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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五十六)黄桷槽改造的“分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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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来乍到,走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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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4 21:39: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文章作者:铁流
这是一部自传体的纪实性作品,通过作者一生命运的升降沉浮丶贫富荣衰,展示了共和国一幅凝重的历史画卷,而这些与个人命运息息相关的故事,又莫不和时代的变迁连在一起。此书分五部:第一部《天翻地覆》;第二部《风波万里》;第三部《黑牢岁月》;第四部《冰山崩溃》;第五部《搏击商海》。全书共一百万字,以纪人纪事为主。书中人物均为真名,没有作任何回避,力求事件与细节的真实,同时也不回避自已人性上丑与恶的东西。本着对历史负责,让历史再现。

第一部《天翻地覆》

第十八章,“415”屠场

亷价的劳动力,亷价的生命,这些生命的活与死既不属于自已掌控,更不归上帝管辖,仅仅是一批无知识、无文化、地位极其卑微的冷血恶吏。他们自卑,生恐别人看不起;他们空虚,肚里没点东西,故只能用作恶来打发日子,以表示自己“立场坚定” ,步步高升。

二、黄桷槽改造的“分子”们

黄桷槽是个小地名,也是挑夫脚夫歇肩的地方,它有一个卖饭卖茶水的小店,近似川西平原的幺店子。它的得名是因此地有两棵巨大的黄桷树,这两棵树枝繁叶茂,像两把大大的伞盖护着一块山里的平地,使它冬不寒、夏不热,为来去行人提供了一个天然的休息场所。现在它成了内昆铁路的必经之地,48号隧道就在这里。我们中队的任务,就是凿通横亘在两山之间长約三百八十米长的穿山隧道,故称黄桷槽隧道。开凿隧道是项艰险的劳动,一无机械,二无技术,要用我们的双手挥动十磅鉄锤,一锤一锤地在坚硬的石头上打上炮眼,然后装上炸药,把它一寸一寸地开凿出来,而且是在山腹里劳作,困难可想而知。

我们来到黄桷槽即住进山坡上新建不久的几座简易工棚,一、二大组住上面工棚,三、四大组住下面工棚。我们工棚后是医务室和事务长、生产干事的办公室,再上去是厨房,对着厨房的是中队。在山坡下面是一中队,他们人员平均年龄比我们中队大,故负责修便道。紧挨着我们工棚有户姓彭的农民,男的在一家小煤窑厂挖煤,妈和老婆女在社里当社员。有三间草房,黑黑的没有什么家俱。盐津农民煮饭不用锅灶,每户有个火塘,火塘上吊个铁锅吊,用以煮饭、烧菜、煨水,成天地塘里有火,他们吃盐不是放在菜中,是用一条绳索把盐(一种称为崖盐的黑盐)系住,吃时放在铁锅里涮一涮,到不是视盐如金,这是几百年相沿下来的习惯。他们一日三餐不是包谷便是瓜菜,多是汤汤水水的东西,从未见过白米饭。他们的生活使我感到惊讶,解放近十年来的新中国老百姓还不如解放前的农民。彭大娘五十多岁,矮个子,常年头上缠着张青布帕子,一双解放脚(指那种先缠后放开的足),走哪里都拿着根长长的竹筒烟袋,一坐下来就咕噜噜地吸烟。吸烟是云南农民的嗜好,就像四川人喜欢坐茶馆。一次我问她,解放前就是这样生活吗?她说,那时三顿白米饭,一月两个牙祭棒棒都打不掉,黄桷槽店子日夜都是人,脚佚、船老大人挤人,每天都有七八个赌桌,热闹极了,哪像现在鬼秋秋的。话语中对过去充满向往恋眷,对眼下一切十分不满。她突然问我:“听说你们过去都是干部,怎么弄来修路来了?”我回道: “是当个干部,可现在是右派了。”她不明白,奇怪地看着我:“右派,右派是个什么东西?”我笑笑不知该怎么回应,随便补一句:“说话上犯了错误。”她更感到奇怪,直直地看我半天说:“说话还会犯错误,是哪朝哪代的王法?”我不便再说什么只好一笑。看来老百姓是质朴的,对共产党做法越来越不理解。

