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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我所经历的新中国(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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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

初来乍到,走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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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7-26 20:39: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是一部自传体的纪实性作品,通过作者一生命运的升降沉浮丶贫富荣衰,展示了共和国一幅凝重的历史画卷,而这些与个人命运息息相关的故事,又莫不和时代的变迁连在一起。此书分五部:第一部《天翻地覆》;第二部《风波万里》;第三部《黑牢岁月》;第四部《冰山崩溃》;第五部《搏击商海》。全书共一百万字,以纪人纪事为主。书中人物均为真名,没有作任何回避,力求事件与细节的真实,同时也不回避自已人性上丑与恶的东西。本着对历史负责,让历史再现。

第一部《天翻地覆》

第十四章、《成都日报》反右斗争


一个新创刋不足一年半的市级机关报,竟抓了12名右派,占全报社50名采编人员百分之二十以上。说话是右派,不说话也是右派;拥护运动是右派,不拥护运动也是右派,反正你就是右派。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要想不当右派闭嘴也不行,只能去当咬人的狗。


四、覆巢之下无完卵

挨了一天的斗争批判,人搞得很疲倦,心里极度愤怒与不满,可有什么办法,你能抱起石头砸天吗?好在妻子早早回到家,搂着我心疼地问:“怎样,他们打了你吗?” 女儿不知人世迁变,仍然张着胖嘟嘟的小手要我抱。我上前抱起孩子爱怜地亲吻着,心里愤懑似乎平静了许多。妻子发现我撕烂的衬衣,细细地检查我身上有无伤痕,在确定没有伤痕后才放心说:“还好,只是衣服撕烂了,怎么撕烂的?”我本想大声说出事情原委,突见窗前有人影幌动,探头望去,原是彭丶杨两位积极分子奉命前来监督我的行动,三双眼晴相对显得很尴尬。

“小黄,没什么,我们来看看你,怕你想不通。”姓彭的矮个子皮笑肉不笑,还是相沿旧有的称呼,笨嘴笨舌作解释。我也礼貌性地表示说:“谢谢你们的关心”。

継母像示威似的特别做了一大桌菜,还买了瓶白酒摆在桌上,大声故意地说给远远监视我的彭丶杨两人听:“天底下有这样的怪事,一个三代受苦的徒弟娃,还是资产阶级右派分子?”我不断安慰继母说:“婶婶,相信党和毛主席,不会寃枉好人的。”

那晚妻子紧紧搂着我,不断吻丶不断亲,深怕失去我。我也睡得不好,想去想来想了很多。透过朦朦月色,长望窗外石榴树出神。那两位元监视我的人,半夜也不睡,老在窗前走去走来,真烦人啊!我静静看着熟睡中的妻子和孩子,想着半月前允诺的全家照相的事,不会成为泡影吧?

第二天去到办公室,像往常一样翻阅着桌上的报纸,《四川日报》丶《成都日报》丶《四川工人报》丶《四川青年报》,全是有关斗争批判我的消息丶特写丶通訉和读者来信。我心里想,共产党用得着花这么大的力气来对付一个小青年么?这不是在用大炮打蚊子吗!再细读那些揭发批判我的内容,不是编造便是夸大,甚至好些是无中生有。我凝目深深沉思:共产党的报纸难道是说假话的报纸,对其他右派也这样吗?看来这场反右斗争有点瞎搞,不是按照毛主席指示办事。”于是,更坚定了我不是右派的决心。杨蓓丶陈泽昆丶邱干坤沉黙看报无语,不时投来关注的目光。通过对我声势浩大的斗争丶揭发丶批判,似乎这团火会延烧到他们身上,表情略呈紧张。肖青丶胡克由一边看报,一边注意我的行为,使平日宁静丶和谐的办公室,一下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报社反右斗争五人领导小组乘胜追击,楼道走廓里的扩音器总是在不停地叫,每叫一次,就揪出一个右派,战果辉煌,敌人众多啊!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在“伟人”的英明指示下,报社编辑丶记者中的精英们,一个个纷纷中箭落马。最先揪出的是杨蓓和邱干坤,因两人在一个半月前奉命去采访老作家李劼人(《死水微烂》作者),写了篇通讯《棱窝访劼老》,文中有“流沙河丶丘原丶晓枫,是省内有才华丶有希望丶有发展前途的青年作者,虽有错误,党要爱护他们丶关怀他们……”成了为右派壮胆打气的反党文章。开初,杨蓓置之一哂,没有怎样去理睬,来去上班依然装束清丽,谈吐自如,没当成一回事。小组几次开她批判斗争会,会场冷冷落落开不起来。一则她人缘好,二则大家找不出批她的材料。市委张静山副秘书长,不愧是抗日时期老干部,拿出了“挖地三尺”的硬功,指示说:“她是华西大学校花,校花有什么好东西?从她人品上去找!”主人吩咐,奴才们敢不执行,经过几天外调,美术组一位画师立即泡制出一幅别开生面的漫画大字报:画面上杨蓓,浓装艳抹,坦胸露怀,修长大腿赤裸到臂部,站在一部吉普车上兜风,两个大鼻子老美紧紧地搂着她。画上一行大字:校花杨蓓丑态。

