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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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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4-6 15:27: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教授之死》                                         
                                            (作者:刘长吉)


      今天又是星期一了。我照例早上10点到派出所报道一下。
      “刘一来!从今天起,你要参加“县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大盖帽警察厉声的跟我说。
      “我,我是不是要准备一下……
大盖帽警察用手向空气中一推,将我的话推了回去。“不用!等一下我们会将你带到集合地点。”
      天上飘着清雪,我的心情糟糕透了。聚合的人群大概有40来位。我估计都是“黑五类”。一辆嘎斯69将我们拉走,像运猪一样。车辆一路颠簸,最后到达了一条峡谷。不知谁冒出了一句话“啊,石门!”
      只见,两边石壁耸立,当中一片开阔地。有一条小溪从中间蜿蜒流过。小河转弯处,是一望不尽的树林,遮住了视线。山脚下早建有一排棚屋——那种用树枝做骨干,用稻草和泥巴做墙壁,建立起来的临时建筑,屋顶上铺以树皮。进屋一看,只见面对面两条通铺,用石头和泥巴砌起来的大炕,上面铺着稻草。每人发了一条军用棉被。通屋的尽头,隔出了一小间,用来做伙房。这里不通电,用来做房梁的树干上,吊了几盏煤油灯。
      “每个人一个铺位,对号入座。”大盖帽嘶喊着。
      我心想“看来县委对这个学习班,是早有准备的。”
      “大家先坐下,所有人坐在,自己的号前,休息一下,等候首长来,讲话!”大盖帽又一次嘶喊。
      我们坐下来,各个心怀鬼胎,忐忑不安。不一会儿,只听得“吱”的一声,一辆小吉普停在了棚屋面前。
      “起立,立正!”大盖帽喊着口令,“大家欢迎首长讲话!”大盖帽带头鼓起掌来。我们也跟着拍手。
       “同,志,们……!你们好!”我一听,原来“首长”是个湖南人。“我之所以,叫你们同志们,因为你们还不能算作,我们的敌人,还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嘛。你们,在未来的陆个月里,要,好好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改造,你们的丑恶的,内心世界,争取做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咳……!”不知谁,突然大声地咳了一下。只见大盖帽迅速向咳的方向怒视了一下。
       “呃,”首长继续讲下去,“改造思想,就要通过劳动来,来,来……”首长一时里找不到恰当的词儿来表达。“来,来,来……”首长突然 咳起来,而且咳个不停。语不成声,乃止。
       小吉普车开走了。


       一个月过去了。每天除了上山打柴,就是上山打柴。每个人的任务是每天十捆树柴。这任务对我来说,是相当困难的。因为,我不会捆,半天捆不上一梱。而有些人,却很轻松。例如,杨大个子。他身高两米一十,捆一梱柴只需五秒钟。真是身大力不亏呀。
“大学生,还是让我来帮你捆吧。”杨大个子差不多每天都来帮我打柴,捆柴。我使用斧子是用两只手。而杨大个子使斧子是用一只手。我不禁暗自惊叹。
“谢谢你,杨大个子!”我深感惭愧。
“不用。除了帮你,我每天还帮老教授。呵呵。”
“老教授?老教授是谁?”
“呐,就是睡在你斜对面的那个白胡子老头儿。北京下放来的。”
晚间读报时,我注意到了这个人。我们早晚各读报一次,时间为半小时,然后讨论半小时。只见此人,一头白发,雪白的胡须飘洒在颌下,双目瞿烁有神,让人望而生畏。
“各位,既然没人发言,我就带个头,啰嗦上两句。”老教授发言了。(别人告诉我,这老头儿是北大历史系教授。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我们这小县城里。)“刚刚报纸上讲到历史。我是学历史的。我清楚:历史就是一面镜子,它通过你的过去,就能分析到你的现在;通过你的现在,就可以预知你的未来!”原来老教授是山东人,他顽强地操着一口山东话,继续发言。“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人在做,天在看。这个天,就是老百姓。美帝国主义能逞一时之强,却不能永远霸道下去。老百姓是要给它记上一笔一笔的帐的。”说到这里,老教授停了停,“历史,往往残酷地再现!”
我在想像:想当年,老头儿在北大上课时的情景,一定是慷慨激昂,面对学子,发表言论。
杨大个子告诉我,“老教授精通三种外国语。他老伴儿是北大英语系教授。
这时我听到,外面有汽车刹车的声音,知道每天必来的运柴车到了。我们赶紧出去装车。四百梱鲜柴装了满满一辆解放牌。
“一个月一万两千梱树柴,好生意呀!无本的生意!”杨大个子道出了秘密。


