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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连载之28商海孤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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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22 12:33: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老钱 于 2023-12-23 03:48 编辑

松园旧事》第四部《逝者如斯》连载之二十八

二十八 商海孤舟(下)



一转眼就到了一九九七年,亦叶经商的生涯持续了整整八年。现在,她对做生意,已经没有什么太大兴趣了。做生意本是为了挣钱,而亦叶在物质生活上十分知足,她早就觉得自己已经跻身于“有钱人”的行列了。一九九二年,亦叶辞去计算机公司的工作位置之后,曾为自己和王讴龙在欧洲最大的联盟保险公司买了两份资本人寿保险。按合同规定,只要交满二十年,亦叶和王讴龙便能“光荣退休”!联盟保险将发给他们每月四千马克,直至离开人世。凭着四千马克,想在德国这片昂贵的土地上安居乐业,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条件好一点的敬老院中,一张床位每月就得七千马克。但是亦叶还是昼思夜想地盼望着二十年一到,便能“光荣退休”!这些年,生活富裕了,亦叶买了上千册书、上千张她钟爱的唱片和邮票。她坚信自己一不爱开车,二不爱旅游,“退休”之后不会有什么惊人的支出。而她的身体似乎不太可能让她苟活到需要进敬老院的那一天。凭着四千马克,她和王讴龙虽然必须继续“艰苦朴素”,但完全可以正常地活着,绝不至于“水深火热”!

这是八月的一个星期四,在高纬度的德国,这是一年中最可爱的时光。

儿子十岁了,回到亦叶和王讴龙身边也已经五年。却还像一只小癞皮狗一样,不愿在自己的房间中睡觉。天一黑,儿子就抱着被子走进亦叶和王讴龙的卧室。躺在王讴龙床边的地毯上,还得拉着王讴龙的手。亦叶睡在王讴龙的左边,对着两扇明亮的大窗子。由于右侧的鼻孔老塞着,亦叶习惯背对着丈夫侧睡。
一想到儿子居然已经十岁了,亦叶便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儿子出生之后,整整过了一个星期,还没有名字。从医院回到家中,王讴龙着急给儿子报“户口”,催着亦叶快快起名。亦叶找出《辞源》和《现代汉语词典》,不慌不忙地询问王讴龙,对儿子的名字有何要求。是想粗俗一些,还是想高雅一些?是想古典一些,还是想摩登一些?是想具体一些,还是想抽象一些?如果想具体,是想和时间、空间挂上钩?还是想和植物、动物、色彩、形状挂上钩……。王讴龙一伸手把《辞源》和《现代汉语词典》都夺走。递给亦叶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让亦叶闭上眼想半分钟。脑子里最先出现什么字,就写下来做儿子的名字。半分钟一过,亦叶发现自己在纸上写下的是“小洁”两个字,不禁吃了一惊,什么话儿也说不出来。王讴龙却满意极了,觉得王小洁,又好写、又好认、又好听。王讴龙当天就为儿子登记了这个大名,亦叶想改都来不及了!

小洁?小洁?我……怎么会想到……这样一个名字呢?那一定是……先想到了……小,又想到了……洁!亦叶半梦半醒地询问着自己。看来人的潜意识中……确有许许多多人自己无法控制的东西……

亦叶闭着眼,没动。却能感觉到身后,丈夫在动。

王讴龙在非常、非常轻;非常、非常慢地起床。害怕惊醒儿子和妻子,他几乎像是在失重的情况下一样,从空气中飞出了卧室。亦叶仍然一动不动,心中荡漾着无法压抑的幸福和满足。北方那些粗旷的男子汉中,像丈夫这般细心、体贴的,一定不多!有一首歌是怎么唱来着,……我很丑,但我很温柔……

没错!假如温柔和不丑无法兼而有之的话,宁可选择温柔……

亦叶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却能觉出身后空荡荡的,缺少点儿什么。睁开眼,翻了一个身,亦叶发现,王讴龙刚才起床之后竟一直没回来。怎么回事?拉肚子吗?亦叶推开厕所的门,厕所中漆黑一片,空无一人。回到床边,亦叶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表,凌晨一点三十五分。分明是子夜时分,丈夫到何处去了呢?亦叶重新躺下,闭上眼,脑子却完全苏醒了。她翻了一个身,把脸对着丈夫这一边。万籁俱寂,只有儿子平稳的呼吸声。

