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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依依(1)- 《三柳湖畔》连载之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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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9-27 02:48: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松园旧事》第一部《三柳湖畔》连载之二十二
二十二 杨柳依依(1)

离开朱腊梅,亦叶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

这八个月的学徒生活,原本过得极快,转瞬即逝,几乎没在脑海里留下任何痕迹。而如今,在这一切行将结束的时候,这八个月中每一点,每一滴,每一个最不重要的细节,都清晰如镂,都栩栩如生!在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东西,人是在失去之后才觉其宝贵的,身临其境时却往往浑然不觉。比如健康,比如亲情,比如一个平平常常的工厂中,一个普普通通的学徒工的位置。

亦叶无法忘怀的,当然首先是李洁。那个在自己的家中最小,因而不需要有,也就没有大哥哥风度,但在亦叶面前却无时不刻不像大哥哥一样关心、爱护着她的人。亦叶愿受千般委屈万般冤,只要自己未来的生活道路上还能再遇上李洁这样真挚地对待自己的领导!亦叶甚至忘不了李洁的爷爷、父亲、小叔和万婶、万小琴母女,那是亦叶在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松园中从未遇见过的善良、实在的人群。

9876厂的几乎每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都能看到伟大领袖毛主席赞美工人阶级的那段著名的最高指示。以往,亦叶从未觉得工人阶级像毛主席形容的那么可爱。他们一点也不大公无私,正好相反,他们自私极了!有时,仅仅只是为了车间少发了几毛钱的夜班费,他们便会不屈不挠地大吵大闹。他们也绝不是最有远见,正好相反,他们目光短浅极了!他们的工作也不需要他们有任何远见。唯其没有远见,他们才能在那完全称得上恶劣,甚至非人的工作环境中默默无闻地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和生命。

在离开工厂的前夕,亦叶才深深地为这群工人的质朴而感动!

这个世界,充斥着无数默默无闻地工作着的芸芸众生。而生活,原本就是残酷而不公正的!就像生生不息的大自然,有的能成为普照天下的日月,有的却永远只能是遥远天幕上若隐若现的星辰;有的能成为参天大树,有的却永远只能是任人践踏的小草;虽然大地靠的是无名小草的装扮,夜空靠的也是无名星辰的点缀。

亦叶胡思乱想地回了家,心不在焉地给奶奶注射了葡萄糖,又默默无语地吃了晚饭。一想到自己也不得不上山下乡,亦叶首先担心的还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父亲!童年时,亦叶发哮喘,几乎全在深夜。不能平卧,她就在床上坐着。父亲每次都穿着长长的睡衣,在床边不出声地陪着她,父亲用他温暖的大手抚摸着亦叶冰凉的手、脚、耳朵和脸颊。不是那些抢救她的药物,而是父亲的爱,给了亦叶勇气,去战胜死亡,去重新获得生命。

想起父亲,亦叶眼前随即出现了购粮簿、残废军人证,那包跋涉万里的淡菜和朱腊梅那双饱含着泪水、忧伤和希望的眼睛。你不是答应朱腊梅,要给她回电话吗?

姑且把自己的忧愁放在一边,先替刘大江想想吧!

朱腊梅说得一点也不错!刘大江要是被退回学校,即使是不上山下乡,也是死路一条!哪个单位能收一个既无任何一技之长,左手还残废的青年呢?一开始认真地思索,亦叶的心便自动地平静下来了。很快,她发现,刘大江的事,只要上上纲,上上线,其实一点也不难办!刘大江的工伤是在进厂后的第一个月中发生的。首先,按规定,缝纫车间的徒工应该先上三个月的技术课,其中当然也包括安全操作,然后才能上机。但缝纫车间没有任何人给徒工上课。美美和刘大江几乎在进车间的当天就上机了!其次,刘大江受伤的那天全厂停电,是深挖洞小分队用电超负荷造成的,是厂革委会调度不当!最后,在停电的时候,车间必须有人监督关机,在电来以后按铃统一开机。而缝纫车间并无任何人管此事!这些细节,美美在刘大江受伤后曾多次向亦叶叙述过。换句话说,刘大江的工伤,确实像缝纫车间的领导自己承认并害怕外人知道的,是一起厂革委会和缝纫车间领导有不可推卸责任的恶性工伤事故!也正因为如此,厂革委会和缝纫车间领导在刘大江受伤后,多次召开会议,严厉警告工人,不准他们将此事张扬出去。

如今这个年头,照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年头。刘大江他怕什么?他是从里到外红透了心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朱腊梅完全可以带着刘大江到厂革委会去义正词严地要求9876厂把刘大江留下来,当作正式学徒。否则,她娘俩将到总后勤部直接去控诉。控诉9876厂厂革委会和缝纫车间的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为了达到阶级报复的目的,有意忽视安全操作,蓄谋残害毛主席他老人家身边的小红花。而且在这起罕见的恶性工伤事故发生之后,这一小撮人还千方百计地企图阻挠广大革命工人向党中央,毛主席汇报。厂革委会和缝纫车间的领导中,有谁吃了豹子胆,敢承担这么大的罪名?

