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

Mylife

我爸爸七岁上学。刚上一年，不巧我爷爷生病，只好辍学在家帮忙干农活。牛在前面犁地，他在后面扶犁。赶上转弯，推不动，我爷爷帮他一把。转过年来，回去上学，他死活非要跟以前的班不可，先生拗不过他，就让他跟着上。
到了要小学毕业那一年，我爷爷又生病，他再次停学。这次估计没办法了，因为等他再回去，同学都要毕业了。刚好邻居地主的儿子在县城中学教书。有一天他叫住爸爸，大概问一下他的学业情况，然后对爸爸说：我给你写一张条子，你以同等学力去考中学。爸爸虽然小学没读完，稍作准备，就考进中学。
一晃初中毕业了，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就决定尽快工作。他就跑去刚成立的人民政府，想找份工作，人家居然要他了。也算是公家的铁饭碗。还没去上班，在校园里碰上校长。那时候刚解放，观念还不够“革命”。校长说：你成绩好，要继续读书。不要觉得到政府部门，可以腰上挎个盒子枪，现在挺神气，将来没出息。爸爸如实跟校长说家里没钱，不能继续读书。校长建议去考师范，因为不需要学费。爸爸不喜欢师范，正在犹豫，忽然看到一张集美航海学校的招生启示。集美学校是著名华侨领袖陈嘉庚先生办的。招生启示以陈嘉庚先生的名义号召大家积极报名。中国海岸线很长，却十分缺乏航海人才。集美学校不但不收学费，还发衣服。爸爸去报名，就考上了。同学里，闽南一带的居多。这一辈子，爸爸从来没后悔过放弃了到手的“公务员”。集美学校的学生，一辈子都感激陈嘉庚先生。在校期间，爸爸亲耳听到陈嘉庚先生演讲。他说，现在抗美援朝，我支持。但是你们不要报名参军，好好读书，将来我国家做更大贡献。
毕业以后，正好国家大力发展兵器事业。班上很多人被分去兵器部。他们先从厦门乘船，然后坐火车去北京兵器部报到。后来爸爸被分配到西安的一个兵器部的新建工厂。他晚上去西安交大上夜校。有一天在厂长办公室，看到一份文件，号召在职人员考大学。他就去跟总工说，想去考大学。总工不同意，刚刚培养的人，他不愿意让走。过两天在厂区散步，碰上人事副厂长，说起这个事。人事副厂长表示支持。 这样他就赶紧复习，最后顺利考上北京的一所航空学院。
我的一个堂姐说我爸爸：海陆空都给他学了。很多年里，他一直是村里出的唯一一个大学生。他自己没觉得有什么。我的叔叔姑姑们倒是有点自豪。
爸爸大学毕业后，一辈子在一个研究所里工作。到了快退休，可能是觉得一辈子没什么像样的成绩，好像有点遗憾。又刚好那个去了台湾的邻居地主的儿子联系上了。他就回忆：解放前一年，地主的儿子去金门教书当时要带他去那边的中学。爷爷觉得没必要，本来每周可以回家，如果去金门太远，大概要一个月回家一次，就没去。他有一点后悔觉得如果他去台湾，说不定发展会很好。说了几次，有一次妈妈说：你说得不错。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去台湾，你父母弟弟妹妹不是会很倒霉。说不定被整成什么样。爸爸听了觉得有道理。也就不再提这件事。
退休后，他还是觉得一辈子没什么大的做为，是被共产党埋没了。我有一次劝他，如果是解放前，读书要交学费，说不定你还上不成大学。也不能说我的叔叔姑姑有多笨，可是赶上文革，他们连报考大学的机会都没有。他也觉得能碰上这些人，有机会去读大学，的确已经很幸运。他回老家，看到他的小学同学，推着车子去卖菜。集美同班的同学，只有他去读了大学。后来他说：后半辈子，还得拿共产党的退休金。以后再听到同事朋友抱怨社会，他随便听听，不再吱声。人如果觉得自己很幸运，就快乐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