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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园旧事》第二部《竹篮之恋》连载之六 |
六 众里寻她 (下) |
美美说的话没头没脑的,亦叶皱起了眉头。 |
“别皱眉头,叶妹!你知道,李洁一开始就喜欢你。你下乡,他挺难过的,连我这么没心没肺的人都看出来了。你前脚走,他后脚就到小三线去了,一直到春节才回。他在厂里挺红的,是厂革委会宣传部长和青工部长,但工人都喜欢他,说他人正。你走之后,他在厂里怎么样我不知道,一回家就不说话,也不好好吃饭,老是呆呆的,在床上躺着。他爷爷心疼他,难过得不行,又不知怎么才好。私下里爷爷和万婶叨叨,说是……,说是……都怪你,是你把他的魂勾走了……” |
“亏你还是在医生家里长大的,人哪有什么魂!再说,这事干嘛怪我……” |
“听我说,叶妹!我知道这事不怪你。我只是跟你说说。李洁从小三线回来之后,小琴姐倒没怎么样,可万婶老拉着我上李家去。还老让我和李洁两人呆着,他爷爷也是。可是我看出来了,李洁不喜欢我……” |
“你都说了些什么呀!美美!” |
“听我说,别打岔!以前,李净的毛衣是小琴姐织,李洁的是万婶织。后来万婶就不时地在我面前叨叨,说她眼神弱,手也不利索,织着织着就错什么的。我一琢磨,这话不是说给我听的吗?织毛衣又不是个什么难事,有几天工夫,少回几趟家不就得了。我就用自己的钱买了点毛线,还是最贵的。我照着李洁的个子织,还是鸡心领,竖道道的阿尔巴尼亚花,你都没见过,我是专门跟我妈的一个病人学的。一个多星期我就织完了。拿给万婶一看,她乐得合不拢口,当天晚上就送到李家去了。李洁穿上身那个神气劲,人见人夸。穿了也就两个星期,他爷爷一下没留神说给他听了,说毛衣是我买的线,也是我给织的。你猜怎么着?他呼地一下就把毛衣脱了,再也不穿!你说气不气人!” |
啊!亦叶的心一下深深地内疚起来。她用手搂住美美的脖子。 |
“你……真的生李洁的气了,美美?” |
“说句心里话吧,叶妹!要说生气,我倒不生。我是个阳分人,就是真生气也不长久。但我心里多少有点不服气。论长相,我就是比你差也差不到哪儿!论个子,我比你高!论出身,你爸要是不调三线,比我爸还严重。我爸是摘帽右派,只算是死老虎; 你爸研制细菌弹,是现行,是活老虎!论读书,你比我强。可是如今这世道,就数读书没用!除了读书,别的你都比不了我。我比你身体好,我比你勤快,也比你能干。说实话,李洁要真找我,比找你享福多了!” |
“你要是这么说……,就属于骄傲自满了,美美!” |
几个月没见李洁,亦叶原本也忘了。可美美一提,亦叶才发现自己对李洁竟有那么清晰,那么深刻的印象。能被李洁喜欢,亦叶的心中正荡漾着一丝丝暖意。美美的这番评价却让那丝暖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亦叶不服气,却又找不出恰当的话来反驳。 |
“我是不如你能干,但是织毛衣是件能学的事。假如李洁真的……,真的需要我为他织毛衣,还非得阿尔巴尼亚花,我也能学……” |
“你学这些事挺蠢的。李洁要真等着你给他织毛衣,会在冬天冻死的!我跟你说吧,我还是常上李家去,但只是为让万婶高兴。她收养了我,让我没下乡,我本来也该报答她。不过……,和李洁呆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只能谈你!” |
“谈我?” |
“是的,谈你,叶妹!因为李洁问的只是你,想听的也只是你的事。我就把咱俩在一起从小到大,从幼儿园到小学的事都说给他听,他听得津津有味。……我说你胆小,从不上体育课。我在跳台上跳水,你在下面帮我守衣服,从不敢抬头看。有一次你刚抬头我已经起跳,你大叫一声用手蒙住脸,把我们指导吓了一跳,以为是我出了事。李洁笑得前倒后仰……” |