我编在一大组三小组,大组长叫黄泽澄,原是成都市公安局的,解放前他在一家照相馆当学徒,与一位参加了国民党中央调查统计局(简称“中统”。解放后被定为特务组织)的师兄关系较好,他参加公安工作填履历表“社会关系栏”时他如实填报了这一关系,到1955年机关“肃反”时,组织上怀疑他也参加了特务组织,因此受了审查。后来在“整风”中他发了些怨言,结果在“打退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猖狂进攻”的号角吹响后,又要他交待特务组织的事。他经不住白日夜晚的连续批斗,在极度疲惫,神志恍惚的状态下默认参加了特务组织。他以为承认了就完事了,哪晓得领导上为了 “扩大战果,乘胜追击“,又问他是不是发展了其它人参加了特务组织?在穷追猛打日夜追击的情况下又牵出了同局工作的王伯勋、王建基、林北富、何培森、李成基等十多人参加了特务组织,成了市局一个“反革命”大案,但后来终因拿不出参加特务组织的证据,不好定他们反革命罪,但又不愿承认把他们搞错了,于是就把他和王伯勋划为右派,他的处分是开除公职强制劳动教养,王伯勋是下放农村监督劳动。但他毕竞是公安系统的所以当上了大组长。“吃一堑长一智”身为大组长的他为人十分谨慎,不轻易和人接近,做什么事都是一是一,二是二,对人和霭可亲,不亲易树立对立面。

组长冯振英,长我一岁,原是省邮电局汽车队的技术员,刚结婚不久,划成右派原因是长期和车队党支部书记关系不好,认为他没本事,靠拍马屁当官。“整风”中他一次在座谈会上说“搞社会主义建设,不是靠嘴皮子,靠什么?”他拍了拍手中的一本英文技术书“靠这个!”因此,挣下一个不轻不重的“罪名”:“企图摆脱党的领导 ”。他和我一样,家庭关念极重,每周必须给妻子一封信,缠缠绵绵,亲爱得不得了,信的末尾总是“吻您,热烈地吻您”。我是小组学习记录,和他关系不错。

除此,小组还有十多个组员,不但性格各异,还各有各的故事。成都市卫生局防疫站的戴长子,因他天生的腿长腰长手臂长,大家按其特点这样叫他。他说話轻言细语,做事慢手慢脚,纵是火烧着屁股也急不起来,却因攻击苏联而成为极右派。我问:“ 这是怎么回事?”他说:“我反什么苏,一次团小组会上有人说苏联的吉姆汽车比美国好,我说美国的福特汽车比苏联好,谁知就成了亲美反苏的罪行。”我道: “你怎么不找领导说清楚。”他笑了笑说:“我的記者先生,抓右派有任务领导能放过你吗?”我道:“你悔吗?”他似认真似开玩笑地说:“最难过的是再跳不到舞了。”原来他是个舞迷,过去每周都要去人民公园露天舞池跳两场舞。

同戴长子性格迥然两样的是灌县来的王思贵,他和我同年,1935年5 月生。1956年大学毕业,分配到四川省灌县政府机械科作科员。鸣放时他没吭一声,是诚心诚意拥护共产党的好干部,只出身成分是个小地主。不知是成分关系还是他们单位为了完成“ 指标”,于是不明不白地把他搞成了右派分子。他说,1957年岁末,他回老家简阳过春节,与表妹谈定终身大事,准备来年“五一”节结婚。春节后他高高兴兴地回机关上班,一天人事科突然通知他收拾行李,去自贡报到。他以为是调动工作,高高兴兴地和人事科干部一起坐上汽车去到指定的地方报到,才知那是省公安厅劳改局“415 ”劳教筑路支队的收容站。一进门就叫他打开行李检查,然后解下裤带、鞋带以及随身所带的钱和粮票。他感到情况不对,提心吊胆悄声地问了句:“同志,我是工作调 ……”未等说完,检查他的公安干部黑着脸说:“谁是你的同志,我们是专政机关,你现在是专政对象,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他急了,一头冷汗,不停地声明:“我是好人,我是好人,你们可以打电话问我局里。”对方嘿嘿一笑:“好人不会到这里来。你叫我问谁去?右派分子都是不认罪。告诉你,就是你们局里定性送你来的。”他傻了,哑了,张着的嘴再说不出什么。经过十多天的“思想改造”学习,后送来19中队,不但和我同小组,睡觉还连着一个铺。

不过南充市运输公司黄调度显得更特别,1943年日本帝国主义攻占贵阳,兵临靠近四川的独山,举国存亡全民忧心,蒋介石先生的儿子蒋经国,发起“十万青年十万军” 的救国号召,他热血沸腾走出中学校门,成了一名青年远征军。在印度他集训不怕吃苦,在滇缅公路运送战时物资累得吐血……他跑过车技术过硬,无论山海大川百行无阻。1949年随305师罗师长起义,不久开赴朝鲜与训练他的师父“美帝国主义”作战。1953年朝鲜停战,他光荣回到家乡南充当了一名运输公司的驾驶员,后升为调度员,很快结婚安家抱孩子,沉浸到小家庭的快乐日子里。1955年全民大“肃反”,他作为有历史问题的人,审查关押了近半年时间。当兵的人性格直,1957年趁共产党“鸣放”之机,跳出来找党委说个所以然。不但问题未得解决,反弄了个“反社会主义分子”的罪名,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他不服,每晚在“思想改造”的学习会上发言说:“我反什么党,什么社会主义?全是裁脏陷害,没点事实根据。”我为他捏把汗,私下几次劝他说“明白人不吃眼”前亏。他道:“怕什么?大不了一颗子弹!”我不好再劝只能听之任之,将他发言如实上报。

