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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邂逅(2) - 《三柳湖畔》连载之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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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7-10 00:05: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松园旧事》第一部《三柳湖畔》连载之十二

灯下邂逅(2)


平心而论,亦叶这孩子本身,真是没什么值得吴向芬讨厌的地方。吴向芬自己虽然自幼在梨园世家的风流倜傥的才子佳人中长大,但亦伯梅、叶慰余却是一对不仅才学出众,也谈得上品貌俱佳的夫妻。亦家的孩子端庄秀丽,就是放在梨园中也不逊色。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吴向芬非但从来没有反对过方小慧和亦家的孩子一起玩,相反,她常鼓励儿子多和亦家的孩子交往,多长见识。亦叶虽然多病,但自幼却是一个干干净净也安安静静的孩子。童年时代的亦叶,几乎不上院子里和别的楼的孩子玩,却常上方家。方玉慧、方小慧父子俩都喜欢亦叶。方玉慧在家给小慧讲戏,把所有和小慧一块儿玩的孩子统统轰走,唯独不撵亦叶。只要亦叶没病,只要亦叶愿意,她可以整天在方家呆着。困了,她会自己上小慧的床上睡觉。而吴向芬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亦叶,就会想起自己那个和亦叶一般大,但却在三岁就夭折了的小女儿。那时的吴向芬,对亦叶十分怜爱。亦家对孩子管教严,新元和美盼从不敢在别人家吃饭,也不敢随便接受别家大人给的吃的东西。亦叶却例外。亦伯梅和叶慰余允许亦叶做一切使她自己高兴快乐的事。童年时代,只要方小慧在家吃饭,亦叶就在方家吃饭。以至后来吴向芬做了什么好吃的,即使小慧不回,她也让亦叶下楼来吃。亦叶玩累了,睡着了,小慧要是有事慌着回学校,吴向芬就自己把亦叶抱上楼。

文化革命一开始的那阵势,把吴向芬整个给吓懵了!

就是在国民党统治下的十里洋场,在日本人占领下的孤岛时期,吴向芬也没见过这样蛮横不讲理,无法无天的局面。梨园的名艺人中,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多亏丈夫方玉慧天生是个随和、忍让的人。旧社会,他宁肯舍财免灾也绝不得罪形形色色的地痞、流氓、恶棍。新社会,他对所有文化部门的行政领导们,哪怕是目不识丁的土八路,也都老老实实、唯命是从,这在名艺人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而最重要的是,方玉慧历史清白,从一九四九年起就是共产党的依靠对象。吴向芬比她身边的两个男子汉都明察秋毫。革命开始不过数月功夫,她就意识到,如不能及时地充当革命的动力,便极有可能沦为革命的对象。通过及时忆苦思甜,她终于当上了松园的居委会主任。自打亦家被江夏医学院的红卫兵们抄了家,吴向芬就绝对禁止方小慧和亦家的孩子打交道。好在亦家的孩子知趣,革命之后,不要说新元、美盼,就是童年时代几乎天天上方家的小亦叶,也再没有进过方家的门。

只是,吴向芬虽然不让方小慧上楼,却无法每时每刻都守着方小慧。更让吴向芬担忧的是,她比任何别的人都更清楚地知道,儿子对那个病丫头的那种,超乎寻常也根深蒂固的依恋。在陆军总医院守护方小慧的那个不眠之夜,值班的护士谁也听不清方小慧的梦呓。只有吴向芬在一旁清清楚楚地听到,儿子梦中分明是在呼唤叶妹。为排《欧阳海》,方小慧回了松园好多次。看到儿子魂不守舍,坐立不安的样子,吴向芬一方面为亦叶不在家暗暗舒心,另一方面又不忍心儿子的不思茶饭。最后,吴向芬告诉方小慧,她在菜市场买排骨时碰到柳妈,柳妈告诉她,亦伯梅受伤骨折了,亦叶一定是在医院里陪着她爸。