“你……,你干吗……光讲我的缺点呀?” |
亦叶的脸红了。 |
“这种缺点讲讲怕什么!再说,他现在又不是工宣队长,又不是你的入团介绍人,又不管你了,他知道你的缺点怕什么!” |
亦叶无话可说。 |
“不过,叶妹!李家那家人真是个个都好,以前对你关心过一场。就算没入成团,李洁对你是一片真心。你回来一趟,也该带点什么土特产看看他们。” |
“你说的是,美美!可是,”亦叶无可奈何地停了一下。“我这次真的病得挺重。一回家就躺下不愿动。哪一次发病也没有这次重。今天上你们家还咬了半天牙。咱们这么着,美美!你回厂别对小琴姐和李洁说我回来了。你要一说,她们准得难过!我现在工作的那家小医院其实就在郊区,就是车票贵一点,来回一块四毛钱。但是我肯定会常回。下次我回,想法找个星期三,咱俩一起去看李洁和小琴姐。” |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松园门口的电车站。 |
“松园到了,你回吧,美美!” |
可是美美并没有走的意思,她站着,看着亦叶,想说什么,又犹豫着,脸慢慢地红了。 |
“你发什么呆,美美!” |
“你猜,叶妹,李家一家人中,我……,我最喜欢谁?” |
“你不是说了吗!你最喜欢李净,他长得又高,人又漂亮,还和气。可是别人已经是小琴姐的男朋友了,不是吗!” |
美美神秘地凑近亦叶的耳边,红扑扑的脸上两只眼妩媚地闪着光。 |
“不对,叶妹!我最喜欢的是李洁的小叔李俭生!” |
“你疯了,美美!连李洁都得管他叫叔!” |
“你着急干嘛?我只说我喜欢他那个人,也没说真想跟他怎么样。他们那一家人都是好人。可是,真关心我的是这个李俭生。我仔细看过,他长得一点不比李洁丑,个子也不比李洁矮,就是……腿……有点残,不跑步根本看不出来。俭生人特能干,天天都有女工上车间找他裁童装。咱们厂是做军服,没有童装裁剪,这些都是他自己琢磨着学的。而且他那人心还特好。那一次咱俩晚上在成品仓库碰到流氓的事,他对谁都没讲。后来,他不声不响地换成和我同一个班,下中班他总在我们车间门口等我,一直把我送到青工楼,一路也不多说话。要是我碰巧想回家,像昨天,他就送我到电车站,自己再回去。他不怎么说话,但是心灵手巧,钳工、木工活、他都会。我们家地方小,我姥姥嫌吃饭的大木桌太占地儿,想要一个小一点儿的小圆桌。我也就是跟他这么嘀咕了一句,他没言声儿就给做了。我给李洁织的毛衣,李洁不穿,他收起来了。完了拿了十块钱给我说算他买,他跟李洁一般高……” |
“可是……,美美……” |
亦叶觉得有什么不妥,一时又说不太清。 |
“就算他人好,可是……,可是他是李洁的……” |
“看你,叶妹!我只是随便和你聊聊,在厂里平时没个说话的人,你着什么急呀!我还不知道他是李洁他叔!我又没和他怎么样。这是你难得回来,我多说了几句。你快进去吧!我也走了!” |
“再见,美美!” |
方小慧陪了亦叶两个晚上就再也无法脱身去看她。庆祝五·一六的演出结束,五月十七日他就和江铁生带着演出队到革命圣地井冈山去了。 |
按计划方小慧他们应该巡回演出两周,到五月三十一日回竹篮镇。可是刚演了一周,演出队中一下病倒了四人,头痛,高烧,呕吐。G省军区医院的军医怀疑是大脑炎,让住院观察四周。方小慧只得赶回竹篮镇火速从学员班中选四个去顶替。在竹篮镇方小慧只有一天时间,把正经事忙完已经晚上十点了。他看看表,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想去看亦叶。 |
……想起亦叶,方小慧就想起她那天在病床上闭着眼张着嘴吃带鱼的情形。那天只带了一只勺,从叶妹嘴里出来就进了自己的嘴。要是叶妹睁着眼,不定会多生气呢!哈!亦家的人讲卫生在松园是出了名的…… |