我们的伙食是,每日三餐,每餐每人一个玉米窝头和一碗“可以数得过来的萝卜丝”的清汤,半点油星都没有。一餐一个玉米窝头,我是够了。可是,对像杨大个子这么高大身材的人,是远远不够的。营养根本谈不上。于是只有各施个法了。
“走。大学生,跟我来!”杨大个子带领我到一处小溪边,脱鞋下了水。噢,他在捉小龙虾!“来,捉吧!很好吃的,呵呵。”说着,他一口连皮吞下了一支10厘米长的龙虾。并将另外一只给了我。“去了头壳,什么都可以吃,包括这一对大爪子,呵呵。”
在他的鼓励下,我也勇敢地将一个8厘米长的龙虾,一下放入口中,猛嚼起来。啊,无比的鲜美!连一点腥味都没有,美极了!
就这样,在杨大个子的带动下,几乎所有学习班成员,在休息时都跑到小溪里捉起了小龙虾。欢笑之声一片…….


一天,天气晴朗,惠风和畅。中午时分,吱的一声,一辆小吉普停在了大棚屋广场前。从车上首先跳下来的是大盖帽。接着下来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老年妇女。只见她一头花白的头发,衣着朴素,脚穿平底鞋,肩上披着一系白色的羊毛绒披肩,在大盖帽指引下,缓步走进了我们的大棚屋。我惊奇的发现,老太太长着一幅菩萨的脸型。心想,此人一定怀有一幅菩萨心。
“老教授,有人看你来了!”大盖帽呼喊着。
        起初,老教授没有反应过来,及至抬头一看……先是愣住了,接着快步迎上前去,两位老人拥抱在了一起。老泪纵横,相拥而泣!
        “噢!14年了……!14,没有看到你了!你还好吗?”老教授已是泣不成声……
        “还好,还好!”老太太连忙点头回应。
        “见了面就好啦。哭什么?”大盖帽像个戏剧里的小丑。“快坐下坐下。”
        杨大个子把我拉了过去,解围说,“这是我们这里的大学生——小刘。也是北京下放来的。”我连忙走上去与老太太握手。并用英语和她交谈了起来:我故意不让大盖帽听懂我们之间的谈话。老太太也用英语回答。老教授在我们的感染下,也操英语加入了谈话。我惊奇地发现,老教授竟然说着一口流利的标准牛津英语,丝毫不带山东口音。不像张学良,说一口的东北腔英语。
       “喂,你们几个叽里呱啦的讲些什么?”大盖帽粗鲁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在这里不准讲外国话!”
       “我们在说,这里的生活很好。”我连忙解释说,“每天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大家都很开心!”大盖帽一脸茫然。杨大个子在偷笑。
        会见很快就结束了。大盖帽带着恋恋不捨的老太太走出了棚屋。老太太一步三回头地,上了吉普车。车开走了。广场上,空留挥着手的老教授,在暮日余晖的照射下,双眼饱含着泪水,踟蹰地,呆呆地站立着…….目送着远去的老伴儿。天知道,这也许是这两位老人家,各自人生中,最后的一面……!远处传来了几声鹧鸪。大地一言不发!


       第二天,上山打柴。老教授凑了过来。
       “小伙子,你英语讲得不错嘛。请问你贵姓?”
       “不敢。小姓刘。”
       “自古道,英雄出少年呀!”老教授捋了捋颌下的雪白胡须,“听说你是小提琴手?”
       “不敢,胡乱拉拉而已。”
        这时,老教授引我到半山坡上的一块巨石前,“坐下休息一下吧。”等老教授坐下之后,我侧坐在他的旁边。我抬头望去,只见群峰环绕,巨石突兀,苍松翠柏,青翠欲滴。抬眼望,山峦起伏,远山如黛,好一派大好河山!我心想,何不趁此时,向老教授讨教点学问呢。
      
