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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椟还珠(2)- 《三柳湖畔》连载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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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7-2 01:54: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松园旧事》第一部《三柳湖畔》连载之十一


买椟还珠(2)


有一次,买肉的人太多,几乎挤到肉案子跟前了。卖肉的老头一着急,把称好的肉丢进柳妈的菜篮子就收了钱,什么也没背。柳妈想起亦叶的千叮咛,万嘱咐,不敢贸然离去,仍然像往常一样,响亮地喊了一声毛主席万岁!


没想到这一下坏了,后面站队买肉的都围上来了,质问卖肉的老头,为什么没背毛主席语录,也没呼革命口号。卖肉的老头吓得满头大汗,说不出话。柳妈急中生智,赶紧向后面的革命群众们解释,是卖肉的老同志喊毛主席万岁在前,她自己喊毛主席万岁在后。这才算把这场可怕的小纠纷转危为安。

卖肉的老头从此认识柳妈,常私下为柳妈留不容易买到的肉。这一天柳妈一早就去找卖肉老头,说家里有人受了重伤,断了五根骨头。老头告诉柳妈,如果有病情证明,每月可买四斤排骨,不收肉票。病情证明开多久就能买多久!柳妈回来就告诉亦叶,亦叶当天就上胸外病房开了。管床的医生私下同情亦叶,提笔就开了一整年的病情证明。柳妈高兴得一个劲地抹眼泪。这样,亦叶每隔一天就能给父亲喂一次排骨汤。

喂父亲吃完饭,喂父亲喝完热茶,父亲嘱咐亦叶给母亲,哥哥和姐姐写封信,告诉他们自己受伤的事,同时要新元请假到英英插队的地方看看英英。

亦叶便早早地回松园了。

亦叶从小跟着父亲养成了极准时的习惯。不管是上学,还是看电影,她总是宁肯早来,绝不迟到。工厂管新工培训的人昨天通知的是,早班六点接班。亦叶在六点差十分就进了车间。

亦叶以为自己来得很早,没想到车间里竟是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毛主席像前站满了两个班的上下班工人。大家都戴着白工作帽,穿着白围裙和白袖套。亦叶吃了一惊,急忙学着别人的样,在黑板前拿了一本《毛主席语录》混入人群。亦叶刚站稳,车间的几个大喇叭同时响起来了。

革命的工人同志们,让我们迎着东方初升的红太阳,乘着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浩荡东风,面对着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的心脏北京, 怀着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赤胆忠心和对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无限忠于,无限爱戴,无限敬仰,无限崇拜的满腔激情,衷心祝愿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

站在毛主席像前的工人们举起了手中的《毛主席语录》,在头上参差不齐地挥舞着,嘴中响亮地喊道: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广播中的声音再度响起:祝愿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

工人们齐声喊道: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亦叶的一头黑发和墨绿色的外套,在这一片白色的汪洋大海中,十分醒目。当班的车间主任很快发现,这是个学徒,马上上前表扬了亦叶。亦叶这才弄明白,原来每天的五点五十五分到六点过五分,过去的交接班时间,现在是早请示,晚汇报,向毛主席献忠心的时间。新来的学徒原本是可以不参加的。

过了一会儿,亦叶的三十多名同学都来了。车间主任带着大家走了一圈。纺纱车间极大,有两千多名工人,相当于一个中等规模的工厂了。车间主任再三强调安全生产,特别提到不允许留长辫子,所有的头发都要包在帽子里。随后,学徒们被分到各自的岗位。

纺纱车间分为若干个不同的工序和岗位。亦叶被分到一个叫筒摇的岗位。

亦叶的师傅姓万,名叫万小琴,远远看上去,又瘦又小,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但车间主任却告诉亦叶,万师傅打结打得又快又好,文化革命前刚出师就是车间的生产标兵。师傅倒是和和气气地向亦叶笑了一下,但什么事也没让亦叶做。亦叶只得老老实实地跟在师傅后面,在那一溜长长的,转动着许多纱锭的机器前跑来跑去。