良久,卧室的门终于又静悄悄地被推开,王讴龙像幽灵一样飘了回来。

“……你,上哪儿去了?”亦叶睁开眼,用尽可能小的声音问了一句。
“啊!你……醒了,亦叶?是我把你吵醒的?”
“不是!是我自己醒的。我上了一趟厕所,发现你不在……”
“我……,上公司去了一趟……”
“……是要给中国发什么传真吗?忘了做Timer[1]吗?干吗不就在家里发?”
“啊,不是!……是我这边的几台机子……有点毛病,晚上没人,我……弄了一下……”

在公司,亦叶和王讴龙在不同的办公室工作。亦叶的办公室只有一台电脑,主要管帐目和库房。王讴龙的办公室有三台电脑,联着网。可以直接发传真,还有中文驱动的“专机”。

第二天下班前,亦叶专门上王讴龙的办公室去了一趟,把三台电脑都打开试了试。三台电脑都工作正常。看来没出大毛病,小故障昨晚已被王讴龙修好了。亦叶放心地回家了。

又到了午夜时分,和头一天一模一样,儿子睡在王讴龙的右边,亦叶睡在丈夫左边。亦叶仍然闭着眼,一动不动。脑子里又冒出儿子的名字。小洁!小洁!真奇怪?这两个字……怎么会在那样一个不合时宜的瞬间,钻进了自己的脑子里呢?亦叶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找出一个满意的答复,就感觉到身后的丈夫,又在开始极轻、极慢地动。刚刚一感觉这阵轻微的动,亦叶的脑子就全醒了。她仍然一动不动,却在黑暗中睁开眼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表。挺准的,又是凌晨一点三十五分!这一次,亦叶的动作变得一反常态地敏捷、轻盈。王讴龙刚把门轻轻地合上,门就被亦叶更轻地打开。等王讴龙把汽车小心翼翼地从车库里倒出来,亦叶已经在路边的Taxi 中等着他了。亦叶嘱咐Taxi司机紧跟在王讴龙的车后,一步不拉。Taxi司机善解人意,车技极好,开的又是一辆全新的奔驰。亦叶交待的任务被司机一点也不走样地完成了。

Taxi跟在王讴龙的车后驶入B州一个被称为希瓦赫豪泽的市区,停在一条名叫I的小路边。寂静的午夜时分,一辆Taxi 尾随其后二十余分钟,王讴龙竟浑然不觉!这大概就是中国古代圣贤们说的“当局者迷”,“利令智昏”吧?停了车,他目不斜视地向标明13号的房子走去。亦叶目送着丈夫走上台阶,看着他在淡黄的门灯下熟练地按着门铃。门几乎在门铃响起的那一个瞬间就开了。很显然,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需要我上去看看门上的姓名吗?”Taxi 司机在亦叶耳边轻声问了一句。
“谢谢您!……不需要!现在……,您……再送我回燕子坡吧!”

是的!这个地方、这条街、这栋房子、这个门牌号,亦叶熟悉极了,完全不需要上前细看。这栋房子里住着的,是德国女孩梯娜!

要说起来,认识梯娜,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前,亦叶答应教柯赫中文,柯赫曾为亦叶办过一个小小的中文学校。那个中文学校连柯赫在内共有四名学生,两男两女。两位男生一位是邮局中像贝丽格特那样的低等文官;另一位是一名自由职业的摄影记者。两位女士一位是柯赫自己;另一位就是这位名叫梯娜的金发女郎。

梯娜本是规矩人家出身。父亲是个商人,干的却是儒雅的生意,曾主持过B州专出方志的一家古老的出版社,以后又是B州最大的日报《威泽信使报》的出版商之一。梯娜的母亲是个裁缝,按雅致一点的表达方式说,算是一名服装设计师。父母只有梯娜一个独身女儿,捧在手里怕融,含在嘴里怕化,宝贝极了。梯娜无忧无虑地长到二十岁,母亲突发脑血栓,去世时才只有四十三岁。梯娜二十岁了,还想入非非地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父亲让她学一门手艺,她选了裁缝,并报名参加了劳工部举办的裁剪学习班。学习班结束之后梯娜却没找到工作,大部分公司都只要男的。父亲倒不着急,梯娜满打满算也才只有二十二岁。要是上了大学,父母一气养到二十八、九,也是常事。父亲嘱梯娜学一门外语,最好冷僻一点,通常人们很少学的,这样将来找工作条件也会好些。梯娜是个听话的乖孩子,便选了汉语。