方小慧笑了,觉得嘴里有股甜丝丝的味,便忍不住探头到炊事班看了看。团首长早就指示过炊事班要给方小慧开小灶,因为他的胃受过伤,常出血。但方小慧自己却从来没麻烦过炊事班。方小慧生性厚道、随和,不像有些演员那么骄横,炊事班的人都挺喜欢他。 |
“是不是饿了,小慧!” |
炊事班长一看方小慧探头进来就笑着迎上去。 |
“……走之前你们烧的带鱼,挺好吃的……” |
“带鱼,有!有!” |
炊事班长马上给方小慧热了两份带鱼。 |
想起那天没带筷子,没法剔带鱼的刺的困境,方小慧决定先回寝室。他把所有带鱼两边和中间的刺全部剔了出来,然后把整块的带鱼肉和鱼汁放进另一个干净饭盒。 |
哈!叶妹!今天可以让你吃个够! |
两份带鱼剔完后,方小慧骑上自行车,飞快地向竹篮镇驶去。 |
竹篮医院夏天是从不关大门的。方小慧径直上了楼,亦叶原来住的病室却是空空的。方小慧问了问值班的人,回答十分简单:住院的病人如果不在,不是死了就是出院回家了。叶妹当然不会死,她只能是回松园了。在这个脏兮兮,牢房般的破医院里住着,真是不如回家! |
第二天,团里的车从松园门口过。方小慧把装带鱼的饭盒用报纸包好放在书包里,让司机在松园门口停一下。他只打算见亦叶一面,说几句话,再和母亲打个招呼就走。 |
上了楼,柳妈告诉方小慧,叶妹确实是回松园了,但现在不在,到医学院校园找人去了。方小慧无法等亦叶,心中十分遗憾,但也十分宽慰,叶妹能上校园就说明她好多了!他下楼给母亲打了个招呼就飞快地走了。 |
和美美走了一上午路,亦叶回家已经两点多钟,累得有些头重脚轻了。回家后她直接上床躺着,也没注意桌上报纸包着的那个饭盒。 |
亦叶刚闭上眼,柳妈走了进来。 |
“……叶妹!你想吃带鱼,回家这么些天怎么不言个声?家里还有鱼票……” |
“带鱼?”亦叶觉得很奇怪。“您怎么知道我想吃带鱼?” |
“楼下方家哥哥刚才上来找你,说你想吃带鱼,给送来满满一盒……。带鱼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你想吃,咱们自己买。一点小事,你麻烦别人干嘛!” |
“啊!” |
亦叶吃了一惊,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
“您是说,小慧哥来过?” |
“是啊!是啊!” |
亦叶再也躺不住了,她翻身下床走进厨房,帮柳妈把带鱼到进锅里。没错,这只饭盒和竹篮医院里放着的那一只一摸一样,只能是小慧哥的! |
“柳妈!他……,我是说,小慧哥还说了些什么?” |
“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柳妈把热好的带鱼放在桌上。“叶妹呀!你也不是小孩子啦!小的时候你在方家吃、在方家喝、在方家玩、还在方家睡。那是因为你有喘病,你爸惯着你,不愿说你,也就算了……” |
柳妈一边盛饭,一边叨叨。 |
“可是现在不同了。你一个姑娘家的,别招人讨厌!你那小慧哥他妈又是个厉害人,早就不喜欢你了,我看得出来!” |
“柳妈!” |
亦叶不知怎么声辩才好。 |
“我……,我怎么会问……小慧哥要带鱼呢?这些年,您看着的,我什么时候上他们家吃过饭,玩过?” |
“好了!好了!叶妹,叫你姥姥一块来吃吧!这么些带鱼,你一个人哪吃得完!” |
姥姥嘴里一颗牙也没有,只能用牙肉帮子咬。 |
“咦!这带鱼怎么没刺呀?” |
“是呀!” |
柳妈夹起一块吃,也觉得奇怪。 |
亦叶却放下了筷子,呆呆地看着已经被柳妈洗得干干净净的饭盒,心中荡漾起一股又一股热浪。这带鱼怎么会没有刺呢!那分明是小慧哥一点一点地剔掉的! |
小慧哥!小慧哥!亦叶坐不住了。她站起来,走到后平台上,屏住气朝下听着。没有箫声,没有笛声,没有胡琴声,连话语声也没有。方家静极了。 |
“叶妹呀!怎么就不吃了呢?这带鱼再热一次可就全碎了。又没刺,快趁热再吃几块!” |
柳妈这么说着,亦叶只得回到桌边。 |
吃过饭,躺在床上,亦叶却睡不着,而且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 |
