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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园旧事》第四部《逝者如斯》连载之二
二 换了人间（上）
一九七八年三月三日本是方小慧、孟莎莎伉俪喜结连理的良辰吉日。那个婚礼却差一点变成了方小慧的葬礼。 其实，真正的婚礼在三月二日就完成了。中午，专程赶到W市来的莎莎的母亲和舅舅、舅妈一起，在军区招待所设了朴素的便宴，款待了莎莎父母的老战友。晚上，方玉慧和吴向芬在离松园不远的一家餐馆包了一桌普普通通的酒席招待了京剧界的老友和小慧戏校的老师。三月三日团里的战友们来祝贺的时候，方玉慧和吴向芬并不在家。他们带着可爱的小承承，方小芬那个被起名方承慧的儿子，上李又华的父母那里吃便饭去了。 方小慧大出血晕倒的时候，身边只有周全、江铁生和李又华三个人。 多亏周全站在方小慧的身后抱住了他，方小慧才没撞伤。几分钟之后，江铁生背着方小慧走进停在松园门前的军车，并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江夏附二院的急诊室。方小慧出血十分迅猛，值班的医生严肃地通知江铁生，必须在一个小时内给方小慧动手术。但是周全、江铁生和李又华三人却又都无法代表方小慧的亲属签名。江铁生只得立即赶回松园，询问孟莎莎。孟莎莎正和文工团的战友们弹琴、唱歌，毫无思想准备。一听江铁生说方小慧突然大出血，医生已下病危通知，简直像晴天霹雳一样，再一看到从方家门口一路留下的暗紫血迹，孟莎莎还没走出三号楼就自己先晕倒了。江铁生只好给王俊兰打了个电话请示。此时，大出血持续了二十多分钟，方小慧的血压已经量不到了。值班医生从血库调来血，并把腹外的主任请来会诊。闻讯赶到医院的刘海娃和另一个戏校同学各为方小慧献了四百毫升血。周全因和方小慧的血型不合，无法献血，紧抱着方小慧痛哭失声。李又华流着泪央求医生抽她的血。刘海娃提醒她，得赶快通知方小慧的父母。李又华这才擦着眼泪，急急忙忙赶回自己家。 方小慧结婚的整个日子里，吴向芬心中并无任何喜悦之情。 四人帮粉碎了，世道一夜之间变了，而且变得翻天覆地，变得面目全非，变得让吴向芬措手不及！女儿方小芬，四岁学艺。从小到大，吃千般苦、受万遭罪，才练得这一身功夫。就因为是样板团的成员，一下子变成了“三种人”，被“挂”起来，不让上台。当初那样唯唯诺诺的女婿，一下子横眉冷对起来，口口声声要离婚。丈夫方玉慧，忠厚老实一辈子，党叫干啥就干啥。就因为文化大革命中没有挨整，现在要进“讲清楚”学习班。而这世道，又叫人怎么弄得明白，怎么讲得清楚呢？松园二十三户老邻居，家家都是一幅扬眉吐气的样子。那是该的，也就算了。偏偏亦家的三个孩子还一下都考上了大学。特别是最小的那个病丫头，一天中学没上，下乡时气管被扎穿，差点死在广阔天地。现在居然考上了E省最好的学校。儿子如今是家喻户晓的名演员，那叶妹是书香门第走出来的大学生。要是自己当初不阻拦，这是多好的一对！那孟莎莎虽然有个好爹好妈，她读的那个工农兵大学却眼看着就要不算数了。吴向芬前思后想，悔恨交加，却苦无良策来改变她自己一手促成的这生米已煮成熟饭的现实。 李又华流着泪赶回家诉说方小慧大出血在医院抢救的情形，吴向芬其实已有预感。儿子回松园这两天，苍白、消瘦、呆坐无语、神情恍惚。昨天请客的那顿饭，儿子几乎颗粒未沾。赶到医院，看到气若游丝的儿子，吴向芬悲痛欲绝，还没开口说话，自己就晕倒在儿子的病床前…… 王俊兰刚把莎莎的母亲鲁志敏送走就收到江铁生的电话。她大吃一惊，不敢耽搁，立即报告了鲁志海。等到鲁志海、王俊兰双双赶到江夏附二院，已经是两个多小时之后。方小慧的出血止住，病情刚刚稳定，暂时不动手术。鲁志海原本对侄女莎莎的未婚夫不是部队系统老战友的孩子，又不是大学生，就不满意。现在听说只是王俊兰管辖之下文工团里的文艺兵，又没上过战场，在家呆得好好的，突然病得要抢救，简直火冒三丈。当下谁劝也不听，大发脾气，把王俊兰臭骂了一顿。 王俊兰又着急、又难过、一肚子委屈没处诉，越想越恨这个方小慧！莎莎的家庭和个人条件那么好，在军区大院人见人爱，却偏偏死心眼要喜欢这个方小慧。