       “咳,”我干咳了一下说,“教授,我国历史悠久,上下五千年,很复杂。您能不能概括地,言简意赅地为我们理顺一下,让我们容易记忆。”
“嗯,我想可以。有文字记载的中国历史,大致可以概括为:夏禹商周,春秋战国咯,秦两汉,魏两晋,隋唐,宋元明清。”
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来老教授有着一口白牙。
“嗯,秦始皇,一代天骄,并吞了六国。但他死后,怎么不到两年就被汉朝取代。这,究竟是怎么个机理?”
“小伙子,你的问题提得很好。提到了点子上。”老教授用手理了理颌下的银须。“秦朝的失败,与他的崛起,是一个互为因果的历史大事件。秦国之所以能迅速崛起,是因为它实行的是苛政!你想想:弃灰于道者,腰斩!老百姓每日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强压之下。哪一个胆敢不听命于政府?孔子早就说过:苛政猛于虎。他的军队,实际上可以说,都是奴隶。他们要想摆脱这种奴隶的身份,只有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法律规定:士兵可以以其杀敌之多少,来改变其社会地位,并获得丰厚的奖赏。所以,秦国的士兵们为了改变其一家的命运,只有奋勇杀敌。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老教授停了停继续说,“战略上,秦始皇,虚心的采取了谋士们的意见:远交近攻的英明策略。逐渐地,成功地吞并了其他六国。”老教授突然挥了一下手,“然而,他的苛政也为秦国的灭亡,埋下了祸根。在强权的统治下,老百姓离心离德,秦政权丧失了生命的基础。政权的垮台是迟早的事!”老教授斩釘截铁地下了结论。
“噢,您的一席话,使晚辈顿开毛塞。”于是我接着说。
“请问您对政治有何见解?”说完了,我马上就懊悔了:没有组织成一个漂亮的话题转换。看来,老教授并没有对我的开门见山式的提问有所介意。
       “嗯,是这样。”老教授略停了停,“应该说,政治是险途。你不找它,它找你。从古至今,多少英雄豪杰栽倒在政治上。毛主席说得好: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说得好呀!”
        “那,教授,请问: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什么意思呢?”我马上又一次悔恨,我没有掌控谈话的能力——话锋转变得太突然了。
       “哦,这是一个有关佛学的问题。”看来,老教授并没有谴责我的意思。“色,并不是世俗人所理解的色情。这里所说的色,是与色情毫无关联的。”这时,杨大个子突然走近前。我用一只手按了一下空气,示意他不要打断老教授的发言。杨大个子会意地坐了下来。
       “色,乃泛指世界上,宇宙中,一切有颜色的东西,包括空气和水。佛学认为:这一切物资,到头来,都是空的。人们所见到的和没有见到的东西,最后都归于乌有!举例来说:你我三个人100年后还有吗?1000年后还能存在吗?”
       “那您说,我们屁股下面坐着的这块大石头,也都没有了吗?”杨大个子突然插了一杠子。我急忙瞪了它一眼。他伸出一只手表示道歉。
       “不仅这块大石头将来没有了,这眼前我们所看到的一切,树林、山峰,一百万年以后,都会化为乌有!”老教授接着说,“我们所依托的地球,再过一亿年或十亿年也会化作乌有的!所以说,佛学中的计量单位,不是世俗人所常用的计量单位,而是以光年来计量的!光年即是距离的计量单位,也是时间的计量单位。
“哗,那,那我们活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禁不住发出了感叹。
“是的,从纯佛学的意义上来讲,是没有意义的!”老教授回答说。
“那么,空即是色,又是什么意思呢?”我问。
“空即是色,是说:宇宙中所有的物资,都是一次大爆炸的产物,都是无中生有的。老子在其经典著作《道德经》里,早有论述。他说:有生于无。无中生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看来,”我插嘴说,“西方人所提出的大爆炸理论,要比我们中国人晚了几千年咯。”
“是的,是这样。”老教授给了肯定。
“共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这话一点也不假。”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老教授微笑了一下。
太阳下山了。山区夜晚来得早些。夕阳染遍了群山,世界变成了青莲色。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又是一个黄昏。集体读完报纸,谈论完毕。突然有人在两条通铺之间两米宽的通道上,手舞足蹈起来。“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定睛一看,这不是小王平吗?说是小王平,其实并不小。他的年龄比我还大几岁。是说他的个子矮小,大概一米五还不到。平时总是笑眯眯的。今天他不知怎么一反常态,满脸通红,异常的兴奋。杨大个子偷偷告诉我说:“他喝醉了!”
“公检法,大盖帽,吃完了原告,吃被告!”又像是在跳舞,又像是在做报告,小王平向空气中指点着。杨大个子在偷笑。“我爷爷是给宫里画画的,一只手拿12支画笔……!你们,你们是神马东西?他妈,老子辛辛苦苦打的柴禾,你们拿去卖,卖了钱,你们分!分钱不均,就互相肏祖宗!”小王平越说越起劲,“分了钱,你们吃喝嫖赌。大白天拉了女人就在派出所里干!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人在做,天在看!老百姓就是天!”说着,他用手指向上一指。“公,公检法,大,大盖帽,吃,吃完了,原告,吃,吃被告……!”我用眼偷偷瞟了一下对面的老教授,只见他在闭目聆听。
这时只听到吱的一声,小吉普车到了。我知道,电话早过去了。只见大盖帽冲冲赶进来。“谁在闹事?!”见是小王平,不由分说,铐起来带走了。小王平还在愤愤不平地回头挣扎着喊:“我不怕!脑袋掉了,碗大个巴拉!我爷爷是给宫里画画的。一只手拿12只画笔!公检法,大,大盖帽,吃,吃完了,原告,吃他妈的,被告……!
吉普车开走了。
我问杨大个子:“小王平的酒,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还不是厨子老王替他买的。外面两块钱一瓶的玉米烧,他转手卖八块钱。”杨大个子解释说。“小王平是惯偷,飞檐走壁,神通广大。你不要小瞧了他,他棉衣棉裤里面,到处藏有钱。”杨大个子补充说。