小慧哥原说他月底才回,怎么现在就回来了?到下面演出从来都是延期,没有提前回来的道理。是他又犯胃疼,病了吗?他知道我回松园了,一定先到竹篮医院找过我。小慧哥难得回松园,总不至于刚回来就走!他……在家干什么…… |
胡思乱想着,亦叶身上的疲惫已经一扫而光。她从床上起来,轻轻地下了楼,慢慢地踱到三柳湖畔。三柳湖畔一片生意盎然的绿色,却空无一人。亦叶走到阔别已半载的砖台,往里看了看,里面什么也没有。亦叶站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回家。 |
我……为什么不下楼去找找小慧哥呢?说不定……他就在家,说不定还正等着我还他饭盒呢! |
亦叶在床边站起来,坐下,坐下,又站起来。最后她把方小慧的那只饭盒放在一只布包里,提在手里,下了楼。 |
嘭!嘭!亦叶在方家门上轻轻地敲了两声。 |
“噢!是亦叶呀!” |
吴向芬站在门边,吃惊地看着亦叶。三号楼的孩子们一下乡就整年,整年地没回过松园。这个亦叶刚下乡没几个月就回来了。我们小慧几个月难得回一次家。今天恰好回来一趟,莫非这小狐狸精竟知道…… |
“你有什么事吗?” |
吴向芬说话的声音极大,而且字正腔圆,极清晰,楼上楼下都能听到。 |
这么大的声音,要是小慧哥在家,一定能听见,会走出来。除非……,除非他……睡着了。亦叶思忖着。 |
“亦叶!” |
吴向芬的声音更大了。 |
“吴……,吴同志,小慧哥……,他……在家吗?我……,我……想问问他,向他请教几个……革命现代京剧方面的问题……” |
亦叶鼓足勇气说了几句话,怀着最后的希望聆听着屋里的反应。屋里却静极了。 |
吴向芬那张好看的脸一下子拉长了。这只不要脸的小狐狸精,下了几个月乡越发放肆了!居然找小慧找上门来了,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简直翻了天了! |
“亦叶呀!女孩子长到你这么大,就该学会知趣了。这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也开始了好几年了,到处都在树无产阶级党性,批资产阶级人性论。你这样口口声声地,哥啊妹啊地叫我们家小慧,我听着倒没什么……” |
吴向芬有意地停顿了一下,提高了嗓门。 |
“要是让我们小慧在部队上的女朋友听到了,还以为你是存心要破坏军婚呢!” |
嘭地一声,亦叶手中的饭盒掉在地上。她的脸刷地一下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嘴唇哆嗦着,手也颤抖着,弯下腰竟老半天没能拾起那只饭盒。 |
等她站起身,方家的大门早已被重重地关上了。亦叶手扶着楼梯的扶手,刚往上迈了一步,白家的门打开了。左云汉走出来,轻轻地拉住亦叶的手,走进了白家。 |
“左叔!白姨!” |
亦叶忍了半天的泪水,还是流出来了。 |
左云汉让亦叶坐下,白素贞递给她一条热毛巾。 |
“叶妹!你找什么书,告诉我!我在新华书店上班,只要你说出书名,我就能找到……” |
“是啊!” |
左云汉在一旁说。 |
“再说,你有什么京剧方面的问题,只管问你白姨,你白姨当年……,昆曲,京剧都学过……” |
白素贞用两手搬起亦叶的脸。 |
“叶妹,你瘦了好多,脖子也肿了。是不是发了病才回松园的?” |
亦叶点了点头。白素贞叹了一口气。 |
“……你喜欢听戏,白姨知道。白姨,左叔读的书不如你爸,你妈读的多。可是戏台子上的那点儿事,白姨教你总还是足够了。你爱动脑子,听戏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尽管上你白姨这儿来!” |
“不是!白姨……,左叔!不是!” |
亦叶忍不住用手捂着脸哭了。 |
