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五七 （上）- 《竹篮之恋》连载之十

老钱

《松园旧事》第二部《竹篮之恋》连载之十

一三五七 （上）

“小慧哥！你……，好了吗？”

亦叶迎上去，摸着方小慧的脸，眼中含有那么多的关切。自从那个难忘的星期日之后，亦叶还一直没有再见到过方小慧。

“早好了，叶妹！”

方小慧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和亦叶的手，看到亦叶像小时候一样，无拘无束地扑到自己的胸前，方小慧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其实，那天我也没病，只是太累了，加上……，” 方小慧不愿再回忆那天的事。“叶妹，你知道，我来过好多次，星期六晚上、星期日晚上，你都不在……”

“我回松园去了，小慧哥！我爸回来休假，让我天天回去。我已经买了月票。” 亦叶兴高采烈地说着。

方小慧虽为亦叶高兴，心中却有些失落。文工团虽在竹篮镇上，方小慧一年却有一多半时间不在这里。不是下去演出，就是学习观摩，或者开各种会，办各种学习班。即使是在竹篮镇，也是整天紧张的排练，辅导学员，还有各类政治学习，汇报……

今天晚上是他难得的清闲时光，而亦叶却要回松园。

目不转睛地看着亦叶那张红扑扑、生气勃勃的苹果脸，方小慧简直不敢想象，这就是几个月前，他从楼上抱下来的那个气若游丝的病孩子。但方小慧一句话也没说，他也确实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亦叶说，只是忍不住地想来看看亦叶。在感觉上，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亦叶了，至少没见到像现在这样朝霞般灿烂，花朵般新鲜的亦叶了！上次在亦叶的小屋呆了整一天，自己昏昏沉沉的。等自己缓过来了，亦叶又上班去了。

亦叶看方小慧半天没动，推开了门。

“要不，先进来坐一会儿吧，小慧哥！”

亦叶把那只她平时当作桌子用的高板凳递给方小慧，自己坐在木床的下铺上。方小慧坐下来，仍然不出声。

“……累吧，小慧哥！这几天演出了吗？”

亦叶站起身，把方小慧肩上的挎包取下来，放在下铺上。

“啊！不累，叶妹！……书包里，有好吃的东西……”

亦叶打开书包，拿出一只饭盒。那饭盒，亦叶十分熟悉。上一次小慧哥给她带鱼时就使用的这种饭盒。木床下面的脸盆边上就有两个这样的饭盒，亦叶没事时常常看，却从没舍得用过。这一次饭盒里装的是什么？又是带鱼吗？

亦叶贴着饭盒闻了闻。方小慧笑了。

“闻什么！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亦叶一打开，是满满一盒绿豆糕。

中秋节前后，W市的老百姓，家家户户都要买两种传统的甜食，称为芝麻糕和绿豆糕。文化革命把许许多多传统的东西，搞得面目全非。还好，这芝麻糕和绿豆糕还健在！芝麻糕是白色的，糖和芝麻做的。绿豆糕是深绿色，糖和豆沙捏成的。芝麻糕干，吃起来满嘴沾粉末，粉末一旦呛到气管里会引起哮喘发作。亦叶因此从小被禁止吃芝麻糕。方小慧当然知道，所以他装的是一满饭盒绿豆糕。

亦叶吃了一块，又吃了一块。然后拿起一块，用饭盒接着送到方小慧的嘴边。

“小慧哥，你也吃一块！”

方小慧温和地笑着，摇了摇头。但看到亦叶拿着绿豆糕的手伸到他嘴边，还是张开嘴，咬了一小口。

“干嘛咬这么点，还有好多块呢！你吃了这一块，小慧哥！”

方小慧看着亦叶，笑得更欢了。小叶妹从小就是这样，老以为她自己喜欢玩的东西别人也会喜欢玩；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别人也会喜欢吃。

“你吃了吧，叶妹！我不喜欢吃甜的。”

亦叶吃完了方小慧咬过的那一块，又吃了一块就盖上了饭盒。

“你要是不想吃了，我送你上车吧！天快黑了。”

走出后院的门，方小慧把亦叶搂到胸前。有好长、好长的时间没有这样和亦叶在一起散步了。亦叶却伸手想去解开方小慧的挎包。

“叶妹，绿豆糕放在你屋里了。要不，我上去拿……”

“不，小慧哥，我不是找绿豆糕。我是想让你……穿上军装，戴上军帽。你穿这身白衬衣，别人不知道你是解放军，多可惜呀！”

