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好人好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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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叶的脸上堆满了顽皮而得意的笑容,她完完全全忘记了,她今天专门把杜立言叫出来是干什么的。“好了,老杜,我的故事……讲完了。现在……归你给我讲个故事了!”
“行,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亦叶!就接着你刚才的讲。……且说蛇引诱人的始祖偷吃了上帝的禁果。你的外祖母说是水果,也……不算太错。不过,一般通译为禁果,因为那是上帝禁止人类始祖吃的善恶树上的果实。世上只有一男一女。男的叫亚当,女的……叫夏娃。他们住的地方叫伊甸园……。照你的话说吧!亚当和夏娃不过犯了点小小的错误,不幸上帝他老人家……比毛主席还严厉,竟因此把他俩……逐出了伊甸园。亚当和夏娃从此就过起了艰辛的日子,大概就像我们天天过的这日子吧!亚当和夏娃生的第一个孩子叫……该隐,以后又生了该隐的弟弟,亚伯……”
“……幸好上帝的时代,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 亦叶顽皮地补充着。
杜立言忍不住笑了。“……亚伯牧羊,该隐种地。丰收之后,两人都把自己劳动的果实……敬奉给上帝……”
“不料上帝他老人家……光爱吃肉,不爱吃米饭……,” 亦叶又加了一句。她想起童年用米饭和姐姐换菜和肉,姥姥曾这样指责过她……
杜立言使劲咬住嘴唇才没有让自己笑出声。这个看上去老气横秋的亦叶,其实还是个大孩子!“……你说得太对了,亦叶!上帝……只收了亚伯的供物,羊肉,没收该隐所供的五谷。该隐出于嫉恨,竟……杀害了自己的亲弟弟。从此,人类便成为地球上唯一能残杀自己同类的生物物种……。人世间充满着强暴、仇恨与妒嫉。人类……深深地陷在罪恶之中,无法自拔了……”
良久,杜立言没说话。
亦叶只得含蓄地提醒他。“……上帝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老人家……”
“啊,是的,亦叶!上帝见此情景大为震惊,决定用洪水将这彻底腐败、堕落、毫无道德可言的世界一举毁灭……。上帝觉得人世间唯有一人心存仁义,可以留下。那人是亚当和夏娃的第三个孩子塞特的第九世孙,名叫诺亚……”
“……上帝便偷偷地告诉诺亚,让他造一只大船……。”这和姥姥没什么关系,这是亦叶几天前从一则英语小故事“Noah”s Ark”中读到的。
“是的,亦叶!方舟之外,洪水滔天,浩浩渺渺,无边无际。人、鸟、兽、虫,一切血肉之躯,统统被无情地卷进了那咆哮着的狂波巨浪,葬身于深渊之中。……那场浩劫之后,幸存的就只有诺亚的子孙了。诺亚的子孙们在新的世界中传宗接代。如你所说,上帝的时代还没有计划生育。于是一代比一代繁衍得多。天下众多的人口,全都说着同一种语言……”
“就像今天的猪、狗、猫、牛、马、驴一样……”
“嗯……,那倒不见得,亦叶!猪、狗、猫、牛、马、驴们说的话,咱们是不懂。要懂,没准儿……也有方言。……可惜,诺亚的那些子孙们不吸取先辈们的教训,又开始在上帝面前逞能。他们吃饱了,喝足了,干什么不好,要心血来潮,在一片广袤的空地上建一座城,还想在城中盖一座通天塔?诺亚的子孙们说着同一种语言,心有灵犀,彼此呼应,做起事来,步调一致,效率极高。……他们热火朝天地干着。脱坯的脱坯;烧砖的烧砖;和泥的和泥;运料的运料……”
“连首长都亲临第一线,和咱们大办钢铁的时候一样……。” 亦叶又开始自作主张地补充。
杜立言笑了。“大办钢铁的时候,你才多大,亦叶?”
“大办钢铁的时候我……已经很大了,老杜!我已经上幼儿园大班了。布鞋上没有鞋襻,鞋襻是铁做的,都给拽下来交给老师了。老师发给我们每人一块马蹄形的磁铁。我们整天锲而不舍地在沙滩中用磁铁吸沙砾,希望能点石成铁……”
“哎!” 杜立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接着讲……诺亚的子孙们吧,老杜!”