那之后的几个星期,只要有事回W市,即使不回松园,方小慧也总要在江夏附一院的门口转一圈,虽然他心中十分清楚,在如贯的人流中遇到亦叶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一直到四月中旬,方小慧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一些。W市军工九厂和军事机关,院校的四个单位邀请团里派演出队庆祝·,排演的节目,全是京剧的样板戏。这样,方小慧总算又能短暂地如鱼得水了。

四月二十九日在9876厂演的,不是全剧,只是折子。方小慧演的《智取威虎山》中的《打虎上山》是压台戏。谢幕时已经快九点了。女工们又拥到后台看他。方小慧天性像父亲,待人接物平和、谦让,加上从小在梨园中熏陶,深明舞台是生命、观众如父母的道理。在任何演出中,他对观众永远是热情的。方小慧几乎是在女工们众目睽睽之下卸的妆,一边卸妆还一边和女工们交谈,最后还一起走到招待所,也就是女工们的食堂。

胃受伤之后,方小慧不敢饿,但也不敢猛进食。他打破了从小养成的演出前不进食的习惯。每次演出前都喝一杯奶粉冲成的奶。演出结束,他进食也不多。

李洁和亦叶走进食堂,一直到他们买完饭,方小慧都没看到他们。直到亦叶跟在李洁身后,在食堂中被日光灯照得最明亮的那张桌子跟前坐下来,才引起方小慧的注意。那个女工怎么长得像叶妹呢?方小慧远远地看了亦叶一眼,奇怪地想道。但马上,方小慧又觉得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一定是自己这一段老想着叶妹,想迷糊了。可是呆了一会儿,再看一眼,方小慧还是觉得越看越像。是我的眼睛,还是我的脑子出了毛病?方小慧索性站起来,朝食堂门口走去。方小慧有极佳的视力。从食堂门口到亦叶和李洁坐的那张桌子,也就二十米。那怎么能错呢!那女工模样的人,那墨绿色的外套,那扎在脑后捆在一起的小辫,那绝绝对对是叶妹!

一股兴奋的暖流,传遍了方小慧的全身。原先那么昏暗的食堂,一下子在方小慧眼中豁然明亮起来。他立即朝亦叶坐的地方走过去,但仅仅走了一步,方小慧就站住了。叶妹身边分明坐着一个男的,而且,不是别人,正是两个月前在三柳湖畔邂逅相逢而未相识的那一位!方小慧的心一下紧缩起来,受过伤的胃部开始隐隐作痛。

亦叶坐在李洁的身边,小心翼翼地动着勺子。

要说起来,亦叶原本是个吃饭极快的人。在没人看着她的时候,这二两饭,她几分钟就能吃得精光!可是一旦有人在一边同吃,她便会条件反射般地拘谨起来。这是亦家那位老祖母亦夏氏从小训斥的结果。亦叶从小在家没人训斥她。爸爸、妈妈、哥哥、姐姐、柳妈、姥姥全都惯着她,宠着她。只要她愿意,她可以随心所欲,甚至无法无天!可是童年时代的亦叶却害怕一个人,那就是祖母亦夏氏!亦夏氏在家轻易不开口,一旦开口说话,却是掷地有声。亦叶小时候不只一次为吃饭过快而挨骂,而奶奶每次的训斥,又都是一模一样的!

吃有吃相,睡有睡相!亦家祖上几代人,没人挨过饿!你怎么吃起饭来像是前世从饿牢里放出来的!没有外人在场尚可,有外人看到这饥不择食的吃相,成何体统!

训完了亦叶之后,祖母的气还不消,还要看父亲一眼,接着训。

孩子小是不懂事!但养不教,可是父之过啊!

