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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汇报(2) - 《三柳湖畔》连载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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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17 07:58: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松园旧事》第一部《三柳湖畔》连载之九

思想汇报(2)

.

是这样,亦叶!我看了你的入团申请书,也和整团建团小组别的成员交换了一下意见。我想跟你谈谈心,然后帮你补充一下。你要是下午没事,到我家来一趟!随便几点都行!

啊!原来是这样!

行!行!我三点到您家吧!

亦叶如释重负,忙不迭地点头,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吃过午饭,亦叶提着柳妈为父亲准备的菜盒,向医院的方向走去。

亦伯梅是个美食家,炒得一手好菜。平时家中来客,叶慰余是帮不了任何忙的。每次都是柳妈备料,亦伯梅自己掌勺。也正因为会烹调,亦伯梅对饭菜特别挑剔。亦叶每天下午都去探视父亲,除了想帮父亲做做清洁,说说话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换着花样给父亲送点儿好菜。今天这饭盒里装的,是梨蒿炒腊肉。

梨蒿是一种野菜,菜市场中买不到。但是只要沿着江夏医学院的院墙走走,便能从墙边采集许多。院墙边长着梨蒿的事,是亦伯梅发现后告诉柳妈的。从此以后,便成了每年冬末春初,亦家饭桌上的一道佳肴。

梨蒿有一种特殊的香味。亦伯梅隔着饭盒就闻到了。

你今天送来的这是梨蒿,叶妹!真香啊!

那您赶紧趁热吃吧!爸!我今天不能陪您上门诊部做清洁了。我要上我们学校工宣队长家里去。

工宣队长?亦伯梅不禁诧异了。

是和别的同学一起去吗?

不!不是和别的同学一起去,是我一个人去。

亦伯梅咽完口中的饭菜,放下筷子,看着小女儿。亦叶的表情如常,脸上没有任何兴奋、不安、羞涩或异样。

工宣队长说了,有什么重要事吗?

没什么重要事!上上个星期,工宣队长找我谈了话,让我写入团申请书。我写了,也交给他了。可能是他觉得我写得太短,想帮我补充、修改一下。

亦伯梅沉默了。

一九四九年以后,一股无人能抗拒的政治潮流,渗透了中国社会的每一个角落。这股政治潮流,影响并决定了在这个社会中生活着的每一个个体的价值观念!评价一名学生不能单看他的学习成绩,正如同评价一名医生不能单看他的医术一样!被朋友、同学、同事们誉为熟读古书,智慧过人的亦伯梅,却是用了很大很大的气力,才慢慢地,也是带着几分强迫地,适应了这种他认为荒谬,但却在政治高压之下的中国大地上被普遍接受的逻辑。

如今,小女儿十五岁了,中学的课程一天没上,却又开始申请入团了。而这入团……,却和读书学习不一样,需要的是家庭在社会政治利益集团中的被划分,以及本人双重人格方面的技巧。小女儿从小就是一个不但机体敏感,心理也极为细腻,性格也极为要强的孩子。一旦因为和她自己毫无关系的事而入不了团,她受得了吗?

叶妹!你想入团吗?

亦伯梅温和地看着小女儿。亦叶沉默了几秒钟。

我自己其实说不上是想还是不想。不过,我们学校的同学和老师,只要还没有入团的,我敢保证,谁都想!只看入不入得了而已!

那你觉得,你自己入不入得了呢?

我觉得,亦叶低下头想了想,又抬起头,看了看父亲。她不愿刺伤父亲,但更不愿在父亲面前说谎。我觉得我入不了,爸!但是,您知道,工宣队长找我谈了话,如果再不写申请书,就是态度问题了!

亦伯梅松了一口气,开始接着吃香喷喷的饭菜。他信奉老子的格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看来,小女儿年纪虽不大,但却是既明且智的。

亦伯梅不再对此事发表毫无用处的意见了。

下午三点过一刻,亦叶到了李洁家住的那栋楼。

李洁家的门没锁,能在门外听到李洁和他爷爷的说话声和厨房放水的声音。亦叶在半开的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李洁的爷爷走出来了。

啊!是这闺女啊!快进屋!

