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妈妈,你想儿子,就骂骂儿子吧
亲爱的妈妈:
今天是过年,是儿子离开妈妈过的头一个年;也是儿子离开祖国过的头一个年,心里格外的不平静。
我们平时几个要好的同学,聚在一起,按照家乡风俗习惯过的。桌子上两瓶大曲酒,是同学从家里带来的,还自己动手炒了几个菜。这是我长这么大过的第一个“肥年”。
大伙没有一点酒兴。平时我最爱说笑话,这时也没有一句话要说。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黙黙地坐着,眼水汪汪。哎!我们想家呀。想念亲人,想着我国劳苦大众在过着什么样的年。家乡的土匪、坏人,怕比我在家时,更猖狂地欺压老百姓。这也难怪,那班人还有一定的国际市场。百姓们过着难熬不平静的日子,我们这些逰子能不揪心?!在社会未变革之前,是不可能平静的。这不仅仅是我国,全世界被压迫的民族大众,都是不平静的,痛苦的。
妈,我时刻都在想念你,担心你老人家的身体。在家时,好不容易有点米下锅,你吃不上嘴,省给我吃,自己吃糠咽菜,熬垮了身体。你把我拉扯大,到现在也没有孝敬你老人家一回,连想在你身边,安慰安慰你的日子也没有。儿心里难过呀!
你怀我时,得的“月子病”,今年冬天,不知道犯过没有?你晚上一个人睡,还是找个人陪着你,给你焐焐脚。妈,你那双小脚,最怕冻的。那床盖被太枵太枵了,也没有一床厚一点的棉絮。要多铺点稻草,不然,严冬腊月,会冻出毛病的。
坤芝可常来看你。哎!我国那种封建思想太束缚人,未过门的媳妇不准上婆家,妈,不要听人家闲言闲语,把坤芝接回来,陪陪你老人家,冬天焐焐脚,两个人睡暖和些。我走后,你一个人太孤单了。
妈,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你有头痛的毛病,在河边洗衣,千万要小心点。冬天也不要去敲冰块;在冰块上洗衣,很危险。
妈,你能这样,儿在国外更能安心攻读学业。儿掌握到一定的本领才不辜负母亲的希望。等到我国劳苦大众,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时,千千万万象你这样的母亲,就能吃饱,穿得暖,有好房子住。那个时候,我一定陪着妈妈,上九华山、黄山、南京、上海好好的玩过够。妈,你说是吗?!
妈,我好想你老人家。要不是隔着太平洋,我连夜跑回家,扑倒妈妈怀里,打几个滚,哭一场。妈,儿在外一切均好。儿一时可能没有信回来,妈,你想儿子,就骂儿子,骂得儿子两只耳朵发烧。只要妈你心里痛快,你就随便的骂吧!
妈,亲亲儿子的脸吧!顺颂
玉体康吉
愚儿:长荣谨呈上
1925年除夕于东京帝国大学
这信在路上耽误多少年,才到我们手里。
我二姐夫怕我想坏身子,常常打开这封信念给我听。那封信都磨破了,可说的那些话还是滚烫滚烫的。每听一次,心里象有了着落,想念的心情也好多了。打那以后,没写过一封信。
妈,你看看谁回来了?我惊讶地说,说完就偷偷溜进屋里。长荣妈慌忙撵出门,踮起脚尖,朝着我刚才指的那个方向望去,说:是长荣回来了!她怕看花眼,双手揉揉,踮起脚尖又看。
是长荣回来了,个子长高了,人还是精瘦的。长荣笑眯眯不说话,向妈扑过来,妈迎上去,两人抱成一团,都不说话。我躲在妈身后,羞羞答答的。过了好一会,长荣才问我,说:
坤芝,你什么时候上我家的?
