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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逃魔掌(1)- 《三柳湖畔》连载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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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27 10:05: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三柳湖畔》连载之五

难逃魔掌(1)


W市的冬天极冷,且常常大雪纷飞,泥泞不堪。一九六九年一月十二日,却是一个难得的晴朗美丽的冬夜。那一天是一个连上帝都该休息的星期日,一轮圆圆的明月,高悬在松园的上空。夜,静极了,解放牌大卡车,吉普车的刹车声和基干民兵的脚步声,便显得格外清晰。父亲进了牛棚。母亲、哥哥、姐姐都远在三百里之外。家中只剩下三个战战兢兢的老人。亦叶独自从窗帘的缝隙中偷偷地往外看,想看看究竟是松园的哪一家老邻居,今夜又要倒霉!

不料,那不祥的脚步声竟直逼三号楼!

民兵们先把整个松园包围起来,然后又把整个三号楼包围起来。眼见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随着一阵阵噔噔的上楼声,亦叶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她蹑手蹑脚地离开窗子,走到大门后面,屏住气,听着门外的动静。

嘭!嘭!嘭!亦家对过的石家,大门上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随后,亦叶听到石仲德惊诧的声音。

民兵同志们。你们这是……

闭上你的臭嘴!谁是你的同志们!接下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严厉而简洁地说道,根据省革委会第412号文件,正式逮捕美帝国主义细菌弹研制者,历史反革命石仲德。

啊!亦叶抱着头,几乎瘫倒在门后。

你们这完全是污蔑!是无中生有!请问,你们有何证据?哐当一声,哎哟!显然,石仲德被民兵重重地打了一下,不再出声。

老老实实地跟我们走!反抗,是没有任何好下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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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要抓他,连我一起抓!我要陪着他!石仲德要是也犯了罪,这个世上就没好人了!这是齐如莲的叫声。长了十五岁,亦叶还是头一次听到齐姨用这样大的嗓门,用近乎疯狂的语气说话。啪地一声,哎哟!这是齐如莲被推倒在地。嘭地一声,石家的大门被重重地关上。

兽类的脚步声渐渐地远离了三号楼,随后,又渐渐地远离了松园。月光仍然皎洁如水,朦胧中的松园,看上去重新皈依于宁静,安详。

第二天,柳妈给石家送菜,亦叶也跟着进了石家。

文化大革命前,石家原本是个快乐热闹的大家庭。那时,大石哥哥在省卫生厅工作,每个周末都会带着妻子和女儿回松园小住。大石哥哥从小在乡间随母亲长大,没上过大学,为人质朴、忠厚,完全不像一个洋博士的后裔。齐如莲和齐黄氏都十分喜欢大儿子一家人。三年自然灾害时,石仲德坚持让大儿子返回乡间务农。那时小孙女四岁,英英十一岁。英英舍不得小侄女,曾难过地哭过好几天。齐如莲是个独女,父亲去世后,母亲齐黄氏一直跟着她。文化大革命前,老太太还能操持点家务。后来患风湿,就什么也不能做了。为了照顾石仲德的起居,解放没多久,齐如莲便辞职了。齐如莲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又有洁癖,从不雇保姆。所有的家务事,她都事必躬亲,家中永远收拾得一尘不染。

每次走进石家,亦叶便总会忍不住地为自己家中的脏和乱感到惭愧。

一夜的惊吓,加上受了风寒,齐如莲发起了高烧。

在这之前,亦叶几乎从未走进过石伯和齐姨的卧室。松园有一个约定成俗的习惯,孩子们串门,推门就可入。但只限于在客厅里和平台上玩耍,大人的卧室是不让进的。加上齐姨又特别特别爱清洁,石家只要有任何客人来过,齐姨会马上更换客厅里的坐垫、桌布以及一切可以更换的东西。以往, 每个周末哥哥新元从学校回松园,父母总要提醒着他。新元便尽可能避免上石家去,几乎每次都是英英来亦家。

