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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胖:邻家姐妹(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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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14 13:30: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
2012年5月,邻家大姐和大姐夫来美国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根据我和大姐商议的日程安排,他们第一站到纽约和波士顿观光,第二站到首府华盛顿和我们会合,然后和我们一起回到亚特兰大的家,再从亚城飞往儿子所在的城市。由于他们来的时候,学校还没有放暑假,我只好让老大老二逃了两天课,孩子爹开着面包车,带着我们一家五口来到首府华盛顿。

见到大姐和大姐夫是第二天早上,他们从纽约飞来,我们把他们安顿到旅馆里之后,就开始了我们为期两天的首府观光。我从2008年开始,几乎年年回家,父亲从十年前发现肺气肿后,状况一年不如一年,我就尽量争取多回国。每次回国,大姐都会安排吃吃喝喝的活动,我们两家老邻居热热闹闹地一起聚会,总是让我感叹,时光飞逝,曾经拥有的亲情和关怀,即使在天涯海角的阻隔之下,也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削减。尤其是我们两家的孩子,从有很多缺憾的生活里长大成人,我们彼此之间的关心,像冬夜里的暖水袋一样,一旦抱在怀里,即可驱逐严寒。

观光旅游中,我和大姐聊了很多邻里的情况。按照她的说法,我们两家的孩子太好了,是正能量的代表,在众多的邻里中间,可以说是出类拔萃,这就是为什么几十年之后,在经历了家居的搬迁,重大人生抉择,生老病死之后,我们两家仍然息息相通,而其它的邻里,则象路过打酱油的过客一样,在我们的生命中,一闪即逝:有些是被我们刻意遗忘的,有些则是在时光的洗涤下,消失殆尽的。

大姐提起我们小的时候,她家楼上的邻居,半夜三更也不消停,故意用棍棒叮叮咚咚地敲地板,不让大姐一家睡觉。她们两家因为这个事端,没少吵架,经常在楼上挑起事端后,大姐的父亲一通咆哮,把楼上一家骂出阳台,开始对骂。与此同时,惟恐天下不乱的众邻里们,纷纷从各自的地盘儿里钻出来,带着坐山观虎斗的心理,幸灾乐祸地观摩,直至曲终人散。

大姐描述的时候,我挖空心思也想不起来她家的楼上是谁,大姐只好进一步形容说,夏天的时候,楼上的女主人总是光着膀子,拖着两个颤颤巍巍的大奶子,拿着个蒲扇,里出外进自家的阳台和卧室,如入无人之境。我再次搜索了一遍记忆碎片,还是记不得她家楼上邻居的模样,只好自卖自夸地说,看来我真是出污泥而不染,生性高洁了。

要说生性高洁,大姐家的六姐妹是最好的代表,我只是沾了一点儿她们的地气,幸运地在出生之后,就一直陪伴在她们的左右。她们的喜怒哀乐,曾经让我欢喜让我忧,她们刚直不阿自强不息的禀性,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渐渐生根发芽。

前一阵子同大姐的三妹,我的小学同学林梅聊天的时候,看到她写的一段话,让我不得不深思我们的过去,以及今天的我们,是不是因为昨天的磨砺,才成长为今天的样子。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我们的出身是可以选择的,我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要求降生到这样的家庭:幸福快乐的父母,互帮互助的兄弟姐妹,和睦相处的邻里,没有战争、瘟疫、饥荒的和平时代。遗憾的是,我们无权选择我们的出身,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天起,就在懵懵懂懂之中,迈进了无法预知的未来。快乐与悲伤,希望与毁灭,富足与贫穷,正义与邪恶,善良与卑鄙,优秀与平庸,美与丑,爱与恨,在每一天的生活里上演,伴随着我们长大成人。

在我们的生命里,是因为不幸而萌生出了追求幸福的种子,还是因为不幸而自掘坟墓?我需要让时光倒转,回到四十几年前我的出生地,让点滴的回忆,描摹出我们曾经有过的悲哀,欢笑,努力,和成就。我们的父母,在不完美的时代里,以不完美的方式,养育了我们,我心存感激的同时,是否也学习到了一些教育孩子的良好方式?

2)
七岁之前,我对大姐一家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印象。我生于六十年代末,没有经历过父母描述的三年自然灾害,虽然说物质生活远远没有今天富足,肚子里总觉得缺点儿油水,馋得要命,不过好歹一天的三顿饭,顿顿都没有缺过。我天生愚钝,害羞而胆小,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五岁之前,完全是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的。对我来说,五岁是个坎,之前和之后的岁月里,身边发生的事,颠覆了我童话般的生活,也让我一步一步走近邻家姐妹的世界。

自从哥哥一岁左右被三寸金莲的奶奶从陕西接回山东老家,并在那里度过了近六年的孩童时代,父母就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我的身上。我比哥哥小三岁,相貌同哥哥相比,是不折不扣的小丑娃,可父母却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并给我起了个“猪狗牛”的小名。我皮肤白皙,举止沉静,夏天的傍晚,穿着母亲手工缝制出来的布拉吉,压着父亲去七区的小卖部买买的时候,总能遇到大人们的惊叹,“这个小洋娃娃!”五岁的时候,有一次我独自一人疯跑到七区小卖部,再折返回家的路上,一位当地农村的大娘,难掩心中的稀罕,跟着我走出十几米,口中念念有词,“这个小洋娃娃,这个小洋娃娃。”我早已见怪不怪,完全不顾她的感受,目不斜视,抬头挺胸疾步如飞,很快甩掉了她。

买买是我和父亲达成的一项君子协议,每天傍晚,吃完晚饭后,他带我出去遛弯。遛到七区小卖部,他得掏出两分钱,给我买一个糖果。估计他并没有想天天给我买零食,但是他好心起了个头,却无法收尾。我记性太好,不依不饶,他拧不过我,只好随了他的宝贝女儿。这个不良习惯在哥哥回家之后,就完全给戒掉了,我却因此付出了一堆牙洞的代价,在换牙时期,没少让母亲带着去补牙,在电钻刺耳的轰鸣声中,我躺在高光灯下,紧闭双眼紧握双拳,磨掉牙洞和血吞。

