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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连载之二十九 魂系松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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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5-12 18:18: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老钱 于 2024-5-13 07:28 编辑

《松园旧事》第四部《逝者如斯》连载之二十九
二十九 魂系松园(上)
尾声

……二十分钟之后,亦叶来到圣约瑟夫医院,把车停在医院门前。
这样难得的阳光普照、万物清新的日子,德国人除非生命垂危,是绝不甘心一动不动地呆在医院里的。圣约瑟夫医院冷冷清清,没有多少病人和探视者。亦叶在问讯处前的桌上写下大大的FANG字,递进窗口。值班的护士敲了敲计算机的键盘,告诉亦叶,FANG姓病人,住在四楼4003号病室。
亦叶走到住院部的一览表前,细细地看着。圣约瑟夫医院的布局……和江夏附二院一模一样,外科病房……竟全部都在四楼!
……电梯缓缓地向上升着。亦叶的心,开始急速而不规则地跳动。
刚才……,真的是小慧哥吗?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亦叶下意识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却分明感觉到了嘴唇上的痛感。耳边响起方小慧略带迟疑的话语声。
“……叶妹,叶妹!真的……是你?”
是的,小慧哥!是我!是……永远永远也没法忘掉你的叶妹!……最后一次见到你……是一九八五年第一次回国探亲……。自那以后,日转斗移,江河东下,整整一十三个年头过去,真是……逝者如斯啊!你……, 我可亲可敬的兄长,你好吗?
……不知不觉之中,亦叶走到了4003号病室前。是的!就是这样一扇,上面带着一小块磨砂玻璃的白门。三十一年前,也是七月流火、也是赤日炎炎。亦叶穿着沾满方小慧鲜血的园领衫,陪着方小慧从手术室中走出来。走进的,就是这样一间病室。亦叶站在病室门前,下意识地活动着左手的手掌。那一天,那只手被方小慧捏得青紫肿胀,老半天没有知觉……。后来……,再后来……
亦叶呆呆地站着,并没敲门。那门却开了,一位护士走了出来。
“早上好!”护士热情地向亦叶打了一个招呼。
“……啊,早上好!真对不起!”亦叶抱歉地让开道,一面向病室里看了一眼。那是一间抢救病房,在手术室的对面,监测室的隔壁。病室中放着两张床。一张床套着防尘罩,说明没人住。另一张床上,病人不在,一位护士正在换床单。被单上有几块熟悉得让亦叶的心忍不住紧缩的暗紫色血斑。亦叶顿时觉得喘不上气,连身子都摇晃了一下。病室里的那位护士却开口了。
“请问,您是……,”看到亦叶有几分呆滞的表情,护士换成了英语。“我能帮助您吗?”
“……啊,谢谢!”亦叶缓过神来,用德语回答道。“我来找一位中国来的,啊!不,对不起!是丹麦来的……方先生。我是他的……,”亦叶紧咬了一下嘴唇。“我是他的……德语翻译……”
“啊,太好了!您来得这么快?请跟我来,我带您去见迈克尔博士!”
护士把亦叶带到圣约瑟夫医院腹腔外科主任迈克尔博士的办公室中,让亦叶坐下稍侯。几分钟后,一位身材高大、红光满面、精力充沛的中年人走过来,向亦叶伸出手。来人穿着一身蓝色的手术室工作服。上衣左上方口袋上印着Dr.Merkel几个字母。
“早上好!”
“早上好,迈克尔博士!我姓亦,是方先生的德语翻译。”
“啊,太好了!您的德语说得不错,在德国……呆了多少年?”
这是亦叶最讨厌听、也从不愿认真、正面回答的问题。每每听到这样的问题,亦叶总想大声申辩,我并不想到贵国来。不想,一点也不想!但不幸,我还是阴错阳差地来了!而这一来,竟一失足成千古恨……。想到小慧哥宝贵得无与伦比的生命正掌握在这位迈克尔博士手中,亦叶不得不克制自己,及时调整心态。
“……啊,时间过得真快,迈克尔博士!我……没想到……我竟会在您的家乡住了这么多年!我……,能见见方先生吗?”