这次是柳妈发现齐姨病了,亦叶才犹豫着,跟着柳妈,进了齐姨的卧室。

齐姨!您别难过!我爸都当了两次牛鬼蛇神。石伯才头一次当。我爸的罪名比我石伯多多了!您知道,不会有什么事的。

亦叶站在齐如莲的床边,小心翼翼地安慰着齐如莲。她不敢坐椅子,更不敢坐床。为了给齐姨减少不必要的劳动,亦叶尽可能什么也不碰,连两只脚也立正式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不料齐如莲从被子里伸出滚烫的手,一把拉住亦叶,让她在自己的床边坐下来。

你石伯哪能和你爸爸比呀!叶妹!你爸是诸葛,你石伯只是个张飞呀!我后悔了一宿,我就是爬,也该爬着跟他走的!他是再也回不来了……”

齐如莲抽泣了一阵,把亦叶的手越拉越紧。叶妹!你要答应齐姨一件事!

亦叶不知所措地看着齐如莲满脸的泪水,随后,使劲地点了点头。

你,新元和美盼,将来……都要好好地待我的英英……泪水汹涌澎湃地涌出来,齐如莲用手绢紧紧地捂了一会儿眼。英英比你大,叶妹!你要答应齐姨,从今往后,你要管我的英英,叫姐姐。

亦叶再次使劲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十分纳闷,不知齐姨为何突然想起远在乡下的英英姐。松园是个讲礼貌的地方,孩子们聪不聪明另论,礼貌却是一定要有的!亦叶打从会说话起,就管英英叫英英姐,难道齐姨忘了么?亦叶还以为齐姨要托付她办的事,无非是上医院取点退热、消炎的药,或者给客厅的花草浇一点水。没想到齐姨并没有什么事要她做,只不过让她别忘了管英英叫英英姐罢了。而这事,亦叶觉得她根本就忘不了

下午,柳妈蒸了一点广式香肠,又用小磨麻油拌了一小盒榨菜。让亦叶送给父亲。柳妈和姥姥,并不知道牛棚者为何物。她们只有一个简单的逻辑,亦伯梅无论在那里住着,都一定不会习惯那里的饭菜!只有亦叶自己知道,去看父亲,那根本就是到牛棚探视牛鬼蛇神!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亦叶什么也没说,提上菜,走了。

走进工军宣队指挥部,亦叶低着头,万分谦恭地询问,能不能探望牛鬼蛇神亦伯梅?一个长着一张麻脸的工宣队员好奇地看着亦叶。自打牛棚”“问世以来,就没多少家属请求探视。人生一张脸,树长一层皮,谁没事跑到牛棚来受这无端的凌辱呢?但现在,竟然有人来了,而且还是个孩子!麻脸没有太刁难亦叶,直截了当地指着伟大领袖毛主席像边上贴着的纸,告诉亦叶牛鬼蛇神家属探视牛鬼蛇神的注意事项。

亦叶这才小心翼翼,缓慢地抬起头,朝毛主席那个方向看了看。看完了,亦叶也大大地放心了,那些注意事项做起来并不十分困难。亦叶朝毛主席的方向走了两步,在离他老人家大约三米左右的地方站住,挺胸抬头,立正姿式,然后清了清嗓门。

国民党的残渣余孽,青红帮的头目,历史反革命兼漏网大右派,美帝国主义细菌弹案主犯,双手沾满新四军,革命先烈和中国人民志愿军鲜血的刽子手,帝国主义的大特务,亦伯梅的狗崽子亦叶,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并请求探视。

这一切说完之后,亦叶喘了一口气,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屋里坐着的那几个党和人民的代表。屋里寂静无声。麻脸对照着亦伯梅那些丰富多彩的罪行,发现亦叶没有遗漏,罪名的顺序也正确,便合上手中的罪行薄,不再理睬亦叶。

亦叶暗自思忖了片刻:请罪是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的,既是他老人家没吱声,麻脸也没有再说什么,那就说明通过了!于是,亦叶怀着油然而生的感激之情,自作主张地对着毛主席像鞠了三个躬,然后像一只耗子一样,静悄悄地走出了指挥部。

亦叶进院时,亦伯梅正和其他棚友们做门诊部的清洁。亦叶十分紧张地前后看,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告诉父亲,石伯出事了!

很快,亦叶发现,父亲比她还惊恐不安。大老远地,还没站稳,父亲倒先开口了.

