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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人生回忆】我所经历的新中国(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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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

初来乍到,走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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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7-15 07:27: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是一部自传体的纪实性作品,通过作者一生命运的升降沉浮丶贫富荣衰,展示了共和国一幅凝重的历史画卷,而这些与个人命运息息相关的故事,又莫不和时代的变迁连在一起。此书分五部:第一部《天翻地覆》;第二部《风波万里》;第三部《黑牢岁月》;第四部《冰山崩溃》;第五部《搏击商海》。全书共一百万字,以纪人纪事为主。书中人物均为真名,没有作任何回避,力求事件与细节的真实,同时也不回避自已人性上丑与恶的东西。本着对历史负责,让历史再现。

第一部《天翻地覆》

第二章 天翻地覆

这是个富人倒楣,穷人翻身的时代;这是个传统礼教被打碎,马列共产风兴起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一夜之间我从学徒跃升为国家的主人,穿上灰制服,戴上八角帽,腰上插着手枪,成了吃皇粮的国家干部,多威风!

一丶难忘的学徒生活

1948年春我刚15岁,家穷读不起书,经姐夫张贵武介绍,去到成都市东大街雨前春茶叶店当学徒。“雨前春”是家百年老店,与春熙南路的“锦春”丶春熙北路的“陆羽春”和总府街的“裕昌源”,合称成都四大茶叶巨头。


当徒弟第一件事叫拜师,即向师傅丶师兄丶匠师磕响头,叩完头后师傅要发一通训示,诸如“当徒弟要学好手艺,勤快诚实,见事做事;要手脚干净,不贪小便宜,对买主恭敬,无论生意成不成,都要拿烟倒茶……”我诺诺应着。

这家茶叶店是一楼一底的双家大铺面,亮堂堂朱红漆的楠木柜一尘不染又高又大,货架上摆着江西景德镇特别烧制的有“雨前春”字型大小的几十个大青花磁缸,里面装着按季节分等分级的茶叶,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棉垫,不让跑走香味。

店铺面对成都主干道东大街,向东经牛市口入成渝公路直达重庆,向西过茶店子通到灌县茂汶一带,可称黄金口岸。它又是前门开店,后门设厂的那种老式作坊店铺,有着浓郁的中世纪味道。

铺面后面是个长条形的天井,穿天井登上五级石阶穿过公馆似的门洞便是师婆的住室。师婆住室前面是个走廓,对面是制茶的烘房,斜对面是个花台。沿师婆住房前行是个很大的客厅,客厅左面有两间房,一间是二师傅寝室,一间是他的书房。出得客厅前行五步,是个两层砖砌库房,长年堆放茶叶。库房边有条狭窄的石板路,走出石板路是个空坝,左边是口深不见底的水井,右边是几棵果树,井边一排三间平房,是奶妈丶丫头丶煮饭大嫂的住房。上得梯坎,便是大师傅丶三师傅房间,后面则是一个很大的厨房与厕所。

茶叶店老板姓张,兄弟三人,主事的是三师傅,叫张叔奇,是个胖子,对人厚道,不苛斥下人。大师傅抽大烟不管事,在家里没地位,常常偷些茶叶出去换鸦片烟抽;二师傅是国民党四十九军的中校参谋,与军长黄逸民有较好的关系,他早出晚归从不过问生意,具体管事的是他们的母亲,我们叫师婆。她也是个大胖子,一脸富贵相,常年戴副老花镜,管理店铺精明细致。每天坐柜收钱,生怕丢掉一个铜板。

他们除有这个双间门面的茶叶店外,在龙潭寺乡下还有祖上留下的一百多亩上等的好地好田,算得上是有钱人家。

茶店有五个工人,一位六十多岁的宋姓匠师,我们叫宋先生。他已年过六十身体蛮好,热天穿中式对襟白布褂,冬天戴顶呢毡窝帽,长袍马挂一付斯文相,他有一手制茶特技,凭手知道茶叶的干湿度。他常向我们说:“学手技要靠自已灵光,对人不真诚是学不到本事的。”叫刘大师兄的是位满师后参师的师兄,参师是行规,在拜师的契约上就写定:三年徒弟满师后,为回报师傅恩德参师一年。在这一年中师家发给匠师相同的一半工资。刘大师兄二十出头的人了,成天想着讨老婆,坐柜讲生意心不在焉,两个眼晴老是盯着街面上的来去女人。除我外是将要满师的两个师兄,一姓姜,一姓罗。姜师兄性格内向,寡言少语,长年吃药,患有痨病,成日成夜咳过不停,背后叫他“药罐罐”。罗师兄为人和达,一说一笑,但不喜欢做杂事,有“媳妇熬成婆”的架子,故扫地抹桌一应由我包干。