两个多月过去了。我们的工作发生了变化。我们现在进入采石场,开始采石工作。采石场架设有高音喇叭。一个女人的声音:“下面是天气预报:今天,晴转多云,多云转晴……
我们负责在花岗岩石上打洞,然后有专人负责填充炸药和爆破。我掌锤,杨大个子把钎。每天上午要完成直径一英寸深一米的洞,下午依然。我以前练过锤法,杨大个子觉得还安全。锤柄是用藤子,或厚厚的竹篾做成的。这样不震手。我每打一锤,杨大个子就要把钢钎转一个45度角,这样钢钎才不会被卡在洞洞里。每天进行一次爆破,在我们收工之后实施。每天30个洞。爆破员依次填充炸药,大约要一个小时的时间。等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我们的住处,在小溪里梳洗完毕,才听到采石场方向传来的一连串的爆破声。
老教授由于年纪太大,不能参加采石工作,队长就把他留下来,负责工棚的卫生工作。一天,傍晚时分,吉普车把小王平送了回来。只见他,笑眯眯地走进了工棚。大家忙趋上前去问他:“喂,这几天的禁闭,被关的如何呀?挨揍了吧?”
“没有,没有。”小王平好像凯旋归来的战士一样,骄傲的说,“他妈的,哪一个敢打老子,老子就会把他们做的丑事,统统抖搂出去!给我戴手铐?奶奶?!他刚一转身,还没走上五步,老子就给他从小窗口,扔了出去!……我姓王的是想念各位哥们儿,所以我才回来。若不然,若不然老子早他妈远走高飞了!”他摇晃照脑袋继续吹牛,“老子会缩骨术。什么样的监狱没见过?哪里也关不住老子!……我告诉你……