亦叶想起一年前，方小慧牵着她的手在街上走被满街行人注目的情景。她喜欢看小慧哥穿军装的那幅生气勃勃的样子。

而方小慧却是有意在过了竹篮河，到镇上来之前才把军装和军帽放进书包的。从心底讲，他一点也不觉得到叶妹这里来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甚至用通常人们所说的谈恋爱或者搞对象一类的词来形容他和叶妹之间的关系，他都觉得有些亵渎的意味。但是团里的许多家不在W市的新兵们常到竹篮镇上买东西。他不愿被那些新兵们见到，虽然他并不害怕。

方小慧犹豫地打开书包，又关上。

“算了，叶妹！还是……不穿吧！我们团……好多人都上这个小镇上来买东西。碰上了，别人问起来……，麻烦……”

亦叶的心情一下沮丧起来。

“别人？别人是谁呀？小慧哥！你是说，……你的……女朋友吗？”

“你胡说些什么呀，叶妹！”

女朋友几个字给方小慧带来极不愉快的回忆和联想。他想起在松园度过的那个倒霉的周末，想起了美盼举着他写给叶妹的信慷慨激昂的责难，想起了母亲打在他脸上疼在他心里的那一记沉重的耳光。……自那以后，他没回过松园，也不想回去！

“唉！”

方小慧把脸颊贴在亦叶的鬓角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看到方小慧老半天没吱声，亦叶的心情越发坏了，声音也越来越小。

“……你不说话，小慧哥！……你妈说的你的那个女朋友……是和你一起参军，戏校的同学吗？”

方小慧没注意亦叶在问什么。他正在用脸轻轻地触摸着亦叶的秀发，嗅着亦叶身上他熟悉的气味。小叶妹正在一点点地长大，一点点地长高，虽然很慢，但是还是在长……

“……你在你们班……不是最小的吗？小慧哥！”

“是啊！是啊！”

方小慧迷迷糊糊地回答着。他正用手抚摸着亦叶的肩和胳膊，心中忍不住地回想着五月份为亦叶在胸口上敷药的情景。但方小慧的手，却没有去触摸亦叶的胸前。

“……那就是说，……你的……女朋友……，岁数比你大，对吗？小慧哥！”

“啊！叶妹！你都说些什么呀。什么女朋友，还比我大。……真是荒唐！”

亦叶突然站住了，方小慧一看，他们已经走到了班车站。

车站上正停着一辆班车。亦叶越来越难过，鼻子发酸，有一种想哭一场的感觉。哥哥有英英姐；姐姐有梦帆哥；小慧哥有女朋友。除此之外，他们还都有亦叶所没有的健康！因为没有健康，她便没有所有这些欢乐。连现在这一点点能见到小慧哥，能和他说说话的小小的欢乐也这么短暂，马上就要结束了！

……亦叶强打起精神，泪眼朦胧地从方小慧的胳膊里挣脱出来。

“你……，回吧，小慧哥！”

害怕眼泪会流出来，亦叶没看方小慧就低着头上了班车。上下班的高峰已过，车上并没有多少人。亦叶径直走到车的最后一排。转过身打算坐下来，她惊讶地发现，方小慧跟着她一起上来了。

“……小慧哥！你……怎么……？”

“我……，我陪你坐回去，再自己坐回来吧！”

“可是……，你没月票，小慧哥！这是长途，来回一趟要花一块四毛钱呀！”

方小慧在竹篮镇上已经当了四年兵，当然知道这长途车的票价。

“花就花吧！叶妹！”方小慧让亦叶坐下，自己坐在她边上。“留着一块四毛钱也发不了财！”

亦叶不再说话，把头靠在方小慧的胸前，闭上眼，命令自己，不想女朋友这三个字，不想！坚决不想！

“什么时候，你……，你就不能再来看我了，小慧哥？”

方小慧摸着亦叶的肩，又顺着肩一直摸到她的手。

“不在竹篮镇的时候，叶妹！出去演出，学习的时候，就不能来看你！……不过，几个星期就能来……”

吱的一声，车门关上了，汽车启动了。

车一开，一阵浓浓的汽油味把亦叶的鼻子熏得开了窍，困意被赶走了一些。她睁开眼。

“……前一段，你那么累，把头，脸都伤了，演什么啦？”