看了有十多分钟,亦叶大致明白了筒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纺纱车间的前几道工序中,棉花先被纺成粗粗的线。这种粗粗的线被分解成细细的纱线,缠绕在一个个黑色的小圆筒上,由送纱工送到筒摇岗位。筒摇的任务是把黑色小圆筒上的纱线转缠在另一个横向转动的大锭子上。这工作唯一的一点技巧,就是把黑色小圆筒上的纱线和锭子上的纱线连在一起的打结。打结用的刀,首端像个小镰刀,右侧是进线的,下面有一个五、六公分长的臂,末端是个圆环。圆环的作用是将这把刀固定在右手的食指上。

这把刀也不知是谁发明的,亦叶在心中暗暗赞叹。刀套在右手的食指上,并不影响整个食指的运动。在左手拉出黑色小圆筒上的线头时,右手可同时拉出锭子上的纱头。在左手捏住两个线头时,右手的食指能利用这把刀扭住线头,打上结,还能将剩余的线在一个最接近线头的地方切断,真是奇妙!而师傅真是生产标兵!她的两只手动作既快还协调。亦叶跟在师傅身后,有时刚站稳,师傅的结却已打完。亦叶在心里默默地计算,发现师傅连走道,取纱筒,装纱筒,带打结一起,不过三秒钟!

九点整,车间铃响了,工人们开始吃早点,有的上食堂买,有的自己带来。万师傅的早点是自己带来的,那早点是亦叶从未见过的很小的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万师傅不爱说话,亦叶也不爱说话,两人沉默地呆着。亦叶看着师傅把那块黑乎乎的东西放在一个铝制的小饭盒里,用开水一泡,竟泡出大半盒。

你也吃一点吧,亦叶!

不!不!我吃过早点了,师傅!您自己吃吧!

但亦叶却分明闻到那东西发出一股香香甜甜,类似巧克力饼干的味道,亦叶使劲地咽下一口口水。

看到亦叶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饭盒,万小琴笑了。她用手在自己的帆布书包里摸了摸,摸出一块同样的东西,递给亦叶。

我还有半块。一会儿我吃完了,你再用我的饭盒泡,快点吃,来得及。

刚刚认识师傅就随便吃别人的东西多不好!但亦叶又实在有些好奇,她忍不住还是接过来看了看。那么薄薄的一小片东西竟像一小片金属一样沉。

师傅!这是什么东西,还这么香?

这是战备饼干,厂里的同事送给我妈的。她不吃甜的,就都给我当了早点。

亦叶将那块饼干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包。

你怎么不吃?

我想带回去让我姥姥和奶奶看看。她俩没牙,早就不能吃饼干了!这种饼干反正得用水泡,没准她们能吃。

万小琴刚想说点什么,车间的铃响了。两人站起来。

师傅!能不能让我试着打打结?

日子长着呢!着什么急!但是万小琴还是给了亦叶一把刀,并很慢地把两只手的动作向亦叶示范了一下。你今天才头一天上班,不用着急!累了,就在那边纱包上坐一会儿。困了,闭上眼眯一下也没事,一会儿我叫你!

亦叶暗暗为自己高兴,碰上这么一个善良,好心眼的师傅!但是亦叶没有休息。她开始把那把刀戴在食指上,用两个废纱筒上的线练习。第二次休息是十二点。铃还没响,万小琴就拿出饭盒,勺子和饭菜票递给亦叶。

你什么都没带,亦叶!先用我的盒去吃。吃完了,给我捎一份回来就行了!

亦叶感激地看着师傅,师傅不仅心好,还心细!离纺纱车间最近的一个食堂是9876厂最大的一个食堂,厂招待所就设在这个食堂里。平时厂里领导接待重要客人也都在这个食堂会餐。亦叶身上的许多习惯都是从父亲亦伯梅那里继承来的。其中之一就是吃饭极快。家人知道亦伯梅吃饭快,总是饭菜全部做好才叫他,否则菜还没上全,他已经吃完了!在家,亦叶吃饭快是缺点。因为吃得太快容易呛着,呛着则容易导致哮喘发作。但现在,在工厂上班,这个缺点变成了优点。亦叶看了一眼菜牌,最贵的两毛五,最便宜的八分,她选了一毛五分的莴苣炒肉,三下两下吃完,又给师傅买了一份一样的。亦叶赶回车间,别的工人才刚刚往食堂去。万小琴惊讶极了。

你真的吃了,亦叶!

真吃了,师傅!我吃的和您一样!我用了您一毛五菜票和三两饭票,明天还给您。

万小琴吃完饭,休息时间过了,亦叶发现师傅已经为她准备了两个新锭子。打结亦叶已经学会了,只是太慢。她暗暗地作了个比较,师傅打完五个结自己才打完一个。照这个速度,可能光够管五个锭子。而师傅管的却是三十个!

