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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弹人墙(1) - 《三柳湖畔》连载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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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23 11:19: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三柳湖畔》连载之四

防弹人墙(1)


因为没有大出血和休克,方小慧的伤在胸腹贯通伤中居然算轻伤!附二院中几乎所有的教授都和亦伯梅和叶慰余一样,都被派出去建分院去了。留在医院中值班的都是文化大革命前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这些外科的革命小将们,正在打破城市老爷卫生部的条条框框,研究针灸麻醉,简称针麻。碰到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要开刀,便先用针麻试验一番。实在试验不下去,再加椎管麻醉。那一天腹部贯通伤的病人中,机体状态最好的是方小慧。外科医生们理所当然地把方小慧选作了针麻试验的对象。针麻在医药卫生领域中属于革命的新生事物。凡做针麻手术,家属可以进手术室。报社的人也可以在手术室中摄影,采访。只要碰到一例针麻成功的手术,就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卫生路线的一曲响彻云霄的凯歌。患者,当然不能是地富反坏右,便可以当日见报,至少扬名W市。那是一件既幸福且光荣的事,患者的家属一般都会激动得心潮澎湃的。

亦叶陪着方小慧走进手术室。方小慧的一只手被固定在一块夹板上。上面吊着随时准备输血或输液的盐水瓶。另一只手紧紧地拽着亦叶的左手,胳膊上绑着一只血压计,完全不能动弹。手术中,方小慧极其坚强。虽然那翻肠搅肚,撕裂般的剧痛丝毫也没能被针麻减轻;虽然被剧痛折磨得大汗淋漓、两眼发黑、一阵阵恶心,方小慧的神志却一直是清醒的。他没有像其他针麻病人那样惊天动地地叫唤,甚至没发出任何呻吟,只是痉挛性地拽着亦叶的手,一直到手术结束时还无法松开。

报社的人想采访方小慧。方小慧已经被伤口的剧痛折磨得疲惫不堪。

叶妹!我一定把你的手捏疼了!方小慧只说了一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闭着眼,张着嘴,沉重而艰难地喘气。

缝合皮肤的时候,方小慧被剧烈难忍的疼痛折磨得浑身颤抖。叶妹!叶妹!方小慧觉得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了,只能大声地叫着亦叶。

亦叶摸着方小慧的胳膊,大声地哭泣:求求你们啦!给他止止痛吧!别用这针麻了!求求你们啦!

亦叶哭着,叫着,央求着。医生这才让护士给方小慧注射了一支镇痛剂。方小慧昏昏沉沉地入睡之后,亦叶才把自己的手从方小慧的手中挣脱出来。手已经麻木,毫无知觉。等到有知觉的时候,亦叶的左手不仅青紫,更是肿胀不堪。

由于是针麻,方小慧得以享受特护待遇。被送进以往只有高级干部才能住的,带盥洗室的单间病房。护士嘱咐亦叶昼夜守护。

趁着方小慧昏睡着,亦叶匆匆赶回松园。

年近九旬的姥姥对世道的变化无法理解,只是听着窗外噗、噗的枪声,觉得很像日本人回来了,不免为几个没回家的孩子担心。亦叶浑身血迹斑斑地回到松园,把姥姥和柳妈惊骇得目瞪口呆。亦叶没敢说方小慧为保护她而受伤的事。告诉了柳妈,柳妈一不小心会告诉吴向芬的。亦叶洗了澡,换了衣服,带足了自己哮喘病的药和洗漱用具,然后让柳妈买一点排骨,熬一锅汤,便回医院了。

方小慧昏睡未醒。亦叶坐在床边,看着方小慧,不知道该给小慧哥做点什么才好。小慧哥那双带点儿女孩子妩媚的眼紧紧地闭着,脸上因为发烧而带上了两朵不祥的红晕。亦叶用刚拿来的毛巾,轻轻地将方小慧额角、颈部的汗水拭干。方小慧的头发,也同样浸透了汗水。亦叶把毛巾按在方小慧的头上,搓揉着他的头发。枕头上也满是汗渍。亦叶使劲地抱起方小慧的头,把枕头翻了一个面,让没被汗水浸透的,干的那面朝上。

