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钱 于 2022-1-5 01:30 编辑
《松园旧事》第四部《逝者如斯》连载之十七
十七 天涯芳草(上)
海夫塔神学院的宿舍,确确实实是有客房。但那客房什么人来了都住,脏兮兮的。亦叶回寝室,在走廊上碰到索菲。索菲看到亦叶身后的王讴龙笑了。认识亦叶快一年了,索菲还是头一回看到亦叶和一个男人一起回来。海夫塔神学院的女生宿舍一般不让男生入内,但申明是单间宿舍的女生的男朋友,则可以留宿。亦叶和玛丽亚在双人宿舍住了一段,宿舍的女主管发现亦叶整夜整夜地在地下室一个人呆着看书,就破例分给了亦叶一间单人寝室。索菲的男朋友来时,亦叶让过好几次房。今天,看到王讴龙,索菲不要亦叶开口就自动地掏出了钥匙,让亦叶睡她的床。
一切安排妥了,亦叶把王讴龙带到自己的房间,把王讴龙的书包挂在门后,让王讴龙脱去外套,坐在她的床上。亦叶按照德国人的习惯,点燃桌上的两只蜡烛。关上灯,泡好两杯茶,递给王讴龙一杯,自己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打算随随便便地和王讴龙聊聊天。不料王讴龙刚接过茶杯喝了两口茶,就开始咳嗽,而且咳得一阵比一阵剧烈。亦叶接过王讴龙手中的茶杯,递给他一包纸手绢,让他把痰吐在纸手绢里。王讴龙走到门后的洗脸池边吐了口痰,用水冲掉,又回到桌边。刚坐下,王讴龙却又开始咳嗽。
“……怎么回事?受凉了吗?” 亦叶注视着王讴龙,烛光中却什么也看不清。 “……可能是吧!”
王讴龙小声说了一句,又开始咳嗽。 亦叶彻底打消了和王讴龙聊天的念头。
“……你今天……累了。早点休息吧!明天早上起来……想洗澡,可以用我的浴衣、毛巾和肥皂。浴室在走廊的顶端,厕所对过……”
亦叶说完站起身,吹灭蜡烛,轻轻地走出了自己的寝室。
别看索菲和亦叶一样穷,生活上却比亦叶讲究得多。索菲盖的那床被子是一床极薄极薄的,夏天用的鸭绒被,而且又宽又长。盖在身上就像什么也没盖一样,又轻又软。一睁眼,居然九点了!回到自己的寝室,整个寝室焕然一新。王讴龙不但把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把门后的洗脸池擦得一尘不染,还把亦叶胡乱放在书桌上,书架上和地上的书也整理得有条不紊。看不出这个说着一口北方话的胖子,还挺爱整洁,也挺勤快的。亦叶看着王讴龙,满意地笑了。
“……想吃点什么,讴龙?德国的早点,还是中国的?今天……反正没事,我来做!” “随便,亦叶!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别麻烦!” 啊,随便!又是一个久违了的汉语词汇!亦叶的身子轻轻地震动了一下。 “……你想吃什么?”“随便!”“随便?……要吃随便可得你自己动手啦!我什么都会做,就是不会做随便!”小慧哥说话,总是那么温柔,难得带点儿男孩子的顽皮劲。那一天在药场……算是一个例外了!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竟一十二年了。真是江河日下,逝者如斯啊!……亦叶看着窗外,视野模糊起来。
王讴龙走到亦叶身边,看着她。
“……是我来,搅得你没睡好吧,亦叶?” “啊,不,不!我……睡得挺好的!”亦叶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也呼去了脑海中那些扰人的思绪。 “要不,……咱俩一起做?”