我三四岁的时候,母亲去黄龙农场劳改了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个鹿头骷髅,一大一小两个玉米秸编成的小墩子,直至长大,鹿头骷髅始终摆放在母亲从上海捎回来的衣橱柜子上,两个小墩子则在阳台陪伴着我们,比任何板凳坐起来都更舒适。她回家的那一天,我被邻家的姐姐带到楼下,看见远处风尘仆仆却满脸笑容健康快乐的母亲,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蹦进她的怀里,搂住她的脖子,被她抱回家。

父亲后来跟我和母亲诉苦的时候说,我的眼睛太尖,母亲在农场,他一个人照顾我,晚上给我洗漱完毕后,躺在床上给我读高尔基的小人书,本来想糊弄糊弄把我哄睡着了,他也能早点儿休息,就连翻几页,想蒙混过关,每次都能被我逮个正着,重新翻到他跳过的页数,让他一页一页读给我听。父亲给我读高尔基的小人书,《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算是我比较正规的启蒙教育。这之前,在我两三岁的时候,我已能通篇背诵《为人民服务》。

当时托儿所的阿姨为了图省事儿,每天从收音机里播放老三篇,还要求我们背诵,班上的小孩没有人背这玩意儿,只有我缺心眼,对阿姨要求背诵文章的恐吓信以为真,后来闹到睡梦中都在背“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母亲有一天听明白了我的梦魇后,大吃一惊,心痛之余,第二天立即要求阿姨,停止背诵文章的要求,她害怕我用脑过度。托儿所阿姨完全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当真,向母亲道了歉,并停止了这场闹剧。多年以后,我在学校大会上,没少登台朗诵诗歌,我死记硬背的本领,应该是很强的,一个长诗篇,不用花什么功夫,就能倒背如流,而且还声情并茂,这大概还真应该感谢托儿所的阿姨,而母亲的担心,则完全是多余的。

(3)
哥哥虚岁八岁的时候,由太爷从山东老家带回陕西,从他离家到回家的六个年头里,父母没有回过一次老家看望哥哥。哥哥的回家,应该说是声势浩大,家里挤了满满一屋子人,在嘈杂声中,我只记得一个热水盆被端到卧室中间,众目睽睽之下,哥哥的一双黑爪子被泡进了水盆里,揉搓之中,团团黑泥儿落荒而逃,搅混了一盆清水。他手上皴裂的小血口,密密麻麻,抹上透明的蛤蜊油后,我看见他呲牙咧嘴地倒抽着冷气。

哥哥上了小学一年级后,妹妹在第二年冬天呱呱落地。母亲到托儿所给我办了退托手续,决定让五岁的我,回家照看襁褓中的妹妹。

我懂事了以后才知道,妹妹是母亲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违章生出来的,她因此背了个黑锅,要在全厂职工面前作检讨。她生性倔强,拒不悔改,后来只好由刘阿姨动笔,给她写了一份检讨书,照本宣科了一把,算是蒙混过关,但是妹妹的黑户口却是经历了一定时日,才妥善解决的。我原来一直以为妹妹是多出来的,后来听母亲解释,才知道妹妹的到来,至关重要,是她刻意安排的,要定了老三。母亲还告诉我说,父亲曾经明确地说,不要这个孩子。等妹妹懂事后,父亲多次满眼笑意地看着妹妹站在他的面前,挖苦他说,你还敢不要我,吃了豹子胆了!三十七年之后,父亲不想要的这个孩子,小我五岁的妹妹,十年如一日,任劳任怨地为他养老送终。

母亲休完56天的产假后,回工厂上班,我则守在妹妹的身边,负责照看她。母亲早上10点和下午4点左右,各回家一趟,给妹妹喂奶,中午12点到下午2点钟,是全厂的午休时间,父母都从单位回家,烧午饭吃,睡午觉。母亲回到家里后,我可以出去玩一会儿。我沿着我们栋走到东把头,左拐,走过我们栋前面的一栋楼房,来到一小门口大马路对面的双杠前,纵身一跃,双手紧抓住杠子,双腿腾空,前后踢腾,直到把自己荡起来,越荡越高,越荡越滑,双手撑不住劲儿的时候,就从杠子上落到地上。更多的时候,我倒翻着用双脚钩住前面的杠子,把自己倒挂在双杠上,聆听一小的琅琅读书声。等估摸着母亲上班的时间快到了,我就赶紧走回家,接着照看妹妹。

母亲几乎逢人就夸我懂事能干,收拾妹妹的屎尿,要比哥哥收拾的干净利索。我长大以后,非常疑惑计划生育的确切时间,因为我认识的好几个朋友,都比妹妹小三到五岁,她们上面都有一个哥哥或是姐姐,让我非常纳闷为什么母亲要背上违反计划生育的黑锅。好在她在班上人员极好,等过了这一茬子事之后,总是不无感慨地逗她班上的好朋友说,“你不是想要闺女吗?我的大闺女太好了,谁都不给,把老三给你吧,保证三天不到,就能给你上房揭瓦。”他听了这话,哭笑不得,说,“就这千金?还是你自己留着吧,别想打发给我。”

在我悄无声息地照看妹妹的时候,林梅和她的妹妹小玉,在我家前面的一栋楼房里,由她们的奶奶照看长大,大姐二姐三姐都已上学。

(4)
林梅家在我家前面一栋楼的中间楼口,一楼,有两间卧室,一个厨房,一个厕所。厕所在连接两个卧室的走道左侧,走道的右侧有一扇大门,通往楼栋口的过道,不过林梅家几乎不用后面这道门,而是从阳台的大门进出家门。我趴在我家北屋的窗台上,可以一览无余地看见林梅家的前院,阳台,和两间卧室及厨房的窗户。阳台有三节楼梯,阳台的长度有三四米长,一米多宽,可以放一些有限的杂什,不过这个阳台,要和她家的邻居李木匠家共用。

我上托儿所之前,就是由李木匠的夫人,目不识丁的王大妈带大的,她是家庭妇女,没有工作,看管小孩,成为她贴补家用的重要手段。我高中的班主任老师,在同一时期,也每天来王大妈家接送他的儿子。他和我同岁,在小学的时候跳过级,后来也考到了北航,只是比我高两级,我完全不记得儿时他的存在,不过我的父母对我的班主任老师,倒是非常熟悉的。林梅家是山东人,同我父母一样,也来自胶东半岛,不过口音却同我父母地道的荣成话有一些区别,总体来说他们的口音更柔和一些。在十杆子打不着的黄土高原上,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们两家自然而然地彼此亲近。