每每这种时候,亦伯梅便会轻言细语地哄着噘着嘴的亦叶。奶奶说得对。吃饭要慢,不要慌!细嚼慢咽也有助于健康。

多亏祖母的训斥,亦叶长大之后,在有人在场的情况下,便会非常文雅地,非常有利于健康地细嚼慢咽,虽然那种吃法对她自己来说十分难受。

李洁低着头,看着饭盒。他既没吃饭,也没抬眼看亦叶。

最开始他选这张光线最好的饭桌,是想好好看看亦叶。他一直在心里怀念着和亦叶在一起的日子,想念着亦叶,渴望着能再见到她。即使是在小三线带着基干民兵们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那些紧张、忙碌的日子里,他的心中也从未忘记过这个女孩子!可是真和亦叶一起,在这张最明亮的桌子边上坐下来,他反倒抬不起头来看亦叶了。李洁的心中荡漾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陶醉和满足。只要是和亦叶呆在一起,只要准确的知道她确确实实是在自己的身边,这就够了!至于和她在一起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那都不重要。

李师傅!您是不是不喜欢吃米饭?要不,我给您打点汤去?

亦叶虽然是小心翼翼地细嚼慢咽,但终于还是发现,自己已经吃了近三分之一,而李洁的饭盒却一点没动。亦叶想起李洁和李家人都不说W市方言。他爷爷说过,他们老家在Y省的北边,李洁一定是不怎么喜欢吃米饭!亦叶后悔刚才排队时只简单问了李洁一声要几两,却没问他是想要米饭,还是想要面条。

啊,不用,亦叶!我不要汤!我就喜欢干吃米饭。

李洁使劲扒了两口饭到嘴里,这才发现,这么半天了,亦叶根本就没敢动他带来的那盒菜,因此,一直在吃着白饭。咱们把菜分了吧!李洁说着,把他带来的饭盒打开,把其中三分之二的笋干带着肉片拨到亦叶的饭盒里。亦叶没来得及看一共有多少菜,自己的饭盒里已经堆满了菜。

亦叶高兴极了。亦叶从小就喜欢吃肉和菜。童年时在家吃饭,饭菜都是柳妈和姥姥事先分好的。亦叶常常把菜和肉先吃完,然后用饭和姐姐换菜和肉。结果,姐姐常常不得不因为和亦叶换饭而整顿整顿地吃没有菜和肉伴着的白饭。

吃了一口李洁给她的菜,亦叶觉得味道鲜美极了。她想起小的时候,奶奶还能下厨,炒过一种叫玉兰片的菜。

好吃吗?李洁凑近亦叶,轻轻地问了一声。看到亦叶吃得那么香甜,他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欣慰。

好吃极了,李师傅!您的爷爷还真会做菜!

倒不是爷爷会做,是这东西本身好吃!小三线那边的农民,比咱们平原这边的苦。山里的地不长庄稼。但是山里也有好东西,茶叶、野味、竹笋什么的。这种笋片是竹笋中最好吃的。山区的农民用自己酿的酒和上盐腌了一下,但又不咸,老百姓管它叫醉笋。

小的时候,我吃过我奶奶炒的玉兰片,也是竹笋,也挺好吃。但不如您带回的这种新鲜,没有这种醉人的清香。难怪农民们要管它叫醉笋,这名字真形象。

醉人的清香!醉人的清香!亦叶解释得太好了!生活中要是每时每刻都能有这种醉人的清香,那该多美好啊!李洁深深地吸了一口笋片醉人的清香,柔情地看着亦叶。亦叶的脸上正荡漾着和那笋片一样令他心醉的笑容。

看到李洁三下五去二地把饭盒中的饭和菜一扫而光,亦叶不再拘谨了。奶奶说的固然不错,吃是得有吃相,睡也是得有睡相。但那要看是和些什么人在一起吃和睡! 和李洁在一起,根本没必要注意什么相。再说,在工厂里吃得快,节约时间;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完完全全是美德。亦叶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很快也把自己饭盒里的饭菜吃得精光。在工厂上班的这一个月里,亦叶还从未吃过这么香的一顿饭。

李师傅,您坐着,我去洗饭盒。

不,不,亦叶!你上了一天班,我今天什么活也没干,等于休息了一天。我去洗!你把衣服和书包先拿着,在食堂门口等我!