叶妹!你怎么进来了?没事吧!你没喘吧!

亦叶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父亲担心的是她的身体。

没事,爸!我没喘。就是喘也不怕,我反正每天都上供应室换针。

到供应室换针是院里职工的一句行话,就是把使用过的注射器送到供应室去重新消毒,然后取回消毒好的新注射器。亦叶每天上供应室换针,除了为自己之外,主要是为了祖母亦夏氏。一九六八年年底,叶慰余送病人回W市,顺便回松园看了看两位老人。婆母亦夏氏已经十分十分虚弱了。叶慰余心中难过极了。婆母出身于E省富甲一方的夏家,但对清贫的叶家却善良慷慨;对她这个自幼娇惯,永远也长不大的儿媳,更是情到礼周,从无一句重话。丈夫本是婆母的独子,却无法侍奉床前。叶慰余下决心要延长婆母的生命。亦夏氏年轻的时候,家境好,吃惯了山珍海味,年老后食欲极差,常常终日不愿进食,人便极为消瘦了。叶慰余在家手把手教会了亦叶静脉注射,嘱咐小女儿只要祖母有一天不吃饭就得为她老人家注射一次高渗葡萄糖液。

亦叶左顾右盼,欲言又止的神色,自然瞒不过亦伯梅。他看出小女儿是有什么事要说,立即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亦叶看了看,发现时间还太早,门诊部到处都是人,只得一声不吭地帮着父亲在水池里涮洗把。亦伯梅上前,突然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水声哗哗地响起。

叶妹!亦伯梅把嘴凑到小女儿的耳边,你星期二、五下午来,是政治学习,这儿没人。

亦叶一算,正好明天就是星期二。

那我就明天下午来吧!您还缺什么用的东西吗?

带一片VALET刀片来就行了!

亦叶知道,父亲的刮胡刀片,跟一般人用的不一样。那时国产的刮胡刀片都极薄,双面都带刀片。而父亲用的刮胡刀却是二十年前在救济分署工作时作为礼物得到的。那种刮胡器是不锈钢做的,只能用一种牌子的刮胡刀片。那种刀片是单面的,差不多有通常削铅笔的刀那么厚,却有一面极锐利的刃。刀片上印着父亲说的VALET那几个字母。

当年,洛克菲勒基金会的一位美方评委到救济分署来,原本是拜访石仲德的。石仲德要应酬的人和事太多,便让亦伯梅和何诗竹陪同。那位美方评委临走时送给他们每人一个VALET的刮胡器。那刮胡器本来也是美方的救济物资,因为没有地方买原装刀片,用完所附的刀片之后就只能扔掉。亦伯梅欣赏了一下那刮胡器对那位美方评委说,做得这么精美的刮胡器,用完了扔掉,实在可惜!那位美方评委倒是个有心人。回美国不久就给石仲德寄来一个大大的包裹。石仲德打开一看,满满一包裹刀片。那时谁也没想到,那一个不大的包裹竟使得那刮胡刀伴随了石仲德和亦伯梅整整四分之一个世纪!

回家之后,时间还早。想到反正晚上没什么事,且请罪的程序也熟悉了,亦叶吃过晚饭,给奶奶注射完葡萄糖,便又到工军宣队指挥部毛主席像前请了一次罪,然后进牛棚,把刀片交给了父亲。

第二天一早,亦叶照例先上学校,看看是否有复课的迹象。

柳妈从菜市场回家,先上石家送菜,这是她多年的老习惯,上菜市场总要帮石家顺便捎点菜回来。柳妈敲了敲门,不见人应,就回家取钥匙。石家和亦家都有对过的门钥匙,从一搬进松园就这样。柳妈打开石家的大门,未听到任何声响,便拿着菜径直进了厨房。等把一切都收拾好,柳妈才推开齐黄氏的房门。

英英阿婆!您今天好吧!我把菜洗好了。中午要是她齐姨不回来,我再过来。

仍然没有任何声响。柳妈走近一看才大吃一惊,齐黄氏的床上换了崭新的床单和被子,齐黄氏穿着一身黑色的寿服,戴着一顶黑平绒的老人帽,脸上洗得干干净净,化了淡淡的妆,显得平和、安详。人却是早已冰凉。

