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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实连载】(四十二)重兵押送去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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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来乍到,走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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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7-29 23:00: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文章作者:铁流
这是一部自传体的纪实性作品,通过作者一生命运的升降沉浮丶贫富荣衰,展示了共和国一幅凝重的历史画卷,而这些与个人命运息息相关的故事,又莫不和时代的变迁连在一起。此书分五部:第一部《天翻地覆》;第二部《风波万里》;第三部《黑牢岁月》;第四部《冰山崩溃》;第五部《搏击商海》。全书共一百万字,以纪人纪事为主。书中人物均为真名,没有作任何回避,力求事件与细节的真实,同时也不回避自已人性上丑与恶的东西。本着对历史负责,让历史再现。

第一部《天翻地覆》


第十五章 劳教收容

“劳教”是反人道反法治的一大创造,开人类无需任何国家法律行为,仅凭单位头头一句话即可治人于死地。自此一个单位就是一个王国,一位领导就是一个皇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XX哪还有民主自由?

五、重兵押送去农场

在收容站呆了快六天,也就是1958年1月2日,晚饭后上面来了指示:今晚两点起床收拾行李,准备出发去农场。什么农场?在何方何地?极度机密,没有明示,给大家留下了许多想象的空间。这晚同学们根本没睡,早早打好被盖卷,三个一堆五个一砣坐在被盖卷上瞎猜瞎想:

去什么农场,方位在哪里?这个农场设施怎么样,有没有图书馆、电灯、电话、拖拉机?农场生活又怎样,吃大米还是吃包谷?至少不会吃臭麦麸面吧,还会不会饿肚子?到了下夜两点,大组长尹从厨房领来几箩筐馒头,每个二两一人三个,说是第二天路上口粮。有的人拿上就往嘴里送,恨不一口就吞下去。尹根据上面意思说: “同学们,请不要现在吃,这是路上的干粮,要到明天晚上才有饭吃。”有的人还是不听,继续放开肚子吃。紧埃着我身边的李必登说:“晓枫,饿了你就吃吧,昨天我女朋友给我送了两斤夹心饼干和一听罐头,现在把罐头敲开怎样?”我挡住说“我来得晚,肚皮里还有油水,你要吃就自个吃吧。”他敲开罐头不由分说硬塞几块给我。要在外面是极其平常的东西,在此时此刻却甚是珍珠玛瑙。

到了下夜三点,上面发下指令:集合!我们近百人分成十人一排,站在坝子里点名清查人数,然后在收容站干事的引领下,次沿着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的庙宇小路,低着头挨着肩鱼贯向前而行。小路両旁全是持枪解放军警卫,个个凶神恶煞像十殿阎罗,那寒森森的刺刀就在眼前晃来晃去,冷光寒气逼人心跳,数十只电筒光在天上地下不停摇拽,更显得气氛万分紧张。

“跟上!走快!跟上!”

“不要掉队,快,快,快!”

威严的声音,威严的催促,发自那威严的解放军警卫。曾记五二年一个严冬,成都向新疆输出一批重刑犯就是这样押上车的,而今却是自已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世错忤,谁能预料?革命,革命,可怕的暴力革命,今天在别人脖子上架上刺刀,明天自已脖子上也会有刺刀。你要想没有刺刀,就不要在别人脖子上架刺刀!因果循环,历来如此。

我们有的扛着背包,有的挑着行李,不敢左顾右盼,一步一趋地迈着碎步不停地往前窜,往前窜。人影在黑夜中摇晃,因过度紧张而流出的虚汗洒在不平的小道上。听不见声音,只有小跑的脚步敲击着沉睡的城市。在不前不见头后不瞧尾的黑夜笼罩的街道上,早停着几辆罩好篷布的大卡车,每辆车头顶上架有机枪。按规定每辆车得坐二十四人,六人一排分四排;两排靠车厢,两排背靠背居中而坐。每车先上四人安排行李,然后再上车,一车刚好二十四人。车头除架有机枪外,车尾还有两个手端冲锋枪的押送武装。各车装载好人后,押送的警干逐车检查再次核实人数,确定无误后吹起一声长哨,汽车启动马达轰隆隆地转动了轱辘,车队鸣着喇叭,闪着车灯,穿街走巷绕过沉睡的城市,出得南门向新津方向急行驶去。

车上的人有的咽泣,有的无言流泪,更多的人和我一样,黙黙地望着消失在车后的街道以及街市两旁的建筑物,渐次渐次留在眼底的是盏盏灯火,再后什么也不见了,只有黑黝黝的树,分不出轮廓的地,混沌沌的天。故乡呵,再见了!远行的儿子几时才能回到您的怀抱?睡梦中的妻子,酣眠里的孩子,梦魂萦绕的继母,你们可知道,你的亲人正向黑暗走去,走去……