“十分抱歉,亦女士!暂时还不行!半个小时之前,方先生在和一位朋友打电话时突发胃出血……”
“啊!他……,”亦叶又开始体验窒息的感觉。“有……什么危险吗?”
“我们立刻采取了措施。一般来说,目前是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
迈克尔低下头沉思,没往下说。
“您说但是……什么?”
“但是,如果不采取手术根治,他在旅途中会随时发生大出血。那样的话,就意味着他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您说的手术根治……是指的……胃亚全切除术吗?”
“准确极了!您的德语说得……比我想象的好……”
“您已经为方先生作了检查吗?”
“是的!我在他发生大出血之前刚为他作了检查。方先生有多年溃疡史、出血史。现在,已经恶变了……”
“您说什么?”亦叶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您是说,您在方先生的胃……或其他器官中发现了……肿瘤吗?”
“……在未做病理组织学检查之前,我无法确定病变的性质。但我确确实实在方先生的胃平滑肌中,而且是通常不会发生溃疡的部位,发现了一个占位性病变。病变的质地坚硬,像是恶性。但……患者体质极佳,病变的边缘清晰,又像是良性……。这一切,在手术之后便能明确知道……”
“您……能让我在手术前……见方先生一面吗,迈克尔博士?”
迈克尔认真地看了亦叶一眼。不过几秒钟的功夫,这位说着流利德语,甚至连通常德国老百姓都不一定会使用的医学专业词汇都能脱口而出的中国女子,脸上忽然间挂满了焦虑的泪水
。“……我原以为,您……不过是旅游团临时找来的翻译。现在看来,您……认识这位方先生……”
“……是的,迈克尔博士!”
“假如允许我问的话,亦女士!您……是什么时候认识这位方先生的?”
“……四十二年前。”亦叶低声,但却准确地回答。
“四十二年前?”迈克尔惊异地看了亦叶第二眼。亦叶那张几乎没怎么受岁月侵蚀的脸,一时让这位德国医生很难联想起四十二这个数。“……不要难过,亦女士!方先生的一般状况极好,能经受得住这个手术。而且,他的胃在其他部位没有任何病变,我只打算切除尽可能小的一部分。有您陪伴他,一切都会顺利地过去的。……手术前您没法见方先生,因为他现在已经进手术室了……。现在,您和我一起和方先生的同行者交待几句,也好让他们放心地离开……”
迈克尔博士为亦叶订了一个陪伴计划,把亦叶带到病房的一间休息室,病人们看电视的地方,告诉亦叶手术将持续两个半到三个小时,就匆匆离开了。
亦叶推开门,房间中坐着的八,九个中国人全部站起来了。
“……你们好!我姓亦,是方小慧先生的……”
亦叶的话语嘎然止住,她看到走到她面前伸出手的两位男子,周全和尤俊达!
“……周哥哥!尤导!……真没想到……你们也来了……”
“我……也没想到真是你,叶妹!我还怕是……小慧……神情恍悟,听错了……”
“亦叶!”尤俊达上前握住亦叶的手,想起十五年前在S市警司招待所邂逅亦叶和二十五年前在竹篮镇石山农场给亦叶上课的情景,心中不禁感慨万千。“……看来,人生有时……真的是由缘分构成的……”
“……您一直也没拍一部……《东甲三十八号的故事》……”
“是的,亦叶!我这一辈子大大小小的若干个遗憾中,这是最大的一个。不过,我……一直没忘!即使这辈子拍不了,我也会想法让这故事藏之名山、传之千古的!这一点,请你一定相信……”
“……叶妹,”周全打断尤俊达,急促地问道。“你……能陪陪小慧吗?”
“当然能,周哥哥!迈克尔博士就是让我来告诉你们,让你们能安安心心地走!”
亦叶这一说,房中的人各自拿起自己的东西,开始向门口走。亦叶陪着他们走到停在医院门口的一辆旅游车的边上。周全把方小慧的箱子递给亦叶。
“……我……本来是答应小慧陪着他的。……但代表团的访问任务还没完,我还得当翻译。不然,九个人都走不了……。现在有你陪他,我就放心了!……手术后,麻醉作用消失了,会有一段很难受的时间。小慧……爱出汗,平时又不喜欢别人服侍他……”
周全一时想不起还有什么事要向亦叶交待,不说话了。
“……周哥哥!”