下班后,亦叶没坐厂里的循环车,和师傅一起走到厂门口。师傅不爱说话,但一路还是说了几句。师傅属猪,比亦叶大六岁,在厂里已经工作了八年!亦叶忍不住伸了一下舌头,开始想象,八年之后,自己变成一个老工人之后会是何等模样!

您干了这么多年,师傅!您喜欢这工作吗?

万小琴淡淡地笑了。

人活着,总得做点事,不干这个就得干别的。喜不喜欢都得干呗!

说话间,走到了厂门口。亦叶准备和师傅告别。

亦叶!你家住得远吗?你想要床吗?

我家住得不太远,坐电车三站。要是没什么着急事,走着也能回去!但亦叶没明白要床是什么意思。

万小琴告诉亦叶,厂里有未婚的青工宿舍,每间四张床。学徒期间免费。出师之后每张床每个月交一块二毛钱。厂里青工多,床少。一般得站队。但是师傅的妈妈是厂里的老工人,已经不倒班了,在工会里管些杂事。亦叶想,床反正免费,就让师傅回去问问她妈妈能不能要一张床。

亦叶飞快地去供应室换注射器,飞快地回松园取柳妈给父亲做的排骨汤,飞快地在毛主席像前请完罪,到病房,还不到四点。父亲正半靠在床上等她。

爸!亦叶亲了亲父亲的脸颊,今天胸口疼吗?

亦伯梅伸出自己的手,习惯性地把亦叶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暖了一下。亦叶因为哮喘缺氧,末梢循环不好,从小到大,一年四季,手脚总是冰凉冰凉的。

爸没事!挺好的!你自己呢,上班累吗?

第一天上班既紧张又新奇。在厂里不觉得,父亲问起,亦叶才发觉两条腿真是沉。亦叶在外面沉默寡言,但在父亲面前却很爱说话。

爸!您猜!这是什么?亦叶掏出那块黑呼呼、香喷喷、还沉甸甸的战备饼干。这是师傅给我的!

亦伯梅接过那块东西,用手捏了捏,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这是一块压缩饼干。

爸!您怎么知道这是饼干?亦叶真是惊讶极了,这饼干外面没卖的!

爸哪能不知道这个!亦伯梅笑了。这东西爸三十年前就吃过!在西班牙前线,有时整周整周见不到蔬菜、水果,只能吃这个。自那以后,爸一见饼干就反胃。

亦叶这才想起来,父亲确确实实一向不吃饼干,一定是那时吃腻了。

亦叶掏出师傅给她的那把切线头的刀,又掏出一把废纱线,让父亲的两只手一手拽住一根。

爸!我给您打几个结,您在边上看着。完了,您看看您能不能学会!

亦叶以自己能打的最快速度打了三个结,然后,得意地看着父亲。

您还没学会吧!

亦伯梅不出声地从亦叶的手指上取下那把刀,套在自己的食指上,刀环显然是专为女性设计的,对亦伯梅的食指而言,太细。亦伯梅只能套在指尖上。他让亦叶牵住两根纱,很快就打了一个完全合格的结,而且打得比亦叶自己快多了。只是动手时,引起胸部的一阵疼痛,他不得不屏住气,靠在枕上。亦叶连忙取下父亲手指上的刀,把刀和纱线收起来。她后悔不该让父亲动右手,赶紧用自己的手轻轻地压在父亲的右胸上。压了一会儿,看到父亲能自主地呼吸,亦叶忍不住拿起父亲的一只手,挨个儿捏着父亲的手指。

爸!您怎么这么快就学会打结了?

亦伯梅摸着小女儿的头,笑了。

爸的这双手,比你姥姥还巧!要是有空,爸还会绣花呢!这是外科医生的一点基本功。爸当年的同事,那双手就更绝了。

亦伯梅闭上眼,轻轻地摇了摇头,没往下说了。但他眼前却分明浮现出他当年的同事,那位被蒋介石戏称为狗熊的外科医师的身影。一九四九年春天,那位著名的外科专家,蒋介石的保健医生,是在一个警备班的护送之下,飞往台湾的。

不过,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父亲一骄傲,亦叶就不高兴,也不以为然。只要我每天回家多练练,准保能超过您,也超过我师傅。

爸教书这么些年,从不表扬那些回家加班加点,死记硬背的学生。亦伯梅知道小女儿好强,害怕她回家练习打结不休息,会累得发病,有意说反话,激她。果然,亦叶上当了。

那我保证在家一个结也不打。八小时上班足够我练了。早晚我能超过师傅!