林梅的母亲林姨梳着五号头,小脸庞,五官细腻,肤色白皙,来陕西之前,是妇联干部,非常有活动能力,主管乡里县里的一大摊子事儿。由于相貌出众,媒婆踏破铁蹄,把各种人五人六的才子送上门来,只等她点头称是。找她相亲的人中,有很多军官,她挑来挑去,一个也看不上,不是嫌人家个子太矮,就是嫌人家长得寒碜,等年岁足够大了的时候,相片上浓眉大眼一表人才的林伯伯,成为她婚嫁的不二人选。

我去林梅家玩的时候,总会站在她家的红木家具前,仔细研究雕纹的细节和抽屉的明细,走遍大街小巷,没见过这么稀罕的家具,既高雅别致,又古朴庄重。这几件红木家具,原来是林梅的母亲,千里迢迢从山东老家托运过来的,是她的陪嫁。林梅母亲从小在富裕的家庭里长大,从小吃各种豆类食物,身体的底子一点儿也没亏到。由于她家经常帮助当地农民,在定阶级成分的年月里,被定成了中农,一家人得以安然无恙地活下来。

我的母亲也来自中农家庭,是姥姥姥爷的幺女,上面有三个大哥,一个姐姐,她长到五六岁的时候,还在吃母乳,她因此体格健壮,说话底气十足。父亲曾是母亲的小学同学,功课极佳,在兵荒马乱的战争岁月里,连吃一顿饱饭都是奢望,更别提读书了,幸运的是,他后来考上了烟台技校,去了沈阳,然后调到西安,早早地有了个铁饭碗,不仅养活了自己,还养活了老家的一家老小。母亲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她没有考上招工,先去烟台渔业公司打工,清洗海产品,后来经人介绍,去济南军区给一对军官当保姆,帮助这对夫妇照看刚出生的儿子,并寻找下一个招工的机会。一年之后,她等来了玉门油田的招工机会,跟军官夫妇说了之后,这对夫妇放心不下,就说你得有家里人的同意,我们才能放行。母亲只好告诉这对夫妇,说她的大哥正在济南党校学习,他们可以找他联系。

大舅当时在青岛工作,任要职,到济南党校学习,只不过是在原有的履历上再贴一层金而已,然而母亲却对他有意见,一是他对还在农村的姥姥不关心,由于姥姥给他娶的童养媳,没少同姥姥大闹天宫,二是对母亲不闻不问,以他的本事,给母亲在外面找一份工作,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在烟台渔业公司清洗海产品的冬天,二舅妈或是三舅妈对母亲非常热乎,说把你的棉被给我,我帮你换洗一下。母亲原本暖暖和和新棉花絮就的被子,拿回来的时候,芯儿已经被换成了破旧棉絮。在寒冷的冬夜里,母亲盖着让她瑟瑟发抖被偷梁换柱的棉被,心变成冰。她和姐姐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姐姐让她嫁人,她则要自食其力养活自己,最后掀翻了一桌饭菜,决定远走他乡,海枯石烂,也永不同她的哥哥姐姐联系。

大舅来到军官夫妇家,搞清楚了玉门油田招工的情况后,同意了母亲的选择,而母亲和大舅这次冤家路窄的冷淡重逢,也因此成为他们之间的永别。我懂事后,翻看母亲的影集,对军官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孩子,非常有好感,就问母亲同他们是否还有联系,非常想知道照片里的两个年长我很多的小不点儿,后来的境况如何。母亲说,她和这对夫妇后来失去了联系,我如果有兴趣,长大了,可以拿着照片到济南军区去找他们。

同父亲结婚后,母亲从玉门油田调往西安父亲所在的单位。临走之前,玉门油田绞尽脑汁要给她一份官职,这样调动的时候,她的工资才不至于从高补助的石油行业的标准,降的太多,后来就游说她让她当保卫科的科长,她不为所动,坚决拒绝。她的信念是只做老百姓,一家人守着热炕头,过平淡如水的生活,她不想过爬的越高也摔的越狠的日子。等父亲有机会升职的时候,母亲就奉劝父亲,不要沾任何官职,只有做平民百姓,才能不惹火烧身。

林姨来到西安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并没有调到我父母的单位,而是分到了区上的百货大楼,做了一名售货员。母亲则在父亲的单位里当文书,后来管理一厂的资料室。她曾把资料室全部整理了一番后,让父亲写档案卡,插在每一个抽屉外面的目录栏里。来借图纸的人,对父亲的字,赞不绝口,每天资料室里都是人头攒动,不少人只是为了来看一眼父亲的字。她管理资料室不久,一厂领导为她量身定做,弄出来一个资料室主任的头衔,让她升职,她严词拒绝,这个职位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在众多的邻里面前,林姨和我的母亲看起来非常与众不同,她俩都没有机会读很多的书,她们的生活经历,就是一本活字典,她们从中学会了自强,自立,诚实,和以身作则。在我童年的印象里,林姨看起来美丽而柔弱,母亲则看起来利索干练,林姨在谈吐之中,多有邻家女孩的温顺,母亲则在喜笑之间,不怒自威。

(5)
妹妹在我的照看下,渐渐长大,不再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有一天早上,父母上班后,我在大床上玩蹦蹦跳,玩得高兴,猛然间看见斜对面的小床上,妹妹站在床沿上,黑黑的眼珠子闪闪发光。我吓了一大跳,怕她跌落到地上,想都没想地从大床上一个健步跳到小床上,准备姐姐救妹妹。在剧烈的颠簸中,我不但没有保护成妹妹,还闯了个大祸,她重重地摔到地上,头上鼓起来个大包,贼亮贼亮的。母亲中间回来喂奶,发现妹妹脑门上的大包,伤心极了,她一直把妹妹抱在怀里,直到父亲下班。我则躲在阳台上,感觉天要塌下来了,不想看父亲悲痛欲绝的脸色。

这场事故,迫使母亲给妹妹找了个临时保姆,是她班上转业军人的妻子,她每天早上把妹妹送到转业军人的家,下午下班后,再去接妹妹回家,直到妹妹长到足够大,被单位的托儿所接收。等我自己有了孩子之后,才知道五岁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连照顾自己都有问题,更别提单独照顾弟弟妹妹了,我却被委以重任,在小小的年纪,就不得不学会去承担重任。我有时候会想,我的父母肯把襁褓里的妹妹丢给我,他们是负责任,还是不负责任?我感到幸运,因为妹妹健康地长大,我也感到后怕,万一更糟糕的事故出现,我将如何担待?