亦叶知道这是李洁的爷爷,但想起正在天天批判的反动的资产阶级人性论,却不敢按从小在松园学到的规矩随便称呼。她带着客客气气的微笑说了一声,您好!就走进门里。

门口是一个很小,约有两平方米的厨房。李洁正在厨房的水池边剖两条鱼。

噢!亦叶!来了!

李洁想洗手进屋,但是鱼并没有剖完。亦叶拦住了他。

您先把鱼洗完吧!李队长!我不是客人,也没什么重要事!

李洁一想,也是!就接着弄鱼。可是他觉得手不太听使唤,动作也不协调了。他总觉得亦叶是在身后看他。

而事实上,亦叶却并没有看李洁剖鱼,她在细细地看这间小小的厨房。这间厨房比家里的厨房小得多,收拾得干干净净。靠窗子边有一只炉子,那是一只W市许多老百姓家都有的那种煤球炉子。炉子的中间是炉膛,燃着煤球。紧贴着炉膛的是两个对称的铸铁水罐,水罐上盖着盖子。炉子燃着的时候,两侧的水罐中的水就烧热了。

亦叶关于煤球炉子的知识,几乎全部是从姥姥那儿学到的。姥姥在城里住了六十多年,却一直保持着节俭的农妇才有的生活习惯。姥姥说过,砌这种炉子是很要有点儿技巧的。砌得好的炉子,又好燃,又省煤,又有热水用。只是要注意不断往两侧的水罐中加水,否则水烧干了,生铁铸的水罐会炸裂,就得重买耐火泥重砌。

你们家也是用这种炉子吗?

看到亦叶那样仔细地观察炉子,李洁以为亦叶从未见过这种炉子。

以前我姥姥还做饭的时候,我们家也用这种炉子。以后柳妈……”

亦叶突然止住了话,心脏开始快而不规则地跳动。因为随口提起柳妈,亦叶条件反射般地想起保姆,剥削……这一连串复杂的问题。幸好厨房的光线暗,亦叶又低着头,李洁没注意到她表情的慌乱。

以后你们家要砌这种炉子,我可以去给你帮忙,亦叶!我爷爷会砌,我也会。厂里好多同事家的炉子,都是我和爷爷帮着砌的。

说话间,李洁已把鱼剖好,洗好。他把手洗干净,擦干,和亦叶一起进屋了。

这间屋亦叶来过一次。屋中有两张床,一张方桌和五只木凳。显然,这屋是李洁和他哥哥李净的卧室,也是全家人吃饭的饭厅,同时还是客人来了谈话用的客厅。

亦叶是非特异性过敏体质。因为过敏性鼻炎的缘故,右侧的鼻孔常常不通气。凭着左侧的鼻孔,亦叶能嗅到一股强烈的鱼腥味,要是两只鼻孔都通气,这股鱼腥味一定更浓了。要是在平时,亦叶一定会想法避开这些鱼腥味。但现在,她一点也不讨厌这鱼腥,照样深深地呼吸着。这位平等、真挚待她的工宣队长的这个简陋却温馨的家,让亦叶感到亲切。

说起来,亦叶是在一个女性远比男性多的家中长大的。但亦家在松园却是以杂乱闻名的。外祖母和柳妈都过分节俭,任何东西都舍不得扔。父母又只管往家中买东西,却从无时间清理。而眼前这个陈设简简单单,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家,却并没有一个女主人。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呀!亦叶一边想,一边随便地从桌下抽出一只木凳坐下。

像上次一样,李洁的爷爷又端着一杯放上了白糖的开水过来,放在亦叶的面前。

谢谢您!

亦叶打算站起身接水,李洁的爷爷却让她坐下。

洁子说,你们家不是厂子里的。住得离这儿远吗?

不远!能走着来!

洁子说,你爹你妈都是医生。医生好哇!兄弟姊妹多吗?