亦伯梅笑了。叶妹!爸今天中午吃得太少,现在饿了,也困了。你早点喂爸吃吧!亦伯梅其实既不饿也不困。从心里讲,他盼望小女儿能整天在医院呆着,但想到亦叶的身体,想到她上了一天班,他还是愿意小女儿早点回家休息。

亦叶却信以为真了。她很快就喂父亲吃完饭,帮父亲洗了脸和脚,和父亲告别了。回到松园,亦叶才觉得自己四肢无力,连抬腿的劲都没了。

星期三厂休,亦叶和美美在松园对过的友好商场里闲逛着。

领了第一次工资之后,亦叶什么也没买,等着美美。一直到星期三,两个好朋友才算能一起上街买礼物。转了不到一个小时,美美的包已经装满了,她给父亲、母亲、姥姥、哥哥和两个弟弟分别买了手套、袜子、枕巾、帆布书包等物。

亦叶跟着美美四下转着,却什么也没买。

叶妹!你也真是小气!连花点钱给自己家人买点东西都舍不得!一共才十八块,权当我们这个月还在学校,还没挣钱,不就完了!再说,你爸你妈有的是钱,哪在乎你这几块!我妈问你妈借钱,一借就是十块、二十块。

亦叶的脸红了。 她最害怕别人说父母有钱,哪怕是美美说!虽然知道父母的钱是党和人民给的,她还是忍不住有种犯罪的感觉。亦叶什么东西也没买,倒不是小气,而是她真的是不知道该买什么。长到十五岁,除了手套和袜子,亦叶从未穿过任何一件专门为她而买或者而做的新衣服。她的所有衣服都是哥哥和姐姐穿小,穿旧的。整个小学时代,亦叶没有用过任何一只新书包,任何一只新文具盒,甚至上珠算课用的算盘都是哥哥姐姐用过的。和美美逛着逛着,亦叶迷迷糊糊地想起了那只算盘。

要说起来,那只算盘可真是结实啊!

亦叶上一年级的时候,姐姐美盼已经上五年级了。有一天,亦叶跟着姐姐上学。看到姐姐背着一只方方正正的木头架子,上面有好多好多小轱辘。

姐!我不想走路了!我坐在这小车上,你拉着我走。

可是,这不是小车,叶妹!这是姐今天上珠算课用的算盘。要不,姐背你走一截吧!

不!偏不!姐姐常背亦叶,背得亦叶已经不那么稀罕了。我就要坐这小车!这上面这么多轱辘,怎么不是小车?

亦叶噘着嘴,站在路边不动。美盼没有办法,只好取下算盘,让亦叶坐在上面。那天,姐姐把她一直拉到学校,那算盘竟然没坏!等到后来自己终于也上珠算课了,亦叶才知道,那东西确实不是小车,而是算盘。而那算盘,因为被亦叶坐过,所有的木珠都磨白了,却一点没坏,亦叶接着用,也没买新的。

叶妹!你又在野心野肝地想什么?别磨蹭了,怎么着也得给你爸你妈买点小礼物呀!

看到亦叶呆头呆脑地,仍然什么也没买,美美再一次碰了碰她。

美美一说给爸爸妈妈买点礼物,亦叶突然想起,她真的应该给父亲买一支钢笔,不是礼物,而是赔偿!

亦叶上小学的时候,一、二年级只用铅笔,到三年级才开始用钢笔。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亦叶十分羡慕哥哥、姐姐用钢笔,有一天,亦叶趁父亲不注意,从父亲上衣口袋里把父亲的钢笔偷走,带到学校。不料父亲的那只钢笔又粗又滑,而且笔杆滚圆,没有任何棱角。亦叶手小,又爱出汗。写着字,笔掉到地上。笔尖摔坏,笔杆也摔裂了。那只笔是亦伯梅用了几十年的一支派克金笔。晚上回家,亦叶把破钢笔还给父亲。父亲十分难过。从不忍心责备小女儿的亦伯梅忍不住说了亦叶几句。

你随便把爸的钢笔拿走,也不问爸一声。这不对,叶妹!这支派克金笔爸用了几十年。

亦叶一听父亲居然为一支钢笔责备她,当时就不高兴地噘起了嘴。一支钢笔,有什么稀罕!等我长大了,挣了钱,买一支赔给你!