就在亦叶用胳膊抱住方小慧的头,打算把他的头重新放在枕头上的时候,方小慧从昏睡中苏醒了。他首先感觉到的,是上腹部伤口的一阵钻心的剧痛。

啊!方小慧呻吟了一声,咬着牙吸了一口气,又闭上了双眼。亦叶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方小慧吊着盐水瓶的那只胳膊。

小慧哥!是不是伤口很疼呀?亦叶把嘴紧贴着方小慧的耳,担心地问着。

叶妹!是你!方小慧无力地睁开眼,皱着眉。伤口……真疼!叶妹!说不出的难受。

亦叶想了想,把自己的胳膊慢慢地从方小慧的头下抽出来,飞快地跑到医护办公室。

大夫!大夫!给针麻病人方小慧打一针止痛吧!他的伤口非常非常疼。

是吗?值班的医生取出方小慧的病历。

是的!是的!他还发烧,脸烧得通红。

方小慧是这几个星期唯一一例成功的针麻,是要留着做胜利成果用的。所以只能接着用针麻止痛!体温升高是机体术后都有的反应。现在点滴的已经有抗菌素了。值班医生一边看病历,一边对亦叶解释。

随后,值班医生跟着亦叶身后来到特护病室。经检查,除体温升高外,呼吸、心率、血压和肠鸣音都正常。医生把方小慧的腿和胳膊固定好,扎上大大小小的十几根银针,轮流在每根针上捻转了几下,然后把一本《毛主席语录》放在床头柜上。

读几段毛主席语录吧!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说完这些话,值班医生扔下茫然不知所措的亦叶,离开了病室。

闪闪发光的银针,丝毫也没有带来奇迹。伤口的疼痛还是那样剧烈得难以忍受。方小慧满头、满脸、满身都是汗水。每吸一口气,他便紧紧地咬一下牙,避免发出呻吟。亦叶看着方小慧,心里难受极了,却不知怎么办。

小慧哥!疼得实在受不了,你就大声叫唤!走廊上和别的病室里的病人都在大声叫唤。叫得厉害了,医生就给打针。

靠我近点,叶妹!我以前……从来都不怎么怕疼……方小慧断断续续地说着,说完一句就得咬着牙,皱着眉头吸一口气。我练功伤过头,伤过腿,伤过胳膊也伤过腰。但是从来……没这么疼过。我都……没法跟你说有多疼。就是拿着刺刀,一刀一刀地捅我,可能也就这么疼!我……都疼得……喘不上气了,叶妹……”

我,我帮你数数吧!你自己也在心里数,小慧哥!除了像在童年时陪着方小慧练功时帮他数数外,亦叶想不出任何别的好招。可惜我没法替你疼,小慧哥!今天都怪我!可是说什么都没用了。

抱着我,叶妹!像刚才那样,用胳膊抱着我……,用手……帮我揉揉……”

亦叶用一只胳膊抱着方小慧的头,用另一只手非常轻,非常轻地在方小慧的胸前、腹部的两侧抚摸着,直到方小慧终于再一次昏昏沉沉地入睡。

晚上,亦叶把四只带靠背的椅子拼成一长条,放在方小慧身边当自己的床。半夜,方小慧被伤口的剧痛折磨醒,呻吟着叫亦叶。亦叶爬起来,跪在椅子上,抚摸着方小慧的胸部、腹部、腰部和背部。