“都不是!我……,我不是来找小慧哥问问题的,我是……,我是来还他饭盒的……” |
白素贞摸着亦叶的头,摸着亦叶仍然肿着的脖子。 |
“叶妹,你听白姨一句话。你是读书人家的孩子。读书人家的孩子除了读书没别的本事。你身体不好,但读书聪明,你就多读点儿书吧!将来有一天,读书还是会有用的!来,别哭!再哭又该喘不上气了!你跟白姨过来!” |
亦叶跟在白素贞的后面走进里屋。白素贞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纸箱。 |
“你哥、你姐和梦帆,下乡之前曾想学英语。他们几个上中学都学的俄语。那时梦帆回家说起他们找不着书。你爸你妈有好些英语书,但太老。正好后来我下放到新华书店。书店有一个大仓库,堆着好多文化革命前出版的书,都封着,清一批,就让废品收购站的人拖走一批。我看着怪心疼的。别的我不懂,见着和英语有关的,我就偷偷地抽出一本带回家,就这样集了一箱。你把这一箱书搬回去看吧!你爸解放了,不会有人上家查……” |
“白姨!您……,您……怎敢……” |
亦叶一看那一箱子书,吃惊得睁大眼,说不出话来,先前心中那说不出的难受劲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
“……书店根本没人管我。要是有人整天盯着我,我也没法接近书。” |
亦叶蹲下来,一本一本地翻着。那些书还真是文化革命前出的,甚至还有五十年代出版的。亦叶选了一套上下册的成人用的英语教程,一本张道真的《实用英语语法》,一本上海外国语学院编的《中国学生英语典型错误分析》和一本A.S.荷恩毕的《英语句型和惯用法》。最后这一本她曾在叶亥生的床边见过。当时叶亥生曾告诉她,这是他自己认为读过的最好的一本语法书。 |
“白姨!您……,您真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啊!这些书您一定得好好放着,等我哥、我姐和梦帆哥回来,不定会多高兴呢!我先拿这几本,看完再来换。” |
亦叶拿起书就兴奋不已,差一点把方小慧的饭盒忘在白家。 |
方小慧带着四个学员班的新兵,日夜兼程地往井冈山赶。 |
四个新兵中,有一个是一九七零年刚入伍的女兵,名叫孟莎莎,在文工团是歌舞队学员班的。学歌舞的学员比学京剧,杂技的略大,但一般也不超过十四岁。而这个孟莎莎却是一九五四年二月出生的,已经满了十六岁了。文工团招她却是没商量,非招不可。孟莎莎的父亲是S市警备区的正司令员;她的母亲是N部队政治部的副部长;她的舅舅是W部队的第一副司令员,文工团的顶头上司,也就是点着名把亦伯梅从牛棚直接调到大三线去的那个鲁志海。 |
孟莎莎在军人的家庭中长大,十分单纯。她的父亲,舅舅都是立下过赫赫战功的老军人,一九五五年颁发军衔时被双双授予中将。孟莎莎的母亲家,兄弟姊妹八人中有三人是烈士,剩下五人都在军队中任高级职务。在父母身边,孟莎莎是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儿。孟莎莎的大哥、三哥、四哥和她同父异母;二哥和她同母异父。孟莎莎父亲的前妻和母亲的前夫分别在南下和抗美援朝时牺牲了。而父亲的前妻又是孟莎莎母亲的大姐,她的亲姨妈。孟莎莎的母亲是抗美援朝之后和她父亲结婚的。莎莎出生时母亲难产,做了手术,莎莎也就成为父母唯一的孩子。四个哥哥中最小的四哥也比莎莎大五岁,别的哥哥当然就更让着她了。 |
莎莎就这样无忧无虑地,在蜜罐子里长大。 |
莎莎的大哥,二哥,同年生,比莎莎整整大十岁,都是文化大革命前那所著名的H军事工程学院的大学生,文化革命中分到国防科委下属的机构工作。三哥,四哥在一九六七年春天,武斗还没开始时就入伍了。等到莎莎参军,她们全家就都是军人了。 |
从五岁起到十一岁,莎莎学过六年钢琴和芭蕾舞。但母亲起先却并没有让她当兵。一直到上山下乡开始,莎莎在八一小学里无所事事地混着,母亲才开始犹豫,是不是该把莎莎也送到部队的文工团去。 |