亦伯梅又生气,又心酸。那时谁能想到这个多灾多难,孱弱的小生命还会有长大挣钱的那一天。

想起这些往事,亦叶不再犹豫了。她拉着美美的手,走到文具柜,买了两支镀金笔。一支带盒,是文具柜最贵的,送给父亲。另一支不带盒,比较便宜,送给哥哥。随后亦叶又挑了两本出口转内销的美丽的日记本,一本送给母亲,一本送给姐姐。

你真傻,叶妹!你买这些笔和本子干吗?这些东西,总务科有的是。你爸你妈都能领!

美美说的是实话。父亲母亲每个月都能从医学院领回各种本子。不过,那些本子都太单调、呆板,同一颜色、同一式样,完全唤不起任何美好的情感和书写点什么的欲望。亦叶对自己买的钢笔和日记本一丁点也不后悔。

买完了笔和本子,亦叶又给姥姥和奶奶买了软软的,没牙也能咬得动的蛋糕。师傅那天给她的那片战备饼干,她回家交给柳妈,柳妈掰了一小块,用开水泡开,奶奶居然吃了几口,柳妈和姥姥高兴坏了。最后,亦叶给柳妈买了一只黑色平绒包裹的精致的发卡。柳妈年轻时有一头乌黑浓密,人见人爱的好头发。现在虽然花白了,但她每天还是精心梳理,在脑后绾一个大大的发髻。

该买的礼物都买好。在商场门前,亦叶和美美分手了。

刚往松园的方向走了两步,无意间抬头,亦叶看到商场礼堂的玻璃橱窗中有一幅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彩色宣传画。她站住了,猛然想起,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亲人之外,还有一个待她像亲人一样,曾用鲜血和生命救护过她的人!哥哥说过,亦叶这辈子应该永远记住他,永远感激他才对。而她呢,竟在买礼物的时候把这件事忘了。在她自己的抽屉里,有多少可爱的小动物,是这个从小像亲兄长一样关心着她,爱护着她的人送的呀!

亦叶转过身,重新走进了商场,她要给亲爱的小慧哥也买一件礼物。

给小慧哥买什么呢?小慧哥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用不着别人给他买,假如亦叶愿意,小慧哥甚至可以送一部分给亦叶。不知不觉地,亦叶走回了文具柜。可是她不愿意再买笔和本子。一来,小慧哥并不需要经常写字;二来,都买一模一样的东西也怪没意思的。亦叶想了想,决定买一本影集送给小慧哥。亦家的照片都贴在影集里。小慧哥也有许多美丽的,着戏装的照片,还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但小慧哥从不贴照片,只是随意地放在一个亦叶送给他的药盒子中。那药盒子光滑结实,也好看,但总还是不如贴在影集里呀!亦叶选了一本用《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唱《迎来春色换人间》时腾空跳起的那张剧照作封面的影集。

付了钱,亦叶却舍不得把影集放进包里。看着影集,亦叶才想起,这几个月生活中的悲伤,紧张和无奈,竟把她记忆中残存的那点,和小慧哥的音容笑貌紧紧地连在一起的甜蜜和温馨,冲刷得无影无踪。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到方小慧了。啊! 小慧哥,你好吗?你现在在干吗?你后来又回过松园吗?你的胃还疼吗?还出血吗?

在离开文具柜向商场的门口缓缓走过的路途中,亦叶忍不住回想起最后一次隔着玻璃看到小慧哥坐着三轮车上医院的情景。她的鼻子开始一阵阵地发酸。小慧哥胃疼的时候,自己没法照顾他。那就给小慧哥买一只热水袋吧!疼的时候至少可以用热水袋捂一捂。这么想着,亦叶到医用柜选了一只小号的热水袋。热水袋没有套子,灌上热水会很烫。家中的热水袋都有姥姥用毛巾缝的套子。亦叶又到毛巾柜选了两块和热水袋一样大的儿童毛巾,打算回家后自己亲手给小慧哥缝。

