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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汇报(1) - 《三柳湖畔》连载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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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17 07:58: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松园旧事》第一部《三柳湖畔》连载之九
思想汇报(1)

那个周末,亦叶的心情,空前绝后的坏。她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方小慧的病情,却又无法打听到任何一点方小慧的消息。她既不知道小慧哥在何处,也不知道他病情的发展。说起来,陆军总医院对亦叶并不陌生。父母常去那个地方会诊。文革前,那家医院的W院长也常上松园来看望亦伯梅。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就算不是狗崽子,亦叶也没有资格到军队的医院去探望一个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民子弟兵呀!过了两天,看到方玉慧、吴向芬双双回到松园家中,亦叶的心才算稍微安了一点。

不过在心里,亦叶总还是痴心地盼望着,小慧哥出院后会再回松园休息几天。整个星期日,亦叶一直在父母的书桌边看《鲁迅全集》。从窗帘的缝隙中,她能观察到整个三号楼的动静。

然而,那个周末,方小慧却始终没有回松园。

周末过去了,生活又在原来的轨道上周而复始地开始循环。校大批判组中的工宣队员和老师们并没有发现亦叶有何异样。只有李洁注意到,亦叶在呆呆地想着什么肯定和稿件无关的事,而且就是看起稿件来也心不在焉。李洁想,很显然,这是他的谈话生效了!亦叶一定是在为递交入团申请书,要求进步一类的事,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李洁不动声色,心中暗暗为亦叶终于能靠拢团组织,积极要求进步而高兴。

下午在医院,亦伯梅也觉察到小女儿有什么心事。

亦叶在外人面前寡言少语,但在父亲面前却口若悬河,无话不说。平时到医院来,她总会把各种各样值得一说的事,大字报中的,小道消息中的,高音喇叭中的,统统详细地向父亲描述一番。而那天下午,帮父亲做了一个多小时的清洁,她却一言不发。

亦叶是在亦伯梅的手掌心中长大的。对这个从小就在死神的阴影中徘徊的小生命,亦伯梅有着比对其他子女更强烈,更深厚的感情。亦叶长这么大,父亲、母亲从未责骂过她,甚至未说过她一句重话。特别是在小女儿心里有事而又不愿开口说的时候,亦伯梅作为一个明智的父亲,是不会勉为其难去问的。那是一个非常的年代,每时每刻都可能出现常人无法预料也难以承受的非常事件。亦伯梅无法具体地猜到女儿的心事,只能抽象地开导她。

做完了花坛上的清洁,亦伯梅缓缓地开口了。

叶妹!爸有日子没教你了。今天爸教你背一首宋诗!

宋诗?您没说错吧,爸!您以前说的可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呀!这日子没过多久,您怎么给换了个朝代?

唐诗中的精品固然多,但宋诗中也不乏佳作!比如这一首吧!

亦伯梅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挺起胸,昂起头。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不识庐山真面目?……不识庐山真面目?

亦叶跟着父亲重复了一遍,不禁狐疑起来。大字报上,社论中,广播里,几乎天天在用的话,就算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怎么也不能随随便便的,就变成了封资修的宋诗呀?

亦伯梅用手指着老病房的顶端让小女儿看。江夏附一院的住院部,有新旧两栋病房。老病房是二十年代老协和时期一个瑞典建筑师设计的。顶端有一个巨大的花岗岩雕塑。从正面看,像是一只凌空展翅的老鹰。而从侧面看,却是两个象征着临床医学的红十字。亦叶随着父亲的手指向上望,却不明白父亲背宋诗背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病房屋顶上那块花岗岩。

这首诗太简单了,叶妹!没有一个字你不认识,也没有一个句子你不懂。简直通篇都是大白话!然而,这首诗奇妙的地方就在于,它用最简单的话语,揭示了生活中许许多多貌似复杂的东西。

亦叶不出声地看着父亲。亦伯梅伸出自己的手掌,平放在亦叶的眼前。

叶妹!你看,这是什么?