把这一切想好了之后,亦叶的心中轻松了许多。

朱腊梅今晚在病房值班,正好打电话给她,她跟前没人听。不过,在给朱腊梅打电话之前必须先告诉美美一声。一来让美美对马上就要到来的这场人生道路上的变化有点精神准备。二来关于刘大江受伤前后的所有细节,全是美美告诉亦叶的。当时美美还曾再三告诫亦叶,绝不能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如今,美美和亦叶一样,就要离开工厂和车间了。把这事告诉外人产生再严重的后果也与她无关了!只是亦叶从小受父母亲影响,把自己的信誉看得十分重。和美美定的君子之约是必须遵守的。只有在美美同意之后,她才能给朱腊梅打电话。

这么想着,亦叶很快就穿好了厚厚的棉衣,戴上了口罩和大围巾,拿上了手电。她要连夜上美美家去。

美美已经上床了。罗秀英一开门,看到亦叶,吃了一惊。

叶妹!是你奶奶……

啊!不是!罗阿姨!是我自己有点特别着急的事要找美美。

美美披着衣服坐起来。一听亦叶说,要退回学校下乡,当时就趴在枕头上哭了。

这下全完了!我还刚去信安慰我哥,说我下个月寄给他五块钱。他没钱,有整整一年没吃过酱油,都忘了酱油的味儿了。

美美这一说,罗秀英的眼红了,姥姥抹开了泪。

亦叶虽然也难过,但心里还装着朱腊梅的事,便接着问美美,同不同意她给朱腊梅打电话。罗秀英是全院的护士总长、护理部主任、护校校长。朱腊梅是她的得意门生,也是文化革命前护理部有名的技术标兵。朱腊梅工作认真负责,做起事来眼疾手快,行行护理技术都过硬。罗秀英一向喜欢她。一听亦叶问起这事,马上赞成。

叶妹说得对!就得唆使着腊梅这么干!凭什么医学院的孩子下乡,军工厂的孩子就可以留城?美美!你擦一把脸,快陪着叶妹去打电话。不要在咱们医院跟前打,找一个远一点的电话亭!

美美起床,穿好衣服,陪着亦叶走了一站电车路,找了一个僻静的公共电话。美美负责四下张望,留意有没有院里的熟人。亦叶先拨附属医院的总机,然后转到皮肤科病房。果然如亦叶所料,晚上只有朱腊梅一人在电话机旁。亦叶讲了十多分钟,朱腊梅一一记录下来。朱腊梅和亦叶约好,马上照着亦叶说的那几条去办,有任何结果都会及时告诉亦叶。

打完电话已经十点半了。和亦叶告别时,美美神情沮丧。

反正没有救了,叶妹!明天我不去上班了!

可不行,美美!这事,下个星期一才宣布。下个星期一就是十二月一号了。照工厂的规矩,上了一天班,就得发一个月工资!你明天不去就亏了!

这一说,美美才决定再坚持上一个星期班。

回松园的路上,亦叶看着沿途那一根根还未拆下的国庆宣传栏的木头柱子,心中万分惆怅,也万分伤感地想起了李洁。此时此刻若是李洁在身边,这个晚上不会像现在这样黑暗、寒冷、孤独和凄凉!亦叶从未向李洁索取过什么,却本能地感到,只要是李洁所有的,他都会对自己慷慨解囊。然而李洁有的东西,她并不想索取。她需要的仅仅只是倾诉,向一个稍微能理解一点她的处境的人倾诉!两行清泪涌出眼眶,浸湿了口罩的边缘,一阵刺骨的寒冷,又从脸上传遍了全身。

亦叶自然无法知道,总后的那份关于非本厂职工子弟退回原学校上山下乡的批文,竟会是李洁自己亲手带回W市的!