内屋还有一位奶妈,一位丫头,一位煮饭的大嫂。奶妈管三师娘的细娃,丫头叫祥云模样儿不错,手粗脚大,下巴上一层黑麻麻的汗毛,主要负责照护师婆,送水送饭兼管洗澡。罗师兄一次悄悄说“熟透了的桃子我可不想吃”。我不懂这话意思问“怎么不能吃?”罗师兄嘻嘻一笑“你想偷嘴?”一次我去仓库取茶碰见她一人在那里,她笑盈盈长时间看着我,突然冲上前死死紧紧地抱住我,弄得我上气不接下气,不断求饶说:“祥云姐放开我,我快憋死了。”自此我看见她就跑,生怕再被抱住憋死。我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是洒水扫街丶开铺板丶然后到厨房端饭丶挑水,再后是制茶丶坐店。

制茶分两道工序流程,一是烘烤,一是筛磨。茶叶店的茶是从邛崃丶大邑等县茶农手里卖来的,称本山茶,特点是味浓丶经泡;从宜宾丶马边等地一带买来的茶,叫河茶(大概是通过水运从船上来的原因),特点是叶细丶水清。这些茶都打成麻包,每包六十斤,紧紧粘连一起,成块状。

第一道工序是拆包丶打散丶烘制,分等级装箱或入坛,待到五六月茉莉花出来的时候,再拌以茉莉花烘制焙干俗称花母茶。卖时与素茶掺合,再论质计价。清明前的茶叶是上等茶叶,十六进位的一两,可卖到一个银元;次一点的是夏至以后的茶,再次是秋分后的茶,一个银元可以买一斤,天壤地别,悬殊太大。

茶叶除讲色香味外,还得条型一致,就得加工筛磨。先把茶叶过筛,筛不下的用手抓住在同一筛眼的竹筛上搓磨,使其达到条型一致。焙制茶叶是传统技术,全凭眼晴与手感,一是看火候,二是掌握干湿度。火候把握不好会把茶叶烤焦,干湿度把握不好茶叶会变味。在这关口上宋先生作用至关重要,我终于明白了“有艺不辜身” 这句古训。

焙制茶叶的主要工具是铅皮烘箱,烘箱放在平腰高的砖砌炉灶上,炉灶架上钢炭(俗称木炭),制茶人用两掌不停地在烘箱里翻动茶叶,稍不注意就会灼伤手皮。制茶季节多是暑天,加上烈烈的炭火,温度高达摄氏五六十度,光着脊梁只穿条短裤,汗水仍顺着额头脊柱往下流,所站立的地上会印下湿湿的足迹。茶叶有层黄绒绒的细毛,一翻动就随风飞扬粘人一身一脸,乍看去全变成了深山里的野人。在不制茶的季节,我们便成天坐在柜台后选茶,就是将茶叶中的茶梗丶茶果择出来,使其更有卖相。

茶叶店早上七点开门,晚上九点关门,然后自学或看书写字,在这个时候三师傅张叔奇便来和大家聊聊天,讲讲做人的道理,比如忠呀丶孝呀丶诚呀丶信呀,总之要求你上进,不要沾上坏习惯。大约十一点前睡觉,睡觉前由师婆将门上锁,早晨再由她将锁打开。

学徒没有工资,每月只有一个银元的剃头费,三餐两菜一汤,白米干饭尽肚子装没有定量。每月逢初一十五“打牙祭”一碗熬锅肉,两个“捎晕”(四川话即肉炒的菜),一个连锅子汤(肉与蔬菜合煮在一起),每人约半斤肉。

日子月复月,年复年,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去。但在这平淡的日子中,有两件事给我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象,一件是生意上的事,一件是感情上的事。先说生意上的事吧:

茶叶最小气,见味就抢,进口就会发觉。有天店里的大花猫,在烘制好的茶叶堆里撒了一泡尿,使得几十斤茶叶成为废品。三师傅吩咐倒掉,师婆却有点舍不得,叫放在一边。巧好,第二天三台县一个小贩来买茶,把价压得特低,师婆拍板叫卖,却悄悄叫我们把那准备要倒掉的丶有猫尿的茶叶打成包混在里面。

下午三师傅回来,问及此事,得知情况后大大生了气,他先指责匠师宋先生,说:“我妈不知道,难道你不清楚么?我们雨前春是百年老店,怎能把有猫尿的茶叶卖出去,还要不要招牌?一个做生意的人,看重的是信用,不能为了赚钱不要良心,让顾客喝猫尿。”师婆发现自已做得不对,一肩挑起责任说:“不怪他们,是我不对,罗师兄,你快骑车去把买主追回来,给人家换过货。”罗师兄闻言骑上洋马儿飞跑,花了大半天时间直追到牛市口,才把那个三台的小贩追上换回有猫尿的茶叶。

是夜,三师傅又把这事讲了一遍,一再告诫我们:“做生意不能只想到赚钱,更要想到信誉,不然生意永远做不大。”此事深深刻在我心里,三老师傅那张胖呼呼诚实的脸和那颗金子般的心永远留在脑海中。

感情上的事是这样发生的:

