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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连载之七 无意插柳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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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7-1 11:21: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老钱 于 2021-7-17 00:37 编辑

《松园旧事》第四部《逝者如斯》连载之七

无意插柳 (下)

.


亦叶在班上属于那些为数甚少、没有写入党申请书、不听党课、也不参加党章学习小组活动的同学。这还不说,刚进大学不到一年,一九七八年的十二月间,亦叶居然写了一份十分正式的退团申请书,交给了团支部。那份退团申请书后来引起了轩然大波,变成了图书馆学系七七级的“退团风波”,惊动了系团总支和校团委。班上的党团支部为此专门召开了党团支部扩大会议。会上,一一零七班的党和人民对亦叶的退团申请书义愤填膺。他们说,亦叶这样做完全是蓄谋已久、别有用心,目的是借此打击那些正如火如荼地向党组织靠拢的一大批超龄团员的积极性……。幸好洋娃娃脸辅导员坚定地站在亦叶一边。她说,亦叶是一一零七班的一名曾为班集体、曾为整个图书馆学系争得过荣誉的优秀学生。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对班上的普通学生的一份退团申请书不应使用敌对性的词汇。政治辅导员提议,如果在座的各级领导干部们不同意她的话,完全可以逐字分析一下亦叶的退团申请书,看其中是否能找出打击报复的成分。
就这样,宁逊有幸看了一遍亦叶的退团申请书,只是那份退团申请书写得简单极了,完全没什么可能性,作任何深入的剖析。
亦叶写的是,“今天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七日,是我二十五周岁的生日。根据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章程的规定,共青团员的年龄应为十五至二十五周岁。为此,我申请退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敬请团组织批准为盼,顺致崇高的敬礼。”
大家传阅了一下,确实觉得上不了纲,也上不了线,会议便先结束了。会后,洋娃娃脸辅导员找亦叶谈了一次话,告诉亦叶,大学团委一般不办理学生中的退团手续。正常情况下,大学毕业时学生的年龄也不到退团的年龄。七七级是个例外。这一笔帐,当然只能算在林彪、四人帮身上。辅导员希望亦叶在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向党组织靠拢。亦叶老老实实地收回了退团申请书,并补交了当月的团费,第二个星期又若无其事地开始参加团组织生活。对这场“退团风波”的严重性,亦叶不光是没有痛心疾首,照宁逊看,她简直有几分浑然不觉!
就是这样一个对自己的政治生命麻木不仁、等闲视之的亦叶,居然有兴趣关心那些事实上只和党人民才有关的政治问题。宁逊真是有几分惊异了!
其实,那个《实践真理论坛》宁逊早就有所闻知,校内的党团组织也早已注意到了。那里流传的一些文章,宁逊从一开始就看过。部分出于亦叶的缘故,宁逊对那个《实践真理论坛》的活动格外地关注起来,甚至还写了一篇文章,《论自我与人性的解放》,汇编到那些油印的资料之中。只是令宁逊十分奇怪的是,后来他自己积极地关注着《实践真理论坛》,几乎每次讲座都去了,却不知何故一次也没遇到过亦叶……
远远地,宁逊看到亦叶走了过来。天气还挺热,宁逊穿着长袖衬衣,袖子绾到胳膊肘上边。亦叶的手中却拿着一件毛衣,那是一件崭新的,而且色彩十分美丽的毛衣。
“……真对不起,宁逊!我今天……来晚了……”
“坐下歇一会儿吧,亦叶!”看到亦叶气喘吁吁的样子,宁逊把自己的书包放在石头台阶上,示意亦叶坐下。
“我本来不会迟到的,”亦叶擦了一把汗,解释起来。“……路上碰到尤小莹,说了几句话……”
“碰到尤小莹?那你一定也碰到安卫红了吧?”宁逊随随便便地问道。
“啊!没有,没有!”亦叶大声地申辩起来。“我说我碰到尤小莹,你干嘛扯上 ……安卫红?”
