《松园旧事》第四部《逝者如斯》连载之三
三 樱花树下(上)
一九七九年春节,新元和英英带着九个多月的女儿,回到阔别一年的松园。
小女儿是一九七八年四月出生的。英英身体好,又喜欢运动,怀孕时平安无事,胎位也正常。新元来信告诉父母,不回W市,就在N市生孩子。叶慰余心中多少有些不放心。正好在英英预产期时,叶慰余在N市有一个儿科学杂志的编委会的会议,便陪了儿子,儿媳几天。结果小孙女一出世便遇上脐带绕颈,多亏了叶慰余就站在产床边,抢救及时才起死回生……
生了个女儿,英英十分难过。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亦家。亦伯梅是独子,新元又是独子。而现在又是计划生育,不能多生。倒是亦伯梅一点也不在乎。小孙女回来了,他抱到怀里亲了又亲。看到英英的沮丧,亦伯梅大度地笑了。
“英英,咱们亦家,从祖上起,就奉行自由、平等、博爱精神;不重生男重生女!……再说,性别是由带X和带Y染色体的排列组合决定的。带Y的染色体只有男性才具有。真要苛求孩子的性别,责任也不在你……”
“亦叔,您说……”
“英英!” 柳妈生气地瞪了英英一眼。英英和美盼这姑嫂俩,从小到大随便惯了。结婚之后,常常忘了改称爸、妈。亦伯梅、叶慰余、白素贞、左云汉倒不怎么说她们。只有柳妈不高兴,一听她们忘了叫爸、妈,就忍不住斥责。
“爸,” 英英连忙改了口。“您说……,我俩还生不生?”
“我看……,不必再生了!现在提倡计划生育是明智的。地球上的人口太多,资源有限。且不说……,” 亦伯梅停了一下。
“且不说,再生,可能还是生女儿!” 亦叶在一旁尖嘴利舌地加了一句。她最反感重男轻女,特别是女人自己。听着英英的话,早就憋不住了。
“你这个坏叶妹!你怎么知道我再生,还是生女儿?”英英生气地掐了亦叶一下。
“我会算,英英姐。” 亦叶一点也不害怕英英生气。她一只手挡着英英的手,另一只手试图咯吱英英。“……我有特异功能,我一看就知道,我哥身上根本没有富裕的Y染色体。他要是把他身上那一点Y染色体给了革命后代,他自己……就变成女的了。到那时,你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你这个死叶妹!你自己还没结婚,就这染色体那染色体的。你……羞不羞?”
姑嫂俩扭成一团,倒在床上嬉闹……
新元和英英的女儿被亦伯梅起名叫亦告石。美盼和梦帆的儿子左亦白比亦告石大。而在未来的这几个能预见的年头中,亦家不会再出现别的小生命。大家便管亦告石叫小石妹。
小石妹!小石妹!
亦叶穿着厚厚的棉衣,站在屋后平台上。一面缓慢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一面回味着小石妹三个字,感慨着生命轮回的不可抗拒性。三号楼的老邻居们又和睦如初了。吴向芬每天都为全栋楼收信、收报、收杂志、取牛奶……。柳妈上菜市场也为方家、白家捎菜。方家的承承只比白家的小亦白大一岁。两人整天在一起玩。因为新元和英英回来,三号楼人来人往,宾朋不断。大家都把新元和英英当客人,上门都是来看他俩的。只有亦叶自己知道,其实她阔别松园也整整一年了,虽然她就在W市上学。这一年,亦叶一次也没回过松园。父亲和母亲从大姐那里回来之后,亦叶买了月票。凭学生证买车月票只要两块钱,比那时买到竹篮镇的长途职工月票便宜得多。亦叶几乎每个星期都能见到爸爸、妈妈、姐姐、梦帆哥和柳妈。但全都是在父亲住的病房中见到的。家住松园,回自己的家住,本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亦叶却咬着牙,逃避着松园,仅仅只是为了逃避一张会再次引起她心动过速的面容。甚至连回松园找找书也没什么必要了。她已经完全、彻底地和心爱的医学告别了!