亦叶看着周全,想问什么,又不知怎么问。
“……就要开车了,叶妹!”因为知道亦叶将陪伴方小慧,周全完全、彻底地放心了,表情已经平静、安详如初。“还有……什么事……你要问的吗?”
“小慧哥,这些年……。我是说……,他……好吗?”
“他……挺好的……”
周全看着亦叶红红的苹果脸和带着几分期待的眼神,不知说什么好。
周全是一九八五年年底到美国的。原定进修学习两年,两年之后他没有回去,还把老母亲也接到美国。一九八六年,叶亥生到了美国,半年之后就把周仪和女儿也接出来。至此,周全所有的亲人,都在美国定居了。周仪是和父亲相依为命长大的。父亲去世之后,周仪哭得死去活来,有生之年头一次大病了一场。到美国之后,周仪常常想念父亲,对母亲和哥哥并不十分亲热。倒是叶亥生和周全成了十分投缘的好朋友,每次谈话谈到最后,总会提起亦叶。亦叶结了婚,生了孩子,做完了博士,又当上了商人……。这一切,周全一本全知。一九九零年把方小慧办到美国之后,周全在好莱坞一家电影公司接片之余,另办了一家自己的摄影工作室。攻了一辈子英美语言文学的老母亲,成了他的秘书。为了让方小慧静下心来学英语,周全有意在遥远的南方,为方小慧找了一家语言学校。逼着方小慧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学了一年英语并一个人生活了一整年。一年之后,周全把方小慧接回到西海岸。自那之后,周全和方小慧共同生活,再也没有分开过。周全自己的摄影工作室运转得极好,足够养活他自己、老母亲和方小慧。而且方小慧还完全能成为他最佳的助手。但方小慧那时刚刚四十出头,母亲警告周全,独立自主地忙碌了几十年的人,突然无所事事地呆着,是极不利于健康的,嘱周全一定要让方小慧工作,而且最好带点体力性质的。方小慧本来就是一名出色的演员,周全没费多少事就在功夫片中为他找到了角色。方小慧拍了两部影片之后,州里的一所高级警官学校破格聘任了方小慧。这所警官学校不仅培养警官,也有大批好莱坞动作片的合同。周全为方小慧选择了国家文官待遇,终身雇用。工资虽然无法和电影界相比,但旱涝保收,足够方小慧舒适地生活一辈子。看到方小慧积极地学习、充实地工作、已经完完全全地从生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周全欣慰极了……
几个月前,丹麦的某民间友好团体,想办中国七十至八十年代电影回顾活动。邀请的人中,尤俊达、周全和方小慧都不在国内。活动反正是丹麦方面出钱,国内便把邀请函转了一份给周全。想到能在丹麦见到国内的同行、朋友,特别是还能见到尤俊达,周全和方小慧原本是高高兴兴地上路的。周全唯一没想到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方小慧竟然还忘不了亦叶!在丹麦呆得好好的,刚一到德国,他已经有好多好多年没犯过的胃病却犯了……
而现在,车就要开了。周全才发现,感情这东西……还真是相通!亦叶的眼神告诉周全,她分明也忘不了方小慧!……然而,彼此再思念、再不能忘怀,又能怎么样呢?周全尽可能理智、冷静地劝着自己。他们俩……不是已经都有了各自的归宿?都有了各自的事业么?再说,人生这漫长的征途……不是已经走过了一多半吗?
“……周哥哥!”丹麦的那个司机探出头看着周全。看到周全老半天不说话,亦叶鼓足勇气又问了一句。“我……是说,小慧哥……这些年……一直是……他自己一个人吗?他的胃……,平时……有人能照顾他吗?”