这是您的手掌!

你能看到几个手指,几个手指间的缝隙?

我能看见五个手指和四个手指间的缝隙!

假如你这样看呢?亦伯梅把手掌转过来,把大拇指的一侧对着亦叶。

亦叶仍然不出声地看着父亲的手,却依稀悟出了一点父亲的用意。亦伯梅缓缓地把手放了下来。

这就叫做横看成岭侧成峰,叶妹!人一辈子走过的路,回过头看,也同样是横看成岭侧成峰。拿你自己来说吧!你童年多病,爸爸妈妈都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把你养大。那时的难过,焦虑,用语言难以描述。那些苦难的时光终于熬过去了。你一天天地在长大,医学科学也在一天天地向前发展。治疗哮喘病的药物和方法日新月异。你不但上完了小学,现在还进了中学。你不但不要父母操心了,还能替父母排忧解难。没有当年抢救你经历的那些痛苦,哪有今天见到你的喜悦,欢欣呀!这也算得上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的一个例子!数学中有许多题,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去解,只要结果是一样的,所有的解法就都是正确的。同样,生活中有许许多多一时排解不开的忧愁,你也要学会换一个角度,换一个方式去观察,去思索。

亦叶看着父亲,看着父亲正在变换着的手掌。父亲的这番含蓄却又颇富哲理的开导,真的让亦叶的心情有些转阴为晴了。她低下头,伸出自己的手掌,正面侧面交替地观察着。是的!一点也不错!生活本身,确实如父亲开导,就是一幅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永恒画面。父亲本是名医,受人尊敬爱戴,那时的景致大约算是横看成岭吧。清理阶级队伍一搞,父亲进了牛棚,成了院里的清洁工。这就是侧成峰了。将来有一天,父亲的问题得到澄清,重新回到医学岗位上,那时再回首往事,这幅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生活画面,就算完整了。

亦叶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父亲熟悉的顽皮而天真的笑容。她伸出看了老半天的两只手,搂住了父亲的脖子,用自己的鼻子在父亲那既高且直的鼻子上亲了一下。父亲从不吻亦叶,父亲说,人的口腔中有大量的细菌。细菌在自己的口腔中呆着不一定是致病菌,但转移到别人的口腔中却可能变成致病菌!因此,父女俩之间最亲密的表示,就是碰鼻子了。

亦叶几乎是带着愉快的心情离开父亲的。

回松园的路上,亦叶不断地翻过来,转过去地看自己的手掌,并在心中默念着那四句简单而含义无穷的诗。看来古人是比今天的人聪明,他们把复杂的事物用简单的方式去想。父亲说得对,生活是一个过程,一个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过程!和父母亲当年与死神作殊死搏斗,抢救我的生命相比,和父亲现在在牛棚中做清洁相比,几个月见不到小慧哥,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年小慧哥要是没为救我而负伤,我就不可能单独陪小慧哥整整三个星期!假如没有因为现在见不到小慧哥,而对他担忧思念,将来也就没法和他共享重逢的喜悦!

啊!小慧哥!我亲爱的兄长!你知道什么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吗?

回家之后,亦叶才大吃一惊地发现,她竟把答应李洁写入团申请书的事给忘得干干净净!今天晚上得赶紧写,亦叶拍着自己的头对自己说。

可是这入团申请书该怎么写呢?亦叶坐在书桌边,看着面前的白纸,脑子里也一片空白。亦叶从未读过团章,且不说那东西是不是属于修正主义的还难说。除此之外,亦叶也从未读过任何别的人写的入团申请书。9876厂是个军工厂,政治方面,照党和人民的话说,叫做先行一步。在同一时间,普通学校、单位,整团建团的活动还远远没有开始。报纸上几乎找不到共青团这三个字,就更别提任何一篇和共青团有关的文章。亦叶绞尽脑汁在书桌前坐了两个小时,却不知怎么才能把这份入团申请书写得既深刻,从而能报答工宣队长的培养之恩,又不至于要咒骂自己亲爱的父母。平时在大批判组文思敏捷的她,此刻却觉得手中的笔,有千斤之重。

我志愿申请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这一句大约是不需要修改的。李洁不是说了吗,入团首先必须是自己志愿!