宁逊笑了。
“你……没说实话,亦叶!你要是碰倒尤小莹,一定碰到了安卫红!他俩的事……班上的同学早有反映。党支部……开会都开过好几次了。……可惜了安卫红那棵好苗子!他的表现,本来挺好的。进校时……他在原来的学校是重点培养对象,完全有希望……第一批解决组织问题。现在这一搞,没救了……”
亦叶的心中,一时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愤怒,简直要窒息了。为了通畅地呼吸,她压了一下膝盖,站起身。宁逊只得也跟着站起来。
“……安卫红是一棵好苗子?这意思你自己不是苗子,竟是园丁?看见好苗子有义务保护,看见坏苗子则有资格掐死?”
宁逊看着亦叶,没来得及找出合适的话语,亦叶却又开口了。
“……而且,你们党支部的这种做法……完全有违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学生以学为主。安卫红是一名优秀学生。他的成绩……比你们党支部的那些委员们好多了……”
“你说的是两码事,亦叶!”宁逊终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浮现出淡淡的、宽厚的笑容。而恰恰那类笑容是亦叶此刻最没什么兴趣欣赏的东西。“学习成绩,只能代表一个方面。安卫红犯的是其他方面的错误。学校党团组织三申五令,不准在校期间谈恋爱。他身为团支部副书记、班委,不以身作则,还明知故犯。更何况,安卫红的成绩……没有任何值得骄傲自满的。除非他有本事也在校学习竞赛上拿几项奖回来……”
“……我看党中央,华主席也真是吃饱了撑得慌,干嘛要恢复这高考呀?还是像文化大革命那几年那样,接着推荐的好……”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亦叶?”
“没什么特殊意思,宁逊!我说这话……完全是为你,也是为党的各级领导干部们着想。推荐的学生比考进来的学生……政治素质好多了!他们即使不是共产党员,也差不多站在党的大门口了。党说上大学不准谈恋爱,他们保证清心寡欲、六根清净,见了异性同学,目不斜视、坐怀不乱……。那样的话,你们这些党的各级领导干部也就用不着整天忙着开会,讨论张三、帮助李四、教育王五、挽救赵六……。那些用来开会的宝贵时间,你们不妨用来为革命勇攀科学高峰什么的,至少也得一个像安卫红那样、根本不值得骄傲自满的成绩……”
“……何必要为我这几句话生气呢,亦叶?我说的是尤小莹和安卫红,又不是说的你?说实话,要真是你……谈恋爱,党支部不会这么严地苛求你的。你的岁数这么大了,上大学之前又工作了那么久……”
“哈!我居然还不知道党和人民……会对我这么宽大?幸好你及时地向我传达。我的大学时代还有宝贵的两年,还完全来得及不辜负党和人民的……仁慈。咱们开始练习英语吧!”亦叶没什么兴趣再说别的事,她从书包里拿出两个小本。“我说动词,你填介词,宁逊!We congratulatedher……”
宁逊没说话,看着亦叶手中拿的小本。这个亦叶……远距离地看,老气横秋,比她实际的年龄大多了。可是近距离观察她,宁逊却发现,亦叶在很多方面像个孩子。这两个月和亦叶一起散步,宁逊看到过亦叶带来的六、七个不同的小练习本。那些小本,硬皮或软皮的练习本全都有花花绿绿的封面。上面不是小猫就是小狗;不是大象就是长脖子鹿;不是扎着蝴蝶结的洋娃娃就是跳着舞的白天鹅……。那些小本,照宁逊看,本是为学龄前的孩子们印的。一九七八年,中国科技大招收了一大批“神童”,建立了少年班。W大也效仿了科技大的榜样,给中国土地上无数的父母带来了美好的憧憬。如今学龄前的孩子在家中做小学三,四年级的作业不是什么稀罕事……
“……说呀,宁逊!”
“啊!真对不起,亦叶!我没听清你说的是什么动词!”
“We congratulated her……。”
“啊!congratulated! congratulated !……to ?”
“错了!”
“……for?”
“错了!”
“……with?”
“错了!”