李洁是十一月二十日出差的。他和小三线的指挥长先陪同总后的首长视察小三线分厂基建工程基地,然后又跟着总后的首长一起回了总后。首长们对小三线工程的进展和李洁作的汇报十分满意。李洁和小三线指挥长一起,在总后逐级汇报宣讲了四天。到十一月二十六日,在B市的所有任务圆满完成,按计划,第二天将去珍宝岛参观。总后的首长顺便递给李洁一份批文,让他看完后带回厂。那份批文极短,上面写着: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备战,备荒,为人民。根据中央军委19691号通令精神,各大中城市必须继续加强战备,随时警惕美帝,苏修的突然袭击。大中城市人口要大力疏散。为此,总后所属第9876工厂所招收的二十八名非本厂职工子弟,全部退回子弟中学,参加该厂所属城市的上山下乡运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是无比英明,正确的。

此件发至9876工厂厂革委会

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

李洁一看完这份批文,立刻就觉得天旋地转,甚至两眼发黑!若不是靠在桌边,几乎要倒在地上。他咬着牙和指挥长一起吃了中饭,五分钟以后就全吐了。小三线的那位指挥长十分喜欢李洁。在小三线工地上,李洁是出了名的铁人。他带着厂里的基干民兵连,在小三线支援工程兵战士们,为未来的纺纱厂车间挖石炸山洞时,曾创下过三天三夜不合眼的记录。现在一看李洁面色苍白,吃的午饭全吐了,非常担心李洁病了。李洁一说不想去珍宝岛,想先回厂,指挥长马上同意了。

李洁在火车上躺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十一月二十八日中午回了厂。

回厂后,李洁强打起精神向厂长和政委汇报,然后又把总后的批文交给厂革委会劳资小组的组长。一回家,倒在床上,李洁发起了高烧。幸好星期五是W钢的厂休,李净在家。他一看不行,背起李洁上了厂医院。医生给李洁打了针,很快就退了烧。

但是李洁却什么都不能吃,吃什么,吐什么。连喝水都恶心。爷爷急坏了,守在李洁床边不知如何是好。父亲,小叔和哥哥也都一筹莫展。

李洁带回的那份批文的内容,几个小时以后就传遍了全厂中层以上干部。万婶听说了,马上告诉了小琴。细心的小琴一下子想起了亦叶。

洁子心里,八成是惦记着亦叶,就是我那个徒弟,小琴对净子说。这一下,亦叶也得退回学校下乡。洁子一准在总后开会时就知道了,心里哪能不难过!这一路上又没个人说话、照应,都憋在心里。毒火一攻心,还不给憋病了。

万小琴这一说,爷爷、万婶、小叔也都想起了亦叶。只是除了在心中为洁子难过之外,想不出任何别的好招。总后的批文,那是雷打不动的!执行的时候,一丁点也不能走样!

要是有一点好招,洁子他自己能给急病了?

厂里那么些人,他干吗非喜欢这个亦叶?李净忍不住埋怨了弟弟一句。

那可不能怨洁子!一向温顺的小琴大声地反驳。那闺女又聪明,又水灵,咱们厂还真是找不出第二个,别看这上万人!唉!只可惜没生在咱家!要是我爸当年不出事,我妈也能给我生一个亦叶这个岁数的妹妹!小琴感慨万千地说。

是啊!是啊!谁说不是啊!万婶擦着眼,伤心起来。

李净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小琴不是说,可惜亦叶没生在咱家吗?

婶!李净把万婶拉到一边,您上厂子里问问看,要是亦叶算您的养女,能不能留在厂里?您知道,我爸,好面子。他一问,别人准得猜,是我弟看上这个亦叶啦!你问问,我估摸着,没事!

净子说的是!我明儿个就上厂子里问去!

李家的事压根儿就是万家的事。万婶心里头对李家这两个在厂区顶天立地的儿子是怎么爱都爱不够。她只恨自己身边只有小琴这一个独生女。听到李净说起收养的事,没耽搁就问开了。

万婶在厂里人缘好。她一开口问事,马上就有人指点。

厂子里的人告诉万婶,养女这事,厂子里自己办不管用,得上市革委会下面一个民政小组去。星期一小琴正好是早班,一早便和母亲一起,到市革委会的民政小组去了。民政小组的人一看厂子里的大红介绍信,老工人,老党员,还是烈属,马上就肃然起敬起来。