回松园睡了一夜,亦叶的心情慢慢地平静、坦然了。
现在站在平台上,亦叶心中甚至掠起了一阵淡淡的企盼。企盼着那个现在变得家喻户晓的电影明星的一些有趣或无趣的故事能出现在大家的闲谈中;企盼着那个久违的音容笑貌能不经意地占据她视野中的一角,哪怕只是一个极短暂的瞬间;企盼着耳边能响起一阵曾那样令她心驰神往,却多少年久违了的箫声!哪怕是万泉河水,哪怕是大红枣儿……
然而,什么也没出现。那个人似乎和她自己一样,也从松园的三号楼完全、彻底地消失了。
柳妈甚至说,去年一整年,对过孟家的大门只开过大概三次……
直到脸颊、手、脚都变得冰凉、麻木,亦叶才走进家中。
家中只有她、英英和柳妈三个人。小石妹吃饱喝足了,睡得香香的。叶慰余有点事,上细胞室去了。W剧院有Y省京剧团演的《铁弓缘》,亦伯梅带着新元看戏去了。新元知道叶妹喜欢京剧,走之前本是想叫上她一起去的。但亦叶却没去。她告诉哥哥,她现在对京剧所有的锣鼓点子和京胡全都过敏,一听那声响就头晕、耳鸣、浑身起鸡皮疙瘩……
亦叶进屋时,英英正在四下找着什么,把柜子里的东西都翻了出来。
“……真是奇怪?那床被面……怎么会找不到呢?”
“什么被面,英英姐?我来帮你找。”
“你躲远点,叶妹!你怕灰!”
“没事,英英姐!这些东西放在柜子里,没什么灰。你说吧,你要找的是什么样的被面?新的还是旧的?什么颜色?什么花样?”
“……这些都不是,叶妹!我要找的是一床新被面,放在……塑料袋子里的,挺厚、挺重的。你忘了!还是你从竹篮镇拿回来……专门送给我的……”
啊,被面!可不是……,我送给英英姐的!亦叶呆呆地看着英英把柜中的衣物、被面、床单、枕套,翻出来,堆得满床都是,自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时你送我,我没舍得用,连塑料套都没舍得开。我从外面摸了摸,还是……手绣的。……我还跟新元哥说,就数叶妹傻,准是买了床最贵的!其实那时就是最便宜的软缎被面我都不敢用。亦叔说了,我拿抚恤金上学,一定要注意影响……”
是的,是的!亦叶呆呆地听着,呆呆地想着。那床被面……,确确实实是竹篮镇能买到的最贵的被面了!小慧哥亲口说过,小慧哥不会说谎!那床被面也是亦叶在她不长的生涯中见到过的,最美丽的一床被面!亦叶的目光朦胧起来,眼前依稀出现了那一丛丛绿叶簇拥下怒放着的牡丹和那一对含情脉脉、相亲相爱、白头偕老、永不分离的戏水鸳鸯……
亦叶使劲地闭了一下眼。
“……五·一一过,我舅和舅妈要来和军事科学院搞什么合作。现在我都工作好几年了,总得给我舅、我舅妈送点东西呀。”英英还在徒劳地翻找着。“……为这事我才想起你送给我的那床被面。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当时是塞在柜子最上面这一格的。怎么会不见了呢?这一年,我和新元都没回来……”
“出了什么事吗?”
英英的声音越来越大,惊动了柳妈。她推开门,把头探进来。
“没事,柳妈!英英姐难得回来,我说她也该把她和我哥塞在柜子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整一下……”
柳妈关上了门,亦叶轻轻地碰了英英一下,把嘴凑到英英的耳边。
“英英姐!可别再大声嚷嚷被面什么的……丢了的事。你想,我根本没打算结婚,就是我真结婚,也绝不会把我送给你的东西再拿回去用。我姐整个住在楼下白姨家。白姨为她存的被面、床单,连她儿子那辈子都够用了。我爸我妈的鸭绒被是用被套,根本没法使被面。这一年,你和我哥都不在,其实我和你们一样,也没回过松园,家里……就剩下柳妈了。你要再嚷嚷被面什么的丢了,柳妈要听见,准得难过伤心……。说实话,咱们是门对门一起长大的,英英姐!你爸你妈还在的时候,你妈就常说,咱们松园别的楼不敢说,三号楼,家家户户不锁门,钱和粮票放在桌上不会少一分、少一两!别说是一床被面……”
“你说的是,叶妹!我不该这么乱嚷嚷!” 亦叶的一席话提醒了英英,英英连声道歉。“我刚才……是心里觉得奇怪,有点可惜那被面,没别的意思,真的!再说,怀疑谁也不能怀疑柳妈呀!她一个孤人……”
“咱们把东西还回柜子里,别找了!你舅回来,你还是买点工艺品什么的吧。被面那种东西,美国人用不用咱们谁也不知道!”
