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agraph] 第四章 摜不死的烏龟,扭不死的鳖 长荣去日本以后,我三天两头往他家跑,给他妈送点吃的,用的。 我怕人家说闲话,丒了我娘家的脸,每回擦黑去,天不亮就赶回来。跑多了,就是不明不白嫁了过去。 每次回来,我妈问这问那:亲家可好,要接她过来住几天。 我也跟长荣妈说了,她老是说:是要去,看看亲家。可她从来不说让我妈去她家。一次,我真的接长荣妈上我家过端午节,她为难,犯起愁,好半天才说话:空手去,哪象话,也没有一件出门的衣裳。等长荣回来,我去看看亲家。 我怄气,说:每回都说等长荣回来。 长荣妈看看我笑笑,转过身又流泪,忍着没哭出声。 我爸爸妈妈常背着我,在悄悄说话,见我进屋,又不说了。有一次,我在门外贴着耳朵,偸听他们俩说的话,和我想的一个样。我高兴咳了一声。我妈喊我进屋,把话挑明,说:女儿横直是童家人,早晚要嫁出去,等长荣5年回来,恐怕把他妈身体拖垮,让女儿先去他家,和他妈一起凑合着过日子,闲话不会有多少。 我就是这样嫁到长荣家。 大清早,上街的人象小鱼儿上水那样涌来。你挤我,我挤你。挑柴的,卖菜的,丈把宽的小街,险些挤炸开。我也夹在人缝里,挤到东,又推到西。两个铜钞在掌心,都焐熟了,想买这,又想买那,就是不够数。 我盘算好久,才买下二两猪头肉,十块臭干子。 长荣妈在屋外晾衣裳,看我手上拎着肉、干子,说: 坤芝,你? 妈,你忘记了,今天是么日子? 记得,十一月初二。她话没讲完,眼泪汪汪往下流。她晾完最后一件衣裳,弯下腰,拎着篮子往回走,哽咽着说: 我儿子的生日。 儿子生日,娘的难日。我说。 苦人家,不记生日。唉!过生日哪有钱?!长荣妈叹口气,说。 妈,别想那么多,你去垜碎碎的,汆点汤。我去河边担点水。 我担水回来的路上,老远的就看见长荣妈拿根木棍,从家里撵到门外,我估猜是隔壁邻居家的猫啣走了肉。 隔壁家的人,两手叉着腰,拦在门口,不让长荣妈进去。她脖子鼓多粗,样子比吃人还难看,冲着长荣妈,嘴上不干不净,说: 它是哑巴畜生,你也是! 你这猫太馋! 人都馋,畜生还不馋?! 你这是么话? 你自己去想! 我心肺都气炸了,撂下水桶,二话没说,冲进屋里,在屋里和猫兜圈圈。我把手上扁担扔出去,钩回那块肉。肉,只剩下一小半,还沾满了灰和草末子。 你把我家的猫打死,七世的和尚投一次猫胎! 邻居抓住我的扁担,脸上青筋暴多粗,冲着我说: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大水淌来?还是小水满来的?! 五尺长的扁担,一人抱一头,拖过来,拖过去。长荣妈也上来用力抱住我,才拖回那根扁担。我气喘吁吁,举起扁担,指着邻居的鼻梁,说: 你不要欺负我童家人! 邻居跳起来,拍着巴掌,扯起嘶哑的嗓门,怪声怪气地说: 哎哟哟——,你们大家听见了吗?她是童家人?我问你,你在童家过几个霉天,又过几个夏天? 我今天就问问你,童家人哪阵子用轿子抬你来的?!你说?你说?凑着脸皮往上贴。你这贱货! 说完,她象撿到几百个铜钞,笑得脸上的肉挤到一起。突然,脸一沉,捋起衣袖,朝我那间披屋一挥,说:来!有本事把你那个飄洋过海的男人喊回来。老头子,你也上,打死你这个大脚王。人不象人,鬼大象鬼!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今天,脸也打了,短也揭了。我心里象吃了块烫豆腐,心,烫成两半。