丹麦的那个司机已经从车窗中第二次探出头向周全示意了。周全狠了狠心,避开了亦叶期盼的眼光。
“……放心吧,叶妹,小慧……早就不是一个人了!他的胃……完全有人照顾……,这些年根本就没犯过胃疼、胃出血……”
啊,原来是这样! 其实……本来也该是这样!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让小慧哥……有人照顾呢?亦叶那张红扑扑的苹果脸。一下变得苍白。
“……一路多保重,周哥哥!告诉……小慧哥家里的人……,让她们放心!我会一直……陪伴他的……”
“谢谢你了,叶妹!再见!”
“再见!”
亦叶拉着方小慧的旅行箱,在医院门口的花店买了一束美丽的鲜花,回到四楼病房又在放花瓶的柜子里找出一个透明的、带着宽宽的礼帽边的大口花瓶,灌上清水,放在病室的小桌上。病房中四处散发着消毒剂的清香。亦叶刚把阳台上的小门打开,放了一点儿大自然仲夏的温暖气息进来,病室的门就无声地开了。迈克尔博士和他的手术助手,加上一名护士,推着方小慧走了进来。这些德国人做事,简直像是一台台机器,亦叶看着表,感慨万千地想着。迈克尔说是两个半小时到三个小时,果真是两小时五十五分!
安顿好了一切,医护人员离开了病室,亦叶把椅子搬到床头,细细地看着方小慧。有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亦叶没有这样近距离地,这样放肆而毫无顾忌地看过方小慧。甚至可以说,亦叶这一辈子也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任何别的男人!……这样看李洁,只看过一次,李洁自己却不知道。他已经不在人世间了!儿子出生后的那头三个月倒有无数次机会让亦叶这个做母亲的欣赏。只是每逢儿子入睡,亦叶便开始像打仗一样紧张、忙碌……
刻骨铭心地融入了亦叶的灵与肉,让她永远永远不会认错的,只有一个男人。是的!只有一个!
亦叶细细地看着方小慧。
小慧哥……几乎一点儿也没变。仍然是那张椭圆形、标致得能和古希腊人比美的脸盘;仍是那线条清晰的鼻梁;仍是那长长弯弯、汇入鬓角的眉和那带着女孩子的柔和、妩媚的眼。不知不觉之中,亦叶伸出了手……。亦叶的手触摸着方小慧的头。额前和两鬓已混有明显的白发。但头发本身却仍是浓密而有光泽的。亦叶的手触摸着方小慧的前额。白皙的前额仍然光滑,岁月在上面留下的,是亦叶的那双眼不易觉察的痕迹。亦叶的手触摸到方小慧的嘴角,触摸到嘴角边那两道生动而有魅力的笑纹。在亦叶的脑海里,只要是睁着眼,小慧哥的脸永远是带着笑的。就是那笑,给了亦叶错觉,使她以为笑是人类最美好的表情,以为世上一切笑都是真诚、可亲的。亦叶的手往下,轻轻地触摸着方小慧的嘴唇。亦叶身体中最纯洁、最干净的器官,该算是嘴唇了!童年时代,父亲和亦叶之间最亲昵的举动是碰鼻子。父亲从不吻亦叶的嘴唇。父亲说,人的口腔中有大量的细菌。寄生在自己口腔中的细菌可能对自己安然无恙。但一旦到了其他人的口腔中就可能变成致病菌!父亲的话影响了亦叶一辈子。亦叶的嘴唇,从未让别人接触过。在德国生活的这十五年间,亦叶的脸被无数人亲过。亦叶自己,也常常毫无顾忌地亲别人的脸。但亦叶却从未和任何别的人互相亲吻过嘴唇,包括同室共寝十载的王讴龙!
这世上,只有一个男人,是亦叶主动地用自己的嘴唇亲吻过的。而且不是亲吻了一下、两下;而是亲吻了整整一夜!啊!三十一年前,那个让人永远永远无法忘怀的晚上!你,还记得吗?我心爱的小慧哥?
“小慧哥!小慧哥!”
亦叶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心灵深处的呼唤竟会脱口而出。那呼唤声,在寂静的病室中清晰、响亮。方小慧动了一下,睁了一下眼。随即,又闭上了。亦叶的心怦怦地跳着。病室的门突然间开了,一位护士轻轻地走到亦叶身边。
“啊!我……以为他……苏醒了……”
亦叶抱歉万分地解释着,护士却平静地笑了。
“亦女士,迈克尔博士让您上他的办公室去一趟!”