莎莎少不更事，一定是这个方小慧在文工团乘莎莎年幼无知把莎莎骗到手，占有了莎莎，莎莎这才非方小慧不嫁。这个方小慧现在拍电影出了名，要不是组织关系还在W部队，简直没法管他了！ 王俊兰咬着牙，暗暗下决心，就是方小慧和莎莎现在结了婚，也不放他。让他的组织关系在W部队，在竹篮镇上，呆一辈子！ 守护着方小慧的人群中只有周全一人既没有对方玉慧，也没有对孟莎莎说任何一句安慰的话语。周全无言地流着泪，紧抱着方小慧的腿。就是在医护人员紧张地抢救着方小慧的时候，他也一分钟都没有离开过病室。 周全简直不敢想象，这个已经够索然无味的世上……如果再没有了方小慧，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 从十二岁小学毕业，父母离异的时候开始，周全就是一个性格极为孤独的人。在中学和大学时代，他在学校住多人共住的集体宿舍，在家和母亲相依为命，极少交朋友。一九七二年认识方小慧之前，就是在农场喂猪的时候，周全也从未和母亲之外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别人单独在一间屋中生活过。和方小慧认识，以后又熟悉起来之后，周全从未仔细想过他和方小慧之间这难得的友谊。但是有一点他能毫不犹豫地断定，那就是，方小慧离不开他！周全的母亲是学英国语言文学专业的。周全的童年、青年时代，照外祖父的话说，是在一个由世界文学名著汇聚成的，玫瑰色的大海边渡过的。文学中那些美好的爱情曾无数次地打动过周全的心。可是一回到残酷的现实中，周全便觉得世上……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爱情。爱情不仅是虚伪的，简直是丑恶的。家庭的分裂、骨肉的离异，就是这虚伪、丑恶所带来的罪孽！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所有和爱情哪怕只是间接地沾上了一点儿边的文学名著，全都毫无遗漏地遭到了批判。周全觉得那批判一点也不过分。爱情本来就是文学家们用笔制造的谎言。……认识了方小慧，又通过方小慧而在精神世界中结识了方小慧心目中，人世间绝无仅有、最可爱、最值得珍惜的女孩子之后，周全的心灵才第一次被生活中真实的爱情深深地震撼。然而这种爱情却是注定无法修成正果的。方小慧的这种伴随着生命危险的大出血，就是这种爱情最残酷的产物。 而且，这已经是周全所亲身经历的，方小慧的第四次大出血了。 第一次是一九七五年的八月八日，方小慧和孟莎莎领结婚证的那一天。那一次方小慧大出血时周全不在他身边。等周全闻讯赶到医院时，方小慧已经脱离了危险期。 第二次是一个多月之后。那一天，周全和方小慧刚到拍摄的外景地。方小慧收拾行装，发现放在书包里的一只药瓶子不见了。一向温和得让人觉得没脾气的方小慧，不知何故一下子竟焦急得几乎疯狂起来，最后竟口吐着血块，晕倒在地。那一次的大出血差一点整个地断送了方小慧的前程。导演万般无奈，已经打电话回厂，准备重新调演员，替换方小慧之时，方小慧才咬着牙，摇摇晃晃地从病床上站起来。一直到今天，周全也没搞明白，那只不幸丢失的小瓶子中究竟装着什么重要东西。每次周全一提那瓶子，方小慧就难受得、甚至痛苦得无法自禁。 “……那瓶子……，就是……叶妹。那是我的……叶妹的一颗心！我……怎么会……这样该死呢？” 周全只能叹一口气，不忍心再问。 第三次大出血发生在三个月之后，那是十二月初的一个星期日。 那一天本无事，周全一早把方小慧带回家。周全的母亲难得在家中接待儿子的朋友，又特别喜欢性情温和、懂事、有礼貌的方小慧，准备为他们俩做点好吃的。但是方小慧那一整天却情绪低沉、心神不定。周全知道方小慧在想谁，却无法安慰他，只能不断地陪着方小慧下棋，想分散一下他的思绪。吃过晚饭，回厂的途中，方小慧说要去一趟打长途电话的电信局，便和周全分手了。半夜，方小慧丧魂失魄，两眼红肿地回到寝室。回寝室后，方小慧不睡觉，坐在桌边写信，写完了，粘好，还想出去发，完全没意识到已经是午夜时分。周全只得起来劝阻他。说了没几句话，方小慧晕倒在周全身上，口中涌出的暗紫血块把周全的衬衣染得斑斑点点。