“那累，其实并不完全是因为演出……。这一段演出也够累的，但是心情好，能吃、能睡。我被兄弟部队借去演了六场《奇袭白虎团》，回来又在咱们团演了十多场《沙家浜》。不管怎么说，还是戏……”

“那你……不用到歌舞队去乱串了？”

“还得去！……帮他们吹笛子，拉胡琴什么的，说实话，我倒挺愿意的。跳跳舞也还凑合，我就不愿唱歌。唱歌和唱戏的感觉不一样。唱了一段歌再回头唱戏就觉得别扭……”

“你们现在招的学员也只教样板戏？”

“那当然，谁敢教老戏呀！”

“可是一点老戏也不学，京剧的这点规矩以后就失传了……”

“是啊！我爸也这么说。可是谁敢呀！”

“至少，你该跟你爸……”

“就算我爸和我想偷着练一下，也找不着个地儿呀！”

“小慧哥，我爸还在牛棚，也就是我还没下乡的时候，我爸想教我学点英语，找不着书。我们家的英语书都是医学方面的。我就上新华书店找，找着一本英语版的《江青同志论京剧革命》。我爸教我读了一遍。那上面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早在四十年代就肯定过一出老戏，名叫《逼上梁山》。我爸说，评剧里的《逼上梁山》，在京剧里就是李……”

亦叶及时地停住，把那黑帮的名字咽了下去。

“……就是《野猪林》。除了一点鲁智深的架子花就是林冲。你和方叔干吗不排排林冲呀？”

亦叶的这番话让方小慧一下想起了《野猪林》。京剧舞台上的林冲是个演起来十分来劲的角色，那不是人人都演得了的。只有须生中文戏、武戏、唱念做打，行行都拿得起、放得下、能融会贯通，又能不拘师承、敢于创新的人才敢接这个角。

“……你爸和你政治上都挺红的，可以试着往上打打报告、建议什么的，问问能不能把伟大领袖毛主席曾亲自肯定过的《逼上梁山》排起来。……就算前面的误入白虎堂那些不让演，后面风雪山神庙怎么着也得是逼上梁山呀！”

“你说得对，叶妹！至少我可以回家问问我爸，有没有这种可能性。……既是毛主席肯定过的，应该不是毒草……”

“毛主席不光肯定过林冲。还有好多民族英雄，毛主席并没否定，比如文天祥，岳飞等等。你顺便让你爸问问，没准还能排《八大锤》什么的……”

“我记下了，叶妹！”

方小慧搂着亦叶，把自己的脸贴在亦叶的鬓角上，越贴越紧。

“我心里想的事只能对你说，叶妹！只有你……知道我的心，知道我想干什么，还能帮我想。要是……，要是天天都能见到你，天天都能和你在一起呆着，多好哇！”

“哎！”

亦叶叹了一口气。

“我……哪能帮你呀，小慧哥！我只是有时想想方叔和你，觉得怪可惜的……”

方小慧闭上眼，轻轻地触摸着亦叶的发际。有好一阵两人没出声。渐渐地，方小慧觉得亦叶的头在往下沉，他用手托住。

“……睡着了，叶妹！”

“……嗯！……没有。”

“上次……，上次在你的小屋里， 我躺着的时候，”方小慧把嘴对着亦叶的耳，轻轻地说。车剧烈地颠簸着，好几次，他几乎就要亲吻到亦叶的脸上。“我问你的话，你还记得吗？”

亦叶想起那个周末的惊喜，想起趴在小慧哥身上的那段甜蜜，但同时又涌起一阵更大的悲伤。

“你……忘了，叶妹！我问你，……喜不喜欢我，你怎么说的？”

“我没忘，小慧哥！可是……说那些……有什么用呢？说一千遍也没用啊！”

“我想听，叶妹！……再说一遍！我想听！”

“我喜欢你，小慧哥！我喜欢你！”

刚说完这几个字，泪水就不听使唤地涌了出来。像小时候一样，亦叶来回动着头，抽抽着鼻子，把泪水全擦在方小慧衬衣上了。

“……我困了，小慧哥！我要睡一会儿！”

“睡吧！睡吧！叶妹！我托着你的头……”