啊,迈克尔博士?那一定是那该死的占位性病变!亦叶完全、彻底地从沉思中清醒了。
“……迈克尔博士,衷心地祝贺您……又成功地完成了一例手术!”
“……而且还是在一位中国患者身上做的。”迈克尔微笑着补充了一句。
那微笑使亦叶的心跳平缓了许多。“您……在方先生的胃中……发现了什么吗?”
“我在方先生的胃中……发现了一个……十分古怪的异物。”迈克尔站起来,拿了一个弯盘走过来,放在亦叶面前。“……我让护士叫你来,就是想让你看看。我一剥离完上面附着的平滑肌纤维,就送了病检……。现在,病理报告已经出来了。您能猜出,您的这位老朋友的胃平滑肌上,有一个什么东西被我切除了吗?”
亦叶目不转睛地看着弯盘。弯盘中躺着一个黑色的、长条的东西,看上去质地坚硬。“病理报告上……说是什么?”
“病理科……起先以为是……钙化了的寄生虫。后来发现竟是一块……金属!”迈克尔拿起那黑乎乎的物件,又轻轻地丢进弯盘,亦叶听到清脆的、只有金属相互撞击才会发出的响声。
“可是,金属怎么会……,”亦叶忍不住用手触摸了一下那黑乎乎的物件。却不得不承认,那东西……确确实实只能是一块金属!“……真奇怪!胃的平滑肌上的占位性病变……竟会是一块金属?”
“……具体地说,这块金属……是一颗……子弹……”
“啊,子弹!”亦叶恍然大悟地叫了一声。“太正确了,迈克尔博士,这是一颗子弹!这……就是那颗子弹!”
“……这么说,您本来就知道您的朋友肚子里……有一颗子弹?”
“啊,是的,迈克尔博士!我……知道这颗子弹!”亦叶激动得语无伦次。“我……简直太清楚这颗该死的子弹了!这世上没有任何别的人比我更清楚……”
“那您为什么不在手术前告诉我呢?”迈克尔狐疑地看着还完全没有从那阵莫名其妙的激动中缓过来的亦叶。
“我……真该死!”亦叶答非所问地拍着自己的脑袋。“这么些年,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会是一颗子弹在捣乱呢?啊,这手术……三十年前就该做!”
迈克尔博士困惑地看着方小慧的病历。“……方先生出生于……一九四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战……一九四五年就结束了。这子弹……从何而来呢?”
“子弹……并不是希特勒时代特有的东西,迈克尔博士!子弹是一种普通的武器。只要人类社会的某种秩序还需要依靠暴力、依靠枪杆子来维持,子弹就完全有可能在任何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出现!……您说病理检查已做完,我能把子弹带走,让方先生自己看一下吗?”
“您可以拿走,亦女士!不过……,”迈克尔博士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亦叶,表情严肃起来。这位中国女子完全莫名其妙的激动,让他感到极大的不安。“在守护方先生的过程中,请您务必理智、冷静!方先生的身体素质极好,手术进行得十分顺利,几乎没有大的失血。但是您如果因为自己的激动而引起患者的激动,后果将是十分严重的,甚至会有生命危险。特别是手术之后的这四十八个小时之内!您……明白我的的话吗?”