亦叶头一次见到梯娜就喜欢这孩子。梯娜比亦叶整整小十二岁,照中国的算法正好也属蛇。梯娜苗条得像一根竹竿,个子不像一般德国女人那样纪念碑般地高耸入云;皮肤上也没有一般白种人都有的那种明显的汗毛孔。那种边缘清晰的汗毛孔搞得亦叶从不敢在近距离欣赏白种人,偶尔不慎细看了一眼便立即给亦叶一种接近兽类的感觉。而面对着梯娜瓷娃娃一般的脸,亦叶却总忍不住上前亲一下。所有这些,还都不是亦叶喜欢梯娜最重要的原因。亦叶喜欢梯娜最重要的原因是梯娜的善良。按柯赫的安排,亦叶的中文学校每周两次,每次一个半小时,每人每次支付亦叶二十马克。课程在四个学生家中轮流上,做东道主的,有义务准备五个人的饮料和小点心。这样的轮流只进行了一圈亦叶就发现,两位男士住的是高层公寓,家中几乎腾不出一间能供五个人当教室的房间。柯赫的家住宅大,却不在城里,大家如果上柯赫家上课,就得乘火车。梯娜便主动提出,所有的课都在她家上,在客厅,在她自己的房间,都行。她照交二十马克无误。

上了几次课,梯娜和亦叶混熟了,跑到亦叶和王讴龙住的学生宿舍来玩。看到亦叶和王讴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生活,梯娜好奇极了。她私下想了想,觉得自己以往和父母一同出外度假,两、三个星期带的东西,都比这两个中国人“家”中的东西丰富。等到下一次上课,放学了,梯娜留下亦叶。问亦叶,她想送给亦叶一些毛巾、被单……,她虽然用过,但用得次数极少,不知道亦叶要不要。亦叶说,只要还能用,她就要。梯娜便递给亦叶一只箱子。亦叶回家一看,那些毛巾、床单、被套几乎是全新的,而且从质量上看,比亦叶平时舍得买的那些要贵多了。那之后的许多年,亦叶和王讴龙没买过毛巾、床单和被套。为了感谢梯娜,只要王讴龙组织B州的中国学生在中国的传统节日聚会,亦叶就叫上梯娜。儿子回国之后,亦叶回K城接着做博士。王讴龙接替亦叶给梯娜和另三人上中文课,亦叶和梯娜打交道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在后来,B州的一所高等院校正式设了经济汉语专业,王讴龙就不再给梯娜他们上课了,只不过他一直保持着和梯娜的来往。

一九八九年六·四之后,B州的中国人骤增。年轻貌美的梯娜,很快成为多个中国男同胞们追逐的对象。梯娜选择了其中的一位同居了一段,以后又换了几位。中国男留学生们在背后开玩笑,说梯娜……有嗜丑癖!梯娜选择的几个男士,都是中国男留学生中最矮、最丑、最不堪入目的。照其他长相上没什么大毛病的男留学生们的话说,是歪瓜咧枣加半残废!这期间传出梯娜想和其中一位结婚而她父亲极力反对的消息。那一段亦叶正全心全意地为台湾那家电脑公司干四化,王讴龙回家说起梯娜的事,她没注意听。只有一次,中国留学生的圈子里盛传梯娜家出了大事,才引起亦叶的注意。那消息说,那位极想和梯娜结婚的男士为梯娜和她父亲做了一桌美味可口的晚餐。但梯娜的父亲却不幸在吃了那顿最后的晚餐之后突然去世了。梯娜父亲的死和那顿最后的晚餐是不是有什么直接关系谁也不知道。但那男士却确确实实在梯娜父亲死后失踪了,不仅离开了B州,甚至离开了德国。八、九个月之后,那位男士重新回到B州,梯娜已经和一位被王讴龙痛心疾首地称为“武大郎”的另一位男士,结下了秦晋之好……

梯娜到了女大当婚的花样年华,找一个丈夫结婚,这本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亦叶不明白,为什么王讴龙会为此悲痛欲绝。那一段日子,王讴龙几乎天天在家喋喋不休地谈梯娜的婚事,其中当然也包括那位“武大郎”的来龙去脉。