那信，最后还是周全替他发的…… 平常的日子里，周全只觉得是方小慧离不开自己，是方小慧有满腹的话儿，要向他倾诉。只有在方小慧紧闭着双眼，人事不知地躺在病床上任人摆布的时候，周全的心中才会有这种揪心揪肝的失落感。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周全才会强烈地意识到，事实上他自己也离不开方小慧，从肉体到灵魂都离不开！ 这一次，和方小慧一起回W市，周全原本并不是像方小慧央求他的那样，陪着方小慧回来结婚的。结婚那种纯粹私人的事务，有什么必要让人陪着呢？周全到W市来是因为心中暗藏着另一件事。 四人帮粉碎之后，特别是一九七七年底邓小平重新登上了中国的政治舞台之后，舞台的景致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那是一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变化；却同时又是一种“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变化。那变化是那样的天翻地覆，以至于一九四九年之后中国的全部当代史必须重新书写。周全和母亲几乎同时想起了父亲和妹妹。只是母亲没有主动开口提起这事，周全也就只能先不吱声。背着母亲，周全仔细地回想了一下父亲走之前的情形。父亲和母亲分手，离开B大时，周全已经小学毕业了。周全记得，父亲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劳改农场。但父亲走之前曾说，要先请几天假，把妹妹送到祖母那儿去。周全和祖母并不熟悉，他只依稀有印象，祖母是个事业心极强的女人，解放以后似乎是在W市的一家著名的师范学院里教体育。到W市那一天，下了火车，方小慧陪着周全去了一趟江夏师范学院。却原来，祖母已经在十二年前就去世了，而去世之前又已经退休了好几年。只有极个别的几个老人还依稀记得祖母的名字，还略知父亲和妹妹的去向。那些老人告诉周全，他父亲在他祖母去世之前就被调到一家地质学校去教书去了。方小慧告诉周全，离松园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家地质学校，休息几天，他可以陪周全去一趟。 没想到两天之后方小慧住进了医院。周全寸步不离地陪着方小慧，哪儿也没去。这一趟到W市，还真是一语成谶，就是陪着方小慧回来结了一个婚！ 方小慧在医院躺了十多个小时才苏醒。睁开眼时，印入他眼帘的是莎莎红肿的泪眼和父亲关切的目光。 “……被面……，”方小慧喃喃地说了一句。方玉慧和孟莎莎两人都没明白，方小慧说的什么。 “……被面，被面帮我……收好！”方小慧更清晰地说了一句。 坐在方小慧脚边的周全听清了。他站起来，走到床头，把嘴对着方小慧的耳。“放心，小慧！你说的东西，我帮你收好了。丢不了。你闭上眼，安心睡吧！” “别走，周全。……陪着我！” “我不走，小慧。我陪着你！” 方小慧闭上眼，两滴大大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滚落下来。 周全虽然答应方小慧，陪着他。但事实上，周全却是无法陪方小慧，一直陪到他痊愈的。方小慧有婚假，还有病假。而周全却必须在三月十日准时回厂。一九七八年的春天，中国的大地虽已解冻。十年“浩劫”，其实较起真来，岂止只是十年，留下的巨大文化真空却还远远无法填充。后来那些震撼世界的中国新一代电影人才，那时才刚刚播种，尚未萌芽。像周全这样文化大革命前能进大学的专门人才，当然受到空前绝后的重视。周全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女友，却分到了两间房，还变成了副营级干部。一个接一个的拍摄任务都在等候着他。陪着方小慧呆在医院的这两天，周全无法单独和方小慧说任何话。有时，他甚至还得回避一下，因为孟莎莎和方玉慧也寸步不离地守着方小慧。直到第三天，也就是周全必须离开方小慧回厂的那一天，方小慧主动提出让莎莎和父亲回家，他有工作上的事要和周全讨论，周全才算有机会单独和方小慧谈了谈话。 “……我陪你去一趟地质学校吧，周全！我这一病，害得你……什么正经事儿也没办成……” “算了，小慧！我知道我爸和我妹在W市就好办了。以后……还有机会……” “……那被面，你说你帮我收好了……” “小慧，我……，” 周全看着方小慧消瘦，苍白的脸，犹豫着沉默了一下。“说实话，你的身体还没恢复，我……本不该再说你……。可是，今晚我就要走了……” “说吧，周全！” “别再想你那个叶妹了，小慧！那个女孩子……不值得你这样伤自己的情感，伤自己的身子，痴迷地去爱……” 方小慧睁大眼，困惑地看着周全。 周全……，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他和叶妹之间爱情的人。超过父母，超过又华姐、铁生以及所有他过去的同学、朋友、战友。以往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莎莎和叶妹成为他向周全倾诉的主题，周全几乎不用思索就偏袒叶妹，就毫不犹豫地站在叶妹这一边。方小慧曾为周全这样从未爱、也从未被爱过的人能为他和亦叶的故事深深地感动而欣慰、而陶醉。方小慧甚至暗自相信，周全如有缘结识叶妹，他自己心灵深处的爱也一定能被启蒙，也一定能开花结果……。可是今天，周全却一反常态。他提起叶妹时的神情，不仅仅是憎恶，而简直是带着几分……仇恨！ 方小慧未及开口，周全却已经读懂了他的眼神。 “……这几天，在医院陪着你，我没事……，一直在琢磨你这个……叶妹。我发现，你……并不真正了解你这个叶妹，小慧！你以为你很了解她，其实你……错了。……因为你并不了解叶妹，而我又受到你的误导，所以我……也过于善良地估计了她。……感谢她……煞费苦心为你准备的结婚礼物……被面和裤衩，让我终于走出了误区，也让你……真正认识了你这个叶妹。你现在……该幡然悔悟了，小慧！你和叶妹之间的这个Love Story，现在已经演完了。……这个叶妹，不再是你心目中所想像的那个真纯可爱的女孩子。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女人，一个成熟而极富有心计，一个带着强烈的报复心，且……手段毒辣、冷酷的女人！” “周全！” “听我说，小慧！叶妹……知道你的胃受过伤，常常疼痛、出血。而她当然更应该知道，你这伤……根本就是为救护她而负的。叶妹是学医的，父母都是名医。她十分清楚，神经、精神方面的因素是你疼痛、出血的主要诱因。而她……居然能想出这样让人……不寒而栗的方法折磨你。她心目中哪里还有一点对你这个小慧哥……最起码的情谊？她这样做分明是……置你于死地而后快！老百姓们常说，最毒莫过妇人心，还真不是虚言……” “不，周全，你不能这么说叶妹！叶妹这么做，我不怪她。” “听我说，小慧，别打断我！叶妹知道，你一直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你俩最后没能终成眷属……过错并不在你。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假如叶妹并不知道你爱着她，也不知道，你们的分手不是你的错，那当然又当别论，那样的话，责任就在你自己。叶妹知道这一切，但仍然不原谅你。甚至，还苦心积虑地想办法报复你。我只能想像，她……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你，至少没有像你爱她那样爱过你！我甚至猜想，有可能，她……和那个李洁……早就有过裤衩一类的事件，只是一直瞒着你，小慧……” “周全！你怎么能这样……” “听我说完，小慧！这一次陪着你回W市结婚，我学到了不少东西。人世间，说到底……，根本就没有什么爱情。……婚姻、家庭，只是人身上动物本能的一种貌似文明的体现形式。说到底，只是为了生命的繁衍而已……。我……没法劝你浪子回头，只能为我自己的选择庆幸……” “周全！” “我只说最后几句，小慧！” 周全坐到床边，紧紧地搂住方小慧。 “……生命是自己的东西，应该为了自己好好珍惜。千万不要再徒劳地思念那个叶妹。