“……明白!”亦叶点了点头。
方小慧苏醒过来,已经差不多是傍晚时分了。
高纬度的德国最可爱的时光,就是夏日漫漫的白昼。天气晴朗之时,甚至可以持续到深夜。真是“夕阳无限好”哇!方小慧睁眼的那一霎那,看到自己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中竟以为是清晨。定了定神,看到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单、白色的一切……,方小慧神情恍惚起来。这……怎么像是在医院里?是的,没错!这一定是医院!这久违了的消毒药水的气味,这久违的白色!……最后一次正正经经地和医院打交道是什么时候?啊,是八年前!是莎莎去世后的那段狰狞的日子……
……时间真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怪物啊。一晃,莎莎离开人世……已经八年了。莎莎去世后,周全把方小慧接到美国。方小慧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几乎天天胃疼。由于贫血和进食过少,身高一米七五的方小慧,体重一度只有五十二公斤。周全不顾方玉慧、方小芬、他自己的母亲和医生的强烈反对,坚持把方小慧带到南方。那是他自己因为摄影常去的一个、没有人任何中国人的小镇。周全为方小慧预付了一年的英语学校的学费。学校的校长,周全的朋友,是个黑人。他对方小慧极友好,但却从心底怀疑,一个已经四十一岁、而且骨瘦如柴的中国人,能在一年之内掌握英语,然后还留在美国工作?校长的怀疑和怜悯,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表情和举止上,他对方小慧的友好很明显来自同情。方小慧心中原本就十分强烈的自尊和好强一下被激活了。那大概就是古人常说的知耻而后勇吧!
……回想起来,还是心爱的叶妹……有先见之明。几年前,最后一次见她,在三柳湖畔,她反反复复地说了老半天,说的……全是英语。那些话,说得多好哇!
“……小慧哥!我觉得,你应该下点功夫,学学英语……”
“……我又不是你,叶妹?又不打算出国,学英语干吗?再说,我这么老了……”
“……第一,你一点儿也不老!……马克思到五十多岁才开始学俄语……。第二,……你善于模仿、口齿伶俐、听觉敏锐;……你有极佳的记忆力。第三,你学英语,身边就有好老师。……第四,你说,你又不打算出国。我们生活在一个动荡的社会里。没有人能预料到自己未来的生活道路上会出现何种景致……”
啊,叶妹,我……心爱的叶妹!我现在真的……在学英语,你知道吗?
……三个月之后,方小慧让校长和全校师生、乃至全镇居民刮目相待。他不仅能和同学们、居民们交谈,还参加了镇上那支小小的、名不见经传的篮球队,而且还成了中场的神射手!方小慧从早到晚一分钟也闲不住。刚想休息,镇上的孩子便缠着他要学中国“功夫”。而最让方小慧哭笑不得的是,镇上专门办了一所乒乓球学校,镇长指定方小慧当校长,那真是不折不扣的误人子弟。在方小慧会玩的所有球类中,最差最差的就数乒乓球了!一年之后,方小慧以语法1a,作文和口试1b的成绩结业。那成绩足以让方小慧上College,就别提只是在美国工作了。回到周全身边以后,方小慧身体完全健康,心理状态也基本正常了。他随身所带的包中,有一个小口袋,里面放着莎莎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那也是他保存下来的、莎莎唯一的一封信。小口袋里,还有两个和亦叶有关的小物件。回忆这两个女人,方小慧仍然会忍不住地心潮澎湃,但却再也没有因此而犯胃疼和胃出血……
周全和妹妹周仪,同在加州,相距不过四百公里。每一、两个月,不是周全带着母亲去看望妹妹、妹夫;就是周仪带着丈夫和女儿来看母亲和哥哥。通过周全,方小慧几乎知道叶妹的每一点、每一滴的小事。叶妹结了婚,嫁给一个她原来并不怎么认识,以后通过别人介绍的同学,以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儿子被送回国,叶妹又接着读博士。博士读完了,叶妹又下海经商。经商居然身手不凡,在德国买了地皮、盖了工厂,又回国办起了合资厂……
一句话,如今的叶妹,功成名就、生活幸福、腰缠万贯……
几乎每听到一次亦叶的消息,方小慧就觉得自己的心……在不知不觉之中又“冷却”了一次。渐渐地,终于坚硬如钢了!