小琴很快就把手续弄明白,记了下来。

第一,被收养的人不能超过十八周岁,也就是说,不能是成人。亦叶还不到十六岁,一点问题也没有。第二,收养人必须政治历史清白,并有足够的抚养被收养人的经济能力。万婶和小琴两人都工作,这个经济能力也有。第三,收养人的亲生子女必须同意这一收养决定,这样,被收养人才能获得合法的遗产继承权。万婶只有小琴这一个亲生女儿,这一点当然也不是问题。麻烦出在最后那两点上。第四,被收养人的亲生父母如健在,必须同意这一收养决定,保证从今以后不和该子女发生任何联系,同时还要说明自己不抚养该子女的原因,这原因可以是经济上的,比如子女过多,收入过少。也可以是政治上的,比如阶级敌人,牛鬼蛇神,被剥夺了公民权或政治权利的人,正服刑的犯人等等。这类人在政治上可能对子女产生毒害。第五,被收养人要公开申明和亲生父母脱离关系,放弃原有姓氏,随收养人改姓。

啊!就这么几点呀!那一准能办成!万婶的耳朵背,听完小琴在耳边大声地解释,当下就松了一口气。

可是万小琴却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最后两点,亦叶不会同意!但她一时半会儿又和母亲说不清她为什么这么感觉,只好先和母亲一起回去。

星期一一早,亦叶一进厂门口,就看见许多人围在布告栏看着什么。原来是厂里的一名临时工被枪毙了。亦叶挤上前看了看名字,就是那天在成品仓库后面想要强奸美美的那个流氓!罪名是强奸加上盗窃。这种坏人中国太多,杀掉几个,亦叶一丁点也不心疼。只是准确的罪名应为强奸未遂和盗窃未遂。那个倒霉透顶的坏蛋,那天晚上本来是想去成品仓库偷军装,遇上美美和亦叶,又起歹心。不料两件坏事一件也没做成,反误了卿卿性命!

亦叶走进厂大批判组,听说李洁已经回厂了,但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居然住院了!亦叶大吃了一惊。她责备自己太粗心,星期六一整天呆在厂部办公楼,竟充耳不闻李洁回来和生病的事。

倒是接下来在听传达总后的那份批文时,亦叶已经完完全全镇静下来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和哥哥姐姐他们一样吗?厂革委会已通知各车间、小组,亦叶这批非本厂职工子弟上班上到十二月九日。每月的九号是发工资的日子。领了十二月份的工资后,这二十八名编外学徒就可以回学校办下乡的手续了。而在实际上,从星期一当天起,就没人管这些编外学徒了。

中午吃过饭,亦叶上小卖铺买了两斤价格最贵,也是父亲平时最爱吃的,产于L省的那种又大又红的香苹果,又买了两听罐头,然后就背着沉重的书包去了厂医院。

亦叶碰到了几个月前给她治疗哮喘病并给她病情证明的黄大夫。

李洁住院,也是黄大夫给看的。黄大夫说,李洁的病并没好,但他坚持不愿住院,只好让他先回去。亦叶问黄大夫,李洁是不是肺炎。黄大夫说,李洁刚入院时,高烧、头痛、胸痛,吐了不少铁锈色的痰,很像是大叶性肺炎。但是拍了胸片,查了血象,却不是。这之后,李洁进食即吐,但以往和现在,消化系统都没有任何别的症状。黄大夫告诉亦叶,李洁已经数日未进食,又不愿注射葡萄糖,因此人的整个状态显得十分虚弱。他已经为李洁办好了转院手续,希望亦叶说服李洁到江夏附二院去检查一下。

亦叶去李家时,李家全家人和万婶都在。李净一见亦叶,非常高兴。弟弟喜欢这孩子,见了这孩子,没准儿心里会好受一些。他赶紧让父亲带着爷爷、小叔上万婶家去坐着,他自己也先上另一间屋呆着,还把门轻轻地关上。

李洁自己觉得,比刚回厂那天好多了,只是浑身无力,吃不下东西。他很惭愧,从小到大,他还从未生病生得让全家人着急过。离开亦叶,连头算到尾,正好十天 。这十天,他没有一天忘记过亦叶。星期五下午,他实在是支持不住,去了劳资组,没去大批判组找亦叶就回了家。

没想到,后来竟会住院了!