亦叶闭上眼。她的头，随着车的颠簸，一下一下地在方小慧温暖的掌心中摇着……

亦叶回松园的第二天，W部队的鲁副司令员，就是把亦伯梅带到三线去的那位三线工程的总指挥长鲁志海，带着一位警卫员和一名司机到松园来看亦伯梅。

亦伯梅五十年代刚一调回W市就认识了鲁志海。文化革命前鲁志海常让警卫员或司机到松园给亦伯梅送东西，有时接亦伯梅上司令部去。但他自己并未来过松园。他没想到W市北岸的闹市区，还有这么个雅致的所在。

一上楼，看到石家门前那血红的封条，鲁志海站了一分钟。原来这个震惊全国的美帝细菌弹研制案的首犯，就是亦伯梅的邻居！

“哈！这个石……仲什么闹了半天就住在你对过呀！你们俩要是勾结一起，狼狈为奸还真方便！”

鲁志海和亦伯梅说话随便，一进门就开了一句玩笑。

亦伯梅想起石仲德，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说实话，鲁司令员。改朝换代、社会不安宁的时候，老百姓、读书人、都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没什么奇怪的。咱们中国几千年，朝朝代代都是如此。只是共产党整石仲德……，实在整得太冤枉。……他是真心热爱共产党，盼望共产党好哇！要不然，他留在大陆干吗？……一九四八年底，重庆到香港、，到台湾的机票，一张能卖八两黄金！蒋介石给他们全家人，他、，他夫人、岳父、岳母、他前妻的两个儿子留好了座位。他没走，也没让家人走。他是真以为……共产党能带来一个新中国呀！”

鲁志海低下头，老半天没出声。

“……我不清楚石仲德的案子，老亦！你知道，这案子完全是地方上搞的，和部队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我那个小子病的那段，我爱人老上医院。她知道的比我多。她好像说过，这个石仲……确实是研究细菌的，是这方面的专家。也没准儿他真为美帝国……”

“细菌的种类有千千万万，鲁司令员！就和你们军人现在打仗用的武器一样。一般研制细菌弹使用的菌种，一定得是毒性大，致命的，急性的，传播快的，而且没有特效，敏感抗菌药物的。而石仲德……是研究结核杆菌的专家。结核杆菌是一种低毒性菌，四十年代后期就有了特效抗菌药物，且不说还有卡介苗能预防。……石仲德就是真心真意地想去投靠美帝国主义，参与研制细菌弹，美帝国主义也不会用他！美帝国主义不像咱们想的那么傻……”

“唉！”鲁志海叹了一口气。“算了，老亦！你也……别再为这石……鸣冤叫屈了。你、我，现在都帮不了他。他死了也一年多了。……别说一个党外民主人士，就是当年跟着咱们毛主席打江山的人，受冤枉、倒活霉的、我的老战友中，也有的是……”

“话虽是这么说，鲁司令员！但是我和石仲德认识了将近四十年，门对门又住了十多年。……想起来，心里总是不好受。您……既然提到他，我……还真想问问您，能不能给他的女儿帮一个忙。”

亦伯梅说起英英的事，希望鲁志海能同意他把英英带到三线当助手。

鲁志海倒是个爽快的军人。亦伯梅原以为他至少要考虑、研究一下。不料鲁志海竟一口答应了！

“难得你……在现在这样自己都自身难保的时候还能记得朋友。我是个军人，我知道打仗的时候，生死攸关的时候结下的友情是金不换的！……这样吧！你把你说的那孩子带上。填表时，父母那一栏……先填上孤儿。在表上写一句，就说是我同意的。”

亦伯梅苦思冥想了好几天的事，几分钟的时间竟解决了。他喜出望外，连一声谢谢都忘了说。

中午，鲁志海才走。走之前他告诉亦伯梅，他已经为亦伯梅在南岸的陆军总医院要了一间单间病房，让亦伯梅搬过去。

“你爱人不在跟前，你一个人呆着，我找你也不好找。……总医院条件挺好的。师级病房，有小护士特护，还有电话。这样三线那边有事也可以打电话找你。明天我派车来……”

鲁志海是个军人脾气，他根本就没有征求亦伯梅的意见。亦伯梅毫无办法，只得点头同意。

亦叶一听父亲好容易回来休假，竟要搬走，当然不高兴。

亦伯梅却正为英英的工作能解决而大大松了一口气，忙让小女儿去告诉英英。

亦叶急忙去告诉英英能上三线的“特大喜讯”。心中却暗地里更加难过了。这一下，她是彻底的没法跟父亲走了！

晚上在急诊室接完班，分田照例上前面挂号室潘爹爹那里睡，肖婆婆又手脚不停地帮亦叶做清洁。亦叶习惯了，也不吱声。但是忙完了，肖婆婆还不走，在急诊室坐着。

亦叶奇怪了。

“您……累了一天，还不想睡呀，肖婆婆！”