叶妹!喂我喝点水!我……实在口渴。

亦叶看了一下病房的床头柜。下午回家只带了一只搪瓷的饭碗和一双筷子,竟忘了带杯子和勺子。亦叶只得用筷子蘸着碗中的凉开水,点在方小慧的嘴唇上。

水!叶妹!喂我喝点水。我……渴得不行!叶妹!你……没听见吗?叶妹!方小慧闭着眼,有气无力,也有几分生气地叫着亦叶。

怎么办呢?亦叶看着饭碗和筷子。

童年时,姥姥喂亦叶吃药,害怕开水烫,先含在自己嘴里凉一下,再喂。现在,只有用姥姥这个法子!亦叶含一口水,漱了漱口,咽了。然后再含一口,跪在椅子上,用自己的嘴对着方小慧的嘴,喂他。

亦叶的嘴唇碰到方小慧的嘴唇,方小慧睁开了眼。看到亦叶的脸紧贴着自己的脸,亦叶的嘴唇紧贴着自己的嘴唇,方小慧整个身子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一时间,竟忘却了伤口的疼痛。

松园的亦家,人多事杂,那个家,要和干净整洁的方家相比,几乎谈得上混乱不堪了!但亦家人却有全松园最苛刻的饮食卫生条例!亦家的孩子从不在外面吃早点,也从不接受外人所给的食品。叶妹因为身体的缘故,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但叶妹从小在松园却只吃过方家的饭。方家的三口人都知道,但凡想喂叶妹吃东西,必须更换餐具。决不能用自己的手,随便去碰叶妹的嘴。

而现在,方小慧简直不敢相信,小叶妹没带勺子,竟用了自己的嘴!

碗里的凉开水,在亦叶的嘴里呆了一会儿之后,不那么凉了。那水,带着亦叶的体温和只有亦叶身上才有的,香香甜甜的味道。

叶妹!叶妹!

方小慧想告诉亦叶,这水给他带来了无法形容的欣快。却又怕因此提醒了亦叶,亦叶会停止用自己的嘴喂他。方小慧想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亦叶,两只胳膊却又都无法动。他只能每咽一口水,便喘着气,轻轻地呼唤亦叶一声。

终于,半碗水喝完了。方小慧觉得有一肚子话想对亦叶说,但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昏昏沉沉地闭上眼。亦叶关上灯,蜷曲着身子,躺在椅子上,很快就睡着了。

亦叶睡着了没多大一会儿,被方小慧的呻吟声唤醒。她跪起来,用手轻轻地抚摸方小慧的腹部。

是不是又疼,小慧哥?

叶妹!扶我起来!我要起来,小便……”

亦叶看了看,方小慧腿上的银针虽然取出来了,但一只手上还接着输液的盐水瓶,上腹部的伤口里还伸出一只橡皮管,连着一只放在床下的玻璃瓶。小慧哥这模样,能起来吗?亦叶犹豫着,用一只胳膊穿过方小慧的颈后,使出全身的力气,想把方小慧扶起来。伤口却袭来一阵撕裂性的剧痛,方小慧的整个身子颤抖了一下。

啊!叶妹!不行!

亦叶只好放下方小慧,飞快地跑到医护值班室,使劲地敲了敲门。

被吵醒的护士没好气地递给亦叶一只便壶。病人要小便也来叫,还让不让我们活。

亦叶觉得抱歉万分,接过便壶不敢再吱声。

回到病室,亦叶看着那便壶,却不知如何是好。

叶妹!叶妹!

小慧哥!

叶妹!我……特难受,想小便!你……能扶我起来吗?

可是,小慧哥!护士说,不能起来,只能在床上,尿在这个壶里。我,把这壶放在被单下面,我……扶着。我……,保证不看!说着,亦叶摸索着把便壶放到她认为正确的位置上,用手扶着,然后老老实实地闭上眼。

方小慧张大嘴,喘着气,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呻吟,额角的汗珠一滴一滴地落在枕上。

叶妹!