妹妹终于有了着落,我却成了无业游民,没有再回托儿所,而是脖子上挂着个大门钥匙,要么在家里玩儿,要么到楼下找小朋友玩。中午放学和下午放学后,林梅家那栋楼的东侧阳台上,总是聚集着一群大孩子,大家埋头看小人书。我总是悄无声息地挤在人堆里,低头分享小人书里的故事。偶尔幸运的时候,我也会拿到一本小人书,放在手里翻看。印象比较深的故事书,应该有江姐系列的,里面的
志高叛徒,家喻户晓,还有小萝卜头的故事,催人泪下。小人书里的绘图,栩栩如生,我不用费任何功夫,就能一眼分辨出谁是坏蛋,谁是英雄。我在这自发形成的读书会中,看到了杂七杂八的故事,也间接弥补了父母的失职。他们为了我们的衣食住行忙得底朝天,根本没有时间关心我们的教育。  

我是一个非常内向的小姑娘,可以一天不说一句话,也不觉得闷,看看书,做做事,可以平静如水地独自生活。母亲从朋友那里听来一个偏方,可以治疗我胆小的毛病,就告诉父亲说,她准备去买一瓶辣椒油,每天让我吃饭的时候,沾点儿辣,慢慢地胆子就会变大。父亲家累很重,上有老下有小,每个月按时往老家寄钱养家,听了母亲的话,为了省钱,就自告奋勇地告诉母亲,不用买辣椒油,他来做。等我懂事以后,母亲没少拿辣椒油当笑话,数落父亲言而无信,答应好的事情,却永远不去兑现,她等了十年父亲自制的辣椒油,却什么也没等来。  

我去小学报到的那一天,母亲站在我们班的门口,跟我的班主任魏老师说了我的情况,说她最担心的就是我太胆小,希望老师能多提供一些机会,让我锻炼的更大方一些。魏老师非常有经验,她看了看我,告诉母亲说,她准备让我当班长,要在早自习的时候,领读课文,锻炼的机会多着呢,根本不用发愁我的性格缺陷。

后面的日子里,我被赶鸭子上架。第一次站在讲台上领读的时候,我眼睛盯着天花板,脑中一片空白,仿佛得了短暂的失忆症,渐渐地在人群前,我变得气定神闲,可以在早操时分,根据指派老师的要求,站在几百个孩子之前,做广播体操的领队。

一小把五个家属楼里的小孩子划归到我们二班,我们家楼房前面的一栋楼,也就是林梅家的家属楼,左面永红家的筒子楼,后面的厂长楼,以及厂长楼斜对面的筒子楼,属于我们二班的势力范围。我们栋和我同龄的两个小孩子,丁浩和于慧,碰巧住在我家对面的两居室里,他们两家共享一间厨房和厕所。自从我五岁从托儿所里退托后,就同他们分道扬镳了,他们属于科班出身,会一些托儿所教的歌舞,我属于野地里泡大的,什么也不会。

丁浩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非常合得来,他的母亲小冉阿姨,总会来我们家聊天,她和我母亲要么坐在阳台上缝缝补补,要么坐在屋子里聊家常。丁浩有一个哥哥,叫丁一,是小冉阿姨立志只要这一个孩子后,起的名字。后来婆婆哭哭闹闹,说不能让丁家只有一个后代,她才只好违背初衷,又要了丁浩。丁浩的父亲在父母单位里,是个重量级人物,他有一个大专文凭,小冉阿姨是中专生。丁浩晚我五天出生,我们青梅竹马般地一起长大,彼此非常亲近,象亲姐弟一样。我沉默而霸气,翻他一个白眼,他会老老实实地听我摆布,他则调皮捣蛋永远快乐地象个小猪仔。小冉阿姨经常逗母亲,让我做她的儿媳妇,总是无端生有,话中有话地问我,长大了给不给她洗脚,我总是笑而不语。

于慧的父母都是大学生,毕业于西北工业大学,应该说是非常出类拔萃的,只是我父母同这家人,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交流,而丁浩家同于慧家合住在一个大门里,估计多多少少也生出来些别扭事。于慧有一个弟弟,小她两岁,每天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姐姐的背后,听她指挥。由于是老大的缘故,于慧很有领导才能,脑袋反映灵活,眼珠子一转,鬼主意就出来了。她说话嗓音尖细,对待小朋友们,颐指气使。

我上了小学后不久,班主任魏老师换成了何老师。一天,她领着一名新学生来到我们班说“同学们,这是我们的新同学,林梅,从区上二小转来,希望大家多多帮助她,让她早日适应新环境。”

(6)
我对我家前面家属楼的林梅,并不十分熟悉,上托儿所的时候,我天天同丁浩在一起玩,退了托儿所,我离群索居,照顾妹妹。在楼下看小人书的时候,我偶尔能看见林梅姐妹,但是她们多半呆在家里忙家务活,很少有时间在外面疯玩。林梅小我一岁,林姨为了让她家的孩子早上学,通过关系,把林梅送到了区上的二小。区二小对学生入学年龄的审核,没有我们一小严格,也可能是林姨跟区上的领导更熟悉一些,在一小走不通的路,到了区二小,反倒迎刃而解了。区二小的教学质量,远远赶不上我们一小,林梅在区二小,上了一年小学后,就名正言顺地转回一小,因为林伯伯同我父母一样,是一小所属的国营工厂里的正式职工。

因为变成了一个班的同学,我开始经常出入林梅家。她有四个姐姐一个妹妹。同她熟悉了之后,我才知道她家的老大是大舅家的幺女,来自上海,由于文化大革命中,大舅大舅妈被强制劳改,幺女没人管,就过继给了林梅家。上海大姐长着一张雍容华贵的脸,个头不高,她工作以后,住在单身宿舍里,很少回家。林梅的大姐非常吃苦耐劳,放了学就在家里张罗洗衣做饭之类没完没了的活计,并指派二姐三姐和林梅干活。据我的观察,大姐和林梅比较投缘,二姐和三姐非常亲近,她们闹事的时候,多半是三姐气哼哼地指责大姐,说她偏心,总是把重活难活派给她,而让林梅游手好闲。