回到家中,亦叶把两包蛋糕交给姥姥和奶奶。

奶奶和姥姥的东西,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从来都不分开!亦叶的同学中,有很多人的姥姥和奶奶都健在,但姥姥和奶奶在一起共同生活的却没有。这种难得的和睦,有时和家庭的经济状况并不一定有关。松园的二十四户人家,亦家并不是经济上最富裕的。正相反,亦叶从小就觉得自己的家,既不整洁,更不富有,而且永远拥挤,杂乱。这是姥姥和柳妈的善良、慷慨造成的。她们常常把E省乡下那些来W市找父母看病的乡亲热情地接纳在家中。然而,亦家在松园却又是德高望重的。这种德高望重一部分就来源于这个庞大的家庭的和睦;老人之间的和睦;孩子们之间的和睦;主人和保姆之间的和睦。亦家的两位亲家母,不仅和睦地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还居住在同一间房间里。她们不是共同生活一年半载,而是几十年如一日地朝夕相处。那实在是她们自己常常念叨的缘分!亦叶把新买的发卡交给柳妈,柳妈高兴得只要落泪,等不得洗手,只把两只在厨房里搞得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把,就把头上的旧发卡取下来,把新的别了上去。柳妈刚把发髻绾好,姥姥掰了一小块蛋糕塞进柳妈嘴里。

你也尝尝!柳妹!这是小叶妹给我和她奶买的,说是在工厂里挣了钱。

是啊!小叶妹就是懂事!给她爸,她妈,她哥,她姐都买了礼物。她知道,她爸她妈把她养大不容易,

亦叶笑了笑,走进了父母的卧室。

父母的卧室离大门、厨房最远,在客厅的另一端。卧室同时也是父母的工作室和亦叶发病时的急诊室。这间屋原本是四间住房中最大的一间,但现在却显得最拥挤。屋里放着一张双人床,一张单人床,一只衣柜,一只书橱,一张书桌。有一整面墙是父母的图书资料存放处,从地板上一直堆放到天花板。书橱上面是亦叶的治疗柜,那里放着听诊器、体温表、为消毒注射器用的金属盒、酒精灯、支架以及所有治疗哮喘病的药物。

亦叶把送给爸爸、妈妈、哥哥、姐姐的两支金笔和日记本拿出来,放在桌上,却把送给方小慧的影集和热水袋拿出来看了一下又放回书包。她轻轻地打开父母书桌右侧最下面的那只紧靠着她的床的抽屉,那是这间屋,也是整个松园家中唯一属于她的角落。抽屉中放着各种各样她喜欢的小玩意儿。她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这只抽屉了。一打开抽屉,她就没法不想起小慧哥!

人,要是不长大多好!

童年的时候,她几乎天天都到方家去,陪着小慧哥练功,听小慧哥讲故事。小慧哥回学校前总要把她背上楼。而现在呢,现在长大了,却和小慧哥离得那么远,远得像是天上地下!亦叶甚至无法知道,她将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才能把她精心挑选的礼物送给小慧哥。就是小慧哥回松园,就是隔着玻璃窗能看到小慧哥熟悉的身影,就是隔着门能听到小慧哥悦耳的嗓音,又能怎么样呢?她这个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双手沾满革命烈士鲜血的刽子手,漏网大右派的狗崽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和根正苗红、身穿绿军装的样板戏优秀演员,去和毛主席的无产阶级文艺战士,说悄悄话吗?

然而,小慧哥的真诚、善良和美丽,他用生命救护自己的恩情,亦叶却无法忘记。亦叶重新拿出影集和热水袋看了看,又把这两个礼物贴在自己脸上亲了亲。最后,亦叶用一句流行的话安慰自己:给不给亲爱的小慧哥买礼物是一个态度问题;至于买了能不能送给他、什么时候才能送给他,那是一个能力问题。反正礼物买了,就献上了自己的一片忠心。这就好比每天在毛主席像前早请示,晚汇报一样!谁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能不能真的万寿无疆?林副统帅面如菜色,那么瘦,看上去,现在就不怎么健康,永远,就更难说了。但祝不祝愿,却是一个态度问题!