肖婆婆动了动，还是没起身。

“您……有事？”

“没，其实没什么事，菜叶子！这一段，你爸回来了，你老没在楼上睡。见不着你。我……多坐会儿吧！”

平时肖婆婆很少到前面的科室来。医院里这些被酱油汁称为“医务人员”的人，在亦叶的眼里算不上什么正经的医生和护士。但在肖婆婆的眼里还是挺神圣的。至少比她这个目不识丁的炊事员要高贵几分。只有在亦叶上班的时候，她才上前面转转。肖婆婆是个闲不住的勤快人，到急诊室的这一小会儿工夫，把地上、桌上、水池和诊断床，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别忙乎了，肖婆婆！靠在椅子上歇一会儿！明天我可以睡觉，您还得忙一天……”

肖婆婆起身上外面看了看，挂号室、药房、内科的门，都管得紧紧的。观察室里也没病人。她进来随手把急诊室的门也给关上了。

“菜叶子，忙得差不多了，你也歇着吧！……我是想跟你聊一会儿天。你知道，白天，你要不就去五不……学习；要不就上前面值班。晚上不是像现在这样值班，就是回去了。我老也碰不上你。……我是想跟你……商量个事。这事……也是我自己瞎想。要是你觉得根本就不成，就算我没说。你也别再给别的什么人叨叨了……”

“什么事，您说吧！”

亦叶一看肖婆婆挺认真的样子，也认真起来。

“是这样，菜叶子。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你还真是聪明，心里头有主意，别看你岁数小。……分田的事，一晃好几年，没人知道他冤枉。我心里比别人都清楚，那孩子老实、忠厚，怎么着也不会反动。可是我想不到点子上去，帮不了他的忙！只有你能干，几天工夫就把他的事给弄明白了，一下子就把他从五不学习里解放出来了！这两天，院里的人都在说，说这事真是奇了，从来没有过的！……我今天，是想跟你说，其实……，其实邹婆婆，也是个好人，也冤枉。我……认识她几十年，她怎么会反革命呢？……我是想，你看看能不能照帮分田那个法子，也帮着救一下邹婆婆……”

啊！原来肖婆婆想说的，是这么一回事！

亦叶和邹婆婆同在护理部，但对邹婆婆却并不了解。或者说，一直没有什么必要去多了解她。在业务上，亦叶很尊敬邹婆婆。邹婆婆不仅是正式护校毕业的护士，而且是整个竹篮医院护理技术最全面的。几乎没有哪一个科室的事她不会做。内科、外科的急诊自不待说，她会打腰麻、会做心内注射、胸穿、腹穿、抽脊液。眼科外伤、妇产科难产，她都能自己动手。亦叶甚至回家在母亲面前都专门提起过邹婆婆。像邹婆婆这样的多面手，在亦叶从小长大的江夏医学院那样严格分科的大医院，几乎不可能出现。

但是邹婆婆这人平时沉默寡言，亦叶自己又一向不善交际。所以，虽然整天在五不准学习班里“抓革命”，亦叶始终没闹清楚，这位邹婆婆当年究竟是犯了何种案子而被定为“历史”的。但是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亦叶能够肯定的，那就是邹婆婆的案子绝不可能“照分田的法子”去翻！那倒还不是亦叶同情分田，而不喜欢邹婆婆。而是因为邹婆婆的案子已经很古老，很古老了。邹婆婆好像解放初就判了刑。

肖婆婆喜欢邹婆婆，亦叶知道。五不准没开始之前，邹婆婆几乎每个周末都到肖婆婆这里吃一顿饭……

“肖婆婆，您听我说，倒不是我不愿帮邹婆婆，而是……，而是邹婆婆的事比分田麻烦得多！……您知道，分田是贫下中农养大的孩子。照咱们江书记的话说，分田和您是一根藤上结的两个苦瓜。……可是邹婆婆究竟是那根藤上的瓜，是不是苦瓜，就难说了……”

“那我跟你说吧，菜叶子！邹婆婆跟分田一模一样苦！”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第二部《竹篮之恋》简介

上一节：

茅厕之灯 （下） - 《竹篮之恋》连载之九

下一节：

一三五七 （下）- 《竹篮之恋》连载之十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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