我出身在一个 亦叶想起平时填任何表格时,这一栏中填的都是职员。这个语焉不详的汉语词汇,颇使亦叶觉得别扭。父母明明是医生,干嘛要填成职员呀?得了,干脆写职业算了。我出身在一个医生家庭。

可是眼下,父母并非医生呀!父亲分明是清洁工;母亲在乡下搞斗批改,实际上是在当农民。母亲在乡下并没有自己的土地,显然是雇农!可是,如果写上我出身在一个清洁工和雇农的家庭,又不免有欺骗组织的嫌疑。将来,父母亲还能重新做医生吗?亦叶在脑子里划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其实,父母亲假如从一开始就真的是清洁工或农民,反倒好了!那我和哥哥、姐姐就是红五类了!亦叶用嘴咬着笔的一端,想入非非。可是柳妈说过,如果父母不是医生的话,我早就死了!那父母还是当医生的好!

亦叶划掉这一句,重新写上,我出身在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庭,父母都是从帝国主义所办的医学院校中毕业的。

这句话,是父亲在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那些大学生们还没有分走之前,在全院的批判大会上自己讲的,亦叶亲耳听到。可是现在写下来,帝国主义这四个字却触目惊心!既是在帝国主义办的学校中学习过,便完全有可能是特务!这不是不打自招吗?亦叶一时如坐针毡,脊背上冒出一阵阵冷汗。绝望之中,亦叶突然想起,工军宣队的指挥长教育过她,说父亲和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是同一所医学院毕业的,却走上了反革命之路。

这一想,亦叶喜出望外,总算找到了一点柳暗花明的感觉。她赶紧划掉这一句,重新写上,我出身于一个旧知识分子的家庭,父母曾在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的母校学习过。

再往下,该写什么呢?

在万恶的旧社会,劳动人民吃不饱,穿不暖,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而他们却为国民党反动派的权贵们服务。

这两句话也是父亲在批判会上自己讲的。可是亦叶自己写下来,却觉得笔笔划划都惊心动魄!难道,在黑暗的旧社会,劳动人民就不生病吗?或者他们生了病,无钱医治,只能等死?如果真是那样,等到伟大领袖毛主席解放中国的时候,中国就应该没多少劳动人民才对!那现在这百分之九十五的劳动人民又是从何而来的呢?或者,劳动人民比国民党反动派的身体结实,他们生了病,不用找医生就能自己好?

亦叶的心中充满了疑问。她站起身,想去问问姥姥。姥姥是劳动人民,柳妈也是!但现在两人都睡了,客厅里能听到她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亦叶回到桌边。但,无论如何,这句话不能这么写!

亦叶划去这句话,重新写道,我出身在一个旧知识分子的家庭。父母虽然曾在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的母校学习过,但在一九四九年以前,他们几乎从未真正地为劳动人民服务过。他们身上带着浓厚的封建主义和资产阶级思想残余。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党和人民不断挽救他们,才使他们没有犯下更大、更严重的政治错误。亦叶有意避免使用她每天到工军宣队指挥部请罪时都要提到的罪名之一,漏网右派。那个词汇,照亦叶看,根本就不符合语义逻辑!报纸上不是天天都在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既是漏了网,那就证明父亲不是右派!如果父亲确实应该是右派,而又漏网了,那责任并不在父亲,而在党!右派们不都是党给划的吗?