“我真的不知道了,亦叶!”
“on!记住,We congratulatedher on her success。不是to,不是 for,不是 with。”
宁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这个英语句子大声地读了一遍。“英语的这些介词……实在是毫无道理!这些英国人也真是,其实意思明白了,用什么介词不都一样吗?何必自己给自己找这么多麻烦……”
“你说的……没错,宁逊!”亦叶也叹了一口气,想起在竹篮镇和野鼠一起学英语的情形。那时野鼠考她介词填空就像她今天考宁逊一样。野鼠考一个,亦叶就错一个。错了还嘻皮笑脸,一点也不在乎……。要是那时没碰上野鼠,自己的英语……没准儿比宁逊还臭!
“往下说呀,亦叶!又发什么呆?”
“第二句,Let“s go on……, what? ……our discusion ?”
“是不是with?”
“right!”宁逊对了一个,亦叶十分高兴。“第三句,I“m sure we“ll be ableto catch up ……,what ……you?”
“……to catch up, tocatch up, ……是不是还是with?”
“太对了,宁逊!”亦叶满意地看着宁逊。其实这个宁逊挺聪明的,他的逻辑思维挺强的。只可惜语言这东西……有时并不需要逻辑,只需要正确的语感。“第四句,He spend a good deal oftime……, what…… helping others ?”
“……spend,spend,我不知道,亦叶!”
“猜猜看吧!”
“for?”
“不对!”
“in ?”
“哈!对了!听着!还有第五句!How much time do youspend……,what…… pronounciation every week?”
“还是spend,当然还是in。”
“不对,这次是on !”
“哎!”宁逊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第六句,They“ll do everythingthey can to cure her ……what ……the disease?”
“to cure,to cure,应该是……from?”
“不对!”
“那就是against?”
“也不对。正确答案是……of!”
“啊,我的天!为什么是of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of,宁逊!”亦叶无奈极了,她也想有人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些介词和动词要这样搭配,但没人能解释。
“还有几句?”
“还有……四句!”
按亦叶和宁逊一开始商量好的,每次他们散步记十个不规则变化的动词;十个不规则变化的名词复数,或者十个介词搭配的句子。一想到背了这么半天居然还有四句没背,宁逊只得又长长地叹一口气。
“算了,宁逊!后面这四句……我不问你了。咱们一块背一遍吧!第一句,Please remindher of the meeting, when you see her!第二句, She remind me of hermother。这两句是同一个词,意思稍微有点不一样。记住, remind 后面是of ,无道理可言。第九句His elequece may be compared to a fast flowing river。第十句 How does herpronounciation compare with Hsiao Yang“s?记住, compare后面可以接 to,意思是把某物比成某物,是结论;也可以接with,是把某物和某物放在一起比较,是过程……”
“起风了,亦叶!把毛衣穿上,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亦叶不说话,穿上毛衣。那毛衣穿在亦叶的身上比拿在亦叶的手中更美丽、更鲜艳、更夺目!进大学这两年,宁逊几乎没注意过这个亦叶都穿过些什么衣服。没想到一件毛衣……会产生这样惊心动魄的效果……
“……这毛衣,……是你自己织的吗?”
“啊,不是!”亦叶脸红了。脸上浮现出她那张脸上极少见的羞涩。“我……只织过围巾……”
因为脸红,因为羞涩,亦叶的脸在那毛衣的衬托之下,带上了只有年方二八,情窦初开的少女才有的生动和妩媚。宁逊觉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在莫名其妙地加快。老半天,他呆呆地看着亦叶,什么话儿也没说。倒是亦叶万分抱歉起来。她自己坐在宁逊的书包上,宁逊却一直蹲着。
“你也坐下吧,宁逊!……就坐在我的书包上!”
“哈!”宁逊深吸了一口气,情绪镇定下来,看着亦叶的书包笑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蹲着吧!省得……托尔斯泰大人……又生气!”