王讴龙跟着亦叶走进厨房。早点挺简单。亦叶事先根本没准备,现在用来招待王讴龙的,实际上都是索菲的东西。用公共的烤面包机烤热四片面包片;用公共的煮蛋机煮熟两只蛋;用公共的电热杯烧好两杯茶。再把索菲的黄油、果酱、奶酪放在公共的切板上,带上两幅刀叉,拿回房间,就可以吃了。 早点吃了一半,王讴龙又开始咳嗽。和有一天晚上一模一样。亦叶又递给他一包纸手绢,他又走到门后的水池边。亦叶觉得王讴龙一定是感冒后呼吸道有个感染,便放下刀叉,跟在王讴龙后面走到水池边。她想看看王讴龙是不是吐的脓性痰液。没想到王讴龙一边咳嗽,一边吐出两口鲜红的血。虽然王讴龙刚吐完就打开水龙头冲掉了,还是被亦叶看得清清楚楚。亦叶有几分纳闷,皱着眉头回到桌边。王讴龙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低着头,跟在亦叶身后。
“张开嘴,讴龙!让我看看你……口腔粘膜或舌头……是不是受了伤……”
王讴龙的一口牙长得又大又黄,还参差不齐。还在很小,刚刚知道自己丑的时候,他就学会了笑不露齿。没想到这个刚认识了还没有一整天的亦叶,竟然随随便便地就让他张开嘴。王讴龙难堪极了,老半天没抬头,也没说话。
“……我是想看看,你嘴里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被划破了……” “没有,亦叶,不用看!我嘴里没什么地方破了。” “那鼻腔呢?你以往……鼻子爱出血吗?” “不,我从来没流过鼻血。” “……喝点茶,接着吃吧!”
亦叶说了这句话后不再说话,她三下五去二地吃完早点,开始仔细地端详王讴龙。亦叶的单间寝室外面是一个小平台。通往平台的玻璃门和桌边的窗子向南,屋里的自然光线极好。昨晚在蜡烛边没怎么注意看这个王讴龙。今天在窗前,亦叶发现,王讴龙的脸色很不好,蜡黄蜡黄的。而且,王讴龙也不像亦叶一开始以为的,是个“胖子”。王讴龙的两条腿,比亦叶瘦多了,躯干上也没有多少多余的肉。亦叶之所以会联想起“胖子”,完全是因为王讴龙的那张脸。隔得远,那脸给人的感觉像“胖子”。凑近了,亦叶发现,王讴龙整个脸有些浮肿。王讴龙吐出的那两口血是鲜红的血,不可能是从消化道出来的。假如王讴龙的口腔和鼻腔如他自己所说,没有受伤,那血就只能是从肺里咳出来的……。亦叶看着王讴龙,心情一时间沉重起来。
“……我知道我长得丑……, 根本就……配不上你,亦叶!” 亦叶呆呆地坐着,看着自己,又不说话,王讴龙觉得又难受、又别扭。 亦叶还是没说话。王讴龙抬起头,碰到了亦叶的目光,心中一下温暖,甚至踏实起来。亦叶的眼中充满了关怀,那是王讴龙长这么大在一个女孩子的眼中……从来没有见过的。 “……亦叶!” “哎!”亦叶无可奈何地收回自己注视着王讴龙的目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向厨房走去。过了一会儿,亦叶回来了,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和一个盘子,盘子中放着四个洗干净的桔子。 “……把这杯牛奶喝了吧,讴龙!” 王讴龙接过牛奶,只觉得一阵暖流传遍全身。不仅仅是为这杯牛奶,而是为亦叶的称呼。已经是第四次了,亦叶省去了他的姓,直接管他叫他讴龙! “……别呆坐着,快喝,小心一会儿凉了!喝完,收拾好你的书包,带上这四个桔子,我送你去火车站。明天是星期天,争取好好休息一天。后天是星期一,又要开始紧张、忙碌了……” “可是……,亦叶!……咱俩……连话也没好好谈……” “咱们都在德国,学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要谈话,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时间!……你病了,讴龙!而且病得还不轻。回B州,有时间找一个内科医生,让他给你拍一张胸片……”
王讴龙不再说话,三下两下把自己的书包清好。亦叶把四个桔子塞进他的书包,带着王讴龙上火车站去了。
送走王讴龙,回到“家”中,亦叶开始做清洁。海夫塔女子神学院宿舍的床单、被子、枕头、被套、毛毯全是发的,随时可以去换。刚开始和玛丽亚同屋住,亦叶紧张兮兮,老害怕自己的一言一行会影响党和人民的光辉形象,为了向玛丽亚证明中国人民的爱清洁和讲卫生,亦叶每个星期都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和玛丽亚一起换一次床单和被套。后来好容易一个人住单间了,总算离着党和人民的光辉形象远了。亦叶的生活也就变得轻松自如起来。德国比中国干净多了,没什么尘土,还几乎天天洗澡,完全没有必要每个星期换一次床单和被套。亦叶常常四、五个星期才想起来换一次。可是今天,亦叶却有些一反常态。她把一天之前刚刚换上的床单、被套、枕套,甚至被子、枕头芯和毛毯,全都换了。还把门窗打开,吐故纳新,并把杯子、餐具以及所有王讴龙接触过的东西全部消毒了一番。这一切都忙完了,亦叶看了两小时书,睡了一个小时午觉。晚上八点到十二点她准备照常到印刷厂打工。
吃过晚饭,正看七点的新闻,传达室值班的学生来叫她接电话。
“亦叶,”亦叶拿起话筒照德国人的习惯报了一下自己的名字。 “亦叶,我是……讴龙!” “噢!你到家了……。”亦叶的脑海中浮现出洗脸池中那两口鲜红的血,犹豫着该怎么开口讲他的病。看了看表,已经七点二十五分了,亦叶打消了和王讴龙聊几句天的念头。“挂了吧,讴龙!……过一、两天我给你打电话……” “你别给我打,亦叶!电话……挺贵的。有事,我给你打。今天,我只说几句。……你把我用过的东西,杯子、盘子什么的,用开水烫烫……” “我已经放在锅里全部煮了一遍。我还把床单、被套、枕巾、毛巾……也煮了一遍……” 王讴龙拿着话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有事,现在……得走了,讴龙!明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吧,再见!”