我爸、我妈以前是医生,现在不是了!我有哥哥、姐姐,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他们都下乡了。亦叶老老实实地说。

门响了一下。

洁子他爷爷!一位看起来和李洁的爷爷岁数差不多的妇女走进厨房。

噢!是他万婶!李洁的爷爷应了一声便跟着进了厨房。

李洁起身把自己屋的门关上,然后从桌下抽出另一只木凳,坐下。

亦叶!你的入团申请书我看了。写得简单了一些。照你平时写批判稿的能力,应该可以写得更多、更好。当然,总的来说,是不错的。这对你来说是一个良好的开端,说明你在积极要求进步。要不要求进步,首先是一个态度问题。

亦叶抬起头,仔细地看了李洁一眼。李洁的眼神十分恳切,这说明,他说的这些话完全是真心话。亦叶有些感动了。

我想,你最好能写一份思想汇报。

思想汇报?亦叶对这个词汇有几分似曾相识,但涉及到具体含义,仍然十分陌生。

思想汇报就是向组织上汇报,你在想什么;你在干什么;你对当前运动的看法;特别是对你父母政治历史问题的看法。假如他们确实有政治历史问题,你怎样和他们划清界限。家庭出身无法选择,但革命道路是可以选择的!我们党的一贯方针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

亦叶知道,李洁早晚会提到父母的政治历史问题。有了思想准备,听李洁说话时,她倒没有怎么特别的激动、不安。

是团章上规定,每个写了入团申请书的人,都得写思想汇报吗?

嗯,李洁沉吟了一下。团章上没有这样的规定。但是写思想汇报是一个自觉自愿的改造思想的行动,每个积极要求进步的人都应该写。不仅是入团之前要写,就是入团之后也要写!要养成习惯,定期地、如实地、向组织上汇报自己的思想。

啊!原来是这样!

然而,思想这东西是能如实地汇报的吗?亦叶有几分迷惑了!一年前,亦叶曾在哥哥、姐姐从图书馆偷出来的那些禁书中,读到过一本名叫《牛虻》的书。书中的男主角年轻的时候,在向自己的教父,事实上也是他本人彼时尚不知真相的亲身父亲,定期地、如实地、做思想汇报的时候,无意间泄露了自己参加的政治团体的秘密。为了弥补那次思想汇报造成的血的后果,那男主角奉献了自己的整个后半生。而父亲现在的这些政治历史问题,几乎全部是他自己一九四九年以后如实地向组织汇报的。父母工作的江夏医学院,前身本是德国人建的T大学医学院。而父母却都是英美学制的,要上七年的医科大学毕业的。父亲的所谓问题,如果他自己不去汇报,原本是无人会知道的。

你如果愿意,亦叶!我可以帮助你。咱们现在可以一起写。

亦叶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看到李洁正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便只能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李洁递给亦叶一本练习本和一支钢笔。

究竟谁是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团组织呢?是李洁吗?真要是李洁,汇报一下倒无妨。只是汇报什么,而又怎么汇报呢?亦叶对着空白的练习本询问着自己。

真的如实地向组织,换句话说,向李洁汇报,我现在在想什么吗?我其实在想,爸爸、妈妈什么时候能重新当医生;哥哥、姐姐什么时候能招工回城;小慧哥什么时候能回松园,让我能自由自在地找他,而不用害怕五香粉;我自己什么时候能上课。真的写我每天都在干什么吗?我每天上午搞革命大批判;每天下午当小牛鬼蛇神;每天晚上给老牛鬼蛇神注射葡萄糖液。

真的写对当前运动的看法吗?我其实一丁点也没明白毛主席到底想干吗!中国真的出了修正主义吗?就算是真的,和老百姓有什么关系?犯得着跟抽风似的把好几亿人都搞得神经兮兮的吗?

至于和父母划清界限,且不说真划清了,能不能走上革命道路还不清楚。就算能走上,我也没法划清!而且,我头一次和李洁谈话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了,如果我说划清界限就是在说谎。他……,干吗老想让我说谎呢?

亦叶徒劳地在仍然一片空白的练习本面前坐着,感到越来越困惑。

李队长!我真的从来没写过思想汇报。能不能让我先回学校,看看报纸上有没有类似的东西?