中囯是一个封建国家,自古有句俗话“男怕背盗,女怕背娼。”谁个女人一和娼沾上边,这个女人就完了。是姑娘嫁不出去,是妻子丈夫会马上与你离婚。贞洁贵于生命啊!当杨蓓一看到这幅漫画时,微笑消失了,清丽不见了,勾着脸再抬不起头,好像在人前矮了半个身子。没过多久时间,她十三中教书的老公,向她提出离婚,她没说一句话,含泪在离婚书上签了字,自此终生未嫁直到老死。

邱干坤新从成都市话剧团调来,连报社“地皮子都还没有踩热活”(成都话不久的意思),即成为右派,你说冤不冤?他刚新婚,窗户上喜花仍在,老婆即与他离婚,后开除公职,送回农村监督劳动,饿死于三年“自然灾害”。

号称“多宝道人”的陈泽昆,尽管他深悉世态,知进知退,报社内和报社外召开的各种“鸣放”会,连屁也没有放一个,也被定为右派。他私下说:“中共建政前我是《工商导报》总编辑,说话是右派,不说话也是右派,我不当右派谁人当右派?”所幸他很“认罪”,无论各种会都把自已臭骂一顿,后来获得“从宽处理”,行政降职三级,调到人民银行去打杂。接着,组长肖青的老公苏定生先生(南下服务团学生丶从四川日报社调来报社,出任政法组长),因主张“报纸要关心人民群众生活,向不良行为作斗争”,也沦为右派。当我看到他是右派的大字报后,心里很高兴,暗自说: “肖大姐,你反去反来反到你老公头上了,还积极不?”我观察几天,并未影响她的极积性,对我还是那样厉害。一天我百无聊赖,信笔在纸上写下“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十个大字,被她发现,一手抢过去大叫:“快来看,右派分子晓枫又在恶毒攻击诬蔑我们社会主义,倡狂向党进攻!”当然引来一场新的批斗。不过她并未和苏定生离婚(他们已有两个小孩),却用了种新的划清界限办法,对老公实施“家庭专政”,即家里一切杂活诸如洗衣丶做饭丶清洁卫生丶刷地板丶倒马桶之类,均由老公包干,若想做爱,得事先打报告经批准。这位十分有新闻才华的南下青年干部,不足四十岁就便郁郁而死,可惜啊可惜!

文教组的孙文元也中箭落马,他也是(《工商导报》)的业务尖子,平时对人态度极好,对领导更是唯唯诺诺,就因为他是老报人,必也难逃此劫,有什么办法,名气在那里了。新从市农委调到财贸组的宋德贵,听说因工作上问题和张烈夫总编辑顶了下嘴,也被抛出打入另册。西藏军区转业军人摄影师美术组的张蜀华,在斗争我时他还上台作过精采发言,现在也成了右派。据说因他和组长王平关系不协调,王怕他太积极太超前拿走组长,不知怎么向张秘书长一汇报,就戴上这顶挥之不去的“铁帽”。财务组的周俊修因不是知识份子,却逃不脱坏分子的帽子。一个不足五十名编采人员的成都日报社右派分子多过12人。1958年又补了一次课,编委段星樵丶党办主任阎凯被“补了进去”,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啊!邻近的四川日报社战果更为辉煌,150多人的编采队竟然有50几个右派;省文联《星星》编辑部从主编白航,到编辑石天河丶流沙河丶白峡等四人无一幸免,全成了牛鬼蛇神。


五、我要活到“共产主义”