这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中,人民群众对父母的批判教育十分及时,十分应该。父母亲的资产阶级思想给我带来了极坏的影响。好了!谢天谢地,总算和父母划清界限了!以下的事是检讨自己了。只要写到自己头上就好写了,亦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使得我身上从小就带有严重的骄娇二气。我轻视劳动人民,啊!不!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亲爱的姥姥和柳妈。除此之外,我不清楚,究竟我身边谁是劳动人民,谁不是!要说不劳而获的寄生虫不是劳动人民,那我们整个三号楼只有小慧哥他妈一个人不是劳动人民。而现在,情况正好相反!整个松园,只有她一个人是劳动人民!亦叶划去这一句。

我从小就不热爱劳动,还把自己患有严重的哮喘病作为自己不参加劳动的借口。我轻视思想政治工作,崇尚白专道路,总认为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学习科学知识。这倒是几句大实话!工宣队进校以后,特别是在这以后开始的整团建团活动中,我受到了深刻的教育。我认识到自己的思想和整个运动的发展还存在着极大的差距。我决心迎头赶上。我恳切地希望团组织能关心、爱护、帮助和教育我,给我考验和锻炼的机会。

亦叶把这份难产的申请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认没有潜伏着的政治上的错误,便另用一张纸,飞快地抄写了一遍。抄完之后,亦叶才颇有几分沮丧地发现,动了这么老半天的脑子才写了半页纸。唉!让它先就这么呆着吧!写不写,是态度问题!至于写得好不好,那是水平问题!

亦叶困极了,伸了一个懒腰,决定上床睡觉。

第二天,亦叶稍微提早了一点到学校。趁着大批判组的人还没来,她先到工宣队办公室,看李洁来了没有。

亦叶走到李洁的办公室门前,发现门开着。李洁穿着一件鲜红的背心,正在举一对哑铃,红背心的前面印着钢花青年队几个大字;背后则是一个大大的5号。亦叶不禁有几分诧异。亦叶常常跟着哥哥和姐姐看球赛,对W市的几支篮球队十分熟悉。钢花队是有十万职工的W钢的篮球队,其中钢花一队和钢花二队都是专业队,只有钢花青年队是业余队。不过,在业余队中,钢花青年是一支劲旅。

李洁看到亦叶进来,放下了哑铃。

啊!是亦叶!来这么早哇!快进来!

李洁把脸盆架上的毛巾拿下来,在盆里浸泡了一下,拧干,然后擦了擦头和脸。回头看着亦叶,发现亦叶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李洁的脸突然红了。而事实上,亦叶却并没有看李洁的脸,她看的是李洁的胸前。

李队长!您怎么穿钢花青年队的球衣?

我哥是钢花青年队的,这球衣是他给我的。

啊!原来是这样。亦叶收回自己的目光,想起来找李洁的目的。她掏出那张抄写得整整齐齐,也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入团申请书,递给李洁。

李队长,这是我写的入团申请书,交给您吧!

亦叶的脸上,完全没有其他递交入团申请书的老师、同学们都有的那种羞涩、虔诚、亢奋、不安或激动。她甚至连呼吸都没加快,而是平平静静的,像是在做着一件天天都在做的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事。李洁的心头,不由地掠起了一阵无法说明缘由的不满。他看了一眼亦叶的入团申请书,抬起头,正打算说几句在这种场合他一般都要说一遍的,大体上相同的话,却遇上了亦叶那双只有在身边无人的时候才会自然而直率地看着他的大眼睛。李洁的脸红了,心中的那一丝不满,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想说也应该说的话,也忘得干干净净。

太好了!亦叶!你这份入团申请书先放我这儿!我回头再找你!今天厂部的大批判组要突击检查学校的黑板报。你赶紧先去看看你自己的班吧!

亦叶刚转身想走,李洁又叫住她。

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你上次不是建议,让厂里把你们这一届都招工进厂当学徒吗?厂部把报告已经交上去了,这一两个星期内,总后会有批文下来。

亦叶忍不住怀着深深的感激之心,对李洁嫣然一笑。这个工宣队长真是个善良的好人!要是管父亲、管石伯的那些工军宣队员们也都这么善良,这个世界其实还是挺美好的!