“你说的是,叶妹!明天,我叫上美盼姐、白姨,一起上趟街……”
大年初二的一早,亦叶背着书包到母亲的办公室去看书。一进门,又遇上了孙教授。
“是亦家小妹呀,早!新年好!”
“新年好,孙伯伯!又碰上您啦!以前,我光知道您是大年初一来读书。今天是初二,您又来了。这大过年的,您……一天也不休息呀?”
“哈,小妹!” 孙教授笑了。“你回去问问你爸,就知道。对咱们这些老朽,最大、最好的休息……就是看书。无书可看、无处看书,就是不打,我们也会倒,自己倒!有书可看,有这份闲情逸致去看,这就是……太平盛世又回来了!不是吗,小妹?”
“一点不错,孙伯伯!太平盛世……是回来了。”
“……你也上大学了。你妈提起你……又高兴、又激动。W大是所好学校。图书馆学……那是个多好的专业呀!咱们中国的图书馆……什么时候能像西方那么普及,咱们中国……就真进入共产主义了……”
亦叶听着孙教授感慨万千的话语,看着老人发亮的秃顶,手摸着书包里的专业教材,心中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老半天,亦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刚在母亲的书桌边没坐一小会儿,亦叶就发现,时代真是不一样了。现在想在儿科教研组的主任办公室中安安静静地看一会儿书已经不可能了。母亲带着几个研究生进进出出。最后那一批工农兵学员正做生产实习,不断有人前来请教孙教授。不过,现在,站在这样一群人中,亦叶一点也不觉得自卑,也完全犯不着偷偷地溜走!
亦叶从容地收拾着笔和书本,突然间想起了苗七弟。
这一年,她没收到任何苗七弟的回信。农村长大的孩子,就算是有幸读了点儿书,也难得从根上培养出读书人应有的礼貌。但有着七年多竹篮镇的生活经历,亦叶对这些形式上的礼节并不苛求。她心里看重的是苗七弟的成绩,关心的是这个曾经那样渴望通过上大学而走出家乡的农村孩子的命运。这一年,亦叶似乎并没听母亲提起过苗七弟这个名字,究竟是他考了研究生,没考上;还是他根本就没考;抑或他根本没收到亦叶的那封信,亦叶一概不知。母亲带着学生走出了办公室。亦叶决定自己问问孙教授。
“孙伯伯!七八级……您和我妈一共招了几名研究生?”
“六名!三名小儿肾病;三名小儿血液病。”
“这六名中……有咱们学院毕业的工农兵学员吗?”
“没有!” 孙教授清楚地回答说。“……三名是文化革命前毕业的。三名是文化革命中毕业的。四名是咱们本校的,两名是外校的。” 对研究生的情况,孙教授了如指掌。
啊!原来是这样!亦叶思索着。
“……是不是上面有规定,不让收工农兵学员当研究生,孙伯伯?”
“没有!基本上是以分数为主。只有在分数完全一样的情况下,才考虑一下年龄、临床经验、学历和工作经历。……你已经不学医了,怎么还对研究生的事有兴趣,小妹?”
“我有一个……,就算是熟人或者朋友吧!是咱们学院七三级的工农兵学员,那时是全年级成绩学得最好的。我觉得他在基层呆了几年,没有个学习、提高的机会挺可惜的,本想让他试着考考您或者我妈的研究生。后来,也不知他究竟报没报名……”
孙教授一听亦叶说成绩学得好,一下子就站起来,上另一间屋查了查整个七八级研究生报考人的材料,却没发现苗七弟这个古怪的名字。亦叶悲哀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和孙教授告辞了。
苗七弟那生了六个闺女,不识字的母亲。和那当官当到公社书记,能干有为的父亲,那时是多么盼望自己唯一的儿子上完大学后能留在城里出人头地、耀祖光宗呀!而这个孩子最终……,还是被生活吞没了,亦叶悲伤地想道。
阳春三月,又到了一年一度樱花盛开的时节!