英英阿婆!啊!您这是……,她齐姨!柳妈惊恐不安地叫着,推开了齐如莲和石仲德的卧室。叶妹她齐姨!柳妈叫了一声,张大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齐如莲穿得整整齐齐,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脸上也化了淡淡的妆,只是眼角留下了明显的泪痕。她和英英阿婆一样,也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毛毯。

齐如莲在书桌上留下了一张字条。柳妈不识字,不知那纸条上写的什么,只得先回家。家中的两位老人,一位八十四,一位八十七,显然都不大可能帮得上忙。柳妈只得下楼,犹豫着,先敲了敲方家的门。

吴向芬开门一看,是柳妈,马上就没了好气!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松园各家各户都辞退了保姆。唯独这个柳妈还一直呆在亦家。

柳妈本是E省的老苏区G县人氏。丈夫姓冯,和她刚成亲不久就跟着红军走了,以后便音讯全无。柳妈的娘家离着婆家远,在冯家湾子没有亲人。白军的还乡团杀回来时,她生孩子刚满月,便逃到W市。儿子得了肺炎夭折后,柳妈经人介绍到文华学校帮厨。没多久,叶慰余把亦抵加送回国。柳妈就到亦家照看抵加,当上了抵加的奶母。抵加长大了,柳妈留在亦家没走,起先帮着叶张氏做家务,以后又接着照看新元、美盼和亦叶,在亦家一呆就是三十年!老太太们叫她柳妹,亦伯梅和叶慰余叫她柳姐,孩子们和外人叫她柳妈。

一九四九年之后,柳妈曾对亦伯梅感慨万千地叨叨过,我男人当年参加的红军,实际就是现在这个为穷人打天下的共产党哇!如今天下太平了,他也不知是死是活?

亦伯梅听在耳里,记在心头。五十年代回W市,亦伯梅为柳妈的事专门找了一趟民政局长。民政局长很快调查清楚。柳妈的丈夫一九三四年参加革命,在皖南事变中牺牲。柳妈得到烈属证和抚恤费。因为柳妈自己工作,每月只发八元,后来升到十元,又升到十二元。除此之外还有民政局的公费医疗。如果柳妈不做事,国家发她二十八元发到老死。但柳妈情愿接着做事,呆在亦家,亦伯梅也就接着付柳妈的工资。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吴向芬就曾带着居委会的人上亦家,动员柳妈回乡。据说,保姆属于雇佣劳动,剥削,也就是四旧。但亦家那位根正苗红的老外祖母叶张氏,却不这么认为。

柳妹可不是佣人!我们一家人,上下三代几十口,几十年,从来没人把柳妹当佣人!叶张氏斩钉截铁如是说。

是啊!是啊!柳妈自己的阶级觉悟也极低,想也不想便随声附合。我不是来帮工的!叶妹她姥姥待我比亲妈还亲!再说,这一大家人,事总要有人做吧!

街道上的人听说柳妈是烈属,叶张氏又是雇农的女儿,就没再来动员。全松园的保姆在破四旧的时候都走了,只有柳妈还留在亦家。

吴向芬比谁都明白,柳妈实际上完完全全是亦家的保姆!不是保姆,她还能是谁?但吴向芬怎么思前想后都奈何柳妈不得。现在一看是柳妈来敲门,马上就把脸拉得老长。

小慧他……,啊!不!吴同志,是石家出事了!她齐姨,英英她阿婆,她们娘俩……”泪水一下涌出了柳妈的眼眶。

石家的事,我们居委会管不着!再说,石家的事和你有何干?你要想多管闲事,自己去找石仲德的专案组。吴向芬不耐烦地看了柳妈一眼,冷冷地回了一句,嘭地一声,方家的门关上了。