据说那位“武大郎”,生于六十年代上半叶,本是中国南方沿海某省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的。留校任教之后和一极能干的女子结婚,并生一子,年岁比王小洁大。那前“武夫人”一向鄙视丈夫那个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的“专业”,自己下海经商,先去毛里求斯,后去南非……。随后就通知“武大郎”说她不打算回国,让“武大郎”好自为之,另择贤枝。“武大郎”痛定思痛,知耻而后勇,在家苦读一年,考上京城社会科学院欧洲史研究生;再苦读两年,总算盼到“铁树开花,枯枝发芽”,自己也到了国外。不料在德国虚度数载,已经是历史学博士的“武大郎”发现,除了找一德国女人结婚,几乎不可能在这片土地上呆下去。恰巧梯娜的头一位“歪瓜咧枣”刚刚腾出了地方。“武大郎”便使出浑身的“炊饼功夫”。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武大郎”终于荣幸地变成了德国女婿……。只是梯娜的父亲去世,一晃几年,坐吃山空。梯娜除了父母留下的一栋房子并无钱财,只得四方打工。亦叶的公司成立之后,只要亦叶有事不在,王讴龙必叫梯娜来帮忙。一九九五年新公司落成的乔迁之喜,梯娜和“武大郎”来帮忙亦叶招待客人,一直忙到深夜。亦叶感动极了,以后一直关心着梯娜在B州高等学校经济汉语专业读书的情况,答应梯娜一毕业就雇她……

亦叶以为,男人和女人之间除了自然属性之外总还是有一点儿友谊,有一点儿人类共有的情感,有一点儿纯洁无瑕的东西。更何况,双方都是有家庭、有子女、有义务的人。没想到兽性的力量,还是远远大于人性,而且大得简直有点儿无法无天……

王讴龙风尘仆仆地赶回家,发现家中竟灯火通明。亦叶正襟危坐,在客厅里看书。

“……亦叶?你……怎么起来了?”

亦叶看着王讴龙,没说话。目光却像利剑一样,刺得王讴龙打了一个寒噤。

“……怎么?不想再向我解释一下,半夜三更上何处去为革命昼夜操劳吗?”
“我是……到公司去了……。……我这边的几台……”
“是的!你那边的几台机子,我下班前一一试过,全都坏了!专等你半夜一点三十五分准时去修理!”
“亦叶!”

王讴龙走到沙发边试图抱住亦叶。亦叶一抬手,寂静的夜空中响起一声清脆的耳光之声。

“……对不起,讴龙!我……根本不想打你!我只想自卫!我是害怕你……肮脏的躯体再次接触我的任何部位。你是学自然科学,还是学生物的,你一定明白什么叫肮脏……”

第二天上班,亦叶往一个认识梯娜和“武大郎”的中国留学生那儿打了一个电话。那学生正蒙头大睡。亦叶问他知不知道“武大郎”近来在何处高就。那学生说,他和“武大郎”一起,最近在奔驰汽车厂油漆车间做清洁,一晚上能挣二百马克。但只能上夜班,而且累极了……

亦叶向那位学生道了一声谢就放下了电话。

一九九七年十月,亦叶委托律师为她办理和王讴龙离婚的事宜。律师起先告诉亦叶要耐心等待,离婚的判决有时会拖延数年。不料两个星期之后律师就打电话让亦叶去一趟。律师说,亦叶和王讴龙是在成为德国公民之前按中国婚姻法结婚的。在加入了德国国籍之后并未再按照德国法律履行结婚手续。德国的法律是案例法、既成事实法。换句话说,存在就是合理的!只要王讴龙和亦叶共同生活、共同抚养孩子、共同拥有财产,德国社会就视其为夫妻。但是王讴龙和亦叶一旦不愿共同生活,德国民事法庭却无法判其离婚,除非,王讴龙和亦叶先按德国婚姻法履行一遍结婚手续!

律师最后说,亦叶……根本用不着委托他办理任何离婚手续。因为她和王讴龙,按德国法律……根本就没有结婚。

啊!闹了半天我和王讴龙,我和这个男人之间……原来什么关系也没有!