亦叶看着自己的书包也笑了。
“……托尔斯泰大人在我的书包里只委屈了一个学期。他老人家发现……朽木不可雕也,就另谋高就了。现在我书包里……只有张道真[1]。他老人家要是知道咱们这么孜孜不倦地为革命苦读英语,会激动得热泪盈眶的。坐吧,宁逊!”
宁逊在亦叶的身边坐下来。为了保持自己呼吸和心跳的正常频率,宁逊把亦叶的书包挪了挪,有意在他自己和亦叶之间留下了三十公分的距离。天色慢慢地暗了,但宁逊让亦叶坐下的地方,上访正好有一盏路灯。亦叶把小猫,小狗的硬皮小本全部合上,放在草丛上,拿起另一本书。
“……咱们一起看一段英语的小故事吧,宁逊!”
宁逊把书打开,书上印着《American Men ofScience and Invention》。那是一本介绍美国著名的科学家和发明家故事的小册子,其中包括美国著名的发明家富兰克林,爱迪生;电话的发明者贝尔和飞机的发明者莱特兄弟;此外当然少不了相对论的提出者,著名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
“看哪一篇,亦叶?”
“随便!你翻到哪一页,咱们就看哪一篇吧!”
宁逊顺手一翻,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Jonas Salk“。第一段写道:“ I cannotimagine a time when there will be no problems to solve.” There are the words of Dr. Jonas Salk, ascientist who developed polio caccines that is today preventing the cripplingof millions of persons。[2]“……这是一个什么人?我好像没听说过?”
亦叶探过头看了看。啊!原来宁逊偶然翻到的这一页……竟是Jonas Salk!这本小册子是母亲上S市出差时偶尔上书店翻书时买的。母亲回W 市后送给了亦叶,亦叶却一直没通读过。却原来,这里面竟有Jonas Salk的故事!那故事,亦叶早在一九七三年就读过,而且还听过那故事里包含着的故事……
“……你又发什么呆,亦叶?我问你这个Jonas Salk 是何许人也?”
“啊!你是问Jonas Salk!”亦叶万分抱歉地看着宁逊。“这个人,在医学领域里挺有名的。……你没学过医,自然不知道……”
“既然你知道,就讲讲这个Jonas Salk的故事吧!”
“……大概是一九七三年吧!我母亲工作的江夏医学院开始办英语夜校。夜校都是晚上上课。我那时并不在W 市工作,也就没法去夜校听课。但是夜校用的英语教材我有一本。……那时我父亲刚从三线回来。他身体不好,一直在住院。有一次,我在病房陪他时把夜校的英语教材拿出来看,正好翻到这个Jonas Salk 的故事。我父亲告诉我,他……知道这个Jonas Salk……”
“你父亲……见过这个……美国人?”宁逊困惑地看着亦叶。
“我父亲并不直接认识他。直接认识这个Jonas Salk 的是我父亲的一位好朋友。……我父亲上中学时有一位好朋友,姓王,也是E 省人。王的父亲是很有名的商家,也算是……植物学家吧,是培育白木耳,也就是银耳的。王读书聪明过人,十分勤奋,成绩极好。中学毕业,我父亲考上了齐鲁大学,王考上了金陵农大。那时医学的学制长,学生物,学化学,学农学的在本科毕业之后还能再考医学。王毕业后考上了中国取分最高,学制最长的医学院,八年制的协和。在协和取得了医学博士学位,王去了Michigan……”
“哪儿?”
“Michigan是美国的一个城市,中文译成……密执安。这个Jonas Salk 和王在Michigan 是医学院的同学,以后又在一起搞研究。那时医学院校毕业的人都想搞临床也就是当医生。在国外,当医生可以赚好多钱。我父亲毕业后当上了外科医生。战争年代,外科医生是人人都羡慕的好职业。但我父亲的那位朋友王却是个书呆子,不搞临床,偏要留在前期搞研究。我父亲劝他,他说了一句,There is more inlife than money。你看!这句话在这儿!”
亦叶指着书中的这一句话给宁逊看。宁逊一看,果然和亦叶说的一字不差。这一句话中没有一个生词,可是放在一起什么意思宁逊却没懂。
“这句话……,什么意思?”