小慧哥,你……完了吗?亦叶犹豫地问着。虽然紧闭着眼,她还是能清楚地听到方小慧艰难沉重的喘息声。

叶妹……,我……”

小慧哥……亦叶没敢睁眼,也不知该怎么办。

叶妹……,我没法……。你……帮我揉揉吧!你……睁开眼吧!我不怕你看。

可是……,我不能睁开眼,小慧哥!亦叶不知该怎么办,开始哭。呜!小慧哥。

别,别哭!叶妹!睁开眼吧,我……不怕你看。

亦叶仍紧紧地闭着眼,但摸索着把便壶固定在方小慧两腿之间,然后开始轻轻地往下揉压方小慧的下腹部。方小慧仍喘着气,但浑身上下轻松了许多。

方小慧的身体基础极好。三天之后,他咬着牙,扶着亦叶下了床。五天之后,拆除了引流管,方小慧能进半流质了。亦叶从家里拿来排骨汤,西瓜水,一勺勺地喂给方小慧喝。十天之后,伤口拆线了。在引流管拆除之后,方小慧就能自己下床,病室里有厕所。护士告诉亦叶,可以回家睡觉了。但方小慧却一分钟也不愿让亦叶离开。亦叶回松园为他取点吃的东西,来回不到一个小时,他心里就空荡荡地难受。手术后的第二天,伤口疼痛刚刚缓解,方小慧就想起亦叶的左手。看到亦叶的手被他捏得青紫肿胀,方小慧心疼得不行。一整夜亦叶在椅子上睡熟,他侧着身子,不断地抚摸着亦叶的手。

因为是难得成功的针麻病例,拆线之后,医生让方小慧继续观察。正好在方小慧受伤前后,方玉慧工作的京剧院一团乱糟。没人管事,没人正经上班,也没法上。京剧院所在的那整个民众乐园,被造反派和保皇派围得水泄不通。方玉慧便带着吴向芬回S市看望女儿方小芬去了。方小慧就是回松园也只能一个人呆着。他不愿父母知道自己受伤的事,就干脆留在医院里。

亦叶在医院里陪了方小慧整整三个星期,睡了整整三个星期的木椅子,一直到方小慧出院。

按医生的诊断,那颗本应击中亦叶的子弹,先是击穿了方小慧书包上的一个金属扣片,然后才进入腹腔。所以方小慧腹腔中的器官仅仅只有胃受了伤。只是在清创缝合胃部的伤口时,医生始终没能找到那颗残留的子弹头。

三个星期之后,亦叶和方小慧分手,重新回到学校,发现自己已经被红司新华工中总作为叛徒开除了。和亦叶一起被开除的,还有哥哥亦新元。

童年的时候,亦新元和方小慧一直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方小慧教新元吹笛子,教他练毡子功。也因此,新元体魄健壮,会自卫,也能攻击。红司新华工中总的勤务员就是看上了这一点,才任命新元为敢死队的队长的。那一天在高级步校门前,新元本来也作好准备,为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浴血奋斗,甚至英勇献身。在战斗过程中他也一直是在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只是在真枪实弹的较量之后,看到同伴和敌方纷纷倒在血泊中之后,亦新元才开始犹豫,开始反省,这样完全无谓的牺牲是否值得。事实上,在现代化的武器面前,人的肉体凡身根本就不堪一击。在这样的战场上,新元从小慧那儿学来的那点拚刺刀式的肉搏性质的武功,简直连一丁点意义都没有!

最后,亦新元下令,让敢死队的女生和后援的队伍全部撤退!

按照中总一号勤务员的战前动员,所有敢死队员必须步调一致,无条件地服从亦新元的指挥。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亦新元的这一彻头彻尾的投降主义命令,完完全全地葬送了敢死队女生和后援队伍中二百余名红卫兵小将们久已盼望的,为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英勇献身的机会。大家自然义愤填膺。

中总的一号勤务员,把那天高级步校门前的整个惨败,全部归罪于亦新元的撤退命令。

亦叶回到战报编辑部,不仅受到勤务员,也受到许多平时十分尊敬她的小伙伴的严厉斥责。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你不知道吗?小伙伴们齐声背诵着毛主席语录,质问亦叶。

勤务员说的话就更惊心动魄了。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个三字兵,居然为保护你而受伤,一定是你们早有勾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就这样阴险狡猾!这三个星期,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是不是泄露了组织的机密,要向组织老老实实地交代!