只要春光明媚,清风徐来,W大校园中便人山人海。盛开的樱花和赏樱花的人们把校园点缀成公园,装扮成花园。亦叶住的斋舍就在樱花树后。每天上课、下课、打饭、打开水,都要在樱花下的小道上行走。盛开的樱花给人一种宁静、和谐还带着点韧性的美。她和牡丹、杜鹃、秋菊不一样。没有轰轰烈烈的五彩缤纷;更不需要绿叶的烘托。本是同根生的樱花花朵之间,平等互利,和平共处;是实实在在的“无意苦争春”。她们同时开放,同时凋谢、零落。她们的色彩也是完全一样的。一样粉粉的白,一样淡淡的红,连花瓣的大小都没什么差异。亦叶喜欢樱花,她在珞珈山上的新生活就是在盛开的樱花的伴随下开始的!除了花朵间难能可贵的平等之外,樱花还是大自然最忠实、最可靠的报春使者。她的那些含苞欲放的蓓蕾,总要熬过了春分才姗姗来迟地绽放。这时候告诉你,春天来了,你就完全用不着担心会是浮夸的假话和虚报的谎言。都说樱花是日本的国花。细细地想起来,这花……,和大和民族的民族性,还真有几分吻合。
樱花树下和亦叶并肩走着的,是她的同班同学刘富贵。
刘富贵是一年前尤小莹告诉亦叶的,从七六级工农兵学员中留级留到一一零七班的那两位同学中的一位。只不过,刘富贵并没有尤小莹说的老谋深算的样子。他正愁眉苦脸,不知所措的跟在亦叶的身后。这一年,亦叶虽然没和全班同学一一说上话,但总算把班上的五十六张面孔认得差不多了。还好,这学习委员并没有多少惊天动地的事情要做。班上的同学,学习成绩基本上没有特别差的。即使是算差,离着不及格还挺远的!按照党支部的指示,眼下需要亦叶“帮助”的,是这位刘富贵同学。
第一个学期的四门课, 除了本系老师开的图书馆学基础知识外,另三门外系的老师开的课,刘富贵都是补考之后才及格的。第二个学期,情况变得更惨不忍睹。本系老师开的图书分类学和外系老师开的古代汉语,刘富贵压根儿就没敢去考。刘富贵主动提出退学,系里没有同意。班上的党和人民个个都同情刘富贵,纷纷提出,不能让一个阶级兄弟掉队。于是,帮助刘富贵通过补考便成为班上的头等大事。
亦叶和班上的“党和人民”一样,心中充满对刘富贵的同情。
刘富贵是E省东部山区一个普通农民的孩子。他的家乡属于亦伯梅当年工作的那一大片大三线的外围。那一带地方要是有幸能被选为大三线,参与备战备荒为人民一类国家大事,倒可能还有一点作为。如果注定只能当普普通通的农民,生活就极为贫苦了。刘富贵的家住的那个村,在一个孤零零的山头上。离着最近的邻村还有四十多里山路,要先下一座山,再上一座山。村里头有二十来户人家,只要搬着手指能数明白的祖祖辈辈,都没人上过学。一九六八年,刘富贵十岁,村里来了四个城里下放来的知青。刘富贵的爹是队里的饲养员。从五岁的时候起,刘富贵就帮着爹侍候队里那几头比人还金贵的牲口。和牲口一起吃,一起睡,一起干活,一起聊天、解闷。四个下放的知青中有一个分给刘富贵他爹当帮手。刘富贵他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有时一整天说不出一句话。那知青便和刘富贵交上了朋友。知青给刘富贵讲故事,教刘富贵认字,算算术。知青手边并无任何教材,只有一本《新华字典》。想到什么,就教刘富贵什么。两年之后,十二岁的刘富贵当上了队里的记工员,还居然能连猜带蒙蒂给大伙儿读报纸。要知道,这仅仅只是两年啊!而且这两年,那知青和刘富贵自己每天都得为队里出工。第三年,那四个知青全都招工回城了。刘富贵手边就只剩下那本被翻得破破烂烂的《新华字典》。刘富贵在队里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地里的活,山上的活,没有他不会的。十六岁,他当上了小队长;十八岁不到,他就入党了。刚入党,村里要派一个人去参观大寨,大伙就选了他去。去大寨的一路上,刘富贵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为大伙做事,一句话也不说。引起了带队的县革委会主任对他极大的好感。
从大寨回来,县革委会主任指示,让刘富贵上大学。