在学校教学楼的楼梯上,亦叶遇到了美美。

美美从上幼儿园起就和亦叶在一个班。以后又从小学的同一个班,分到中学的同一个班。在中学的这个班上,美美是亦叶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同学。美美特别能联系群众,几乎认识全班同学。在一个根本无课可上的时代,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亦叶和中学的这个班上的同学,除了文化革命刚开始,革命大串联的时候之外,几乎从未打过任何交道。亦叶只隐隐约约地记得,当时进中学报到的时候,班上似乎有五十多个同学。而现在到学校来复课闹革命的却不到二十个。 而且常常换。同学中除亦叶和美美外几乎全是9876工厂的子弟。老老实实,每天都来班上参加天天读的,几乎只有美美一人。

美美!你还是每天都来参加天天读吗?

叶妹!你别老叫我美美。小心让别人听到!美美一边皱着眉埋怨亦叶,一边紧张地四下看。

亦叶当然知道,美美为什么紧张!美美改过很多、很多次名字,现在早就不叫美美了!

和亦叶一起上幼儿园的时候,美美的大名叫蒋达美。她是个独生女,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两个弟弟;名字中间都有一个达字。于是父母就管她叫美美,亦叶当然也管她叫美美。

美美的父亲蒋仕芳和亦叶的父亲亦伯梅,在同一所附属医院工作。蒋仕芳是耳鼻喉科医师。反右的时候,耳鼻喉科的党支部开了好几次会,却在科室中没找出右派言论,受到院里点名批评。恰好在这个时候,蒋仕芳主持了一次关于美尼尔氏综合症的学术讨论会。蒋仕芳在会上说:现在有好多内科医生,随随便便就下美尼尔氏综合症的诊断。其实许多患者的晕眩,和内耳毫无关系,而完全是饥饿、贫血和营养不良造成的。这句话立即被与会者报告给党支部了!党支部的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很快,蒋仕芳便以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而被定为极右,撤销主治医师职务,工资下降四级。

批判会上,有人提到,这个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的极右分子为什么把女儿的名字取为达美?莫非是做梦都想达到美国?蒋仕芳急忙申辩说,达美是达到共产主义的美好理想!但是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一个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的极右分子想的竟会是共产主义的美好理想!蒋达美这个名字本身,就是反党的!

美美和亦叶一样,是斯大林死的那一年出生的。美美还正好是三月五号生的。校园中那一天出生的孩子好多都叫林、念林、卫林、爱林、华林、汉林等等。蒋仕芳只好随此潮流,把女儿的名字改为蒋继林。这是美美第一次改名字。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蒋仕芳和亦伯梅同台挨斗。蒋仕芳是摘帽右派,亦伯梅则是漏网右派。亦叶和美美在台下坐着,两人都没懂这两个从词根右派衍生而来的汉语词汇的确切含义。美美不明白她爸爸摘了帽,为什么还是摘帽右派;亦叶没明白她爸爸明明没有被划成右派,为什么仍然是漏网右派。不明白归不明白,两人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是黑五类。

也就在这个批斗会上,觉悟高的红卫兵注意到蒋仕芳的姓。他们说,这个当年借学术讨论会的名义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的极右分子居然敢姓蒋!这不是从骨子里留恋蒋介石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又是什么?这一下,蒋仕芳就是长着一万只嘴也没法申辩。红卫兵勒令蒋仕芳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改姓毛。于是,美美只能跟着父亲又一次改名为毛继林。

这第二次所改的这个名字,也并没有完全平安无事。

就在工宣队进驻中学的第二个星期,就有到班上来参加天天读课的工宣队员在点名之后说,林副统帅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班人,应该是林继毛才对!为什么叫毛继林?美美当时就吓得出了一头汗,差点哭了。