亦叶怔怔地看着律师,老半天说不出话来。也许……生活根本就是一个圆圈,起点就是终点;终点就是起点……

亦叶决定回国一趟,看看母亲、见见亲人。更重要的是,沐浴一下松园的阳光、雨露;呼吸几口三柳湖畔的新鲜空气。自从和王讴龙没什么关系之后,她的灵与肉,都在不知不觉地重返松园……

订好了机票,亦叶给姐姐美盼挂了一个电话。姐姐和梦帆哥已经四十八岁了,还像年轻人一样爱玩,家中只有电话录音。亦叶说了机号和到达机场的时间,就挂了电话。下了飞机,走出机场,亦叶大吃一惊地看到,满头银丝的母亲就站在姐姐和梦帆哥的边上。亦叶放下行李就抱住了母亲。

“……妈!妈!您……怎么在这儿?”
“……叶妹乖,妈的好孩子!你突然要回国,也不说……有什么事……,可把妈给吓坏了,以为是你病了……”
“我没病, 妈!倒是您……。您老胳膊老腿的,不在松园好好呆着,上我姐这儿来干吗?”
“啊!松园?松园?”叶慰余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看着小女儿,欲言又止。
“您说松园……怎么啦,妈?”
“妈……一直没告诉你,叶妹!”叶慰余的目光暗淡起来,眼中浮起一层淡淡的雾。“妈知道……,你心里一直惦记着松园。……妈知道,无论走多远、无论过多少年,你……一定忘不了松园……。妈……没告诉你是怕你难过,叶妹!咱们的松园……已经被铲平了。……松园……,已经没有了……”
“您说什么,妈?”亦叶睁大眼,完全不明白母亲的话,“咱们的松园……怎么能没有了呢?”

然而,松园……,却确确实实是没有了!

亦叶只在姐姐家住了一夜,就回W市了。美盼再三阻拦,最后想陪亦叶回去,但亦叶却没要姐姐陪。叶慰余叹着气没说话,她知道,小女儿一旦说要回松园,那是任何人都劝不了的。亦叶让母亲放心,她到W市只住一夜就回姐姐家。

亦叶离开W市的这一十六年,W市的确是天天在变。但那种变却只能在距离产生美感的前提之下欣赏。远远地看上去,W市的确是变得高耸入云,变得金碧辉煌了。但贴近了一看,W市几乎没怎么变,还是亦叶熟悉的那个W市!街上还是那么脏,风一吹,便尘土飞扬……。老百姓们吵架的本领代代相传,骂起人来还是那样知无不言、抑扬顿挫、出口成章、妙语连珠……。而交通的混乱,恐怕是举世第一了。如果说当年的解放大道,曾宽阔得让童年时代的亦叶望而生畏、不敢举步的话,那如今的这条街,就可以说是令亦叶心惊肉跳了。行人、自行车、出租汽车、公共汽车、大中小卡车、权贵们的小轿车,全都手挽手、肩并肩地混在一起。一种被老百姓十分形象地称为“麻木”的电动小三轮车,更是漫山遍野、无处不在……

还好,亦叶要走的路并不远。民航的大客车,把她从天河机场几乎一直送到了昔日的医学院,今日的医科大学门前。从这个地方出发,亦叶就是闭着眼也能走回松园……

然而,松园……,却确确实实是没有了!

亦叶呆呆地站在路边,注视着那一片曾经被称为松园、曾经在她的心灵中永远被视为家的地方……。柳树没有了!湖水没有了!三号楼没有了!门前的法国梧桐也没有了!展现在亦叶面前的,是一片荒凉、陌生、肮脏、狰狞的废墟。废墟上来来往往地奔驰着警车和越野吉普。门前在寒风中摇摇欲醉的大牌子上赫然写着“W市武警驾驶学校”几个大字……

公元一九九七年一月,W市的党和人民们被一个特大喜讯激动地彻夜难眠。台湾某巨商富豪,在党的一国两制的伟大战略思想的感召下,决定投资两千万美元。在W市的黄金地段,修建一个所有现代化大都市的商业、文化、娱乐机构应有俱有的“黄金商城”。经多方考察,该富商慧眼识珠,选中了风水最佳的松园。
松园的拆迁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周围的老百姓们,谁也不知道松园是个什么地方。谁也不明白咱们的党当年干吗要在这样繁华闹市的最中心地段,修建这几栋小洋楼。甚至以为,那是党当年不幸犯下的一桩错误……。松园的居民没有任何人对拆迁提出异议。对这一点,街道上的老人倒还记得。他们说,松园住的人一向安分守己,最听党的话。而事实上,在党和人民决定铲平松园,把地皮卖给台湾巨富时,四十一年前松园落成时的老住户,已经只剩下亦家一家了!孟莎莎和吴向芬去世之后,方小慧决定上佛山修行。方玉慧虽年逾七十但身体健康,决定陪儿子一起上山。但女儿方小芬坚决不同意。好几年前方小芬就着手为父母和弟弟申请并等待着去美国的移民签证。恰好周全听说了莎莎自杀之事,专程从美国赶回陪方小慧。