亦叶觉得又委屈,又冤枉,眼泪汪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一天,她明明冒着生命危险,圆满地完成了分撒战报的艰巨任务,大大地鼓舞了整个W市造反派组织的士气,却不但没受到任何表扬,反遭诬陷。早知如此,真不该主动接受那个危险的任务!那样,小慧哥还不至于受伤,流那么多血,忍受那么大的痛苦。

亦美盼原本并未犯任何重大错误,中学总部的头头也没有下令开除她。但是哥哥新元犯了亲者痛,仇者快方向路线性的错误,美盼觉得自己也无地自容,便主动退出了学校的红卫兵组织,和哥哥一起回到松园家中。

一直到许多许多年之后,亦叶对那位把她和哥哥开除的中学总部的勤务员,还怀有无可名状的深深谢意。要不是被造反派组织开除,亦叶哪有可能在那样动乱的岁月里和亲爱的哥哥姐姐在一起,度过一段世外桃源般惬意的读书生活呀。

那时,江夏医学院图书馆的对面,是附二院的停尸房。尽管人们十分雅致地将停尸房称为太平间,那一带还是终年人烟稀少。校园中的教职员工上下班宁肯绕道多走路,也避免经过那里。而那些教工的孩子们,大部分在学校里都是逍遥派,却对从停尸房到书库之间的小路十分熟悉。他们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抽一个晚上心照不宣地到书库去偷一次书。亦新元带着两个妹妹,也加入了偷书的行列。

松园二十四户人家,除了方家之外,几乎全被红卫兵抄遍了家。慢慢地,松园人不怎么害怕红卫兵了,害怕的只是五香粉。五香粉可以随时随地、灵活机动、轻车熟路地带着街道上的人,到各家各户,有的放矢地视察。亦家不幸就住在方家楼上。新元兄妹们要想在家安安心心地读一点书,自然就更困难。亦叶起先不明白,哥哥干吗要把那些又重又厚的《马恩选集》,《鲁迅全集》从图书馆偷回来。后来才发现,那些书挺有用的。五香粉每次上楼来视察,亦家的孩子都在读那些金光闪闪的红宝书。美盼一看五香粉进来,便有意震耳欲聋,声嘶力竭地背诵马克思和鲁迅的文章。等五香粉一无所获,悻悻离去时,美盼还会冲着五香粉的背影大吼一声: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新元喜欢亦叶,也知道小妹妹是个天生聪慧的孩子。只可惜,亦叶生不逢时,只上了小学就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无论她怎么努力挣扎,也注定无法成才了!新元并不要求亦叶参加他、美盼、梦帆和英英的自学。亦叶能看的,只有哥哥原本是为应付五香粉而偷回家来的《马恩选集》和《鲁迅全集》。但渐渐地,亦叶觉得马克思、恩格斯和鲁迅的书,其实挺好看的!比高音喇叭里整天播放的最高指示和两报一刊的那些社论,写得好多了!马克思和鲁迅把他们自己生活在其中的那个社会指责得一无是处,抨击得体无完肤。但他们的揭露和批判却是冷静,理智,机敏且幽默的。全然不像今天的人们这般疯狂!最令亦叶惊讶万分也羡慕不已的是,马克思和鲁迅那样与他们所处的时代和社会为敌,这两人最终却都没有死在统治者的屠刀之下,而是病死的!

由此可见,万恶的旧社会,似乎比传说中的要仁慈许多!