从在食堂门口看到亦叶和那个他曾见过一次的男子在一起吃饭的那一个霎那间起,方小慧的心中就充满了疑团和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楚。从小到大,方小慧还是头一次体验妒嫉这种情感。事实上,在方小慧的生活圈子里,值得他妒嫉的人和事确实太少太少。从理智上,方小慧十分清楚,他既无法阻拦,也无权谴责亦叶和任何一个男孩子交往。小叶妹是我的,这只不过是他自己的感觉而已,并无任何道义或法律上的意义。方小慧只是深深地懊悔,他竟没注意,就在他自己的眼皮底下,亦叶已经长大了。而他却以为,小叶妹还很小、很小,离着男女之间的事那就更远了,简直有万里之遥!细细地算一下,亦叶已经满了十五岁。又华姐和海娃当年为那么轻轻抱一下头,搞得天翻地覆的时候,不也只有十六、七岁!假如自己能早一点意识到小叶妹会长大,早一点把自己的这一缕情思告诉她,叶妹绝不会和别的男孩子交往!叶妹从小就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对这一点方小慧坚信不疑。

只是,方小慧依然百思不得其解。小叶妹在松园呆得好好的,怎么会认识一个工人?又怎么会深更半夜跑到一家工厂的食堂来?

走出食堂,方小慧却无法就这样回家。

无论如何,也得等着叶妹出来问她一声呀!她总不至于这个晚上和这个男的不分手吧!方小慧站在食堂出口处右侧的一棵树底下。胃疼得难受极了,一阵阵的钝痛。方小慧不得不时时蹲下,捂着前胸,然后再站起来。幸好树底下光线昏暗,没人能看见他。而他却可以透过食堂的窗子,一直看到亦叶坐的那张桌子,清楚地注视着亦叶和那个陌生男子间的一举一动。

很显然,叶妹和这个男的认识,已经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了。叶妹和那个男的已经相当熟悉。那个男的居然把他自己饭盒里的菜用他自己的勺子拨到叶妹的碗里,而叶妹,居然大口大口地吃了!要不是亲眼看到,方小慧怎么敢相信这样的场景?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到现在的这三年,亦叶不再上方家,当然也就不可能和方小慧在一起吃饭。然而在那之前,小叶妹在方家吃饭,在方家玩耍,在方家睡觉的历史,却延续过整整十年!方小慧记得清清楚楚,亦伯、叶姨都是学医的,亦家可以脏,可以乱,但饮食卫生却有着极苛刻的条例。童年的时候,小叶妹可以把口水滴在小慧哥的衣服上;可以把一双又酸又臭的小脚塞在小慧哥的枕头下面,方小慧却从不敢用自己使过的筷子或勺子给亦叶搛菜、喂饭,哪怕没人看见。

终于,亦叶和那个男的吃完了饭。那男的拿着三只饭盒,到水池边去洗;亦叶拿着毛衣和书包向食堂门口走来。很显然,他们还并没有道别、分手。亦叶走到食堂门口停住,等着那男的来。方小慧开始觉得一阵阵恶心,浑身上下都发冷。他把原来拿在手里的军装穿上,扣上扣。但胃疼得越来越难受,额头上和背上开始沁出汗珠。方小慧只得把领口上扣上的风纪扣再度解开。
24


李洁终于把所有的饭盒全部洗好。把饭盒放到书包里之后,亦叶和李洁并肩走出了食堂。这时他俩如果向右转,正好会经过方小慧伫立其下的那棵树。但李洁和亦叶却向左边走了。方小慧盼着亦叶在向左转的那个瞬间能稍微向四周环顾一下,哪怕是漫不经心的。那样的话,她怎么也能遇上方小慧的目光。但亦叶却一直低着头,那男的没说任何话,只是接过亦叶手中拿的书包和毛衣,让亦叶能空着手走。