你说?什么你家我家。我生气,鼓起脸,说完忙扭过身子。心里酸酸的。
嗬,我错了,上我们家。长荣急忙改口。
进屋,老站着干嘛。长荣妈高兴地说。
长荣和我面对面坐下,他妈提篮子上街买菜去了。长荣挪了一下板凳,离我更近了。他拉着我的手,我想挪开,又不想挪开。他老盯着我的脸,说:
好想你。
撒谎。
不,不,不。
不是撒谎是什么?!这几年,只写过一封信,还是写给妈的,提也没有提我,好坏!我生气了,挪开他的手,车过身,背着他。
真的想。长荣站起来,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撒谎——,撒谎就是小黄狗。
他伸出手托起我的两条腿,另一只手搂住我的脖子,我犟不过,只好乖乖地依在他的怀里。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脸,我闻到他的汗水味,还是头一回,说不出来的好味道。我按住她的鼻子,说:
这回是小花狗了。
长荣高兴地把我抱得好紧,嘴贴着我的嘴,我喘不过气来。
这些年,你来我家吃了好多苦。我回来,你好好的享享福。他禽着泪,脸贴在我的手上,说:多亏你,不然,我妈妈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
我从床头一个纸盒里,拿出5双鞋,说:这双是头一年做的,以后一年放一分。我把5双鞋一顺摆得整整齐齐,接着说:这可是你临走那天说的。这第6双嘛,还没有剪样子。
我拿来一张毛竹壳子和剪刀;长荣的腿架在我的腿上。我把竹壳子贴在他的脚掌上,沿着脚形小心的剪着。不一会,我眼睁睁盯着他的小白脸;小白脸上镶着一双青栆似的大眼。心想:比姑娘家的脸还好看,白净净的。
哎哟!痛!长荣惊叫一声。
我吓得撂下剪刀,直往门外跑,一头撞到大树上。
原来是一场梦。
日本鬼子的飞机,象绿头苍蝇一样,嗡嗡叫,在人们头上飞来飞去。有时飞得好低,用竹竿子都捅得到。光吃的用的一天几个样,象春天禾苗一样,争着往上飙。我算算绣一副枕头,能赚多少?赚的钱能换回多少谷子?又能糊到几餐?做姑娘时,胳肢窝里过日子,不焦不急,没饭吃是爹的事,衣裳破了是娘的事,针屁股不曾摸过。当家才晓得柴米贵。
我失望了,把绣花针戳在枕头上,苦闷地哀叹一声,说:小鱼卖出猪肉价,不合算。听人说铁板洲有分地种,肯出力气,一季种下来,风调雨顺,勉勉强强糊到一个人的嘴。说了好久,长荣妈才答应我去种一季看看。
铁板洲在小镇的对面,中间隔道夹江。涨水时,腰盆摆渡;枯江时,齐膝盖上的水,卷起裤腿蹚过去。种分地的人多,别人在地头搭个观音合掌的棚子。女人生下就芝麻大的胆子,夜里在地头睡觉怕得很,妈在家也不放心。老是早出晚归,日子长了,渡船钱也是不小的一笔。后来我也用芦苇搭个观音合掌的棚子,隔七隔八回家看看妈。
我投胎以来,头回下地干庄稼活。不会用锄头,跪在地上用手拔。膝盖跪破了,血糊糊的。手脱掉几层皮,裂开一道道鲜红的口子。心里盘算着:只要妈不饿肚子,吃点苦也值得。
六月里,太阳象长牙齿一样毒,咬得人全身象一把绣花针戮得痛,有时心里呯呯跳。我怕晒太阳,在河里摘个大荷叶,顶在头上。荷叶一阵阵清香,剌着我的鼻子,口渴了也象喝一杯香茶。
天渐渐黒下来。西边山上火烧云还没有退尽,还在发着它的脾气。到处火喷喷,闷得人心里发慌。蚊子也跟人较劲,一抓一大把。我从地沟边捡来干不干、湿不湿的爬地草,点着薰蛟子。
月亮刚起山,我睡不着,在沙滩上走着。从沙滩上冒出来的热气,被江面上吹来的凉风抵消了。月亮光比刚才柔和多了 。月光撒在望不到边的芦苇上,微微晃动的叶子,摇成许多碎点子;碎点子闪呀,跳呀。
我躺在沙滩上,顺手拆断一片芦苇叶子,在手中搓着,贴进鼻子闻闻,一股甜甜的清香,心里舒服多了,人也凉爽了。过了一会 ,我心里又烦闷起来。白天高一阵,低一阵的山歌,又在我耳边响起,撩动我的心。
春季相思艳阳天〔哪〕,
百草〔外〕萌芽〔嘞〕遍地鮮〔呐〕,
柳作含烟我的郎为客,
你在外边〔呐〕妆台我无心上。