幸好那天因为事先知道工宣队要上各班点名,亦叶也去参加了天天读。她一看情况不妙,赶紧站起来为美美解释了几句。亦叶说,正因为林副统帅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班人,才应该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前,林副主席在后。换句话说,毛继林这个名字至少在顺序上是正确的。这个名字的真正含义是,将来继承伟大领袖毛主席,把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进行到底的人应该是林副统帅。亦叶一边紧张地观察那位工宣队员的表情,一边给美美使了个眼色,然后补充说道,当然,如果工宣队认为毛继林这个名字不妥,毛继林同学还是应该听从工宣队的意见,改名为林继毛。美美受亦叶的启发,立即站了起来,表示可以马上按工宣队的意见改为林继毛。

还好,那位工宣队员想了想,觉得亦叶的解释,换句话说,毛继林这个顺序是正确的。美美这才幸免了第三次改名。

亦叶和美美从上幼儿园起就是好朋友,她们俩相互都十分佩服对方。

亦叶佩服美美身体好,体育好,能干。美美长得又黑又瘦,个子比亦叶高,却比亦叶整整瘦一圈。美美有两条小鹿般的长腿,照亦叶的话说,比冬妮娅6跑得还快!小学的时候,无论是开校运动会,区运动会,市运动会还是省运动会,也不管是赛田径、乒乓球、游泳还是什么别的,美美总会抱回一大堆奖状、奖品。

美美则佩服亦叶读书聪明。上小学的时候,亦叶常常整天甚至整周地不能上学。美美家住在附一院,从附一院到附小途中正好经过松园。美美便每天给亦叶布置作业,第二天再代亦叶交。等到作业发下来,却常常是上了课的美美错了,而没上课的亦叶反倒对了!放寒暑假时,美美住在体校跳水,不回家,只把书包放在亦叶这里,过一个星期再来取。亦叶只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就能把自己和包括美美在内的许多同学的假期作业全部做完,而且还做得又快又好。亦叶没法得美美那么多奖状和奖品,但因为帮很多同学做作业,能得到各式各样的小礼物。

上中学后,美美和亦叶在同一个班,文化革命刚开始,美美算老黑五类。在班上她不跟别的同学讲话,只要有人在跟前,她也不和亦叶讲话。但放学后,她常常在街对过等着,看到亦叶走出校门,她就向亦叶招手,两人一起走回去。亦叶参加革命大串联时,美美哪儿也没去,呆在家里帮母亲和姥姥做事。以后亦叶参加红司新华工的中学总部,美美也不敢参加。直到工宣队通知复课闹革命之后,美美才开始到学校来。

亦叶虽然每天都到学校来,但并不每天到班上来参加天天读天天读是学校上的唯一的一种课,是天天读毛主席的书的简称。班上发生的事,亦叶几乎全部是从美美那里听说的。

美美的父亲蒋仕芳,是江夏医学院最出类拔萃的耳鼻喉科医生。当年父亲划右派之后,美美的全家本来都是要遣送到山区的分院去的。只因为蒋仕芳能成功地做一种十分特殊的内耳手术,无人能取代,她们全家才得以留在W市。清理阶级队伍开始之后,美美的父亲和亦叶的父亲关在同一个牛棚。美美家就住在校园内。她几乎天天都能见到自己的父亲,却不敢打招呼,更不敢上前说任何话。而亦叶家住校园外,却天天都准时正点地到工军宣队指挥部替父亲请罪,帮父亲做清洁。美美在心中十分佩服亦叶,却不敢学她。

叶妹!你身体好吗?我妈说,你上个礼拜上急诊室去了。但不是你自己发病,是你们家邻居病了。

美美的妈妈罗秀英和亦叶的妈妈叶慰余,都在江夏附二院工作。罗秀英是文化大革命前全院的护士总长、护士师。叶慰余下乡搞斗批改前,担心亦叶的身体,也担心婆母的身体,曾私下再三嘱托罗秀英照看。但罗秀英害怕工军宣队说一个摘帽右派和一个漏网右派搞反革命串联,自从叶慰余走后,一次也没敢去松园。