“这句话翻成中文是说,生活中并不仅仅只有钱。换句话说,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东西。这话本是王说的,没想到,后来变成了这个JonasSalk 的名言了!……我父亲是个极好强、极自尊、极自信的人。他这辈子难得崇拜、敬仰什么人,但是他却十分尊敬、十分崇拜这位王。王的专业是寄生虫中的钩虫,大伙儿管他叫王钩虫。王钩虫在研究中有什么新的进展总要写信和我父亲分享。……有一次,王钩虫写信告诉我父亲,说他闲着无事把中国生产的酱油取了一滴放在显微镜下看了一下。这一看不打紧,他发现酱油中有几乎所有消化道传染病的致病菌,简直是上好的细菌培养基。我父亲收到王钩虫的信以后就再也不吃酱油了。非吃不可的时候,一定得用锅先煮沸,煮得满屋冒酱油烟……。我父亲已经不吃酱油了,那钩虫还不放过我父亲。他又说碗、筷、勺子……和酱油完全一样脏……。搞得我父亲如临大敌,每次吃饭前都把碗、筷、勺子……像注射器一样消毒一遍……。钩虫还告诉我父亲,说他在皮蛋里竟发现了沙门氏菌,让我父亲吃皮蛋之前务必把皮蛋先放在蒸锅中蒸三十分钟。皮蛋那东西蒸过之后……真是惨不忍睹!我们全家人除了我爸谁也不忍心再吃……”
“哈!哈!哈!”宁逊开怀地笑了。
亦叶自己想起父亲的迂腐也笑了。
“……那个 Jonas Salk 一九一四年出生的。王钩虫比他大四岁。当年在Michigan的时候,王钩虫比那个JonasSalk 有名气多了。王钩虫研究钩虫病深入中国南方,西双版纳那些地方,还去过印度和尼泊尔。二十世纪的三、四十年代,西方的钩虫病学者主要应用的是一位名叫 Wells 的美国人的研究成果。这位 Wells  用巴比妥麻醉了狗,然后观察狗十二指肠中寄生的钩虫的吸血过程。经他测定,每条钩虫每昼夜,也就是每二十四小时的吸血量,大约在0.80毫升左右。王钩虫虽然没有在狗的身上做实验,但是他亲身接触、检查、治疗了任何一位西方寄生虫学者都不可能达到的,数量十分惊人的钩虫病患者。他发现,钩虫病患者在一个并不太长的时间内能从体内排出一百到二百条钩虫。如果按  Wells 的公式套用,每条钩虫每二十四小时的吸血量0.80毫升来计算,这些患者早就因过量失血而死亡。而事实上临床的钩虫病患者因单纯性贫血而致死的却极少见……。王钩虫不盲目崇拜权威,他大胆地在文章中提出,狗十二指肠中寄生的钩虫和人十二指肠中寄生的钩虫至少在吸血量上是有差异的,并对西方寄生虫学者将Wells对狗钩虫的研究成果盲目地用于人提出了质疑。王钩虫的文章简直是……石破天惊,整个西方的寄生虫学界被震撼了……。那个时候,这位 Jonas Salk  只是 Michigan 公共卫生研究所的一位默默无闻的病毒研究者,连教授都不是。可惜后来抗日战争胜利了。这位王钩虫和那时成百上千的爱国的莘莘学子们一样,毅然绝然地回到了祖国。哎……”
亦叶看着头顶上昏黄的路灯,不说话了。
“后来呢,亦叶?”