话筒中传出了嗡嗡声,王讴龙呆呆地站在电话机旁。 第二天吃过晚饭,亦叶还没来得及给王讴龙打电话,王讴龙先给她打过来了。
“……我……不该到K城来的,亦叶!你……一定在恨我吧?” “我干吗要恨你呀,讴龙?我只是……挺纳闷的。……肺结核的发病率……就是在中国的大城市中也已经很低了。德国这么干净,营养条件又好……。你怎么会?” “……你都猜到了,我就告诉你吧!我的肺结核……是考完研究生之后,出国之前得的。和德国一点关系都没有……” 亦叶没说话,心中却相当、相当地吃惊了。王讴龙比亦叶低一届,是七八级的。考研究生之后,出国之前,那就是说,是一年半之前的事了!而他到现在还在咯血,是他根本就没有治疗,还是治疗了,没有痊愈呢?出国的体检严格极了,每个人都拍了数次胸片。肺结核的胸片连放射科实习的大学生都能看得出来,王讴龙从何而有这样的本事瞒天过海呢?他的父母,也是医生吗?假如真是,他们首先该知道,这种隐瞒和对治疗的延误,会使一种原本并不严重、不至于致命的疾病变得致命起来!而且,即使他的父母真是医生,能想法让他出国,在德国办居留……也必须体检呀! 亦叶没挂电话,却在话筒的另一边一声不吭,王讴龙心中更难过了。“……你一定以为,……我是存心骗你的吧,亦叶?” “对我自己……我倒不怎么担心,讴龙!你就是真的想存着心骗我,也不可能得逞!我是在一个医生的家庭中长大的,甚至我自己……也曾经是医生!从十七岁到二十五岁,我这一辈子最宝贵的青春年华……是在医院,是在病人的身边渡过的……。” 想起遥远的竹篮镇,想起郑育当年说的民风淳朴的青山绿水,亦叶的视线模糊起来。 “……从十七岁到二十五岁,你……居然是在医院里渡过的?你真是幸运呀,亦叶!”王讴龙对着话筒,感慨万千。“我先前还以为,咱俩……算是同时代人,走的,可能是差不多的路。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这么幸运,对吧?” “是的!” “要是你也像我一样,是一名严重的哮喘病患者,你也会和我一样……幸运的,讴龙!千万别在这个问题上抱怨自己的不幸运,在任何别的事上抱怨都行!”亦叶在话筒的另一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过,不管我们走的是怎样不同的生活道路,我们是同时代人,这一点是没法否认的。咱们K城的学生会主席兼党支部书记在向我介绍你的情况时说过,你是一九五四年五月出生的,咱俩差不多大,我比你大几个月……” “……既是说到这个份上,我就告诉你实话吧!你其实比我小,亦叶!我现在护照上的生日是改过的。我是一九五二年出生的。……当时从兵团回城,找不到工作。连街道上的小厂招工都只要二十二岁以下的。咱们排和我同一年回城的战友全改了生日,一律改成一九五四年……。说实话,我还算是小的,属猪的老高三,一九四七年的……”
是的,是的!亦叶捏着话筒,无声地点着头。……亥生哥,不也是老高三,属猪,一九四七年的吗?……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啊!
“……我兄弟四个,名字是爷爷取的。大哥属牛,叫讴牛;二哥属虎,叫讴彪;我属龙,叫讴龙;我弟才真是五四年的。他属马,叫讴驹……” “哈,”亦叶不禁笑了起来。“你妈和你爷爷还配合得挺默契的!要是你妈不这么生,正好赶上属猪,属鸡,属狗,属蛇,属老鼠什么的,你爷爷怎么办?歌颂老鼠?”