方小慧原以为,他这辈子……再也不会为亦叶激动、为亦叶兴奋了!他和亦叶之间,不仅远隔着千山万水、更横亘着无尽岁月!没想到人的身体,竟是这么一个古怪的东西。总有那么一小部分器官,不听从理智的支配、不接受意志的主宰!原本说的是到丹麦,和德国并无关系。没想到活动快结束了,行程却改变了。不但要去德国的几个地方参观、访问;最后还得从法兰克福上返程的飞机。车一驶入德国的境内,方小慧就觉得自己整个的身躯,突然间开始倒海翻江般地难受。而且说不清,道不明。随之而来的就是胃疼、胃出血……。周全明察秋毫,在方小慧刚刚体验到身体的不适时就想起了亦叶。然而,一切都晚了。方小慧这些年健康得令人妒忌,谁能想到在收拾行装时放进一些完全多余的胃药呢?
是的,这一切……只能是天意!
方小慧一下子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沉重。头沉重、手沉重、甚至眼皮都沉重。身体的所有部分几乎都不属于自己……。无力地闭了几分钟眼之后,方小慧咬着牙,支撑着自己,想再次睁开眼,却只睁开了一条细缝。并不十分清晰的视野中出现的,是一张令他心灵颤溧的脸。方小慧闭上眼,再咬着牙努力地睁开;再闭上,再咬着牙睁开……。耳边,清晰地响起那个同样熟悉得令他手足无措的话语声。
“啊,不,不!别挂,别挂,听我说!……小慧哥,小慧哥!我……,我是叶妹呀!”
“小慧哥!你……醒了?伤口……疼吗?”
啊,没错,不是做梦!真的……是叶妹!
“……叶妹,叶妹!”
方小慧使出全身的力气呼唤着。他努力地尝试着抬头、抬手、抬起整个身子,去接近那个熟悉的面容,接近那个熟悉的声源,却没有成功……。头太沉重、手太沉重、嘴太沉重,一切都那么沉重!方小慧只觉得自己沉重无比的身躯从云端上向地面坠落着,耳边响起了呼呼的风声……
病室的门,无声地开了。迈克尔博士和一位护士匆匆走到方小慧的床边。亦叶这才发现,方小慧床头所有的监测仪器都打开着,并和隔壁的房间相连。方小慧身体中每一点最细微的变化都能在隔壁的监测仪上被显示和观察。一分钟之前,方小慧的心律、血压、呼吸、脑血流图、心电图……,突然出现大幅度的变化。监测仪发出的警报声惊动了正准备交班的迈克尔和刚接班的护士。迈克尔严厉地看了亦叶一眼,命令她离开病室,在门口等待。
漫长的一个小时过去了。在强力镇静剂的作用下,方小慧的心律、血压、呼吸……,所有重要的生命特征全部恢复了正常。但迈克尔却严禁亦叶重新回到方小慧的床边。亦叶想向迈克尔解释,想向他保证自己将冷静、理智,将不再说任何让方小慧激动的话,将不再做任何使方小慧激动的事。然而,眼中汹涌澎湃的泪水却阻挡着亦叶,使她简直无法开口说一句有条有理的话。即使能开口,也没用,光是她满脸的泪水就让迈克尔博士坚信,亦叶无法遵守她的任何诺言!
就这样,亦叶被迫像一截木头一样,呆呆地和值班的护士一起,坐在监测室中,看着那些自己没有生命却能监测生命的仪器。每隔半个小时,亦叶奉命跟在护士的身后到方小慧的床边巡视。方小慧紧闭着双眼,嘴里却在明白无误地呼唤着亦叶。亦叶艰难地呼吸着,却不敢发出一声哪怕是最轻微的回应,连抽泣声都不敢。这样巡视了四次,护士把亦叶带到一间房间里让她安心睡觉,只有出现了紧急情况才会叫醒她。亦叶盼着护士叫她却更害怕护士叫她,一夜未眠却一夜无事……
星期六的上午,迈克尔来查房时,方小慧苏醒了两个多小时。除了伤口的疼痛和两条腿有些麻木外,他的神志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方小慧正努力地回忆着床边转瞬即逝的叶妹的身影,却看到亦叶跟在迈克尔身后走了进来。
“叶妹!啊……。”方小慧刚想抬起身子,伤口袭来一阵难忍的剧痛。他不得不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小……,“亦叶刚刚忘情地开了口就被迈克尔严厉的眼神挡了回去。
“不要在这个时候和病人交谈,亦女士!您忘了我昨天嘱咐您的话了吗?如果您不能控制自己,我……”
“啊,没有,不会的!”亦叶强打起精神用德语回答。“我会照着……您说的话去做的……”
方小慧不说话,睁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亦叶。亦叶却完全不敢回视方小慧期盼的目光。就是什么也不说地跟在迈克尔身后呆着,亦叶已经觉得自己喘不上气也站立不稳了……。十多分钟后,迈克尔检查完毕,示意亦叶和他一同出去,亦叶才鼓足勇气看了看方小慧。方小慧却没有看亦叶。他疲倦的双眼已经无可奈何地闭上了。
一直到星期四的下午,亦叶下班后到医院来时,迈克尔严肃的表情才变得轻松自如起来。
“……亦女士!这几天……我没让您和您的老朋友呆在一起,您一定在心里很生我的气吧?”