我和三姐非常合得来,去林梅家多是我们俩聊个没完。三姐长得最像林伯伯,高鼻梁,深眼窝,同时又继承了林姨巴掌大的小脸和白皙的皮肤,在如花似玉的青春岁月里,她的相貌,同当时主演《青春岁月》连续剧的女主角肖雄,非常相近。二姐脾气非常温和,说话的时候,永远都是和颜悦色,轻声细语地。一天晚上,我泡在林梅家玩到很晚,林梅拿着几张牛皮纸,准备把新发的课本包起来。她左一下右一下地反复测量边角的宽度,不厌其烦地和我商讨应该如何下剪刀,才能让书的侧面恰如其分地包进剪裁好的纸张里。大姐最后火冒三丈,说她整个一个磨洋工,就那么两本破书,赶快包完了忙乎别的事情,哪来那么多的花花肠子,来实现完美无缺的书皮。林梅面露窘迫,三下五除二地剪好了牛皮纸,把那几本书包了起来。

妹妹出生后,我家楼上的邻居开始挑衅,每天晚上拿着棍棒叮叮咚咚地敲地板制造噪音,母亲就南北卧房地来回调动,想尽量避免噪音的骚扰。楼上的棍棒,像是长了眼睛,母亲从南屋搬到北屋,动静就跟过来,她从北屋回到南屋,动静接着跟回南屋,母亲根本没法好好休息。父亲火冒三丈,开始同楼上大吵,吵了一阵子才弄明白,楼上是楼下王四家的走狗,不过是给主子卖命而已,目的是把我家赶走。

当时父母单位不成文的规定是,一家五口可以分得两居室的房子,这两居室多半是筒子楼里的房子,要同很多家共用洗手间和厕所。像我家住的套房,两居室连带厨房厕所,并不多见,很多人挤破脑袋都未必能分到这样的房子。当然这样的两居室,很多是分给两家共用的,一家一个卧室,共用厨房和厕所。我家楼上有两个孩子,按道理并不符合可以住在两居室的套房里,但是这对夫妇早年把爷爷奶奶请来,分到房子后,再把爷爷奶奶送回老家,就名正言顺地得到了这套房子。我家的爷爷奶奶家里一堆孩子,根本不可能来陕西,母亲就写信回家求我姥姥来,姥姥封建意识浓厚,说死也要死在儿子家,不能去女儿家。

接姥姥来陕西,实为上策。母亲最为要好的二哥在解放初期病故,三哥后来在船上出事,剩下的大哥在青岛国营企业工作,姐姐在烟台,她在陕西。姥姥白发人送走黑发人后,痛不欲生,双目几近失明。大舅每年抽空回老家探亲,大舅妈和孩子们则留守在山东老家,同姥姥一起生活。母亲总是很担心姥姥的生活,知道大舅妈并不会善待姥姥,就多次写信劝说姥姥来陕西,在女儿身边,可以好好享福。姥姥的回复,很伤了母亲的心,为了拥有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母亲必须首先解决一家五口的指标,她决定再要一个孩子。

(7)
母亲在众多的邻里当中,看起来非常与众不同。她穿一双皮鞋,鞋面儿永远光彩照人,不见半点儿尘土。在黄土高坡的陕西,出去走一圈儿会是满身灰土,能保持皮鞋的铮亮无灰,并不是一件举手可得的事。我和哥哥懂事之后,母亲就教我们刷水泥地,用铝制水盆端一盆清水,拿上洗衣粉,刷子,和抹布,在地上泼上水,倒洗衣粉,用刷子猛刷之后,再用抹布把脏水收到水盆里,双手揉搓抹布,拎出来拧干备用,多次重复这一程序之后,地板就会光彩照人。母亲曾告诉我们,她没有孩子的时候,家里永远一尘不染,楼下的小孩们偶尔跑到她家,都说太干净了,就都坐在地上玩。父亲对母亲的非凡嗜好,很有意见,总是在我面前学着楼下老奶奶的唐山口音,看着天花板,唉声叹气地说:“老刷地!”

母亲的洁癖,造成她不适合同邻居共处一个两居室,我的到来,又把这条暗藏的隐患挑明了。原来同我家合住的邻居,是一对年轻的苏北夫妇,他们的孩子比我小一两岁。我小的时候,并不明白这个房子的分配问题,有两次看见邻居的房门大开,里面居然空无一人,就走了进去再走出来,这对夫妇因此便说我偷他们家的东西。在那个赤贫的年代,家家屋子里,除了床铺和吃饭的桌椅板凳,并无什么可偷的东西,父亲觉得他们的指摘也太夸张了,因此心存芥蒂,等这对夫妇调到汉中之后,很有些拍手称快的劲头。母亲受够了这些是非,就要了妹妹,我们成为五口之家,在邻里中间,既不是上限,也不是下限,却可以因此得到这套两居室。

问题是楼下的王四家,早就打好了主意,他们有五个孩子,两女三男,住在一楼中间的两居室里,因为孩子已经很大,就要求单位再分一个单间给他家。那对苏北夫妇调走之后,王四家原本打算当我家的邻居,母亲知道这家人不是什么好人,跟地痞流氓有一拼,就毫不让步,加上妹妹的出生,我们完全不需要跟任何邻居合住了。父亲开始跑房产部,要隔壁的房子,几经周折,我们家名正言顺地分到了这套两居室。

王四气急败坏,就暗中勾结了我家楼上,以制造各种噪音为引子,目的是把我家赶走。父母百思不得其解,以楼上大学生夫妇的身份,原本不应该掺合到这种事端中,分析之后,才豁然开朗,楼上是在王四家的要挟下,迫于王家的淫威,抛开做人的尊严,俯首称臣,遗憾的是,他们全都低估了父亲的铮铮硬骨。

父亲说,王四家的困难,他非常理解,如果当初王四家找到他,把这个情况和盘托出,合理商讨问题的解决方案,而不是把楼上游说进来,以联手欺负人的方式,赶走我家,一切都好商量,现在问题的性质,升级到了人欺人的地步,身为共产党员,他坚决不会向任何恶势力屈服,只要一息尚存,他绝不搬家,上刀山下火海,他奉陪到底。