李洁生病的这几天,厂里上上下下,从厂革委会的正副主任,过去的正副厂长和政委,到车间的三结合小组的正副组长;从电工班他那些老老少少的伙伴,到各个车间私下爱慕着他的年轻姑娘;没有一百人也有八、九十,都到厂医院看过他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偏偏亦叶不来!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病了,还是她知道了,不愿或不敢来。

今天,已经到了李洁能忍耐的最后时刻!假如今天,这个亦叶还不来,他已经想好了,吃过晚饭让哥哥或小琴姐去叫亦叶。让他们告诉亦叶,李洁病了。啊!不!干脆就说,李洁,已经死了!

而现在,这个可恶的亦叶,她终于来了。

李洁突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没有任何病的感觉。多么难得单独和亦叶在一起啊!我要好好地和亦叶说说话,说说我心里的话!

李洁使劲地坐起来,想穿上衣服,却突然间天旋地转,两眼冒起了金星,耳朵也嗡嗡地叫,他想扶自己一把却没来得及抓住个东西,身子一下向床后倒过去。幸好亦叶眼疾手快,反应敏捷,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他。否则,李洁的头会重重地磕在床架子上。亦叶用右臂托住了李洁沉重的头和肩,轻轻地往下送了送,让李洁重新在枕头上躺下。

亦叶目不转睛地看着双眼紧闭的李洁。才不过一个多星期没见到李洁,李洁那张红扑扑的圆脸瘦了整整一圈。头发高耸着,看上去像一个倒置的三角形。若不是在李洁自己家,而是在医院的病房里,亦叶简直不敢相认了!

老半天,那阵该死的晕眩才算过去。李洁重新睁开了眼。

李师傅!您刚才坐起来,是想喝水,还是想上厕所?

都不是,亦叶!

要我去把您的哥哥,或者爷爷,叫来吗?

不!不用!

那,您需要我帮您做点什么吗?

我需要你离我近一点,在我床边坐下来,并且,多坐一会儿。

李洁把自己的身子往里挪了挪,给亦叶腾出够她坐的地方来。亦叶侧着身子,面对着李洁,轻轻地坐了下来。

亦叶!

李洁用极轻的声音叫了一声,几乎同时,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了亦叶的手。亦叶的手冷得简直像一块冰,李洁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亦叶歉意地把手缩回来。

李师傅!我的手特冷,凉着您了吧!

李洁笑了。这一冷,倒使他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想起和亦叶认识的这一年多,这是第二次握手了!第一次是工宣队进驻子弟中学的那个欢迎会后。自那以后,他有过无数次和亦叶朝夕相处,共同工作,甚至并肩散步的机会,他却从未碰过亦叶一下,连手也没碰过!

李洁一笑,亦叶也笑了。亦叶一笑,李洁眼前的这片小小的天地,一下子豁然明亮起来。

你的手真凉!我迷迷糊糊的,还以为我握错了,握的是一块石头。

哈!哈!哈!一块石头!

亦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前倒后仰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惊动了李净,他推开门,朝里望了望。亦叶一看李净,不好意思地冲李洁伸了伸舌头。

坏了,李师傅!您的哥哥准要骂您了!

不会!我哥好着呢!从来不骂我!

这个女孩子可真是洁子的一副灵丹妙药啊!看着在床上和亦叶有说有笑,和几分钟前判若两人的弟弟,李净真是呆住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之后,李净默默地关上门,回到另一间屋。

给你暖暖手吧,亦叶!

李洁从被子里拿出一只热水袋,递给亦叶。那是爷爷给他暖胃的。

亦叶接过来暖了暖手,又还给李洁,算了,李师傅!还给您吧!我的手老是这么凉,现在热了,过一会儿又凉了!

李洁接过热水袋又重新捂在肚子上。亦叶低下头,把被子的两个角向上轻轻拽了拽,又在李洁的肩两边压了压。李洁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亦叶。他能清楚地看到亦叶长长的,随着她大大,黑黑的眼忽闪忽闪动着的睫毛和她那不笑时常紧抿着的嘴唇边清晰,生动的线条。亦叶的眼中,蕴藏着那样多的柔情和那样深的关切。那是李洁以往从未见过的。

李洁呆呆地看着亦叶,心中埋藏了很久,想在没人时对亦叶悄悄地说的话,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李师傅!您,想吃苹果吗?我,给您带苹果来了!

苹果?

对!苹果!亦叶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又圆、又大、又红、又香的苹果,放在李洁的鼻子下面。这苹果,可香呢!

李洁使劲闻了闻。果然,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袭来。

啊!真香啊!

李师傅!您知道,这苹果,叫什么名吗?

国光苹果?

不对!

香蕉苹果?

也不对!