王讴龙在话筒的另一边也笑了。这个亦叶,看上去一本正经,其实混熟了,挺调皮,也挺可爱的。好家伙,她居然出言就不逊,敢说我妈和我爷爷……“配合”?还说“配合”得挺“默契”。她一定是个书呆子,根本就不知道这是……一句骂人的话。往后……得想法……教教她!
“行了,别笑了,讴龙,咱们说几句正经话!”亦叶笑了一阵,想起王讴龙的病,脸色严肃起来。“肺结核是一种古老的,也是最普通的传染病,是由结核杆菌引起的。结核杆菌……是一种低毒性的致病菌。你是学生物专业的,应该比我知道得多。在链霉素和雷米封问世之后,结核病的死亡率已经下降到了不足为虑的程度。但是,你如果不治疗,听之任之,结核病还完全可以是致病的。三、四十年代,咱们中国的许多文化名人,朱生豪、萧红、包括鲁迅,都死于肺结核。而且鲁迅本人还是学医的……” “我没有听之任之,亦叶!我……一直在治疗。我天天都在吃利福平……”
离开竹篮镇已经六年半了,但亦叶还能依稀记得,利福平当年曾是所有抗结核的药物中价格最昂贵的。在大多数病人的心目中,药只要贵,就一定好。但事实上却并不一定!亦叶自己经手治疗的结核病人为数甚少。关于结核病的治疗,她的知识仍停留在李俭生患结核病的那个年代。亦叶清楚地记得,当时结核病科的主任特别强调,结核病的治疗中首选的是链霉素和雷米封。而利福平的价格虽然昂贵,但在抗结核药物中只是“二线药物”。所谓“二线药物”,是指通常在患者体内的结核杆菌在药敏试验中被证明对首选药物不敏感时才用。
“……你怎么用利福平呢,讴龙?你应该首选链霉素,雷米封才对呀?” “……链霉素是注射剂,我没法用。雷米封我倒带来了不少,但是简直没法吃。刚吃几天,脸上就发麻,像……触了电似的。再往前吃,就天旋地转。在寝室,坐在地毯上像坐在船上。在实验室,扶着桌子才敢站起来,要不,准得碰倒量杯、显微镜……” 是的,讴龙说的……一点没错!雷米封对神经系统确确实实是有极强的副作用。在临床治疗过程中,为对抗这一副作用,一般让患者加服大量的维生素B6……。亦叶皱着眉使劲地回忆着,究竟哪些蔬菜、水果、食品中含有比较丰富的维生素B6,却一时想不准确。偶然间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的钟,亦叶才大吃一惊地发现,原来她和王讴龙打电话已经打了半个小时。B州和K城相距四百公里,而超过五十公里就算长途了! “……算了,讴龙,别打电话了!”亦叶慌慌张张地说,“电话挺贵的。好多事……在电话里也说不明白。你先挂了吧!下个周末……我上B州去看你!” “别来,亦叶!”王讴龙感动得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这病传染!……能和你打电话聊聊天,我已经很知足了……”
王讴龙还想说,话筒里却传出了嗡嗡声。
回到寝室,亦叶打开柜子,把一只装着一半东西,但沉甸甸的旅行包提出来,坐在床边,仔细地清理着。旅行包中装的既不是衣服,也不是书,而是药!药的上方是亦叶用一条本应用来捆扎头发的彩带捆着的四十四封信。那信,全是父亲写的,全被亦叶编上了号。到德国来……已经四十四个星期了,每个星期,亦叶都收到父亲的一封信。不管亦叶回不回,都能收到!