柳妈站在方家门口抹着泪,白家的门开了。白素贞和左云汉两人都在家。

白素贞在批三家村,横扫四旧的时候,首当其冲地挨整,吃了不少苦头。到了两年之后清理阶级队伍,文化局的工军宣队却把白素贞没法子了。白素贞本是孤儿出身,要算一九四九年以前的帐,她本属苦大仇深之列!整白素贞,整过来,整过去,还是十七年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三名三高那点事。工军宣队研究了老半天,觉得白素贞是只死老虎,最后决定把她刺配到新华书店去卖书。那时,新华书店除了毛主席著作甲种本、乙种本、单行本、毛主席语录、毛选四卷等,几乎没有别人写的书。书店的同事都知道白素贞的大名,知道她原是汉剧舞台上红极一时的明星,对她十分客气。除了政治学习外,上不上班根本没人管她。就是上班,也是织毛衣。织完了自己的,织丈夫的;织完了丈夫的,织儿子的;织完了儿子的又帮亦家的美盼织;织腻了中国花样,就织阿尔巴尼亚花样。儿子梦帆下放到神农架之后,白素贞和左云汉静悄悄地在家呆着,整天无所事事。

听完了柳妈断断续续的哭诉,白素贞和左云汉惊呆了。

两人跟着柳妈走进了石家。站在齐如莲的床边,白素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滴晶莹的泪珠落在一尘不染的新床单上。那天晚上夜逮石仲德,白素贞和左云汉都亲耳听到。只是他们万万也没想到,齐如莲竟会这么快地走在了石仲德的前面!

左云汉走到书桌边,看到了齐如莲的那张纸条。那纸条却是写给亦叶的。

叶妹:

你说你明天还会来。可惜齐姨见不到你了,永远也见不到你了!

你带着柳妈给殡仪馆打个电话,把我和你英英姐的阿婆一起火化。以后如果能找到你石伯的骨灰,葬在一起。你答应了齐姨,要对你英英姐好!你还要让新元,美盼也都对你英英姐好!告诉爸爸,妈妈,就说你石伯和你齐姨,把英英托付给她们了!你齐姨这辈子不爱给别人添麻烦,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麻烦你爸和你妈。齐姨谢谢你了,到了阴间会保佑你。保佑你健康,平安,一辈子不遭厄运!也保佑你们全家人!

你的齐姨
一九六九年一月十四日

亦叶中午从学校回家,正赶上殡仪馆的汽车离开松园。亦叶看了那车一眼,心中涌起一阵不祥之感。这不知又是松园哪家。白素贞从窗子里看到亦叶进三号楼,便开门出来。

啊!白姨!您在呢!我刚才看到一辆殡仪馆的车。

白素贞的神情加深了亦叶的恐惧。

白姨,您怎么不说话?不会是咱们楼有人……

白素贞拉着亦叶的手,慢慢地走上楼,走进石家。

叶妹!你看到的那辆车是到咱们楼来的。那是你齐姨和你英英姐阿婆。

齐姨和英英姐阿婆?

亦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开嘴,却半天说不出话。她轻轻地推开英英姐阿婆住的房间,又推开石伯和齐姨的卧室。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所有没有生命的东西都赫然在目,唯独两个有生命的人骤然消失了!

亦叶马上觉得自己喘不上气,赶紧掏出两片喘息定片含在舌下。站在石家的客厅中,亦叶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两只耳朵嗡嗡地叫唤。齐姨爱清洁,爱布置房间。客厅里,一年四季都养着许多亦叶叫不上名的奇花异草。石家的客厅,是松园最美丽,最典雅,最让人流连忘返的客厅之一。这里超脱着庸俗的人世,永远都能让来宾们闻到大自然心旷神怡的,淡淡的花草香。如今,那种带着浓浓的生命气息的大自然的馨香,被一种只有外科手术室中才应有的消毒剂的气味取代了。

白素贞擦着眼,让亦叶坐在沙发上,从口袋里掏出齐如莲的那张纸条。

叶妹!这是你齐姨走前给你写的。你可不要忘,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啊!