进W大化学系没两个月,四人帮粉碎了。整个学期忙着听党中央的各种文件,刘富贵并不觉得学习上有什么太吃力的地方。他在政治上帮助别的同学,别的同学在学习上帮助他;大家相处得挺好。刘富贵也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他这一辈子原本就没想过要去当一个比普通农民更伟大的人。假如真有什么心愿的话,他只想在城里上几年学之后,回村里能办一所学校,教孩子们认认字。不料第二年,学习的内容突然间增多了,以往考查而不记成绩全部课程改成了考试,要记成绩。不久,工农兵学员停止了招生,说是文化革命前的那种高考要恢复了。班里原来和睦相处的同学开始各自为政,埋头看书,谁也不理刘富贵。大家不再需要刘富贵政治上的帮助,也不打算在学习上帮助他。半年之后,不知所措的刘富贵收到系里的通知,他必须留级,但可以在学校现有的文科系中选一个系。在走进大学之前,刘富贵除了那本知青留下的《新华字典》之外,从来没有拥有过任何“书”。他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走进图书馆时心中油然而生的那种梦幻般的、神圣的感觉。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堆满了无数本书的地方,简直就像地里长满了庄稼!
就这样,刘富贵选择了留级留到图书馆学系……
亦叶默默无语地在刘富贵的前面走着,心中在苦思冥想着,怎样“帮助”刘富贵。亦叶一向不相信世上有什么“天才”,还在林彪还没摔死之前就不相信!照亦叶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类在智力、能力上生来就是平等一致的。决定他们日后在智力和能力方面的差异主要源于后天生长的环境。亦叶和刘富贵说过几次话。这孩子的天赋其实是非常高的,说话条理清楚、流畅、也不缺乏本能的逻辑推理。他考试不及格,过错并不在他。要是自己也从小养牲口,只跟着知青和一本《新华字典》胡乱学了两年革命时期的汉语,亦叶几乎敢百分之百地断定,自己的成绩只会比刘富贵差,不会比他好。
刘富贵需要补考的两门课,是两门必修课。《图书分类学》占两个学分;《古代汉语》则占五个学分。教《图书分类学》的老师是本系的。那是一个对学生有爱心、不苛求,换句话说,十分好说话的老师。亦叶向老师尽可能简略地讲了讲刘富贵的“故事”。亦叶并没有“忆苦思甜”,更没有字字血、声声泪。亦叶所讲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的真话。教分类学的老师感动了,他告诉亦叶,刘富贵补考只涉及抽象的理论部分,不考具体的分类法。谈到最后,老师几乎把补考的内容告诉亦叶了。老师说,他打算让刘富贵在以下的两题中任选一题:其一,试述图书分类和科学分类的关系;其二,《中国图书馆分类法》,简称《中图法》,是如何体现思想性原则的。亦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抽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把这两道题都准备好,现在她唯一担心的是刘富贵的记忆力,特别是那种盲目的、没有理解性基础、纯粹模仿性的记忆力。还好,在山下浓浓的树荫笼罩下的石桌石椅边呆了不到两个小时,亦叶就完全放心了。刘富贵并不笨,而且做事还老实、认真。照亦叶看,一个读书人,只要有了这两点,就有了逻辑学中的充分条件去取得成功。
下面就只剩下《古代汉语》了。
在语言文学的领域中,文学显得五彩缤纷,比语言热闹得多。搞文学需要的主要是才华,再加上一点哗众取宠的技巧和迎合权贵和时尚的嗅觉,一夜成名不是什么难事。搞语言需要的却是扎扎实实,没法掺假的功夫。而最后,却很可能一辈子皓首穷经,默默无名。但亦叶却偏爱语言,不为别的,只为语言是整个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中唯一有那么点儿绝对真理的净土!权贵们想在这里指鹿为马,虽然不是不可能,但总不至于像在其他领域中那样随心所欲!因为喜欢语言,喜欢《古代汉语》那门课,爱屋及乌,亦叶也就喜欢上了那位教《古代汉语》的老师。在大学上了十门课,认识了十多位老师,教《古代汉语》的这位老师却几乎是亦叶唯一谈得上崇拜的老师。老师口才极好,上课从不带讲稿,中国古代数千年璀璨的文明文化,却犹如老师胸中岁月、袖里乾坤。无论是生动、有趣的《左传》、《战国策|》;还是枯燥无味的《论语》、《礼记》、《孟子》,一到老师嘴里,便妙语连珠,引人入胜。《古代汉语》课的前半截,整个是一场故事会,后半截老师才把重要的词汇、句法写在黑板上。亦叶听《古代汉语》课,听得入了迷,四十五分钟,这么漫长的时间,她居然一分钟也没走神。亦叶坚信,如果连她都没走神,那这班上另外的五十多位,也一定在聚精会神谛听。下了课,许多同学都不走,围着老师兴致勃勃地问长问短。