“后来? 后来的故事……当然十分悲惨。钩虫那东西……,不是人造卫星;也不是潜水艇;更不是氢弹和原子弹。国民党和共产党对钩虫都没什么兴趣。一九四九年之前,王钩虫还不时地能得到点美国大学的资助,上西双版纳,上印度、尼泊尔的钩虫病疫区去。然后回到美国,用那里的实验设备研究,年年都多少能有点新的进展。一九四九年以后,他中断了和国外一切同行的来往。只能整天看几份还是十分难得的国外医学资料,变成了一个……翻译家……。那位搞病毒的 Jonas Salk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却时来运转。当时的美国总统罗斯福自己是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一九四五年罗斯福逝世前留下遗嘱,希望国会讨论,拨专款研究小儿麻痹症病毒。美国国会很快通过了一项提案……。这一下,美国那些原来生活得紧巴巴的病毒学者柳暗花明、绝处逢生。一九四七年,这位JonaslSalk 调到 Pittsburgh 大学,专门从事小儿脊髓灰白质炎病毒的研究。几年以后,这疫苗研制成功了,并很快用于临床。Jonas Salk 一夜之间成了名,一下走进了美国的医学史和科学史……。而那位王钩虫,他能做的唯一的事就是把他昔日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同窗的光辉事迹翻译成中文,让那位同窗在遥远的东方也博得人们的尊敬而已……。我爸那时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就曾感慨万千。我爸说,美国有那么多华人能拿诺贝尔物理学奖,可就没人摘取过诺贝尔医学生理学奖的桂冠。医学生理学领域里的成果,靠的不是小聪明……。那王钩虫又不是搞临床的,他那时干嘛要着急着回国呀?”
亦叶用惆怅的眼神看着那 Jonas  Salk 的故事,不再说话。宁逊沉默地看着亦叶。认识亦叶两年了,宁逊还是头一次听亦叶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亦叶说的人和事和亦叶自己无关,和宁逊就更无关了。但是宁逊还是被亦叶貌似平静、毫无渲染的述说深深地打动了。却原来这个寡言少语、不喜喧嚣的亦叶……有这样一个丰富的心灵世界!她心不在焉的时候,一定是在思索着……这个世界许许多多不公正的地方。在《实践真理论坛》那样的地方遇到亦叶,一点也不值得奇怪!她的灵魂、她的精神世界,本来就属于那样的地方……
宁逊一声不响地陪亦叶坐着,他珍惜这个难得的、能和亦叶心有灵犀的瞬间……
亦叶和宁逊一动不动,在夜色的昏暗中像化作了两座石雕一样。但他们的身后却突然发出了一阵响声。起先,是脚步声;以后是什么东西碰着树枝发出的沙沙声;最后是小声的话语。亦叶听出,那极轻极轻的话语声,是英语,而且是那种只有母语是英语的人才能发出的纯正、悦耳的英语。亦叶忍不住站起来,回过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一个外籍男教师拥抱着一名中国女学生或女教师正热烈地亲吻着。两人都幸福得有些不知所措,正用英语发出断断续续的、快乐的呻吟。亦叶刚准备收回自己的视线,那女子身上的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引起了亦叶的注意。亦叶定下神,仔细一看,惊讶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紧抱着外籍男教师狂吻的女子……竟是人凤!
“啊!”亦叶只觉得两眼一阵发黑,禁不住惊叫了一声。
宁逊站起身,回过头,原来是一对男女在接吻。男的看上去六十开外;女的也年过三十;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宁逊不屑于多看这毫无趣味的场景,心中也暗暗笑亦叶过于纯洁。这种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闭上自己那双干干净净的眼,不就完了吗?宁逊刚打算重新坐下,就听到身边一声响。亦叶双目紧闭,倒在身边的灌木丛上。
“亦叶!亦叶!”
宁逊一把把亦叶抱起来。亦叶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宁逊抱起亦叶,快步向山下的卫生科走去……


     [1] 张道真是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大学英语教材《实用英语语法》的作者。



     [2] “我简直无法想象,这世上会出现没有问题需要解决的时候。这是乔纳斯。索尔克博士说过的话,正是他发明了小儿脊髓灰白质炎疫苗而使数百万计的人能幸免于小儿麻痹症造成的瘫痪。.
.
。(未完待续)
.
.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12/5/18,917)
.第二《竹篮之恋》简介(12/5/18,801)
.第三卷《此情绵绵》简介    (12/5/18,2517)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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