菱花镜〔那个〕懒照颜〔呐〕,
可怜奴〔外〕 打扮娇容无郎见〔呐〕,
莫不是〔外〕在外头相个女天仙〔呐〕,
忘却了〔外〕那夜枕边言〔呐〕,
我〔外〕我的郎〔哎 〕,
年青人〔呐〕为何就把良心变〔呐〕。
我小时候,最爱听人唱歌,时间长了,也跟着唱起来。那个时候唱的这支歌,只会唱调门,不会唱歌子。这人大了,才明白歌里唱的是么意思。
歌里唱的那个女的恐怕就是我?!那个变心的恐怕就是他?!我平时尽往好处想:想着长荣会回来的,不会变心的。今天不知道咋搞的,尽往坏处想。我想着长荣站在我的眼前,板着脸,不说话,无情地抛弃我。我眼前晃着和长荣分手时的情景……。不想了,我翻过身,伏在沙滩上,哭到天亮。
上晒下薰,一季还没种完,心火就冒出来。身上的小 疖子,一个挨一个,后来害起搭背。
俗话说:破船多难载。我骑着一头刚开轭的小牯牛,回家去。小牯牛过水沟时,受惊吓,前蹄突起,把我摔倒在地,差点没有回过气。长荣妈听到口信,飞快赶来,背我回家。
好多天过去了,肿块从铜钞大,很快肿到碗口大。我坐不能坐,睡不能睡,心里老急着那块分地:怕长荒了,收不了多少,还拐走了种子。半个月过去,还不见好;我折腾得剩下一张皮,包着几块骨头。
痛得很!我扶着墙,站站,走走。怕长荣妈急着,痛得头上豆粒大的汗珠往下掉,咬紧牙,哼也不哼一声。长荣妈也象害了搭背,陪着痛。
长荣妈到处打听治搭背的单方。她听说癞蛤蟆凉性,用刀切开贴上就能破头;破头就会好的。长荣妈乘天黒,在一家祠堂顺着墙根寻找癞蛤蟆。祸不单行,癞蛤蟆没找到,被毒蛇咬了一口。
我是泥沙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婆婆为我被毒蛇咬了,比我自己被毒蛇咬了还难过。
家,全乱了。
坤芝,这蛇毒得很,肿得多快。老人说,毒蛇咬了肿到膝盖上,就没有救了。坤芝?这……怎么搞好。
我和她心里火燎火燎,妇道人家,在火喉上就没有主张了。
隔壁邻居和我吵架后,多年都没有搭过腔,见面绕着走,这阵子也急得团团转。她说:
用头发绑扎大腿,阻止毒气向上爬。
我拖着病歪歪的身体,跪在长荣妈的面前,拽下一根根长头发,绑在她的腿上。从脚踝骨一道道绑到膝盖上。头发全拔光了,开始还不觉得痛,这阵子开始痛了。我抬起手,从额头抚摸到后脑勺,只剩下几根短发了,我把手拿到眼前一看,懵了:哎呀还有血!
我摸摸长荣妈那条腿,胯沟里显出一块鸡蛋大的囫囵,这说明病情很重。长荣妈眼水往外淌,绷紧脸,忍着痛,牙齿咬得“咯咯”响。我用手巾不停地擦掉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邻居赊来二两酒,说:蛇嘴毒,用嘴含酒舔,人嘴比蛇嘴还毒。
我含着酒,先朝蛇咬的那个红口子喷出去,接着伸长舌头一口一口地舔,一直舔到下半夜。
长荣妈痛好点了,肿开始消了。我心里比喝了一碗老母鸡汤,还舒服,还痛快。第二天下午,肿消得差不多了。可那毒蛇汁,沾上我的喉咙里,喉咙变硬了,象塞了什么东西,呑不下,吐不出。说话舌头不能打弯,过了几天才好。
我打背没有吃药,也自己胀破头。挤出半脸盆脓血,身子轻松好多。今天又痛痛快快地洗过澡。洗澡时,脸盆里映出我的脸,脸皮象被火烤了,红一块,黒一块,颅骨突出好多,我不敢相信我变成这个样子,比奶婆娘还老。
在娘家做姑娘时,毎回梳头对着大圆镜子,镜子圆圆的,脸蛋儿也圆圆的。满头乌黑的长发,拖到腰间。到长荣家还是头一回看见自己长成这个样子,心里酸水往外冒。我坐在盆沿上,缓慢地擦着身子,心想,这里为长荣妈,死了也值,心里泛起一阵甜甜丝丝的味道。我得到别人家的媳妇,没有得到的东西。长荣妈也得到拳头那么大的,肉长的心。
白天里,太阳晒得这间披屋都能烤鸭子,只有到晚来,屋子里才好一点,可还是闷得不能进家。长荣妈在外面乘凉,看我正要上床睡觉,喊我出去,说外面有悠悠小风,凉会再睡。
我挨着长荣妈身边坐下,摇着芭蕉扇。两人半天不说话,各想各的心思。过会,她唉叹一声,说:
坤芝,这头——
妈,不要紧,出门搭块布,不难看。
多可惜!