……被面和裤衩，我带走，也一定会为你好好保存。但是你应该振作起来，小慧！中国的大地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能躬逢盛世……为什么不多多珍惜这难得的盛世？……你爸不是说……那叶妹……考上了大学吗？你为了她，大出血，差一点送了命。她却在抓紧分分秒秒的时间，为自己的锦绣前程而奋斗。往前，你看吧，那叶妹……早晚会把那个李洁……甩掉。她自己成了大学生，怎么会甘心和一个工人过一辈子呢？” 方小慧呆呆地看着周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听我的话，小慧！振作起来，爱护自己的身体。你不爱那个孟莎莎，谁也没法勉强你。但是工作、事业，你还是应该重视。现在正是你大展宏图的好时光。再过几年，电影学院新招的学生们毕业了，你我就都会面临全新的挑战。时不我待呀！……我不多说，回B市我等你， 什么时候回，告我一声，我接你……” 周全说完，想站起身来，方小慧却靠在周全的肩上，迟迟不让他起身…… 周全的话确确实实震动了方小慧！ 不管周全责备亦叶的那番话，方小慧在心中是怎样地一千个不同意、一万个不赞成，但周全说的工作和事业应该重视，却是正确的。江夏附二院的医生们本是决定把方小慧转到陆军总医院去继续治疗的，但方小慧却在周全走后的第二天就自己要求出院了。 回松园，方小慧自然无法再回到自己家中。 方小慧只能静静地呆在他和莎莎的“新房”中休息。三号楼沉寂得像一座坟墓，亦家和白家没有任何一点声响。但方小慧却仍然心惊肉跳，如坐针毡。……叶妹已经回W市上大学了。父亲告诉他，美盼和梦帆结婚之后住在白家。英英大学毕业分到N市，新元为此专门考了N市的大学。换句话说，亦家等于现在整个是叶妹的天下了！家里住着比学校住的舒服得多，谁知道叶妹下了课……会不会回松园？方小慧盼着能看亦叶一眼，能听亦叶说一句话，哪怕只是远远的、模模糊糊的；却又害怕亦叶，害怕见到所有和亦叶有关联的东西，甚至莫名其妙地害怕任何一阵走进三号楼的脚步声。只要回到松园，无论方小慧怎样努力，也无法抹掉脑海中深深铭刻着的亦叶的音容笑貌。在楼梯上；在亦家门前；在三号楼前的梧桐树下；在三柳湖畔的柳树边；在砖台旁……，无论他走到哪里，亦叶的影子总是无声地伴随着他。这样下去肯定还得大出血，不仅仅是胃，而是整个肉体和灵魂！ 方小慧前思后想，决定第二天就回B市。他悄悄地走出松园，买好了三月十日的火车票。 方小慧回到新房时，莎莎还没上楼来。 方小慧住院的这几天，莎莎和吴向芬这婆媳俩，消瘦得比方小慧还厉害。莎莎是心中着急。吴向芬除了着急，心中还对儿子怀着深深的悔疚。莎莎从小在部队长大，不会持家，更不会做饭。吴向芬只能耐着心，手把手地教莎莎从头做起，甚至带着莎莎上菜市场去买菜。但吴向芬的耐心并没太奏效，莎莎什么也没学会。吴向芬教她的时候，莎莎心不在焉，一直抱着承承，逗着承承玩。莎莎一向喜欢孩子。每次上大哥、二哥家去，她总是和侄子们打得火热，难舍难分。而这个小承承又长得特别、特别可爱，和方小慧像极了。莎莎断定，童年时代的小慧一定就是这个样子。老百姓们说，外甥像舅，还真不是假话！ 楼下家中不断传来欢声笑语，方小慧仍然一个人在新房中静静地呆着。 受母亲良好的影响，方小慧从小就是一个爱干净、爱整洁的孩子，而且勤快、闲不住。大白天，在床上躺着也睡不着，方小慧找了一块抹布，开始在屋里四下作清洁。猛然间，莎莎写字台上玻璃板下有一张画片之类的东西似曾相识地在方小慧的眼前晃动了一下。方小慧定下神，走到书桌边，又仔细地看了一眼。啊！这……竟然是九年前还在竹篮镇的时候，演《智取威虎山》，在全军调演中得了奖，以后又立了集体二等功，政治部专门派的摄影师照的，放大之后还细致地上了颜色的那张照片。 方小慧觉得胃……又开始隐隐作痛，一阵头昏目眩的感觉袭来。他无力地坐在桌前，闭上了眼。 从松园落成算起，方小慧认识亦叶整整二十二年了。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亦叶曾和方小慧朝夕相处，欢渡过许许多多美好的时光。但亦叶赠送照片给方小慧……，却只有一次，仅仅的一次！