方小慧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叹一口气,紧紧地跟在他俩身后。

假如想要轻轻地走路,方小慧可以穿着厚厚的靴子,却走得让公安人员驯养的警犬都听不出声,那是他从小练就的功夫。可是现在,他有意重重地走出声,让鞋底擦着地面,让肩上的挎包不时地碰着路旁的灌木丛。方小慧知道,亦叶从小就是一个十分警觉的孩子,而且有着超乎寻常敏锐的听力。她那一双耳朵,岂止是容不得半点杂质,简直能听出超声波!童年的时候,不管是他练唱功,还是吹箫,拉琴,只要稍一走神,错一个地方,亦叶就会立即发现。而现在,身后出现这样令人奇怪,甚至令人生疑的脚步声,亦叶怎么也该回过头来看一眼才对呀!可是亦叶和那个男的并肩缓缓地走着,居然目不斜视!方小慧真是伤心透了。和这个男的在一起,叶妹竟会这样全神贯注!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疲倦过,在树下站的那二十分钟,简直比台上演两个小时的戏还累!而且胃疼由一阵阵钝痛变成了难忍的绞痛了。额头上的汗水顺着鬓角留下来,方小慧使劲咬着牙,用手绢擦了擦头上的汗。他下决心紧紧地跟在亦叶的身后。就算那个男的能把叶妹送回松园,他还能陪着叶妹进三号楼么?今天晚上,说什么也得向叶妹问个明白。

亦叶!李洁轻轻地叫了亦叶一声。

这个愉快的晚上是李洁事先完完全全没有想到的。

整个四月二十九日的晚上,从八点到十二点,厂部所有的干部都让工人放假,而他们自己则参加忠字班。所谓忠字班,是指的自觉自愿地加班工作,不拿加班费,也不强迫每个人参加,因为是自觉自愿地向毛主席他老人家献忠心。平时的每个厂休日,各个车间都有自己安排的忠字班。工人中倒确确实实有公开地不参加忠字班的人,而且还都是些出身好,让车间的三结合小组毫无办法的工人。但干部们加忠字班时却几乎无人敢不到。身为人民勤务员的人,谁敢不向毛主席他老人家献忠心?

从行政关系上说,李洁还是工人。文化革命前厂里一直培养李洁,想让他做专职团委书记。他还没来得及上任,革命就开始了。厂革委会成立的时候,他和父亲双双被结合进去。这之后,他一直做着干部的事。李洁下午才从小三线回来,他原来计划吃过晚饭上厂里参加干部们的忠字班。爷爷见他要到厂里去,就让他顺便给小琴捎点菜。没想到在小琴姐这里竟意外地碰到了亦叶!

李洁决定今天晚上先不去参加干部的忠字班。五月一日中午厂里还有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就是过去的劳模、生产标兵们的忠字班。李洁决定参加那次忠字班算了。

李师傅!李洁叫了亦叶一声却什么也没说。亦叶觉得应该问一声才对。您刚才,想说什么?

从心里讲,李洁不愿破坏他生活中这难得有的温馨时刻。然而那件事,连他自己都什么时候想起来就难受,亦叶怎么可能真忘记呢?还是说了吧!要不,过两天开完汇报会一回小三线,·才能回来呀!

我是想说入团的事,亦叶!你,你一定恨我吧!

从在车间里回头见到李洁的那一个瞬间起,亦叶就预料到李洁一定会提起入团的事。生活中有许许多多的事,是人自己无法选择,也无法回避的。要是能让亦叶自己选择,她宁愿自己根本不认识李洁,也从未写过入团申请书!在那场入团风波之后,她希望自己永远不再见到包括李洁在内,所有她在子弟中学认识的人!为此,她甚至宁肯自己发一千次哮喘,受尽肉体的折磨。

在最初的那阵难受过去了,特别是吃了这顿愉快的晚餐之后,亦叶又恢复了往常的镇定。父亲的教诲多么形象,多么深刻呀!生活这东西,确确实实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父亲挨打受重伤,却活过来了。现在在特护病房住着,不用天天劳动。自己呢,受了这一番屈辱,不是也进了工厂,当上了学徒,还碰上这样好心的师傅。这大概就是老百姓们常说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其实生活这东西,也许原本就既无岭也无峰,成岭或成峰,不过是人自己的感觉罢了,就像小学时代的语文课文《火烧云》一样,你看它像什么它就是什么。

李师傅!我哪能恨您呀!亦叶尽可能使自己平静,我要是恨您,那才真叫是敌我不分了!