每天早晨天刚亮,天空还是鱼肚色的时候,我即洒水扫店面前的街沿和街道的一半。那时每家商店都如此,成了约定俗成的公共规矩,不用谁叫谁喊,人人自觉,家家如此。

每扫罢街,悬在电杆上的路灯才由黄变淡,渐次渐次地消逝在晨光中。接着街市上开始有人走动,最先是“咚咚咚”拉尿水的板板车,再后是小贩们断断续续的叫卖声:“称豆芽”,“拈唐场豆腐乳”,“辣菜,辣辣菜”……这些音调婉转抑扬顿挫的叫卖声,颇像山歌小调在城市上空盘旋。我们铺面门前当街的地方有株洋槐树,它枝繁叶茂,春绿秋黄,看见它就是不翻皇历也知现在是什么时令。洋槐伴我成长,也伴我学徒生活的单调岁月。在它浓荫的庇护下,有不少鸟儿在枝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给了我无穷欢乐,使我忘记了童年的苦闷与忧郁。我常在树下面撮着嘴巴嘘哨逗弄,和它们一同享受天地的自由。

不久发现,每天在我扫地扫到一半的时候,“叮当叮当”一辆油光水亮的私包车从面前飞驰而过丶那黑漆的车杠前端包有铜皮,铜皮在晨曦反衬下闪着金光,滚动的车轮追逐人影扬起一片灰尘,雪亮的钢丝好似一个旋转的电光圈。拉车的是个彪形大汉,穿一身青府绸衣裤戴一顶宽边沿草帽,脚下麻板丝耳草鞋的鼻梁上还系一朵大红绒结。

坐车的是位长发少女浑身一色白,只有发带是红色的,还有胸口那枚三角校徽是蓝色的。她腰身纤细,肤色润泽,眉毛黑长黑长,轮廓分明的鼻梁下,嘴唇红得发湿,大眼睛明彻透亮从不旁视,显示出大家闺秀特有的傲气。

不知是出于标榜富豪,或者是提醒过往行人注意她的风姿。她总是正襟危坐把脚踏板上的铜铃踩得特别响:“当当!当当当!”。铜铃震聩我的耳膜打乱我平静的心,惹得我常常投去愤怒的一瞥:“哼!洋个啥?还不是靠你老子几个臭钱?有本事自己挣,要我才不坐哩!”有时真恨不得上前揍她两笤帚,直打得她告饶方解恨。是嫉妒还是所谓“阶级仇恨”?我也说不清,有时深觉自己可笑:“别人坐车踩铜铃,碍你什么?”生活原本是一束五色的花环,多姿多态五彩缤纷,给你欢乐也给你忧伤,给你幸福也给你灾难,给你享受也给你苦酒。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端阳节后的早晨,一个大地铺锦镶绣的大好晴天,我打开店铺和以往一样从井里挑来净水,放下扁担拿出瓜瓢,满满地盛上一瓢又清洌又明净的凉水,正准备向街面洒去,忽见洋槐树上飞来一只相思雀(又名红嘴鹬),这鸟羽毛金黄发亮,长长的嘴喙闪着蓝茵茵的光。它的叫声清脆悠扬好听极了。我看得忘情听得入迷,没有注意飞驰而来的私包车,反手当街一瓢水——“哎呀!”一个尖溜溜圆润润的叫喊声,冲得我一怔:糟糕!满满的一瓢水泼在了那位坐车少女的身上。她惊愕地用手挥掸着,白白的衣衫上湿漉漉一片,紧贴着她丰满的胸脯。拉车大汉立即放下车杠,挥拳捋袖横眉怒眼向我逼来,嘴里还不断恶狠狠地骂:“狗日的杂种,眼睛球日瞎了,老子今天非得教训教训你。”

拳头,斗大的拳头,青筋暴绽贯着风响,眨眼就要落在我的头上。我畏葸退缩思谋着对付的办法。蓦然,又是那个尖溜溜圆润润的声音:“唐师,干啥?他又不是有意的,快走吧!要上课了。”主人的吆喝,使拉车大汉收回了拳头,不过他余怒未息咧嘴龇牙嚷道:“下次再这样,老子捶断你的脊梁。”

“当当当!当当当!”私包车旋风般的上路了。晨风,霞光,长发,黑亮亮车身,渐渐地渐渐地,消失在远处,不见了,不见了……

是感情发生了变化,还是思想日趋成熟,还是对客观事物有了新的评价?从此我不再讨厌和仇视那震耳欲聋的铜铃了,它变得亲切动听,像和煦轻柔的春风,又像清洌潺潺的泉水,甜人肺腑沁人心田,给人以美感和享受,似乎老远老远地在向我问候:“你好呀!你好呀!”同时我还发现车里那位少女,既不矜骄也不傲气,每当私包车从我面前擦身而过时,她总是和善地对我微微一笑,那笑出自心田出自真诚,好象无声地在说:“你好,辛苦了!”我呢一直目送她,送得很远很远,希望第二天再看见,如果第二天没有看见心里便空空的,像丢失了什么?我们就这样保持着奇特的“友谊”,彼此心照不宣,把美,一种纯真的美,深深地埋藏在人们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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