第二天,吃完早餐,该出工了。队长安排小王平去采石场打锤。
“不去!老子哪儿也不去!老子要睡觉!”
队长见状,知道惹不起他,只好听之任之。“哼,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我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只好乖乖儿地去采石场打眼。扬声器里面又传出了那女播音员的熟悉的枯燥的声音:“下面播送天气预报:今天,晴转多云,多云转晴……”我心想,为什么不下雨……?下雨吧,老天爷!下雨吧!让暴风雨来得猛烈些吧!来清扫一下我们心中的雾霾!
山坡上又响起了叮叮叮叮打锤的声音,此起彼伏。突然听到谁,哎哟了一声。我猛回头,只见一个难友用双手紧紧捂着眼睛,痛苦的弯着腰,鲜血从他的手指缝间汨汨流出。此人名叫王凤山,靖宇县人,公安局说他私种鸦片,并在本县城贩卖鸦片。但,由于他行踪诡谲,一时里抓不到现行证据,只好把他送进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怎么了?”有人问。
“钢钎头上的一块飞刺儿,飞进了他的眼睛!”他的搭档说。
“还不快送医院!?”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伤者抬下了山。
“他的眼睛可能保不住了。”杨大个子担心地说。
“干活,干活!”队长在喊。可是,有谁听他的呀!事实上,形成了罢工。
“散了吧!”有人在喊。“我们又不是犯人。干嘛把我们抓起来,劳动改造!?一天天象奴隶似得,给他们卖命!?散了吧!去他妈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我们走人啦!”
只见大家纷纷扔掉铁锤和钢钎,呼啸而散,各奔西东,作鸟兽散。只有我,和少数人,跟着队长返回了工棚。清点一下人数,只剩下队长、老教授、小王平和我四个人了。
当晚,吉普车把我们几个人载到县城大十字街,放我们各自回家。本期“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宣告流产。
我问老教授:“您打算去哪儿?”
老教授回答说:“我回城郊靠山屯。那里有我一个远房侄子。我住在他家。如果有时间,请你到我那儿来玩。”
“我一定去,我一定去!”我用双手紧紧握住老教授枯干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天上一群大雁,鸣叫着,向远方飞去……
我将何去何从?锅炉房肯定是回不去了。我孤独地,惆怅地,漫无目的地徘徊在小县城的街头。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头。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小王平笑眯眯地站在我的面前。
“怎么,大学生,还没回家?”
“我,我哪里有家可回呀?!”
“没家可回?不怕。我倒是有一间小屋,你可以暂时到我那里去住。以后慢慢想办法。你看可好?
“嗯……
嗯什么?走吧。跟我来。”
就这样,我住进了小王平的家。
小王平的家是一座简陋的小瓦房,一明一暗。火炕上铺的是木板。小王平指了指木板说:“睡在这上面,人不得病,不上火,呵呵。住在我这里,吃喝都有……我有的是钱。”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我问。
“偷的。郊区那些老榆树窟窿里,坟窟窿里,都有我埋藏的钱。”说着,他从稻草堆里抽出了一瓶“玉米烧”。给我倒了一碗,他自己就对着瓶子喝起来。“我专偷有钱的,什么县委大院呀,百货公司呀……老百姓我不偷:老百姓穷!”我心想,这就是所谓的“盗亦有道”吧。
“白天,我除了睡大觉,就是练功。”
“练功?你练什么功?”
“轻功和缩骨功。”小王平是认真说这些话的。“什么样的监狱也关不住我;什么样的绳子也困不住我……我会缩骨功。猫能出去的窟窿,我就能出去,呵呵。”
说着,他从一个充当碗柜的纸皮箱里拿出了一包醋烧猪蹄。
“吃吧,大学生。刚刚买的,新鲜的。吃完了,早点休息吧。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是和非!明天再说明天的。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晚上我要出去一趟。你一个人在这儿睡吧。”
      

早晨醒来,不知何时,小王平已经睡在了火炕的一角,卷曲着,像一只猫。我生怕惊醒了他,蹑手蹑脚地起身。
“纸皮箱里有有我刚买的馒头,你吃吧。”小王平动都没动地说了一声。
我心想,到底是做贼的,明察秋毫。
“哦,王平,你知道城郊有个靠山屯吗?”
“知道。”他仍旧一动没动。
       “我想去看望一下老教授。”
“好的。等一下我带你去。”


过了大坝,穿过一大片树林,大约走了五里路,小王平遥指前面说:“前面就是靠山屯。”望过去,确有一个村庄。这里好像很热闹。我两赶过去,只见一个农户院子里拉找一条横幅。上面写着: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看来无疑是在开一场批斗会。


一群红卫兵正在批斗一个白胡须老头。“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毛主席万岁!”一个红卫兵正在带领大家喊口号。定睛一看,当中被批斗的白发老人,正是老教授。我心想:糟糕!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老教授弯着腰,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反动学术权威”几个大字。随着口号声的起伏,有人用一根藤条狠命地抽打着老人家。就像在抽打着一个牲畜。看此场面,我心急如焚,但无能为力……!
这时突然有人喊:“把老家伙吊起来!”
由于没有找到合适的吊人的工具,而作罢。
又折腾好一会,红卫兵们也都疲惫了。批斗会才算告一段落。“同志们,过一个星期再来批斗这个老家伙!”红卫兵们各个兴奋地朝城里的方向走去。
我和小王平急忙上前,将老教授脖子上的大牌子取下来,并将老人家搀扶回屋内,让他躺卧在炕上。
我们本想安慰一下老教授,可是我们一时里找不到恰当的话语……!
我们只有默默地陪伴着老教授,替他盖盖好被子。
这时,只见小王平迅速地从他的鞋壳里,掏出五块钱,交给了老教授的侄子。
“拿着。去城里给你叔叔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那男子也没说什么,只是机械地接过了那钱。……大家沉默了片刻,小王平说:“我们先走吧。过几天再来看望他老人家。”我默默地点点头,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
“教授,过两天,我们再来看您……”我哽咽着。老教授只是微微动了下身子。
回去的路上,我心中暗想:但愿老教授能熬过去这段苦难的日子!