那两只讨厌的“苍蝇”成天都跟着我飞,挥也挥不去。每天晚上他们都守在我的门前,要不要还在窗户上幌动下脑袋。我发现他们不是防我跑,是担心我受不住压力自杀。我想了很久该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话挑明。三天后的一个早晨,我穿戴好衣服,刮净胡子,容光换发,一身精神,笑嘻嘻地向他们说:“不好意思,你们守了我几个晚上,真辛苦,连茶也没有喝一杯。我知道你们怕我想不通自杀,不会的!我要活到共产主义,要过一过‘点灯不用油,耕田不用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共产主义日子。请你们告诉张秘书长,我问候他。”

这一招还真灵,守候我的人第二天就撤走了,批判斗争却升了温,隔三差五一次大小会,逼令交待与流沙河丶石天河丶丘原丶茜子等人的关系,说些什么?密谋些什么?渐次渐次迫我交出来往信件,我怕牵连他人,一个晚上,我将不少读者对我小说《给团省委的一封信》读后的称赞书简,一火烧掉。妻子看见问:“烧它干什么?”我回道:“别留着害人。”妻无言,脸色越来越忧郁。市委张静山副秘书长和他领导的反右五人小组,发现从我口里抠不出什么东西,又见我态度仍然强硬,便组织人拼命写大报,竟然将大字报贴到我住家街道门前的宿舍走道两旁,花花绿绿有百多张。只要我上下班一经过,便有小孩子追着喊:“右派丶右派,晓枫,黄泽荣……”我心里不是滋味,但又无法表述与回击,这些孩子并不明白事理,受政治空气在操控,就像污浊河沟里没一个干净的蝌蚪。一天,我在家吃饭,一群孩子竟然追进院子来喊,我继母动气了,认为欺人太甚,一边骂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一边动手撕扯这些大字报,并边撕边骂:“你们做事也太欺人了,贴大字报贴在单位就够了嘛,哪有贴到别人家里来的道理?我儿子是右派我总不是右派嘛!……”妻子有点担心,怕这一撕惹出麻烦。我不言声,心里特高兴:撕,撕,撕,撕个精光,连报社的一下撕才好哩!可能他们也认为此做法理亏,那两个监视我的彭丶杨极积分子也不敢上前阻止,无声无息地溜回报社汇报去了,不过此后再没人敢把大字报贴到家里来,看来做人还得勇敢一点。

报社反右斗争搞得轰轰烈烈,批判斗争火力转向新揪出来的右派杨蓓丶陈泽昆丶邱干坤丶苏定生等人身上,倒把我闲置起来。我便借这闲暇时间,大读特读各种名着,如《契可夫短篇小说全集》和罗曼罗兰的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书陪伴着我苦闷的日子,知识填补着我空虚的心灵,它给我启迪,它给我力量。通过这些名着,使我更认识了眼前这是非颠倒的世界,人性的真善美丑也在这里受到检验。想不到财贸组的王传生在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扔来一个小小的纸团,我溜进厕所打开一看,上面写着这么一首诗:“不要气馁,不要失望,是金子永远闪光,是脓疱一撅不振!” 我心里一热,险些流出眼泪来。想不到这位平时从无交往的同志,能冒风险送来关怀支持。又一天中午我去厨房取饭,一位姓刘的炊食员见四下无人,竟然给我一大勺红烧肉,笑着小声说:“吃好吃饱身体好,放宽心想开点,”我默黙点头,以示感谢。

我独坐椅上,抱着高尔基的《人世间》冥冥地沉思苦想:整个中囯无处不充塞着利与害,升和沉的格杀,善与恶,美和丑的争斗。在这无情的格杀争斗中,胜和败往往取决于人的良知和灵魂的洁净。可是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它不但污染了社会环境也扭曲了人性,造就出一个一个的变态的“英雄”,又伤害了一个一个活脱脱的纯洁生命。这些“英雄”,这些生命,全是在这不见硝烟战斗中拚杀的结果。因此,每个人都自觉和不自觉地变成了一颗杀伤力极强的子弹,自已若要晋升提拔,就必须踩着对方的肩头或射穿他的心脏,不然什么也得不到。生与死,荣与衰,常常是一念之间。人,有生命有渴求的人,谁不趋利避害,谁又不为利禄奔忙?正因为如此,毛泽东“阶级斗争”的学说,才把人的一切最卑劣丶最无耻丶最邪恶丶最残忍丶最下流丶最暴虐丶最冷酷丶最丑陋的灵魂调动起来,并贯以全新的丶生动的丶美妙的革命词藻,让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大胆作恶。于是,卖友求荣成了“追求进步”,落井下石成了“站稳立场”,捏造陷害成了“靠近组织”,告密检举成了“追求进步”,一切被亵渎,一切被颠倒,人世间再没有宽容丶怜恤丶同情丶仁慈。于是整个社会丶囯家丶民族全沉论堕落在你死我活的格斗中。我曾经是这个堕落的追随者,沉沦的营造者,但在这个时候仍有人关怀我,看来人世间任有未被腐蚀泯灭的良心,怎不使我动容!