鲁迅先生要是能多活二十年,就赶上解放后了。

亦叶无不感慨地对哥哥说。亦叶是真心实意地为鲁迅惋惜。鲁迅和姥姥是同一年生的。那么聪明的人,却只活了五十多岁。

他老人家还是那时就死了的好!要真是活到解放后,没准儿等不到反右,就和胡风一起被关起来了。

哥哥开着玩笑回答亦叶,说的却是实话。只不过,反胡风的时候亦叶还太小,似乎也并没有波及医学院。亦叶因此并不相信哥哥的危言耸听,鲁迅先生活到解放后怎么会被关起来呢?除非毛主席他老人家一不高兴把他自己也给关起来了,哈!

唯一能让亦叶和哥哥、姐姐们一起自学的课程是英语。新元、美盼、梦帆和英英,都是学的俄语。那时的人们天真,以为中国超英赶美,一天等于二十年,没多久,就会步苏联老大哥的后尘,进入共产主义。便都以学俄语为荣。谁也没想到,苏联老大哥竟会变,先是据说变成了修正主义。后来据说更严重,竟变成了社会帝国主义。亦家兄妹着手学英语,家中虽然有大大小小十多本英语辞典,却没有一本语法书。翻箱倒柜之后,兄妹仨总算找到一本劫后余生的《开明英文文法》,新元打开一看,扉页上赫然在目地印着,林语堂主编,一九三二年出版。

读书读累了,新元和美盼就让亦叶为他们朗诵诗歌。小叶妹有令哥哥、姐姐惊叹不已的好记性。只要她喜欢的诗歌,读上两三遍,她就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那时,全国上上下下都在夺权。每个省、市、自治区新的权力机构革命委员会成立之时,都要根据不知源于何时的规定,在两报一刊的头版头条上,发一份《给毛主席的致敬电》。亦叶觉得那些《致敬电》写得美极了,便把所有的《致敬电》都从报纸上剪下来,精心地保存在自己的床下。哥哥和姐姐却渐渐开始觉得那些《致敬电》肉麻,不愿听。亦叶便背诵别的和《致敬电》的写法差不多的诗歌。亦叶背起来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全然没注意哥哥和姐姐的偷笑。

其中有一首很长,很多很多年后,亦叶还记得清清楚楚:

未成的大厦谁来建?
未来的天地谁主宰?
革命的红旗谁来接?
亲爱的党啊!
我们,我们,我们红色的新一代。

我们年轻,像一轮红日刚出海;
我们健壮,像一排排白杨要成材;
我们热情,像滚滚的浪潮,熊熊的火;
我们纯洁,像蓝天,白云彩。
我们生得壮,我们长得快,
我们赶上了更加壮丽的新时代……5

亦叶和哥哥姐姐一起度过了一段恬静的学习生活。她没学到什么真正有用的中学知识,但过得十分愉快、充实。

后来的局势发展,证明亦家兄妹及时地被造反派组织开除是一件无比幸运的大好事!到了一九六七年底,W市所有的造反派组织全部土崩瓦解。保皇派在各个机关、学校中全面地复辟了。到了一九六八年,所有造反派组织中的中坚力量,几乎无一遗漏地被定为·一六分子。新元曾万分崇拜的那位高班同学L,红司新华工出尽风头的笔杆子,因为主编一份流毒全国的《北斗星杂志》,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锒铛下狱6

方小慧伤愈出院,和亦叶分手,回到戏校。

回戏校之后,方小慧过了一段他生平不足十九年以来最最痛苦,最最难熬的时光。受伤之后,身体虚弱,尚未完全恢复,这不是他难以忍受的。有同一组织的战友揭发,说他在高级步校门前居然奋不顾身地掩护红司中总那个撒传单的小女孩,自己差一点光荣牺牲;三字兵总部的头目们商量着对他的处分,也不是他难以忍受的。真正使他难以忍受的是,突然间见不到亦叶了。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上一节:
革命伊始(2) - 《三柳湖畔》连载之三

下一节:
防弹人墙(2)- 《三柳湖畔》连载之四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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