“……诺亚的子孙们造的塔,节节升高,耸入云霄,直逼天宫,终于惊动了上帝。上帝在天使们的通报和陪同之下,俯瞰了诺亚子孙们造塔的壮观景象。好哇!上帝想,这些逞能的人类们!他们的动作这样协调一致,全靠这同一语言。如今能建城、修塔;往后……还能不在太岁头上动土!看来,我得让人类讲不同的语言,彼此无法交流才行……。就这样,诺亚的子孙们开始说出各种各样的语言,每个人说的话只有身边的几个人能听懂。这样,塔顶的人不懂塔底的人想干什么;脱坯的人也不知道烧砖的人想干什么;水边的人不知道城里的人想干什么……。因为语言的不通,人们便分散了,四面八方,天涯海角……。从此,人类就说起了数百种语言。每种语言下面还有若干种不同的方言。每种方言中还混杂着不同的语音语调……。由于人们分散了,那座城和那座塔也就半途而废了。半途而废的原因就在于语言的变乱……。变乱一词在犹太人的母语,希伯来语,中读作巴比,人们便管那座城叫巴比城,管那塔叫巴比塔……。到今天,你几乎可以在所有的欧洲语言中找到Babel 这个词。在英语中,它引申为无法完成的空想计划;在法语中引申为嘈杂和喋喋不休;在德语中则专指管理无序,生活混乱的城市……”
亦叶睁大眼看着杜立言,杜立言的眼中闪烁着梦幻般的色彩。
“……你是在听说了巴比塔的故事之后,下决心要掌握七门语言,气气上帝的吗?”
“啊,不。不全是!但是,我喜欢上不同的语言,却得感谢……《圣经》……”
“感谢……《圣经》?”
“是的,亦叶!从外表上,我……看不出你的年龄。刚才你说,大办钢铁的时候,你上幼儿园大班。那我得比你……大好几岁。大办钢铁的时候,我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是在南方的G市渡过的。一九六八年我下放海南,离着我刚才说的天涯海角不太远……。我的父亲本是学心理学专业的,一九四九年前在一座师范学院里教书。一九四九年之后,一直到一九七零年病逝,他在学院干着打杂性质的、可有可无的事。我母亲是个家庭妇女。父亲去世之后,她靠我父亲生前单位发的抚恤金和我伯父寄的钱生活……。你刚才提到……文华神学院。我的伯父就是文华神学院毕业的,和你的大舅一样,也是二十年代的神学博士。论说起来,我伯父一九四九年之后应该比我父亲更……倒霉才对。但是我伯父却比我父亲幸运。他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照你说的话,可听党和毛主席的话呢!总之,属于党和毛主席不怎么太讨厌的那类宗教人士。我伯父在W市的某一个天主教爱国团体中工作。那团体好像是属于统战部下面的某一个部门。不管怎么说吧,伯父比我父亲幸运得多。他一辈子没结婚,也没有家庭子女的拖累,整天没什么事干,每月工资还不少……。 大概是一九七一年那前后吧,我在天涯海角呆了三年,没有任何一线回城的曙光。伯父在W市问了问,发现W市的知青几乎是全中国最走运的。他们在农村呆上个一年半,两年,只要家庭出身没大问题,就都能招工回城。伯父就想法给我办了个投亲靠友,把我从天涯海角转到E省的一个县来了……。现在想起来,多亏我有这么个好伯父!在E省的乡下,我只呆了一年就招工回W市了。工种不好,在植物园种花、养草,每天干的……和在农村没什么两样,但是有了城市户口,有了粮票、油票、工资……。说真的,我非常、非常满足了。……中学时代,我学了六年俄语。从天涯海角到E省的乡间,行程万里,路途迢迢。我除了一本《大俄华词典》和一本俄汉对照的《普希金诗选》之外,什么书也没带。一九七二年,我母亲在G市病逝。我本想我父亲生前为数已经不多的几本书带到W市。没想到,父亲生前学院的教工为抢母亲留下的那间公家的住房,争打不休,出了人命。那间房整个被院里的保卫科,公安局封了。……等我办完母亲的丧事回到W市,伯父也病危了。临终前,伯父嘱咐我没事时就看书。看完了书架上的书,还可以看他床下的那箱书。那是一九六六年扫四旧,红卫兵们忘了烧的一堆书,被伯父捡回来的。伯父说,一九四九年之后,他过得平安无事,就是因为他心静,能静静地看书……。伯父去世后,我仔细地看了看他的书架。书架上除了不同语言的词典,字典之外,全是马、恩、列、斯、毛的著作。俄语的、英语的、德语的、法语的,应有尽有……”
“那床下那箱书呢?”
“伯父所说的床下,只有很小的一个箱子,三十来本书而已。但那些书……印刷得精美极了,纸张质量极好,烫金的真皮封面,上面全都端端正正地盖着文华神学院图书馆的藏书印……。只不过……那些书,实际上等于只有一本……”
“怎么会……只等于一本呢?”亦叶大惑不解。
“是的!那些书实际上只等于一本,因为他们全都是……圣经!旧约全书、新约全书的原文;圣经故事;圣经人物介绍;历代著名传教者;耶稣其人;等等。只不过,那些书源自不同的语种……。就这样,我除了上班,剩下的时间全用来……读圣经了。不同的语种又逼着我开始学习不同的语言。……圣经读累了,我就读马克思、恩格斯的不同语种的著作,以换换脑子……”
“……说实话,老杜!你到图书馆学系来……真是可惜!我要是你,我就……退学!”