八月初的一个星期日,我和妻往带着孩子去人民公园游园,突然发现几个面熟的人在我身后指指点点。我搜索枯肠想了会儿,原来是1952年“三反运动”我在市税务局打过的“老虎”。那场近似玩笑式的运动早已结朿,他们也再不是“老虎”了,我却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一下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回避还是面对?我思虑片刻,大大方方走过去向他们深深一鞠躬,说:“同志,对不起,我当年把你们搞错了,特向你们致歉。”这几只当年的“老虎”有些蒙了,静了会儿,内中一人开怀大笑地说“晓枫同志,稳住,也许他们把你也搞错了。”不待我回答,他们一闪身加快脚步离开了。我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也许他们把你也搞错了……”

全国反右斗争在“伟人”的亲自领导布署下,取得了可喜的局面,除一些民主人士丶名专家丶名学者纷纷落马外,运动忽然转向党内。一天,张烈夫总编辑将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去,态度极好地教育我一番说:“小黄,对错误认识得怎样?不要悲覌嘛,只要能下定决心改就是好同志,照样会有前途。”

张总编辑是我1951年在市郊和平乡土改工作团的团长,后又是我在三区工作的区委书记,他曾在煤油灯下手把手地教过我的识字,我也曾扛着枪保护他下村的安全,一年前他出任日报总编辑又调我来文艺组作编辑。用他的话说,我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干部”,可他没有保护我,照样把我定为“右派”。后听人说,他想保,保不了,上面早早发下话:“晓枫支持流沙河《草木篇》,又参予茜子‘贝多芬俱乐部’,是个‘极右分子’!”有什么办法,到哪座山唱哪支歌,别人也有儿有女啊!

“我天天在思考,为什么自已会成为右派?”我低低回答,望着他那张似笑非笑深不可测,刮得光光的脸。“这就对了”他拍了拍我的肩头,突然话锋一转说:“你和叶石部长关系不错,他召开的几次鸣放座谈会,你是参加者。他在会上是怎样动员大家发言的,说了些什么?怎么说的?”

我骤然感到:上面要揪叶石了。叶石是是中共成都市委常委,副市长兼宣传部部长,主管全市教育丶卫生丶文化艺术口,不但有文化水准,还有很强的工作能力,对人不拿架子,是我最尊敬的一个领导干部。我不能落井下石,便支吾其词说:“叶部长没说什么呀!叫大家鸣放不能远离‘双百’方针。”他见我口风紧,只淡淡一笑说:“ 也没什么,上面叫问一问。”

当夜回家,我把这一情况告诉妻子。妻不相信说:“不可能啊!昨天叶部长还在市府大礼堂,向全市小学教师作报告,动员反右斗争。”果不出所料,一周后,叶石部长在全省党代表会上,被省委书记李井泉亲点为党内“大右派分子”。40年后才知道有两个原因把他打成右派。一是,他自来和省委一把手李井泉书记关系不好,1957年3月上北京参加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会后去看望中央一位老领导,出门恰遇李井泉也上门来拜望。李心虚,怀疑叶石向中央领导反映了他的问题;二是,他说李井泉未原原本本传达毛主席反右斗争的指示,只有六条划右派的标准,而没有不划右派的六条标准。提供这个材料的人是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张守愚,也就是《鲜为人知毛泽东故亊》作者张戎的父亲。当然,这些都是党内部X咬X的争斗,但也可以说明一点,反右是在整人,整那些不听领导话的人。

全国不断抓右派,右派也在不断升级,从人民内部矛盾变成敌我矛盾;从思想意识形态变成了反动分子。我们逐步感觉到它不同于过去的政治运动,看来结果会不妙。因此单位对我们一步一步的加温,开始还一边工作一边反省,后来只反省不再工作,再后赶到报社印刷厂去撤铅版打杂,再再后是集中学习不准回家。有什么办法,应了古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是圈进铁笼子里的牲口,就等着屠夫的宰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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