文化大革命即将结束,我家的革命,却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势,如火如荼地拉开了序幕。父亲展开八版武艺,打油诗信手拈来,楼下围观颇为惑众的时候,他手持小提琴,为大家演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曲作罢,楼下掌声雷动,不乏很多喝倒采的邻居,他如入无人之境,再接再厉,继续用京胡或是二胡演奏:三大纪律我们要做到,八项注意切莫忘记了。第一说话态度要和好,尊重群众不要耍骄傲。第二买卖价钱要公平,公买公卖不许逞霸道。第三借人东西用过了,当面归还切莫遗失掉。第四若把东西损坏了,照价赔偿不差半分毫。第五不许打人和骂人,军阀作风坚决克服掉。。。。


我被扔进了迷惑的深渊,不知道眼前的场景,要如何面对,经常躲在林梅家,沉默无语地坐看眼前的闹剧。当时的邻里之争,并不少见,那么多的人,拥挤在狭小的生活空间里,免不了生出很多是非。盆盆罐罐之中,厨房厕所之间,有一个好邻居,就像在遥远的异乡,拥有了自己的亲人一样,而碰上一个坏邻居,就像在同一个战壕里,遇见了敌人一样。父亲对楼上和楼下的两家而言,显然不是一个好邻居,他们想联手骑在他的头上动土,完全是找错了拿捏的对象。


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楼上的这对夫妇,被父亲更名为驴脸和狗头。驴脸大体来说相貌还是不错的,五官匀称,身形瘦小,她的儿子继承了她的长相。狗头的相貌算得上丑陋,肥肥的一个猪头上,五官愚钝而臃肿,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的形象,划归到小人书里怯懦而又卑鄙的坏蛋头上,他的女儿,我哥哥的小学同学,长得同他如出一辙。驴脸后来到她厂里的领导面前,下跪求助,轰动一时,我家和她家的邻里之争,在王四家幕后黑手的操纵下,又多了一笔打油诗下的笑料。


在这场闹剧中,我家对门的小学同学于慧一家,见风使舵,也拜倒在王四家的门槛上。于慧总是神气活现地进出王四家,同这家人耳鬓厮磨,举止之中多出娇蛮之气,我们整个楼口,公然同王四家“联姻”的两户人家,只有楼上的驴脸夫妇一家和我家对门的于慧一家,而这两家的男女主人,居然都是大学生出身。丁浩的父母,明显地站在我父母的一边,从来不主动同王四家搭话,小冉阿姨总是自由出入我家,和母亲一起商讨家务上的事宜,丁浩的父亲,发现我是个好学生之后,就尽量找机会让丁浩同我一起学习。


我在一小的生活,快乐无忧。我写一手标准的仿宋体,经常在课后,站在全校的大黑板前,帮大队部的张老师写黑板报。我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在周围多是东北口音的南腔北调中,我的发音,足以让老师们刮目相看。我开始在早自习的时候,被别的班级邀请,朗读课文。在全校大会上,大队部张老师安排我做诗歌朗诵。我朗诵的第一个长篇,是周总理逝世后,非常有名的《周总理,你在哪里》,我那时刚满
8岁。

一天,做完广播体操后,同学们一哄而散,我正准备在操场上和几个小伙伴们玩跳皮筋,丽丽冲到我的眼前,面目狰狞地说,“胖胖,于慧说你爸坏,老跟邻居吵架。”


8)
于慧颇有组织能力,应该说是能说会道,每天在老师的耳边煽风,很有些能量,搞不清楚她同班主任何老师嘀咕了些什么,现在我们班要搞班委改选了。对于二年级的小学生,我们基本上都是不谙世事,有谁会心急火燎地要班长的位置?我的骨子里继承了母亲的风范,都是别人主动给我职位,从来不会在暗中活动去争取什么。自从丽丽在我面前撒泼之后,我就明白了我背后的暗流使者是谁,我无言以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眼前的风暴。班里绝大多数同学都被于慧活动到了她的阵营里,完全把我孤立起来,只有我家隔壁家属楼的永红,始终站在我的身边,任凭风吹雨打,也要和我同舟共济。

改选的那一天,老师念过我的名字后,让同学们举手表决,我看见孤零零的几双小手,在胆怯犹豫中举了起来,只有永红的右手,在第一时间,坚定而高高地举过头顶。我落选了。


魏老师当初选我当班长,不过是为了提供一个训练场地,让胆小的我变得更加强大。经过一年多的磨砺,我已经成长起来了,却要面对改选前后的风言风语,拉帮结派。我性格笃定而沉稳,与世无争,绝不会跑到老师面前,靠告密获取老师的欢心,我父母都是身正而影直的山东人,做不来任何偷鸡摸狗的营生。何老师很明显听信了于慧的巧言,要把她提上舞台,把我赶下舞台,她们如愿以偿。


我开始以边缘人的身份,游离在老师和同学之间,老天赋予我的财富,却是使之不尽,用之不绝的。我的仿宋体在学校的大小黑板上,黑白分明地述说着中华文明的渊源,我的数学作业,工整无误,让数学老师爱不释手,就总是展示给同学们做榜样,大队部张老师对我在班里的落魄毫不知情,经常把我从班级里叫出来,帮她写布告,她还给我分摊了一小广播站播音员的重任,让我在课间操之后,朗诵文章或诗词。我长大以后,很多人会说,胖胖,你是女强人,我总是扪心自问,我强在哪里了?不过是老天惠顾,让我拥有一些可以自食其力的才能而已,而我的这些优点,太突出了,并不是依靠我自己多么努力多么要强争取来的,它们就流淌在我的血液里,可以让我不费吹灰之力地信手拈来。


夏天来到的时候,我开始跟林梅吃完午饭后,疾走
15分钟,去厂区附近的游泳池游泳。我和林梅的父母,都没有时间管我们,父母同意我们自己去游泳后,我们就每天中午光顾游泳池。游泳池管理严格,大门不到开放时间,永远紧闭,我们还得提前申请游泳证,医院和游泳池盖戳后,才正式生效。买票之后,我俩手持游泳票和游泳证,经过门卫的审核,才能进入大门。门卫放行之后,我和林梅一路狂奔,拐进大门左侧的露天女更衣室换泳衣,换好衣服后,打开喷头,正午阳光暴晒下冒着热气的皮肤,经过凉水的冰镇,会惊现无数鸡皮疙瘩,我经常会刻意回避这一步骤。我们冲出更衣室,途经一个几平方米见方的小水池,再从头顶喷着细水柱的水帘棚子里钻出来,映入眼帘的,就是第一个露天游泳池,宽25米,长50米,我们管这个游泳池叫小池子,里面的水深,从半米一直递增到一米五,浅水区里,聚满了欢声笑语的小孩子们。