一肚子要说的话,到喉咙管里,就哽住,说不出。 长荣家是穷,没有用轿子抬我,是自己走到他家的,脚底板还沾了娘家的灰。这是我情愿的,觉得自己该这样做。这是我的家,心里踏实。不是凑合着脸皮往上贴。别人用这咸得发苦的话来讥笑,挖我的痛处,我受不了,简直象一把绣花针,扎得人心里生痛生痛。 人活着要有一口气,不争回这口气,还算是个童家的儿媳?!我想攆上去,抓住那个不要脸的貨,掼出去,再打一架;打不赢,咬也咬上一口;犁不到,耙也耙平。不能让她随随便便,欺负我童家人;让她知道,我童家人也不是好欺的。是扭不死的乌龟,掼不死的鳖! 我紧紧握住那根五尺长的扁担;扁担好像变成一根绣花针,打出去也解不了心头上的恨。长荣妈气得团团转,嘴上冒白泡泡。她楞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话: 轿子抬不抬,管你屁事,狗咬老鼠多管闲事! 看长荣妈那个架势,也想和我一道冲上去,不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能让她占上风。不然,不甘心,怄不下那口气。 我忍着,不让泪水往下掉。我知道,这个时候掉眼泪,或扭头就跑,就给她占了上风,往后也不想抬头了。 手,在颤抖;扁担,也在颤抖。扁担慢慢往上举,很快就要过头顶了。我牙咬得咯咯响,心里在翻滚。我把气和恨汇成一声吼,邻居吓得退到自家门口,跌倒在地。她顺手摸到一个木棒,在自己的眼前乱晃,壮起胆子,说:你想打人,小骨头作胀,你敢碰老娘一下,老娘要你头痛。 头痛?!我长这么大,还不晓得头痛是么滋味,今天倒想尝尝! 我一步步向她逼进,扁担对准她的脸,大声吼着。 尝尝!我这个没长眼! 她把木棒高高举起,又狠狠地砸在地上,说。 我这个长了眼!我紧紧地握着拳头,打在扁担上,气愤地说。 你敢动老娘一根汗毛,老娘就撕开你这个贱货。 我贱!比不上你这个轿子抬来的命,撕吧,拼吧,由你挑! 长荣妈怕事情闹大,出人命,胆怯怯地跟在我后面。我心想,砍你一下,大不了伤个筋骨。看你把我热锅烤,还是油锅煎。 我和邻居绕着圈圈;圈子越来越小。我用吃奶的力气,举起扁担,朝邻居砍下去,却不料,长荣妈一手拦住,然后,搂腰紧紧抱住我,说: 坤芝,你,你,忍忍……。声音抖得很,泪水往下流。 妈! 我挪开她,往前走了两步,追着邻居。长荣妈栽倒在地,伸出手,大声喊着: 孩子!你,不能忍忍?! 妈!能忍得下?狗急还跳墙! 长荣妈没有脾气,性情憨憨的,也会做人,说她的气话,她不气,总是笑笑;三岁的娃子都说她好。世上一切在她看来,都是对的,活得很顺心。没饭吃,没衣穿,不怪天,不怪地,说是自己的命不好。命好了会有的。 我和长荣妈,性情差不多,不若事不生非。要是有人骑到我的头上,拉屎拉尿,我也不是好惹的,给她点颜色看看。不然,把我当肉头,心里不服!人不让我,我不让人。人敬一尺,我敬人一丈、二丈。又不是比别人少胳膊少腿,干吗要低声下气。不就是长荣不在家,家里少了个男人嘛!长荣在家,你敢呲牙。 长荣妈气昏了,软耷耷瘫倒在地,伸出手,一声紧一声地喊: 忍忍吧!孩子,看在娘的份上,忍忍! 我看见长荣妈伸出的那只手,淌出好多鲜红的血。血,一滴一滴往下掉。 我的心软下来,把扁担出劲地朝地上砸过去,扁担断成两节。我还不服气,觉得自己没占上风。我拾起那块猪头肉,朝邻居的脸上砸过去,说: 喂你这条老狗吧! 〔第四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