那是……九年前的一九六九年，亦叶还在工厂当学徒，第一次发工资的时候……。亦叶下乡之后，方小慧思念亦叶，反复地看那张原本人就照得极小的照片，放在书包里；装在口袋里；照片的边缘渐渐地磨损了。方小慧便用剪刀小心地把亦叶的人剪了下来，放进亦叶给他的药瓶子中，随身带着。以后，又华姐骗着叶妹，开了一份申请领结婚证的介绍信。方小慧便把那份介绍信和照片折在一起，放在瓶中……。不料在和莎莎领结婚证的那些魂不附体的日子里，那个数年如一日随身带着的小瓶……，竟然会不知去向？ 方小慧简直不敢想那只小瓶，一想，就会有痛不欲生的感觉！受母亲良好的影响，方小慧从小就是一个做事极认真、极仔细的孩子。长这么大，他还从未丢失过什么东西。没想到第一次丢失东西，竟把他在人世间最最宝贵的东西丢失了…… 当年，正是受亦叶送他影集和照片的鼓励，方小慧才决定回赠亦叶一张照片。方小慧回赠的，正是现在压在莎莎玻璃板下面的这一张。九年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那个甜蜜、温馨的夜晚，却仍然清晰地刻印在方小慧的脑海里，宛如昨夜梦境。……那个晚上，叶妹，我心爱的叶妹……，是多么喜爱这张照片啊！只看了一眼，就看呆了。而且……她捏得那么紧，竟把自己的指纹清晰地留在照片上，怎么擦也擦不掉。而叶妹，我心爱的叶妹……，又是那样懂事。一听说，这么大的照片只有这一张；上了颜色的也就只有这一张；一听说父母还都没看过，她……，竟然没有留下。我那时曾亲口答应她，她什么时候要，我就什么时候给她！而如今，我心爱的叶妹！你……还会要吗？即使你不要，我难道不应该永远、永远地为你保存？至少，不能让这早已属于你的东西还放在我的“新房”里啊…… 方小慧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属于亦叶的照片从玻璃板下取出来，包好，放进书包。他静悄悄地走出松园，买了一个镜框，把松园那位老画家为莎莎画的那幅铅笔素描放进镜框，立在床头柜上。然后把敬爱的周总理生前坐在沙发上照得那最后一张照片放在玻璃板下…… 方小慧刚把这一切做完，莎莎上楼来了。 “啊，莎莎！” 小慧的身体复原了，莎莎的生活中又充满了灿烂的阳光。莎莎走进屋，冲着方小慧深情地一笑，不出声地关上门。走上前，抱住方小慧，紧贴着方小慧的躯体和嘴唇，热烈地亲吻起来。方小慧的身子禁不住震颤了一下。莎莎温暖的手，温暖的身体，特别是她那温暖的嘴唇，给了方小慧完完全全陌生的感觉。看着莎莎含情脉脉的双眼，看着莎莎消瘦的脸庞上荡漾着的奔放的爱的笑靥，方小慧的心中涌起千般愧疚、万般歉意。我……真是这个人世间，最最有罪的男人！ “……莎，我……真的对不起你，也配不上你！你的条件这么好。你……爱上谁，谁会不爱你啊？你找谁……也比找我幸福。我的胃病……一辈子都不会好。刚结婚，就让你操心、受累。将来……还不定会怎么样呢？你要是愿意和别人……” “不许你胡说，小慧！” 莎莎伸出一只温暖的手，蒙住方小慧的嘴。“我爱你！随便你得什么病我都爱你。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侍候你一辈子，陪你陪到老……” 方小慧的身子禁不住再一次地震颤了。我爱你！随便你得什么病我都爱你。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侍候你一辈子，陪你陪到老！我的叶妹期盼着我能说这些话，期盼了多少年啊！ 啊，叶妹！我心爱的叶妹！你让我怎么才能忘记你？而你又怎么可能饶恕我呢？
（未完待续）
.第二卷《竹篮之恋》简介（12/5/18，8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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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4-12 18:03: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