有一次,亦叶也站在边上听。听着听着,亦叶开始仔细地观察老师。亦叶发现,老师……脸色极不好,蜡黄蜡黄的。看上去很不健康,竟让亦叶回想起在竹篮医院常见的,石山农场的那些犯人……
亦叶呆呆地看着老师,没注意围着的同学们不知什么时候都走了。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老师十分和蔼地问亦叶。
“啊!” 亦叶这才不好意思地把目光从老师的脸上收回来。“……我是想说,您的脸色不好……。什么时候,您有时间,上卫生科去查查肝功能……”
老师看着亦叶,平时那张随时随地都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嘴,此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亦叶站着老半天不动,别的同学都走了,老师以为亦叶有什么难解释清楚的问题要问。没想到亦叶开口说的却是和古代汉语毫不相干的“脸色“,“肝功能”……
老师沉默地看着亦叶。亦叶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只好再轻声解释几句。
“我……,挺喜欢听您的课。上课的时候,您讲得神采飞扬;我听得心驰神往……。下课了,走到您跟前,我才发现,您的脸色这么不好……”
“那你怎么知道,是我……肝脏不好呢?”
“……我上大学之前在医院里工作过。……有一段我和工农兵学员一起学中医的辩证施治,背过李冠仙的《知医必辩》。……人之五脏,惟肝易动而难静。他脏有病,不过自病……。惟肝一病则延及他脏。……五脏之病,肝气居多……”
“……李冠仙诊断得太正确了,真不愧为名医!……三年自然灾害时,我是尤迹先生的研究生。那时我得了肝炎,后来浮肿一直没消。……文化革命中在斗批改点上劳动,受了血吸虫感染,医生说我已经肝硬化了……”
啊!难怪老师出口不凡、博学多才,原来是尤老先生的弟子!亦叶沉默了。
“……你既是能看出我的肝脏不好,一定有什么良方向我推荐吧?”
亦叶低下头,想了想。
“……您是学古代汉语专业的,可以自己找一些医书看看。您一定能比我理解的……更透彻。李冠仙说,治病者能治肝气,则思过半矣。内经治肝有三法:辛以散之;酸以敛之;甘以缓之。后人立方,合三法为一方,谓之逍遥散。用柴胡为君,以为辛散;用白芍以为酸敛;用炙草以缓。不过,这只是经典方剂而已。具体的治疗……,必须根据西医临床检验的数据进行……”
就这样,因为一次关于“脸色”的谈话,亦叶和教古代汉语的老师熟悉起来。《古代汉语》课程结束之后,亦叶对老师依依不舍。老师专门把中文系中他自己的课程表抄了一份给亦叶,让亦叶在不影响专业学习的情况下去听。
“……古代汉语在学问上是一个无底之洞。你要是真有兴趣学,可以活到老、学到老!”
老师如是说,亦叶深以为然。
也正因为和古代汉语的老师混熟了,为刘富贵的事去找老师,亦叶一点也不紧张。亦叶还没来得及把刘富贵的“故事”讲完,老师的眼就湿润了。
“……这样吧!你帮助他主要背熟一篇……《苛政猛于虎》。断句、译白话文、词汇,全以这一篇为限……”
亦叶感激地看着老师,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苛政猛于虎》是《古代汉语》文选中,几乎最短的一篇,全篇不到一百个字。文化革命前中学课本中都有。
亦叶相信,抽一个下午,怎么也能让刘富贵把这一百个字搞明白,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