我倒没什么,美美!你看,我每天都带着药的。可是我奶奶不行了。我每天都得到供应室换针,给她注射葡萄糖。她几乎什么都不吃了。

美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母亲在家对她说过,因为害怕工宣队的人看见,不敢去松园看亦叶她奶奶。美美为母亲深感内疚,却苦无良策弥补。四下看了看,教学楼的楼梯上没有别的人,美美觉得可以再多和亦叶说几句话。

叶妹!你知道吗?咱们班上有九个人报名参加了整团建团小组的活动,我也报了!但是我没敢写申请。听他们写了申请的人说,如果学生中发展一个,很有可能发展你。你是学校大批判组的学生代表。他们还说工宣队的人喜欢你。但是我一次也没见你去听团课。你写没写申请?

我刚写,美美!亦叶四下张望了一下,把嘴凑到美美的耳边轻声说。昨天晚上刚写,今天上午交的。其实,我哪儿入得了团哇!我爸,亦叶摒住气,再一次仔细地看了看,也听了听周围的动静。我爸的问题要较起真来,比你爸严重多了!我爸说了,你爸比我爸年轻。现在是越年轻越好,越年轻历史越清白。而且,你爸很有可能不算是帝国主义培养的知识分子。

美美看着亦叶,只得又叹一口气。

叶妹!那你说,我该不该……”

楼梯上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美美低下头,急急忙忙地下楼了。

亦叶走进教室,看了看后面的黑板报。每个班上的每期黑板报都是亦叶在大批判组中审过稿,并排好版以后才抄的。亦叶把自己班的黑板报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看了两遍。只发现了一个小错误,两条路线被抄写成两条线路。亦叶小心地把这两个字擦掉,改正,然后静悄悄地离开了教室。

又到了一个社会星期六,中午学校放学,李洁在门房坐着,看到亦叶从大批判组出来,他便推着自行车,走到校门外等着。亦叶走出学校,李洁迎上去。

亦叶!

啊!李队长!

亦叶抬起头,看到李洁身边无人,便忍不住嫣然一笑,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然真诚而且充满感激之情的笑。

这一个星期,李洁一直想和亦叶谈谈话。在学校里,他天天都能见到亦叶。但单独找亦叶谈话,却十分困难。大批判组办公室中,每天都有许多人。李洁每天都会定时到大批判组去转一下,看看亦叶。他盼着别的人能出去一小会儿,让他能单独和亦叶在一起呆几分钟,倒并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亦叶办,也不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亦叶说。他只是想看看亦叶,见见亦叶孩子气的笑容,听听她顽皮的声音。在李洁单调、重复的生活中,那是一缕难得的,春天明媚的阳光。可是他又害怕单独和亦叶在一起,只要看着亦叶直视着他的那种毫无羞涩的目光,李洁就觉得自己把应该说的话、应该做的事全忘了。

李队长!您刚才叫我是有事?

说话间,亦叶走到了李洁身边,站住了。亦叶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蓝色的棉布裤和一双条绒的黑布鞋。在李洁的记忆中,从他第一次见到亦叶起,亦叶就穿着这一身衣服,似乎从未换过。亦叶的两根小辫被她用猴皮筋像两把小扫帚一样,紧紧地捆扎在脑后,额头上没有一丝刘海。在校园里,在大街上,这都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

噢!亦叶!是这样,你,你今天下午有事吗?

亦叶的心一下紧缩起来。看来李洁又想上松园来家访。她的脸上出现了无法掩饰的惶恐不安,春日里那缕难得的明媚阳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今天下午有事?

噢!不,不是!但是,我奶奶……”

亦叶语无伦次,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李洁为人正派,对待亦叶一向平等、真诚。但是工宣队长,总还是工宣队长!万一他看到门口那两张血红的封条;万一姥姥和柳妈不小心说了反动话。亦家那两位难得的劳动人民的阶级觉悟之低,在整个松园都是出了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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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上一节:三柳湖畔(2)-  《三柳湖畔》连载之八
下一节:思想汇报(2) - 《三柳湖畔》连载之九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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