亦叶顽皮地笑着,那笑靥,和她手中的苹果一样可爱!

那我就猜不着了!

李洁抱歉地看着亦叶。对苹果,他知之甚少。偶尔买苹果,绝不是为了自己吃,而只是为了看望生了病的同事。在他的记忆中,从小到大,他几乎还从未没什么事坐在家中吃过苹果。昨天在厂医院,倒有好多同事带着苹果来看他。那苹果,比亦叶手中拿着的小多了!就是那么小的,也被爷爷和万婶立马收起来了,准备送别的生病的同事。

我告诉您吧!这苹果呀,叫过山香!

过山香!

对!这苹果的品种已经很老,很老了!四十多年前,我爸上大学的时候,上种这苹果的地方去过。那地方,有一个和苹果一样美丽,动人的名字,叫栖霞。苹果上的颜色,就是让霞光给染的。我爸说,果农们只在山的南面种苹果树。可是过路的人,在山北就能闻到香。所以这苹果……,叫过山香!

这名字还真形象!

李洁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能飘过山头的清香。

您,想吃一个吗?

想!太想了!

李洁使劲地咽了一口口水,他突然间觉得饿了,而且很饿,很饿!

亦叶拿着那只大苹果,走到厨房。李净跟进来,接过去洗好,放在一只碗里,递给亦叶。亦叶拿着碗,回到李洁床边,看着苹果,又犹豫起来。

李师傅!厂医院黄大夫说,您这几天老吐,吃什么,吐什么。

啊!那就是说,亦叶,已经去过医院了!是我自己病得迷迷糊糊的,没看到她!李洁的胸中汹涌澎湃着一股股幸福的暖流。

我是想说,您最好先喝点热汤,或者热牛奶,暖暖胃。然后,我再喂您吃这苹果。苹果,总还是生冷凉性的东西,您说呢?李师傅!

那就照你说的,先喝汤吧!爷爷说,给我煮了鱼汤,一定在厨房里。

李洁从来没从亦叶嘴里听到过这样温柔,亲昵的话语,这完全是因为自己病了。病了,多好啊!看来,人是得不时地病一下。老是健康着,就会错过生活中许多甜蜜而珍贵的瞬间!李洁惬意地闭上眼。这时他才确确实实地觉得饿了,而且是那种从未体验过的,巨大的、无法控制的、饥不择食的饿!

李净把一小锅已煮好的鱼汤端进屋,放在桌上。那汤熬得极浓,乳白色的汤汁上漂着姜片和葱花。锅盖一揭开,屋中四处都飘着鱼香。李净盛出一小碗,放在桌上凉着。

我起来自己喝!李洁咬着牙,想坐起来。

别!别!李师傅!别起来!亦叶拦住了李洁,刚才,要不是我扶住了您,您准得磕着!您还是靠在床上,我把您的头垫高点,我喂您喝吧!

李净抱过来两只枕头,亦叶托起李洁的肩和头,把两只枕头塞到他的头后。

您看,这样就和您自己坐起来差不多了。好了,您的手也别动,搁在被子里吧!

亦叶十分满意地看了看李洁的体位,然后掏出一条画着一只大大的波斯猫的花手绢,那是方小慧送给她的那些美丽的花手绢中的一条,亦叶每天都换着花样带一条在身边,围在李洁的脖子下面。

李净紧张地看着那鱼汤。弟弟从小就爱喝鱼汤。这几年家中的鱼票,甚至万婶家的鱼票,都是等着洁子在家时才买。这一次洁子病,爷爷已经熬过两回鱼汤了。可是一直到今天下午,李洁喝完就吐。李净担心李洁又吐,吐脏了自己家的被子倒不怕。怕的是吐到亦叶的身上。他拿着一条干净毛巾在床边站着,没敢走开。

看到亦叶竟在李洁的脖子下面围上一条小花手绢,李净笑了,这亦叶,其实还是个孩子!

而李洁,却一阵阵鼻子发酸,泪眼朦胧。母亲去世时,李净七岁,李洁六岁。自那以后,这个家庭中便再也没有过女人!父亲和哥哥的身边,还有万婶和小琴姐母女。而李洁呢,他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体验过异性的关怀和爱抚。恍恍惚惚之间,李洁觉得不是亦叶,而是母亲,朝自己走了过来。他赶忙闭上了眼。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上一节:
五个小瓶(2) - 《三柳湖畔》连载之二十一
下一节:
杨柳依依(2)- 《三柳湖畔》连载之二十二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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