李洁笑了。

亦叶!思想汇报这类东西,报纸上是不会登的!这样吧!我先给你打一份草稿。你要是觉得行,就抄一遍。你要觉得不行,咱们再讨论,修改。

说着,李洁接过了亦叶手中的笔和练习本。

你用不着在桌子边呆坐着,李洁指了指自己的床下,你上那儿找本什么书先看看。

亦叶站起身,走到李洁的床边。李洁的床架有四只腿,像一个空心的椅子。两侧的两条腿中间,各有一根木条。李洁在那两根木条中间放了一块大小正合适的木板,那便是他的书架。亦叶蹲下身看了看,李洁的藏书还真不少。最外面的架上整整齐齐地排着五摞包着封皮的书。亦叶抽出一本,发现是文化革命前初中的课本。亦叶找出一本《语文》,翻了翻,翻到一首唐诗,那首唐诗挺简单、也挺好懂的!但父亲似乎并不知道,并没教亦叶背过。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所得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辕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两骑翩翩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赦,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重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

父亲,很可能根本不知道这首诗,他还说他的国文可以教大学生!党和人民教育他都几十年了,还那么骄傲自满,一点也不谦虚谨慎!亦叶决定把这首诗背下来,回去考考父亲。

嗬!看什么看得这么入迷呀?不知什么时候,李洁从桌边过来,站在亦叶的身后了。

啊!李队长!您已经写完了?

李洁点了点头,亦叶连忙把那本《语文》插回原来的位置,回到桌边,看李洁为她起草思想汇报

李洁写得还真快,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亦叶找不到钟和表,估摸着不到一个小时,竟写了满满四页,比亦叶的那份入团申请书长了整整四倍。李洁的字写得小而密,但端端正正,挺好认的。父亲曾对亦叶说过,字如其人!父亲能从字中看出一个人是老实还是聪明,甚至能看出是大聪明,还是小滑头。当然,也有为数不少的老实正派的人,却写着一笔完全入了邪门旁道的字。父亲认为,那一方面是世风日下,书法在教育中日益不受重视造成的。另一方面,父亲也承认,注重内容而不追求形式,倒也是社会的一种进步。字本身毕竟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它所表达的东西!而李洁的字呢,亦叶仔仔细细地欣赏了一遍,认为那是一个老实且认真的人所写的字。

你觉得那些地方写得不对,完全可以改!亦叶!

看到亦叶那么认真地看那四页纸,却一言不发,李洁脸红了。

亦叶这才突然醒悟,这么老半天,她一直在欣赏李洁的字,却根本没看,他究竟写了些什么。看到李洁在一旁面红耳赤地站着,亦叶深深地内疚了。

李队长!您写得这么好,还这么快,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您自己这么会写文章,干吗平时还老让大批判组的人帮您写?说实话,那些人不见得比您自己写得好。

你说的是真话?亦叶!

您觉得,我什么时候跟您说过假话吗?

亦叶睁大眼,有几分吃惊地看着李洁。

李洁有些激动,也有些兴奋,两只大眼睛中闪烁着生气勃勃的光芒。他深吸了两口气,坐到亦叶对面的桌边。

你知道,亦叶!我挺喜欢写文章,也挺喜欢写诗的。六五年的时候,总后本来说好要拍咱们厂的纪录片,还说要给我写的诗谱上曲,加在电影里,让人唱。没想到,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电影没拍成。

亦叶叹了一口气,这场文化大革命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大革命,简直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扫四旧之后,报纸上,广播里,哪儿都没有诗歌了,后来,开始武斗,街上老有人撒传单。有的时候,我看到传单上有诗歌,好的,就抄下来。

真的?我也抄过!亦叶一下兴奋了。

我抄的诗中有一首,我会背。李洁站起来。

“……我也曾有过这样的青春/那时的战友就像今天的你们。

哈!这首我也会背!亦叶一高兴,也站起来了。

“……我们当年是在煤油灯下读毛主席的书/你们今天是在阳光下唱着语录歌前进7

这诗,其实写得挺好的,别看是派性组织的人写的。李洁一看亦叶也会背这首诗,一下子觉得心中热乎乎的。亦叶!我还会背《爱情的故事》8!你会背吗?