经朋友介绍,我去建筑工地上班了——做一名钢筋工。由于我会看图纸,能够做预算,人家都称呼我为“刘师傅”。现在的工资是每天一块八毛六。
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我兴冲冲地买了两瓶玉米烧和几个醋烧猪蹄儿,带回去想犒劳犒劳小王平,报答他往日对我的关照。
每天小王平都是白天睡大觉,晚上出去干活。今天怎么不见踪影?等了一个小时也不见他回来,于是我只好一个人独斟。喝了半瓶玉米烧,觉得很困倦,便合身倒下睡着了。忽听有人敲门,起身一看竟是老教授。只见他手捧一叠书,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说:“小刘,我要回北京了。我们相处一回,承蒙你的关怀,无以为报。就将这几本线装书,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我急忙说:“这怎么使得?这是您用的工具书呀!”
“不必客气!书,要留给有用之人。老朽,用不着了……”说着说着,只见老教授忽地飘然而去。我急忙追赶,一时情急,一脚踩空,竟然将头撞在了门框上!我突然从梦境中惊醒过来……噢,原来是南柯一梦!
正在这时,小王平突然笑眯眯地走了进来。“怎么,一个人在喝酒?”
“王平,王平,听说老教授马上要回北京了。我们赶紧去为他老人家送行。你看好吗?”
“应该应该。想不到老教授终于熬到头了。走!”
出了门,只见天空乌云密布,大有乌云压城城欲摧的架势。
“怎么办?”
“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下不来。快走!”等我们二人走到山脚下,高音喇叭里又传出了那熟悉的令人讨厌的女人的声音:“……晴转多云,多云转晴…….
再有几百米,就到老教授的住处了。突然,一道闪电划过长空,霹雳一声响,于无声处听惊雷!雷声过处,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就这几百米,我和小王平早已变成了落汤鸡。
及至进了房门,眼前的一幕,使我和王平惊呆了!只见一块木板上,停着一具尸体,上面蒙着一张被单。眼睛红肿的,他的侄子呆滞地望着我们。我抓住了他的肩膀拼命地摇晃着:“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会是这样的?!”
      ……红卫兵,红卫兵一个星期……批斗老人家一次……用手指粗细的藤条……抽打他……”老教授的侄子说,“不用说75岁的老人……就是年轻人也受不了……他,他,他选择了自杀……!”
“自杀,自杀……”我简直要疯了。我大声地吼叫着,“自杀就是他无声的抗议!”
不知是泪是雨,顺找我的面颊滚滚而下……。泪是咸的,雨是甜的……!除了哭泣,我还能做什么呢!?
小王平迅速从裤脚里抽出一叠钱,递给了老教授的侄子。“拿去,买口哪怕是再薄的棺材,把老人家入殓。七天后,出殡。我们一定来。”
“慢走,同志,”老教授的侄子从后面赶上来,手里拿着一个报纸包裹。“这是我叔叔留给您的。”我一看,是一本线装书,封面上写着《资治通鉴》。我急迫的问:“其余的书呢?”回答说“其余的书,被红卫兵拉到造纸厂去了。”我无言……心想:这到底是“文化大革命”还是“破坏文化的大革命”?!


七天后,我和小王平早早就来到靠山屯。天上阴云密布,嗖嗖的西风卷起一缕缕黄尘。耳边又响起了那讨厌的女人的声音“……晴转多云,多云转晴……”。买不到花圈,我只好自己做了一个。小王平花钱临时雇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帮忙把棺材抬到了后山坡。那里老教授的侄子已经挖好了一个土坑。人们用绳索把棺材吊入土坑。我们用黄土填起了一座新坟。坟前竖起了我写的墓碑: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李蕾,祖籍山东莱阳享年75岁。我把我亲手做的,小小的花圈,毕恭毕敬地放在了坟头。大家一起三鞠躬。我开始致辞:“亲爱的教授,您用您的博学,哺育了我们。您的一生,虽然不能说辉煌,但,令人敬仰!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无法抗拒时代的洪流。您是我们的榜样,是后一代人的榜样!您虽然离我们而去,但是您的音容,将永远活在大家的心里!愿您一路走好……!”当然,我还有好多话要说,但我不敢说:鹦鹉前头不敢言!
远处,雷声滚滚,预示着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04/06/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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