离开W市的头一个星期,亦叶哪儿也没去,整天呆呆地坐在家中,无精打采。父亲便陪着亦叶聊天。父亲说,出国的头一年是最难熬的,过了这一年就好了。父亲许诺亦叶,每周给她写一封信,并且让亦叶收到之后编上号。父亲说,等你收到第五十二封信的时候,一年就过去了,我就不再那么频繁地写了……。父亲的信,有一半内容是重复的,都是关于哮喘病、关于药、关于治疗、关于抢救的!父亲从童年时代起就习惯毛笔,握钢笔的姿势和毛笔完全一样,也是竖着。于是便只能写出亦叶戏称的“亦氏狂草”。父亲的信,即使不放在旅行包中,塞进柜子,随便摊在桌上,中国同学进来,也无人能认。而亦叶,却能读懂父亲笔下的每一个符号,甚至能准确地想象出父亲写信时的表情。其实父亲那么聪明的人,半个世纪之前就和德国人打过交道,应该比谁都清楚,他的这些信不可能给小女儿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傲慢且自信的德国医生们,在抢救自己主管的病人时,连他们本国同行的意见都不愿听,怎么会采纳万里之外一个中国父亲的建议呢?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每次打开旅行包取药,看到父亲的信,亦叶总会禁不住眼中的热泪滚滚。父亲还真是一个一诺千金、一言九鼎的君子!说写五十二封就真写五十二封。如今,四十四个星期已过,就真收到了四十四封。亦叶甚至害怕,在收到了第五十二封信之后再不能每周收到父亲一信,她该怎么办?她只能在心中暗暗祈求,父亲忘掉这五十二周的界限,还会无穷无尽地写下去…… 擦干了泪水,亦叶仔细地清点着自己的药。出发之前,教育部通知每人可带四十五公斤行李。亦叶的书、衣服,只占二十公斤。另二十五公斤全是药。要说全是药也不准确,其中还有酒精灯、不锈钢架、不锈钢消毒盒、带着一只和平鸽的五毫升注射器、注射肾上腺素的蓝芯一毫升注射器,还有针头、棉签、碘酒、酒精、体温表等等。就这样,父亲还嫌不够,只要可能,他恨不得把整个急诊室塞进亦叶的旅行包……。而药这东西,和食品一样,是有一定使用期限的。比如青霉素和链霉素的注射剂吧!用蒸馏水溶解之后,只能保存二十四小时。没溶解的粉剂只能保存两年。父亲给亦叶带的青链霉素够亦叶用十个疗程,每个疗程还是以七天计算的。换句话说,即使亦叶每五个星期就大病一次,这些药也够亦叶用一年。而事实上,这些供注射用的抗菌素并没有派上很大的用场。到K城之后,亦叶的生活紧张、忙碌极了,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做不完的事。在中国觉得十分简单的事,点上酒精灯,消毒一下注射器,给自己注射一下抗菌素,到了K城却变得麻烦得无法想象。特别是在和玛丽亚同房间住的时候,几乎成了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一个人住一间房以后,亦叶也只给自己注射过两次抗菌素,而且那两次都没有严格执行父亲的医嘱,没有注射七天……
亦叶原以为,这些抗菌素的注射剂,两年之后就整个浪费了。没想到居然会碰上一位患肺结核的王讴龙!
注射的药清完之后,亦叶又清口服的药。看到父亲在一个信封中装了三百片维生素B6,亦叶兴奋得像发现了一座金矿一样……
好了,一切就绪!现在,亦叶开始想,怎样去B州?
王讴龙所在的那个B州,和柏林、汉堡一样,既是市,又是一个独立的联邦州。对那个地方,亦叶一无所知。从德国简介的小册子上,亦叶读过,那个城市曾是德国历史上十分繁荣的通商口岸,著名的“汉莎联盟”中的成员,一直到现在还自豪地把自己的城市称作“汉莎联盟自由城邦B市”。亦叶居住的K城,大体上在德国的中部。往南、往北、往东、到德国的任何地方都不太远。但亦叶却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出外旅游过。亦叶身体不好,生性不好动,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还是穷!假如年纪小一点,还能赶上Junior Pass,能半价乘火车。亦叶又太老,只能老老实实地买全票。从K城到B州乘火车来回一趟要八十马克。八十马克可不是一个小数,那是亦叶半个月的伙食费。就是星期六去印刷厂,也得连去两次!大学的外事办曾组织过学生参观战前首都柏林和马克思的故乡特里尔。这两个地方亦叶都去了,六天连吃带住一共只须交八十五马克。而现在,要花八十马克去一趟B州,亦叶却舍不得。那道理是显而易见的,B州并非柏林,王讴龙当然也比不上马克思!
可是不坐火车,怎么去B 州呢?
还是索菲有办法。晚上和索菲一起淋浴,索菲告诉亦叶,德国每个城市都有若干个被称为“搭便车中心 (Mitfahrzentrale)”的地方。任何一辆从K城出发或途径K城的小车都可以以电话形式向该中心登记,说明自己的目的地,车牌照号,然后和搭便车的人约好见面地点和出发时间。搭便车的人只需要付给中心少量手续费,再付司机一定的汽油费就行了。这样算下来,从K城到B州只需要十二马克。这让亦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未完待续) . . .第二卷《竹篮之恋》简介(12/5/18,801)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