《爱情的故事》?亦叶的脸红了。

李洁看着亦叶,笑了。他走到床边,从床下找出一个本,递给亦叶。

年青的白杨,绿色的长椅,
湖畔上并肩坐着我和你。
我们的双脚埋在青草窝,
我们的影子映在明镜里。

你磨着我讲一个故事,
还指定要关于爱情的。
我猛然想起一对夫妻,
好像和我们差不多年纪。

……
有了他们的生死离别,
幸福和青春才有权并肩坐这长椅!
……

亦叶心中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么一首《爱情的故事》!

你不会背吧?亦叶!李洁看着亦叶,脸上浮起孩子气的笑容。

谁说我不会!我也给您背一首!我哥教我背的!亦叶走到窗子边。

好!黄山松,我大声地为你叫好9
谁有你挺的硬,扎的稳,站的高;
九万里雷霆, 八千里风暴,
劈不歪,砍不动,轰不倒!

要站就站上云头,
七十二峰你峰峰皆到。
要飞就飞上九霄,
把美妙的天堂看个饱!

亦叶刚背完两段,李洁拿着他那个抄诗歌的笔记本,走到亦叶身边。原来,这首诗,李洁也抄了。两人一起,看着那本,开始一起朗诵:

……

谁有你的根底艰难贫苦啊,
你从那紫色的岩上挺起腰;
即使是裸露着的根须,
也把山岩紧紧地拥抱!

……

啊!黄山松,我热烈地赞美你,
我要学你艰苦奋战,不屈不挠;
看!在这碧紫透红的群峰之上,
你像昂扬的战旗,在呼啦啦地飘。

朗诵完了,两人仍站立在窗子边,有一阵儿,没说话。李洁翻着手中的笔记本,发现另一首诗。

我还抄过外国人写的,你看!

亦叶看了一眼。那诗亦叶也知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但再一看作者,亦叶的心开始狂跳,想起伟大领袖点过名的裴多菲俱乐部。这一想不打紧,亦叶突然发现,自己今天说了过多的话,而且竟然忘了谈话的对象是工宣队长!

一时间,亦叶的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细小汗珠。她低着头,走到桌边,坐下来,竭力地使自己平静。

亦叶突然间的沉默丝毫也没影响李洁的情绪。他合上手中的笔记本,把头靠在窗子上,眼闭着,让思绪自由自在地翱翔。

当子弟中学工宣队长的这几个月,李洁并没有任何春风得意的满足。他平静的生活中唯一的一点异样的涟漪,就是眼前这个连一天中学的课都没上过,却即将毕业的女孩子。平时在学校中,李洁几乎天天都能见到亦叶。他并不觉得亦叶狡猾或阴险。但这个女孩子却确确实实能不动声色地筑起一堵厚厚实实的墙,把自己的内心紧紧地封闭起来。他曾经徒劳地尝试过多少次,和亦叶交心谈心。直到今天,他才发现,那堵墙后,竟有一片清澈如水的世界。

你在想什么?亦叶!李洁终于睁开了眼,走到亦叶身后。

啊!李队长!亦叶从沉思中惊醒,坐直了身子,我在想,您还是接着帮助我写思想汇报吧。

啊!对!对!李洁这才想起,还有比诗歌更重要的思想汇报!反正你写、抄都快!咱们就边改边抄吧!李洁说着,递给亦叶两张练习本中那种白色带条的纸。

亦叶不再说话,她提起笔,刷刷地抄起来。不到一刻钟,两页纸的正反面便被亦叶抄得满满的。您再看一遍吧,李队长!

李洁接过那两张纸,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亦叶连一个字,甚至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改。李洁看着亦叶,心中充满了喜悦和感激,但同时也交杂着一丝淡淡的遗憾。他其实还是真心地希望亦叶多多少少能改动一点,这毕竟是汇报的她的思想啊!李洁甚至盼望,能和亦叶争辩,随便争辩点什么。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亦叶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恢复了她惯有的那种客气、平静、谨慎和谦恭。


   


[1]    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人物,保尔的女友,善跑。

[2]    白桦《我也曾有过这样的青春》,载诗集《迎着铁矛散发的传单》1967年文革传单。

[3]    张天民《爱情的故事》,载《诗刊》1962年第3期。
[4]    张万舒《黄山松》载《诗刊》196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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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上一节:思想汇报(1) - 《三柳湖畔》连载之九
下一节:祸不单行(1)- 《三柳湖畔》连载之十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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