“我哪能生您的气啊,迈克尔博士?我……没告诉过您,我本来就是在医生的家庭中长大的。我知道,艺术珍惜激情,但科学却需要理智!我和您一样,最盼望的事……莫过于方先生能早日恢复健康……”
“说得太好了,亦女士!方先生恢复得很好!比我想象得好,也比我想象得快!他从星期一开始下床、进流质;昨天起进半流质、正常排便;到今天拆线,伤口……已经一期愈合了!……丹麦那家旅游保险公司原来和我们医院说好,他们只能承担急性病七天之内的抢救费用。超过七天,方先生必须通知他在美国的医疗保险公司结算。现在看来,不会超过七天了。方先生再观察一天就能出院。请您务必帮他核实好机票,让他星期六上午出院,下午乘返航飞机回美国……。现在,亦女士!您可以单独去探视您的老朋友,畅叙四十余年的友谊了!祝您渡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谢谢您,迈克尔博士,太谢谢您了!”
告辞了迈克尔,亦叶几乎是一路小跑般地向方小慧的病室飞奔而去,手中紧紧地攥着那颗在小慧哥的身躯里呆了整整三十一年的子弹头。这五个不眠之夜,亦叶夜夜都是抚摸着、亲吻着这颗子弹,入睡的。说实话,亦叶生这颗子弹的气,恨它浸透了小慧哥宝贵的鲜血,给小慧哥带来过无穷无尽的痛苦。但同时,亦叶又那样深深地、无可抗拒地羡慕那子弹。它竟有那般福气,能在那个完美得无与伦比的身躯中,片刻也不分离地依偎整整三十一年!
啊!总算到了这个4003号病室!亦叶深深地舒了几口气,却发现病室的门并未关。正准备伸出手在开着的门上敲几下,亦叶被一个悦耳的、让她心驰神往、梦魂萦绕的声音吸引住。方小慧面对着窗子,正拿着手机打电话。
“……能吃了!”
“……。”
“……你是说早上啊!你打电话那会儿……还没吃。……嗯,牛奶,比咱们平时喝得好像浓。麦片,放了水果的酸奶……”
“……。”
“……中午……,放了奶油的菜汤。”
“……。”
“晚上也送来了饭,也是半流质。我不饿,只喝了一杯果汁。德国的果汁挺浓,不甜,味道不错……”
“……。”
“别担心!医生说……再观察一天……就没事了!”
“……。”
“……我也是!”方小慧的声音低下来,更柔和了。“……早上一醒,还以为你就在跟前。伸出脚去碰你,碰到床架子上了,才想起我是在德国,是在医院……”
“……。”
“行!行!明后天要能动身我告诉你!你……挂了吧!别担心了!”
“……。”
……亦叶呆呆地站在门边,静静地倾听着方小慧在向很显然是他的亲人汇报着他这一天琐琐碎碎的大事小事。听着听着,亦叶的心律越来越慢,呼吸也越来越平稳,只是头有点发晕,腿有点发软。……这两天一下班就忙不迭地往医院里赶。其实根本没有必要那么慌慌张张的。公司……还有一桌子事没处理完呢!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啊……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12/5/18,917)
.第二《竹篮之恋》简介(12/5/18,801)
.第三卷《此情绵绵》简介    (12/5/18,2517)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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