汽车在崎岖不平的南行公路上颠颠簸簸急驶,到新津渡时天刚放亮。新津是成都的门户,波涛汹涌的岷江紧紧地守护着它。初唐王勃有诗云:“城阙辅三秦,风烟连五津”,五津中的一津就有新津。那时岷江没有桥,来往车辆全靠鉄皮渡船摆渡。过渡一要排队,二要下车,我们是特殊公民,既不排队也不下车,连人带车抢先而过,这就是中国权力的威力,也是只有我们能享受到如此的“殊荣”。过了新津渡,借着渐明的天色,车前出现了陌生的山丘、乡镇,似乎距离故乡己有万里之遥了。在进入彭山一个拐角处车速減慢,正赶上一群上学的孩子,当时正值干部下放时期,他(她)们以为车上载的是“下放干部”,便齐呼呼地鼓掌:“欢迎!欢迎!”可当看见车头有机枪车尾有武装,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改口高喊:“打倒反革命!打倒反革命!”

一种无可明状的羞辱感重重地压在心上,我们不但被共产党抛弃和社会抛弃,连不懂世的孩子也视我们为敌人,难道我们真的有罪吗?怀疑,踟蹰,肯定,推翻,在一切以政治思想和阶级立场划线的中国,罪与非罪,善和恶,好和怀的分水岭,已彻底地打了个颠倒,全易位更迭了!未来的国家与民族将会是个什么面貌?

汽车过了夹江县转入上山的路,人迹渐次稀少不见院落村镇,马达因上行吃力发出鸣鸣喘气的悲鸣。大家呆坐无语表情各异,车外是红红的山石,绿绿的古树,怪异的崖壁;车内是无语的泪眼,愁态百结的面容,麻木僵硬的肢体。身旁的李必登老看着手里那个空空的罐头铁皮筒,舍不得扔去,似乎它还有无穷的开发价值;身右侧的王工安祥地闭着双眼,不停地胸前划着十字,原来他是基督徒,希望上帝保佑他的未来。车速越来越慢,爬上山披又一个山披,一个山披比一个山披荒凉,没有人,没有村,只有默默无言的树和普天下同一形的乌鸦,以及那弯弯曲曲愈来愈窄的黄泥土道,无穷无尽不见首尾。渐次渐次,我们在汽车的哭泣声中昏昏睡去,梦里却还是成都的春熙路、人民公园的荷塘,慈母飘飞的白发,妻子花样的脸庞、女儿朝霞似的笑脸……哦,这些全没有了,全没有了,我低低地吟哦道:天涯不断相思路,梦里归客蓉城心。少年初谙南冠味,千古文章写悲情。写悲情,泪沾襟,无语无语伤离分。但愿来日春来早,荷塘再沉双倩影。

身旁的王工文学功底不错,在这离情惜家的此时此刻,他不禁放声低哦杜甫《新婚别》的诗句来:“菟丝附篷麻,引蔓故不长。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君行虽不远,[劳教在何方]?”他将“守边赴河阳”一句改成“劳教在何方”到也贴切。我望着他默默点头表示同意,又听得他继续往下念:“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想不到一千二百多年前的杜子美先生,这首《新婚别》竟是为我们而写。不仅我是“新婚别”,车中好些同学都是“新婚别”啊!伤感噬心,别情盘肠,我由不得复诵品味末尾四句:“仰视百飞鸟,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妻(君)永相望。……”

下午5点汽车驶入峨边县沙坪镇,我们没有资格去镇里只能远远望它一眼。它在大渡河边,地处汉彝交处的凉山,大有边城风光异族情调,给人凭添几分离愁。我们扛着行李步上索桥,索桥在空中晃荡,巨流在脚下奔跑,吼声如雷,浪击云天,惊心动魄,掠魂夺胆。我们小小翼翼抓住铁索,移着碎步来到大渡江边空旷无人的沙坝里,在几憧帐篷前整队集合。先按小组请点人数,然后依次进入指定的帐篷。放下行李,打开被卷,今夜就与它同眠了。大渡河,历史的河,荒凉的河,千百年来埋葬了多少英雄?又吞噬了多少豪杰?今天我们来到你身边,你却不停地怒吼,不停地咆哮,是在为我们鸣不平?还是在䜣说人世间有过的冤屈?你说呀!你说呀!