李洁不禁笑了。听到亦叶安详,甚至带点幽默的回答,他完全放心了。这个女孩子身上有一股和她的年龄完全不相称的韧性,她竟然已经不动声色地从那场灾难性的入团风波中超脱出来了。

其实,我自己有时也想,人的一辈子,只要老老实实地做人,尽职尽责地做事,对得起自己就行了!不要说共青团员,就是共产党员也不是个个都符合党章的要求,也不是个个都比群众优秀。现在天天批判人性论。我倒觉得,人的良心都被批没了!我七月份就能回厂。一回厂我会发函到你父亲单位问。你父亲的问题什么时候有结论了,你什么时候就能入团!团龄从……”

算了,李师傅!算了!咱们别说已经过去的事了。

亦叶实在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李洁看到的她的平静和调侃,是她极力克制自己的结果,事实上,每逢想到那一段无端地受到的屈辱,她就有一种马上要窒息的感觉。

您在小三线那边,一定比在厂里辛苦吧?

体力上当然比在厂里累。我不喜欢光动嘴说空话。眼里见到活,就想自己动手做。那边的指挥长是咱们厂的一个副厂长。那人不爱说废话,喜欢干实事。刚开始搞靠山、隐蔽,建分厂时,全厂的干部都拥护。那是林副统帅的指示,就是不理解的,也得在执行中加深理解。只有副厂长一人公开反对。他说靠山、隐蔽,不可能建现代化的棉纺厂。只能回到南泥湾,让农民们家家户户自己动手纺棉花。那样帝修反真来了还可以开展游击战,把总后的首长都说笑了!但后来真的决定建分厂了,那些口口声声一万个拥护副统帅指示的人,谁也不报名去小三线。倒是这个副厂长自告奋勇去了。所以每次要支援分厂我都积极主动地去。我是真心实意地愿意去。一来我还年轻,多干点力气活,多出点汗,比整天呆在厂部开会好,这是我爸说的。二来我喜欢那个副厂长,他是现在小三线的指挥长。只是可惜……”

李洁突然把话止住了,他本想说,只可惜不能天天见到你,但又觉得不妥。止住了话,李洁的脸还是红了。

您说,可惜什么?

光线暗,亦叶并没注意到李洁的脸红。

我是说,可惜分厂太远。不过,也就只有两个月,我就回来了。

亦叶站住了,他们已经走到了青工宿舍的楼前。

李师傅!谢谢您的醉笋!在小三线那边干活当心点,注意身体!我要上楼了,咱们七月份再见!

亦叶说着,接过李洁一直帮她拿着的书包和毛衣。

你在厂里已经拿到床了?

李洁十分吃惊,他知道青工宿舍床位挺紧张的,而且亦叶的家离厂不算远。

是师傅的妈妈……”

啊!是的!李洁这才想起,万婶在工会搞后勤。他心中难过起来,这个愉快的晚上竟突然间要结束了!

明天不上班,你何必今天睡厂里?

李洁以为亦叶晚上一定回松园。正好他的自行车锁在门卫那里。他一直想着在门口取了自行车把亦叶送回家。他甚至都想好了,这一回绝不忘记先让亦叶在后面坐好再上去骑。

师傅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她明天有忠字班。

亦叶的话没说完,一辆厂部的三轮车正好经过青工宿舍的楼前。上面堆满了红红绿绿的纸和浆糊桶。骑车的是厂革委会管宣传的一个干部,厂里的老人。

哎!是小李呀!刚回来就参加忠字班,真不错!正好上车帮我扶一把!

李洁应了一声就飞快地跳上了那辆三轮车,他没来得及说话,只向亦叶挥了挥手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一直紧紧跟在亦叶和李洁身后的方小慧总算看到亦叶和那个男子分手,那男子跳上一辆三轮车飞逝而去,心中如释重负。

方小慧正想开口叫亦叶,上腹部的伤口却袭来一阵剧痛。

哎哟!

方小慧只觉得两眼发黑,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就在他用左手扶住身边的路灯杆,右手捂住前胸,跪倒在地的时候,他肩上的挎包嘭地一声掉在地上。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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