读着齐姨留下的纸条,亦叶的心颤抖起来。怪不得齐姨昨天突然说起了英英姐,原来齐姨早已想好了要走这条路。我多么愚蠢呀!亦叶拍着自己的头,我要是昨天陪齐姨一天,或者让柳妈在齐姨家呆着,就不会……。泪水顺着亦叶苍白的脸颊,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晚上,四周静悄悄的,亦叶躺在自己的床上不停地做着噩梦,墙的那一边,就是石伯和齐姨的卧室。

和大部分同年龄的孩子不一样,亦叶从小就不怎么害怕死亡和死人,这是因为从懂事时起,她自己就一直在死神身边徘徊。

亦叶五岁的那年夏天,江夏医学院安排亦伯梅上庐山避暑疗养。那时校园中吼声震天,学生们整天大办钢铁,超英赶美,几乎没人正经读书。连松园的三柳湖畔也烈焰熊熊,浓烟滚滚。考虑到小女儿夏天的健康状况通常相对稳定,亦伯梅便应允了上山避暑。不料亦伯梅刚走没两天,叶慰余奉命带着学生筑高炉,不能回家。姥姥和柳妈参加松园的炼钢,又忙又累,两人都忘了亦叶每晚睡前必须服用的药片。等到姥姥和柳妈手忙脚乱,大声哭泣着把亦叶送到急诊室,亦叶因为哮喘持续状态引发的心力衰竭和肺脑综合症,已经昏迷不醒了。

亦叶孤独地在地狱中漫游了两天,才回到人间。

苏醒时,亦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鼻中插着氧气管,左手手腕上贴着静脉点滴的针管,只有两只脚和右手能动。

住在亦叶病床左边的是一个先天性心脏病患儿,名叫波波。波波一直站在亦叶的床边。看到亦叶醒来,波波拿着小勺给亦叶喂糖水,并在亦叶能动的那只右手上缠上细细的毛线,教亦叶翻叉叉。亦叶一下就喜欢上了波波。波波和亦叶一样,不能跑、不能跳,一跑、一跳,就喘不上气。

只可惜亦叶和波波,一共只在一起相处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在亦叶的哮喘基本控制,能下床的第三天,亦叶就要出院了,波波却突发急性心衰死去了。亦叶亲眼看到护士用一张雪白的床单,把波波整个包起来。波波紧闭着眼,小脸和那张一尘不染的床单一样,白得刺眼,白得刺心!

亦叶坚决不同意护士连波波的脸也给包起来,她站在波波身边叫了波波几声,还拉了拉波波的手。波波毫无反应。波波的父母在病室外痛哭,却被护士挡着,不能进来。护士没有采纳亦叶的意见,仍然把波波连脸带头一起包了起来,然后,放在一辆金属的推车上运走,消失在亦叶的视野中。

亦叶第一次明白,那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死!

从文化大革命横扫四旧开始到清理阶级队伍的这不到三年间,亦叶见到了 许许多多壮烈的死。除了高级步校门前的腥风血雨,枪声炮声之外,她还亲眼看到过手中紧握着《毛主席语录》,高喊着誓死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从被对立派重重包围的五层高楼上跳下来,摔得脑浆迸裂的造反派学生,后来被改称为·一六分子。她也看到过被似乎应是陈胜、吴广时代才使用的坚韧的长矛大刀捅穿身躯,在血泊中仍高呼毛主席万岁的造反派工人。在那次震惊全国的W市八·一渡江惨案中,数百名渡江者和围观者溺死在伟大领袖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地方。亦叶就是看了那些起初在江面漂浮,以后又在江夏医学院的太平间中用福尔马林浸泡的面目全非,连亲属都无法辨认的尸体之后,都从未做过噩梦!

可是齐如莲这种静悄悄的死,却给亦叶带来了极大的,难以名状的恐怖!

一闭上眼,亦叶就看到石家那长满了奇花异草,收拾得一尘不染,然而却突然间空旷,没有了人的生命的客厅!连植物的生命都不胜珍惜的齐姨,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呢?啊!齐姨!连叶妹这个病孩子都还活着,您为什么不愿活,而要死呢?

第二天清晨,正准备出门买菜的柳妈和整夜惊魂未定的亦叶,同时听到了对过石家猛烈的敲门声。柳妈打开门,亦叶站在柳妈身后。门口站着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汉子。

您有什么事吗?柳妈小心翼翼地问。

我找石仲德的家属!

柳妈和亦叶的心中一沉,两人的身子都哆嗦了一下。亦叶用手轻轻地碰了柳妈一下,让柳妈先别说话。

您有什么事就请对我们说吧!我们就是家属。

那我就不用说废话了!你们下楼,跟我走!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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