又一个姓卢的年长我七八岁,是重庆大学的调干生,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一副典型的书生模样,,不苟言笑,很少与人说话交谈,只要是休息时间就一个人躺在那个不足60公分宽、两米长的属于他自己的连铺床位上抱头沉思,像有无数不可告人的心事。后来我通过点点滴滴的言谈,才知道他解放前参加过地下党,后不知为什么失去了组织关系,一直没有受到重用,“肃反”后才赌气去读大学。在学校表现得十分好,特别是在“反右”运动中帮助校党委极积收集和揭发右派言论,使不少学生沦为右派分子。可在今年年初“补课”运动中,他却补了进去。原来有人检举他,说他在日记上写有不满意党的话,一查属实,就这样来了“415”。用他的话说“得罪人太多,没有立到功,反让别人立了功”。用四川话叫“鬼冬哥(猫头鹰)吃妈 —— 一报还一报”。在小组里还有一人比我名气还大的右派叫李康,他是重庆市民盟宣传部的部长,与组织部长苏军合称为重庆民盟“两员反党大将”。他曾是老大公报的记者,参加过抗日战争胜利后国共两党谈判的采访,见过毛泽东,还与周恩来混得烂熟,是重庆八路军办事处的常客。谈起往事一脸红光,感到十分兴奋和光荣。他常开玩笑称我是“同行”,多次看过我写的家信,叫我“黄抒情”。

另外五个“分子”也各有特色。第一个姓朱刚二十出头的小青年,生性活泼,喜说大话,干什么事都逞能,组里人给他一个绰号叫“朱天棒”。可能在家里太调皮管不住,父母主动向公安机关申请送劳动教养。半年后又反悔,但要不回儿子了。“朱天棒 ”在干活上不错,但却说劳教队生活太差,每月十八元人民币工资太剥削人,稍不如意他就敢在人前说浑话:“惹毛了老子,我就脚板上擦油——溜之大吉”。当时,我们对逃跑做梦也没有想过,只想快一点改造好回机关。与他性格相反的另一个小青年叫李时顺,因在单位常和领导闹别扭被打成“反社会主分子”送来劳教,来此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妈妈。他父亲在1951年“镇反” 时被敲了沙罐,妈妈一把泪一把血把他拉大,苦极了,一想到这些就哭,有时也失悔在单位时不该和领导顶牛,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要有就吃他个十几包。一天早晨起床他悄悄向李康和我说:“糟糕,昨晚我来尿了。”我们没怎么介意,又听得他继续说:“这尿不多,怎么是粘粘糊糊的?”我明白了,笑道:“这不是尿。” “不是尿?”他怔怔望着我问:“那是什么? ”未待我回答李康抢先说:“小李,这叫遗精,一个成热男人正常的生理现象。”他 “嗯”一声,一张脸红到耳根。还有一个叫“晋瞎子”的,其实不是瞎子,只因岁数大眼晴不好,成天没事就補衣服,总是请这个或那个给他穿針,久而久之就叫出了名。他在国民党时期当过排长,后起义参加了解放军,去过朝鲜与美囯干了几天,荣获三等功。转业后安排在一家囯防工厂当工人,家里有老婆孩子,工资不够花,一次私将废料拿出去卖了钱,加之口臭与车间主任关系不好,成了坏分子送劳教。一个月1 0元伙食费省下两元,再加上8元工资合并10元,不停地往家里寄,故大家骂他是个“ 顾家不顾命的人”。

其它两人,一姓高一姓田,都是劳动人民出身,没什么文化,只知都是囯营厂矿的职工,因不服从分配,常和领导闹意见而被送劳教。姓高的劳动不出力,一天不停地卷烟,有一只没一只地抽,老是出神地看着自已吐出的烟圈;姓田的老泡病号,说患有严重胃炎,把厨房买来的包谷沙沙飯老是加水熬煮,纵是出工也拖在后面,不论小组开会怎样帮助他,他就是 “老马不死旧性在”,气得冯振英组长跺脚,他呢依然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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