小池子右侧是同样大小的游泳池,水深从一米五逐渐递增到三米,会游泳的人,都在这个游泳池里游泳,我们管这个游泳池叫大池子。大池子中部右侧边上是高高架起的跳板,平时上面坐着救生员。大小泳池的周围,坐着很多救生员,他们脖子上挂着哨子,眼睛时刻不停地盯着水面,以防意外。林梅的父亲给她报了一个游泳班,她学成之后,会标准的蛙泳,我们成为势均力敌的泳伴。


我没上学之前,总听父亲向我炫耀他的泳技,就求他带我去看他游泳。他把我带进大门后,让我站在游泳池外面的栅栏外,他进门后去了右侧的男更衣室更衣,不久我就看见他在大池子里,举着个脑袋来回畅游。等我想学游泳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无暇顾及我的请求,哥哥的回家,妹妹的出生,把家里的一切,弄得颠三倒四地忙乎,他下班的时间都在厨房里张罗,母亲则负责家务。我完全成了没有人管的小孩,到了游泳池,就根据大孩子的描述,先学闷水,大头朝下地把身体平躺在水面上,在水中憋气,等我掌握了这一技巧后,再手脚滑动,从静止的漂浮状态中,增加向前进的速度。我还学会了踩水,手臂在水面上不停地向外划半圆,双脚在水下飞速地上下踩动。有一次在救生员向一位小孩传授蛙泳秘诀的时候,我一下子领悟了其中的奥妙,并付诸行动,我因此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标准的蛙泳。


在我和林梅的父母无暇顾及我们的课外活动之时,于慧的父亲总是陪伴在于慧姐弟的身边,带着姐弟俩一起去游泳。他是一位非常合格的父亲,总是亲力亲为地积极参与姐弟俩的活动爱好。他给姐弟俩一人买了一个塑料游泳圈,在他俩还不怎么会游泳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他的看护下,在大池子的浅水区里,近距离地游玩了。只是过多的呵护,并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于慧在她父亲的陪练下,始终没有学会标准的泳姿。我在游泳池里,经常看见她和弟弟,在大池子的潜水区,手扶池边,戏水玩耍。她是我的同班同学,我家门对门的邻居,楼下王四家的试点胞孩,老师同学的宠儿,我早已学会对她敬而远之,从来不主动同她说话,除非老师安排我和她一起做功课或是帮助同学。看见她父母的时候,我永远抬头挺胸,用藐视人间败类的坚定目光,正气凛然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感谢我的父母,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邪不能压正,大不能欺小,做人要有尊严,为人要正直坦荡。


我第一次跳进大池子的时候,完全不知深浅,一脚跳进水里后,才发现我踩水的技能完全不到家,脑袋在水压的帮助下冲出水面后,我借助旁边于慧的游泳圈,扑腾回了岸边。当时如果她不在旁边的话,估计我得等救生员来营救我了。我很快适应了大池子的深浅,开始和林梅一前一后地在大池子里,或横渡或竖游,短短一个小时的游泳时间,我俩都在游泳池里游泳,完全无暇上岸同小朋友们说笑,直到号角声响起,游泳池清场,我们在最后的人流里爬上岸,换好衣服后,头发嘀嗒嘀嗒地淌着水珠,浑身慵懒地漫步回家。直到长大,我俩到了游泳池里,几乎习惯成自然般地在指定的时间里,毫不歇息地来回游动。


根据我脑中的记忆,我第一次自己去游泳池,就学会了游泳。等妹妹赖着我让我带她去游泳的时候,我一心想着和林梅去大池子游
50米的来回,根本无心陪她在小池子里恋战。我在大池子里游上几个来回之后,就着急忙慌地跑回小池子,双手托住妹妹的小腹,让她平躺在水中,教授她游泳的技巧。这样带着她去了几趟游泳池,她仍然不会游泳后,我的耐心全无,就面对着站在浅水区里,从头到脚湿漉漉的小不点儿妹妹,在人声鼎沸的嘈杂声中大吼,你要是今天还学不会游泳,我就再也不带你来了。情急之下,妹妹大头朝下扑进水中,手脚在躯干外围像螃蟹一样地张牙舞爪。在我的恐吓下,她终于立竿见影地学会了原地不动地游泳,只是我看见她手脚并用,却并不见她前进半寸。她长大以后,游标准的狗刨,我看着游泳池里依旧快乐无比的妹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9)
三个孩子中,我始终是父母的骄傲。有一次母亲带我们在傍晚时分,去看露天电影,碰见了一小校长的先生,他们俩热情地攀谈。校长先生看见我,就一个劲儿向母亲夸我,让我非常纳闷,他作为父母单位里的职工,不在一小工作,怎么会认识我。母亲自豪的同时,总是不忘给我敲警钟,她认为我整个一个马大哈,做事毛毛草草,东碰西撞地,这要是将来到工厂当个工人,她得成天提心吊胆。母亲认为我完全不适合在工厂上班,又无法为我指出一条明路,每次看见我身上跌爬滚打出来的瘀紫,总是摇头叹气,我就信誓旦旦地说,天生我才必有用,时候不到,你着哪门子急?她笑起来,笑容开心灿烂,眼中似乎有不经意的泪光闪过。

当时小学的命题作文,用的最多的就是《我的理想》,写作业以及考试的时候,这个命题是最安全的选择。既然父母所在的国营工厂不适合我这样的糊涂虫,我就在作文里洋洋洒洒地写下我的理想,做一名言传身教的老师。而我自己真实的想法,不得而知,也许我根本就没有任何理想。三四十年之后,我在美国亚特兰大的医师办公室,在他帮我校正脊椎脖骨的常规按压中,这位犹太医师问我,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选择的职业是足以让我成功的职业,我会选择什么?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昏睡百年。他乐得不能自己,完全没有想到他面前的这位职业女性,看起来同瞌睡虫大相径庭,根本就没有什么理想。回顾我的成长经历,在那样的年代,最适合我的职业,应该是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不过我对播新闻毫无兴趣,我崇拜孙敬修爷爷那样的播音员,每天通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喇叭,在《小喇叭开始广播啦》的时间段里,给全国各地的小朋友们讲故事。我的这个没有形成雏形的理想,在伟大领袖毛主席是我们唯一偶像的年代里,至始至终没有出现在我的作文里。