妈,会长好的。
成了尼姑头,妈心里难过。
我浑身痙挛,抖动,血往脑子里涌,眼前清光直冒。
尼姑!我吃惊地说着。
我看不见自己象人还是象鬼。我抬起双手,蒙住脸,然后慢慢向脑后梳理过去,心里说:全光啦,那天洗澡对着澡盆里照照,觉得象光葫芦,万万没有想到象尼姑。我把悲痛的脸埋在手掌里,眼泪顺着指缝往外淌。
长荣妈后悔了。脱口说出的话,象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有么法子?她也搞不清楚自己怎么说出昏头昏脑的话。有什么话不能说,偏偏说这句话。看长荣妈那样子,狠不得把自己捶死,嘴里不停地说:
这话多伤人心!
我慢慢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痛苦地说:尼姑!尼姑!我真要成尼姑吗?我望着夜空;夜空象黒锅底。我到长荣家几年了,连丈夫的面也没有见过。好日子没过到,冷气吃饱了。我眼水也淌干了,心象搁在盐缸里,泡肿多大。
我算什么?算糖不甜,算盐不咸。这辈子怎么这么苦?前世造多了孽!去修修来世也好。开始守着长荣妈,还指望能聁到长荣。后来?我压根儿就不指望能聁到长荣,可也不想离开这个家。称不离砣,媳妇不离婆。要是离开多难听!长荣妈也不好受,将心比心嘛。
家,象一根烂了心的甘蔗,苦得发涩。可这是横草不拿,竖草不沾,堂堂正正的家。没盐吃淡点,没油锅烧红点,苦惯了是一样。人家有是人家的,不眼红,给我也不要,吃了哽喉咙。我和长荣妈苦熬苦守,推日头下山,支撑起这个家,没饱过一顿,肚皮老贴着脊梁骨。我是争口气的,靠自己的双手做给你们看看。10年了,人一生有几个10年。人图名,树图荫,我图什么?图长荣回来,象我妈说的双份陪嫁,放长鞭,八抬大轿,热热闹闹办?全不想了,今生不是这个命。
心被碾碎了,想捏也捏不到一块去。
妈!让我……我忍住哭说着,声音哽住。
孩儿,妈——,真该死,该死!
长荣妈跛着一条腿,挪到我跟前,“扑通”一下跪倒,拉着我的手,哭不出声。
孩儿,妈,该死!该死!
妈!我跟着跪下,苦苦哀求,说:妈,让女儿走吧!
孩儿,原谅妈一回,就一回。长荣妈紧抱住我,脸挨着脸,泪水往一块流,说:这些年,你陪着我,娘心里一直不好受。孩儿,要不是怕你多心,早就想把你当女儿嫁出去。孩儿,长荣会回来的,再等等。
回来也好,不回来也好,心死了!
孩儿,妈看得出,你对我比自己养的还好。长荣会回来的,我们会承你这个情的。
我迟疑地往前走,长荣妈跪着腿,急促地跟在后头。我转过身看看她,然后,扶起她回到屋里。小屋子格外的闷,简直让人回不过气。
孩子,不走吧。
妈,孩儿走的好。
这个时候走,你也不想想妈的名声多难背。倒不是我这几根老骨头,死了没法……。眼一闭,鹰叼,芦蓆裹,顾不上。可我这眼还是睁着的,能眼睁睁看着这情……,今生今世报不了,我……,难过,这口气难咽。
妈,你老人家放心,孩儿走了,会常来看你,孩儿会养你老的。妈!
我磕了个响头,站起身,跑出门外,头也不回的往前跑。我走远了,还能听到一个凄厉、撕心裂肺地呼喊声——
孩儿,长荣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声音在黒黒的夜空,晃晃荡荡,飘得老远……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