这么一想,亦叶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她拿出那两块小毛巾,在热水袋上比划了一下。上面要缝一圈,穿上松紧带,套住热水袋的脖子。下面要留一个洞,露出挂热水袋的那个小尾巴。热水袋的套子不能在家里缝,要带到工厂的宿舍去缝。另外,影集上应该贴上我自己的一张照片,一来能让小慧哥常常想起我,就像我常常想起他一样;二来,至少也让我的照片能和小慧哥的照片呆在一起。

到姥姥的柜子里取针线的时候,亦叶突然间脸红了,而且从额头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其实柳妈和姥姥都没注意她找什么,也没问她。亦叶完全是莫名其妙地自己脸红的!

在拿针线的那一霎那间,亦叶意识到,自己的心里有秘密了。这是一个从来没有过的秘密!对这个秘密,她有几分不知所措,她不愿告诉美美,不愿告诉柳妈和姥姥,甚至连爸爸也不愿告诉!她不愿让这世上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一个人知道,她喜欢小慧哥!她想念小慧哥!她给小慧哥也买了礼物!她要把这个秘密永远永远地深藏在心底!亦叶决定把针线带到工厂,她要一个人悄悄地为小慧哥缝这个热水袋的套子,还要在套子上缝上方小慧三个大字,让别人知道这是小慧哥的东西,不能乱拿乱动。

下午,亦叶带着那支昂贵的金笔去看父亲。

爸!您还记不记得我摔坏过您一支笔?亦叶一边往父亲嘴里喂排骨汤,一边问。

笔?什么笔?

您要是不记得了,我可就不赔您了,爸!亦叶狡猾地笑了。

啊!笔!亦伯梅这一下完全想起了童年时代被小女儿摔坏的那支派克金笔。他禁不住呆呆地看着亦叶拿着勺子的手,忘了张嘴。十年前,小女儿那只捏不住派克金笔的小手,一下子清晰地浮现在亦伯梅的眼前。时间过得真快!《红灯记》中鸠山说,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真非虚言啊!

爸!您看!亦叶给父亲擦了擦嘴,拿出那支带盒的镀金笔。这可是商场最贵的笔!您看这盒子多漂亮!您喜欢吗?这肯定比我摔坏的那支好!

叶妹!你,亦伯梅用手摸了摸那只漂亮的盒子,又打开盒子看了看那支笔。那笔,金光闪闪的笔帽,枣红色的笔杆,真是新得诱人!怎么突然想起要买这支笔呢?

您忘了我摔坏了您的什么派克笔,您生气了,还说我来着?我那时就跟您说,一支笔,有什么希奇!长大了,挣了钱,赔您一支。

啊!原来是这样!爸的小叶妹还真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呀!

说呀!说呀!爸!您究竟喜不喜欢这笔?这么美丽的盒子,您一定都没见过!您的什么派克笔,根本就没盒!

论说,爸当然该喜欢这笔,小叶妹送给爸的礼物,爸哪能说不喜欢呢!但是,

但是什么呀?亦叶最最不喜欢听父亲说但是,马上就不高兴地噘起了嘴。

但是,笔这东西主要是用来写字的,所以要看笔尖是不是好使,会不会漏墨水。

父亲这一说,亦叶才想起自己买了两支笔,竟然只注意外表是不是好看,而忘了试一下笔尖。

啊!是的,我忘了试试笔尖。

亦伯梅笑了。

叶妹!爸给你讲个故事吧!韩非子上说,从前有个楚国人,到郑国去卖珍珠。这人给珍珠做了一个非常漂亮的盒子,可能比你现在这个装笔的盒子还漂亮,总之,比那颗珍珠漂亮得多!结果呀,

结果呀,那个愚蠢的郑国人居然把盒子买下,把珍珠还给了楚国人!我小学上过这篇课文,叫买椟还珠!

你上过这课就好!叶妹呀!爸是想告诉你,你现在长大了,走上社会了。看人也好,看事也好,不要光看表面。盒子再美丽只是盒子,珍珠就是丑陋一点也还是珍珠。

那也不见得,爸!亦叶上前,亲着父亲的脸,珍珠丑陋是珍珠的缺点;盒子美丽是盒子的优点,这是不能混淆的!这课文告诉我们,那个楚国人除了会捕珍珠,还会做美丽的盒子!至于是要盒子还是要珍珠,那是各人所喜。要是是我,没准儿真只要那盒子!一颗丑兮兮的珍珠谁要呀。

亦伯梅摸着小女儿的脸,摇着头,不再说话。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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