但是真参了军,到了W部队的文工团,莎莎却并没有受到什么重视,只是一名超龄学员而已。歌舞队乐队里有正经音乐学院钢琴专业毕业的。他们认为莎莎的钢琴连音乐学院附小的水平都够不上,想再提高已不可能。舞蹈队的编导又嫌莎莎岁数太大,不好矫正,学员队岁数小,悟性高的孩子有的是…… |
就这样,莎莎参军之后几乎没接受过什么重要的演出任务,也没学会什么新东西。 |
不过莎莎天性开朗、随和,对学员班的小同学常常照顾,在团里上上下下人缘挺好,刚入伍两个月就入了团。 |
莎莎进文工团时没有参加学员录取时的考试,所以方小慧最开始并不认识她。 |
但是莎莎一进文工团,马上就注意上了方小慧。方小慧不仅在团里,而且在整个W部队都十分出名,几乎走到哪里,演到哪里,就出名到哪里。莎莎喜欢方小慧倒不仅仅是因为方小慧长得漂亮。团里和方小慧长得一样漂亮的男孩子有的是。莎莎佩服的是方小慧的那身功夫,唱功、念功、做功、武功、舞功。而且他还会那么多文武场的乐器。京剧这个行当里的事,没有他不会的。 方小慧出身名演员之家,自己从十几岁上戏校时就几乎年年得奖,但他为人却十分谦虚、平易。 |
没事的时候,莎莎常常到排练厅看方小慧练功。但是一直到去井冈山之前,她却从来没和方小慧打过什么交道。 |
方小慧喜欢京剧,从小学的也是京剧。他和他的那些戏校的同学们一样,在领导命令他们排歌舞时也必须得排,但总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和心不在焉。这次回团选替补的学员,要是是江铁生自己回来,肯定不会选莎莎。方小慧的耳朵软,经不起莎莎的央求,就把她带上了。 |
一路上莎莎不断地说着话,方小慧和她慢慢地混熟了一些。 |
方小慧看着孟莎莎。莎莎有一张白白净净的鹅蛋脸,高挑的身材,长长的腿。 |
“小孟,其实你的……身体条件不错,多练练功,争取上台。” |
“多练功有什么用,方队长!您知道,我们队长嫌我老了,只能在台下混混了。其实这都怨我妈。她起先心疼我练芭蕾舞,舍不得让我搞文艺。我爸我妈本来商量好,让我上军医大。结果文化革命了,我小学还没毕业。最后还是只能进文工团!其实要想进文工团……,我八岁就能进!” |
“唉!” |
方小慧只能帮莎莎叹一口气。他在梨园世家中长大,知道搞这一行的苦。童年时父亲常说,少小吃得苦中苦,日后方为人上人,这话较起真来算封资修,但那意思却谁都明白。 |
“方队长!” |
莎莎开始使劲地央求方小慧。 |
“您把我调到您管的京剧队去吧!我跟您学京剧,保证您让我干吗我就干吗!” |
“那哪成啦!” |
方小慧笑了。这个孟莎莎和叶妹的岁数差不多,都满十六了。父亲当年十六岁都跟着班子闯江湖,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十六岁才开始学京剧,晚了! |
“你还是安心工作吧,小孟!干台上的事,队长觉得你岁数大一点。但是学台下的事你还小得很。多用心学,多看些书。 咱们这一行有好多能学的东西。” |
方小慧没有答应莎莎的要求,但莎莎已经非常,非常高兴了。一路上和方小慧说了那么多的话,对她来说,比让她上台演什么重要角色都有趣得多。这几乎是她这次井冈山之行最大,最最大的收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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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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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