捎事休息后,一声夺命的哨音大家钻出帐篷集合,又是排队又是请点人数,在确定人数无误后,押送干警里的头头大声向我们宣布道:“今晚住在大渡河边帐蓬里,不准随意走动,晚上解手要先喊报告,经解放军同意后才能出来,否则后果自负。我再强调一句:枪子是不长眼晴的,谁撞上谁活该!”话声冷涩无情,像把剑重重地戳在心窝里,又疼痛又苦楚不是股味道。好在肚子的嘀咕掩去了不快,队伍解散后大家即拿上碗筷,跟着大组长尹向开饭地点扑去。我见几个穿着劳改衣服的大汉抬着重沉沉的几大锣锅走来,到目地后他们放下锣锅揭去木盖,里面全是黄金干色的不知名的东西,未别是蛋炒饭吗?一问才知是包谷沙沙和大米混合煮出的饭,当地叫“金包银”,味道很香极了,引人嘴馋。
这一餐不定量尽肚皮装。不知是肚餓还是出于新鲜,我竟吃下三大碗,嘿,真好吃啊!在吃饭时候我偷偷向送饭的犯人打听,才知他们原先都是乡保甲长,是“四大运动(清匪、反霸、減租、退押)”和“土地改革”抓判的。我心里嘀咕,不会遇上被我抓判过的人吧?说来真巧,竟有人主动上前招呼我:“你是黄同志吗,我是双水碾村的陈志勇,还认识不?那年土改我被判了七年,今年底就满刑回家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 “哦”了声,嘴巴张得大大的不知说什么好?真叫冤家路窄,竟在这里碰面了。人到此时还有隐瞒的,就实话实说吧。我沉黙片刻强装笑脸道:“犯错误,当右派了,送到这里来劳教。”我把“劳教”二字加得重重的,似乎觉得我还是比他好,是 “劳教”不是“劳改”,所谓的“人民内部矛盾”。他不计较这些,也不提过去的事情,真诚地安慰我道:“我们这儿是沙坪劳改农场的临时接待站,几天接待一批,记不清你们是十一批还是十二批?队长向我们讲过,我们也问过,右派是说话上犯的事。不过山上冷,气候不好,现己是一遍雪。黄工作队(他仍接过去的口吻叫我),你要多带几件衣服啊!要是到太阳坪就好了,那里暖和。”我真有点感动,一个曾被我损伤过而弄去判刑的人却如此关心我,没一点恨一点怨,真让人感动!我几次都想对他一鞠躬说声对不起,但不知什么原因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他似乎看出我的尬尴,坦然一笑道:“关你个人什么,那是公家事,再说我当过几年地方上的保队副,结了不少仇,劳改劳改也好,总算把大烟忌掉了。”他这么一说我也就放心了,便压低声调提出我们一行人最关心的问题问他:“山上怎样?劳动干什么?三顿吃得饱不?”他诚实一笑道:“我们原来人少,都集中在太阳坪,大堡两个中队,是种庄稼,现在一下增加了这么多人,干什么就不知道了。说到吃饱吧,那就看各人了,国家粮食定量,填不满肚子山上野菜多,反正饿不着。”他不敢再多说,收拾起空锣锅一溜烟走了。

尽管长途坐车颠簸一天,人很疲劳腰也酸胀,但再怎样都睡不觉,帐篷上首挂的那盏煤油马灯,老是不停摇曳摇曳,时明时喑昏昏的灯光照着表情各异的睡脸,偶尔还有两三声梦呓。呼啦啦的山风时不时地叩击帐篷,使帐篷发出难听的怪叫。不知疲备的大渡河在夜静日深的此刻更是发狂的吼,那打在山崖上的狂涛巨浪更叫人惊心动魄,像是要把沙丘上的十多座小小帐篷一口吞噬。同学们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我抱头久久无言地望着篷顶上悬着的马灯,它渐渐转化为妻子妩媚的脸庞,女儿天真无邪的伊呀,继母慈祥的眼神,她们向我招手向我走来,我伸出双臂去拥抱,可怎么也抱不上,一层黑黑的光膜把我们分成两个世界,远远的远远的。突然,一位同学的小解“报告!” 和执夜武装森冷的呵斥“去!”一下使我省悟过来:我们再不是革命者,而己是一个彻头彻尾转徙天涯的囚徒,一个中共视为的“反动分子”的右派!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归故里?我无语在心里写道:“奔雷咆哮百里闻,峰险崖陡日月昏。昏灯照脸征客泪,风寒作伴离人魂。借问归期何是日?关山迢迢云沉沉;尘寰谁不伤离痛?两地凄切断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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