班主任何老师写一笔好字,父母看见我拿回家的期末评语后,总是感叹何老师的字,写得如此工整俊秀。等需要家长字面回复的时候,父亲就提笔写字,何老师看过父亲的字,知道她的字虽好,却不是父亲一个量级的,佩服之余,对我的神情倒也放松下来。上了几年小学,我几乎经常是班上的前三名,帮父母轻而易举地免除了三块钱的学杂费。那个年代,这三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可以买
5盒五颜六色的蜡笔,三支上好的钢笔,或是一百斤西红柿。竞争最为激烈的一次,是我以0.5分的优势,排在第一名,于慧和我们班的跳级生并列第二。

林梅家的上海大姐很早就进了工厂,由于同林伯伯关系紧张,她住在单身宿舍里,家里比较平静的时候,她会找机会回家看望林梅的母亲。大姐于
1962年出生,很幸运地错过了上山下乡的滚滚洪流,因为她初中毕业的时候,上山下乡正接近尾声,大批被派到农村的知识青年,正翘首以待地回到城市,找一份工作,养家糊口。大姐一直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在初中升高中的节骨眼上,就业的压力驱使她选择了父母单位的技术学校,而不是升高中考大学。当时能考上技校的学生,基本上是班上的佼佼者,考不上技校的学生,才上高中。技校生毕业后,可以直接进我父母所在的单位工作。我后来问大姐,为什么没有想到上大学,而是去了技校。她说那时候大学还没有正式开放,读大学的人都是被工厂农村选拔出来的工农兵大学生,全国高考是在她上了技校之后才出台的,她没有神明,不可能高瞻远瞩到两年以后的事,如果选择高中,意味着她高中毕业后,仍是没有着落,她是家里的老大,必须选择最安全最快捷的方式,找到就业的出路。

大姐上了技校的年月里,刘阿姨开始寝食不安,就非常频繁地来我家串门,同母亲商量对策。她是父亲烟台技校的同学,也来自山东荣成,在解放初期,他们一起从沈阳的航空工厂转到西安。母亲从玉门油田调到父亲的单位后,刘阿姨为母亲接风洗尘,她俩脾气相投,成为无话不说的好伙伴。刘阿姨的长子大军已经下乡有些年头了,他曾经从农村带回家一些田蛙腿,刘阿姨拿椒盐和红辣椒爆炒后,送了小半碗到我们家。我看着白嫩细腻的田蛙腿,心里非常害怕,因此完全不记得是否品尝过这野地里的美味佳肴。大军所在的生产大队离家里有两个小时的路程,他偶尔会灰头土脸地回家。绝大多数时间则是在生产队里干农活挣工分。


上山下乡已经接近尾声,有门路有关系的人,成为先遣军,被生产队批准,哪来哪去地回归城市,等待政府安排就业。这第一批离开农村的家属子弟,很快就通过各自的关系,在父母的单位里安排了工作。留守农村的知识青年,人人惶惶不可终日,有点儿狗急要跳墙的劲头,又不能做的太过分,得罪了生产队的人,麻烦可就大了,人家扣着你的户口,你就是想飞也插翅难逃。


一个周日的早上,刘阿姨和母亲打点好行装,装上礼品,骑上自行车,向大军所在的生产队开拔。大军还有一个年长我很多的妹妹和小我两岁的弟弟,我管他的妹妹叫小青姐,管他的弟弟叫小军。大军的父亲是一位转业军人,相貌异常英俊,照片上的他,年轻潇洒,高鼻大眼,同他本人判若两人。他是河北保定人,性情非常温和,总是一脸笑意。他劝刘阿姨别着急上火,此事急不得,劝说无效后,就经常陪着刘阿姨来我家。根据他们商议的结果,他们决定由刘阿姨在母亲的陪同下,到农村给生产队的头头脑脑们送礼,让他们早日高抬贵手,给大军开绿灯。


父母所在的单位,隶属西安市,距离西安有一个小时的车程。由于这个工厂是建国后组建的,中流砥柱多半是沈阳工厂转过来的,东北话便成为这个小镇的准普通话。当地的农民说浓厚的陕西话,管馒头叫馍,父母单位的好事者就给当地农民起了个外号,叫老馍。大军在老馍的生产队里,翘首以待地准备回家,刘阿姨和母亲又去送了两次礼,而大军调回城市的愿望,仍是毫无进展。一位家属子弟为了恶搞上山下乡,又不能露出初衷,就在万人知青大会上,拍着胸脯,用陕西话斩钉截铁地说:“老馍离不开额,额离不开老馍,额要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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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14 13:43:5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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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14 15:16:21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像林梅的姻缘也是胖胖牵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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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14 17:15:22 | 显示全部楼层
爱看胖胖的文章,有画面感,人物描写栩栩如生,故事讲的明明白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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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2013-3-14 19:20:05
“因为不幸而萌生出了追求幸福的种子,还是因为不幸而自掘坟墓”    令我感叹。

因为不幸我萌生出了追求幸福的种子,还是因为不幸又把我埋进了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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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2013-3-14 23:2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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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2013-3-15 09:24:37
  胖胖的文章,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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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2013-3-15 10:3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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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2013-3-15 13:15:52
胖胖文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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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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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3-15 15:00:34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楼下各位网友鼓励,本来想每天登一段,不过昨天晚上过敏严重,晚上的时间用来睡觉了,等下周好一点儿的时候再续吧。本来想一口气写完,发现每次都是篇幅太长,想写的东西,并没有完全表白出来,这次还是来连载吧,发到同样的帖子里,等文章写完后,再把顺序从1排到最后,现在先慢慢叠后面要写的章节。

昨天夜里醒来,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地想以前的事,这是我很早就想写的一篇文章,一直犯懒,拖了这么久,等写完了,估计我可以平静下来。

周末愉快,下周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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