就这样,方小芬接走了父亲,周全接走了方小慧……
方家的房子上交之后,文化局的党和人民大喜,开始动员早已退休的白素贞也搬出松园。年轻的一代,已经没什么人看戏了。京剧都活得艰难,别的剧种就更岌岌可危。党和人民已经在酝酿合并汉剧和楚剧、越剧和话剧、黄梅戏和花鼓戏了,就像兼并两所面临破产的公司一样!而在那之前,白家早就是一座空城了。老两口把小孙子陪到京城上中学之后就根本没有再回松园……。就是唯一的亦家,也没什么东西好搬。亦家难搬的东西是书,而书,已经在亦伯梅去世之后,搬得差不多了。亦伯梅去世时叶慰余已经退休。新元和美盼把父母的藏书分成两类,属皮肤科的运往N市;属儿科的运到B市。大姐抵加,已把一双儿女送去日本,家中有两间屋空着,便把母亲和柳妈双双接到B市……

要铲平点东西比修造它快得多!一九九七年二月,在党和人民出售松园建黄金商城的决定下达两周之后,松园的六栋楼就全部腾空了。一个月之后,松园被夷为了平地……

只不过,党和人民如期地把松园铲平了,那位台湾巨富却在一夜之间不知踪影。党和人民翘首盼望良久,巨额美金并无分毫“到位”。经多方查询,才得知那位所谓的“台湾巨商”,只是一位破了产身负重债的房地产经纪人……。已经铲平了的松园怎么办呢?要想找另一位真投资者,需要时间。党和人民经再三研究,决定暂时把这片废墟租给长期以来一直抱怨缺少越野吉普训练场地的W市武警……

亦叶一回姐姐家就病倒了。发高烧,满嘴胡话,谁也听不明白。

幸好美盼就住在医院里,能把氧气瓶、输液瓶、体温计、血压计……都搬回家。除夕之夜,炮竹声声。八十二岁的老母亲、八十岁的柳妈、六十二岁的大姐、四十八岁的二姐,守候在亦叶的床边。

听着炮竹声,亦叶突然睁开眼,坐了起来。

“……叶妹乖!妈的好孩子!睡吧!妈……陪着你……”
“妈!这么大的事……您还不知道哇?”
“叶妹乖!妈……现在最大的事儿,就是你的身体……”
“妈!您……还没听明白呀?革命了!”
“革命?”柳妈凑近亦叶,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似曾相识的字眼。“革……谁的命?谁革命?”
“辛亥革命!”亦叶睁大眼,兴奋地看着窗外,全神贯注地听着炮竹声。
“……辛亥革命?”叶慰余困惑地看着小女儿。
“叶妹这是烧糊涂了,说着胡话呢!你们都走,我一个人来陪她!”美盼上前抱起亦叶。“来,叶妹!姐陪你!听姐的话,喝几口水……。躺下,闭上眼!……叫你不回松园,你偏不听……”
“啊,松园!是的,姐!是说的松园!”亦叶更加兴奋地大叫起来。两只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生动有神、熠熠发光。“……公民们刚刚投票选举了共和政府,废除了帝制!……议会通过了提案,为了纪念所有为推翻帝制,争取自由、民主、平等而牺牲的烈士,政府要拨款重修松园了……。啊,松园!姐,咱们的松园就要重建了……”
“叶妹!”
“叶妹!”

母亲、柳妈、大姐、二姐,凑近看着亦叶。亦叶却突然安静下来。她停止说胡话,闭上眼,倒在床上,脸上浮起安详且满足的笑容……


(未完待续)


     [1] 传真机上定时发送装置。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12/5/18,917)
.第二《竹篮之恋》简介(12/5/18,801)
.第三卷《此情绵绵》简介    (12/5/18,2517)
.下一节:待续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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