“退学……我想过好多次,亦叶!刚进学校的第一个学期我就想过。可是……退学之后能上哪儿去呢?只能在回植物园。植物园属于科学院的植物所。……在所里,我……从来就算不了一个好工人。领导在所里通报批评过我好多次,说我……偷听敌台。还警告我,再不痛改前非,就告公安局。其实我不过是想听听不同的语言的发音而已……。后来,高考开始了,我想报名,所里开了三次会才勉强同意……。说实话,领导批评我,我倒不在乎。如果我是一个人,就是真没工作,也无所谓。可是我爱人、我女儿怎么办?我爱人是个农民,家就在植物园边上。当年伯父去世了,多亏她和她的一家人收留了我,我才算有一个……平平安安读《圣经》的地方。W市的规定,孩子的户口随母不随父,我的女儿也就没有W市的户口……”
亦叶沉默了。爱人!孩子!这恰好是两个……亦叶没有的东西!一个人对自己所没有的东西……是常常容易在不知不觉之间忽视的。亦叶看着杜立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倒是杜立言看着亦叶的目光柔和起来。
“你自己其实……是挺有语言方面天赋的,亦叶!第二个学期,我就看出来 了。你能用母语写一笔好文章;还能把英语课……免修……。你在学习上,至少在我看,挺轻松的,还有的是时间!你……干嘛不学学二外呀?”
“……我选过一个学期的二外,老杜!……起先我以为……日语挺容易的,不就是咱们汉语那点偏旁部首……变化来的吗?我就选了日语。后来才发现,日语还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片假名,平假名什么的,而且好端端的中文姓名,一到日本人嘴里就读得那么难听,搞得我自己的名字我自己都……不忍卒读了!”
二外是W大学生的口头语,指的是第二外语。在图书馆学系挺重要的,在选修课中占着惊人的八个学分。
“后来……你就放弃不学了?”
“是的……,” 亦叶的脸红了。这种选修的科目居然上了一个学期就不学了的事,在家她是不敢提的。要是说了,准得引来父亲的好几段古训……
“你……试着选选德语吧,亦叶!德语……在刚入门的时候显得比英语困难。语法中的变格是英语中没有的。名词的阴阳中性只能靠死记硬背,没什么道理可言……。但是等你入了门之后,你会发现,德语比英语容易掌握。它是一种农民的语言,呆板、结实、歧义少。特别是发音,你基本不用怎么学,拿着课本就能读……”
夕阳西下,暮色苍茫,W市初夏,一天中最美好的黄昏来临了。
亦叶正津津有味地听着杜立言侃侃而谈,杜立言自己却闭上嘴,站起身。他虽然有几分呆气,但也知道,在这样的时候还和一位女同学单独坐在树丛中,是一道不大合适宜的景致……。亦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也站起了身。直到这时,她才大吃一惊地想起来,这一整下午,她竟完全忘了,她找杜立言原本是为了那无比重要的《科技情报概论》……
“啊,老杜,我……真该死!” 亦叶抱歉万分地把早已准备好的两张纸递给杜立言。“这是《科技情报概论》……要考的那个题目的三点。我本来是想让你今天下午背一下的。结果一聊天……都给忘了!好在下个星期老师才有空。周末,你找点时间……自己背背……就行了……”
杜立言接过那两页练习本上裁下来的纸。纸上是亦叶端端正正的字迹。那不是课堂上的笔记,那分明是亦叶专门为他而写的。杜立言看了亦叶一眼,低下头接着看那两页纸。良久,才抬起头。
“……谢谢你,亦叶!……二外你选德语吧!明天上课我先带一本简单的德语语法给你看看。咱们学校外语系德语专业是大跃进前后开办的,不怎么样!原来的那位……主任, 也是唯一的教授,根本不是学德语语言文学专业的。那人……是学作曲的,只是因为在德国留过学才从音乐学院调到咱们学校来的。所以二外的学分……挺好混的。只要你肯花点自己的时间,我保证你能一个学期就入门……”
“谢谢你,老杜!”
已经一个多月了,亦叶买的那张W市通用的学生月票没派上什么用场。因为父亲现在就住在离W大不远的陆军总医院里。
阳春三月赏樱花的那个难忘的日子,和周全在车站分手,亦叶是流着泪走回寝室的,那之后,亦叶过了好多个丧魂失魄的白天和夜不能寐的晚上。这么多年过去了,亦叶发现,她的心灵深处,其实还一直珍藏着一份无法逝去的、对小慧哥刻骨铭心的爱!周哥哥……说得多么好哇,学会饶恕、学会宽容!这是中国人的灵魂中是没有的两样东西。……爱情是人类情感世界中最美好、最神圣的部分。它首先是……一段心路历程,是你的,也是他的!曾经拥有过这样的心路历程的人,是人世间的幸运者,本应珍惜它才对。至于那心路历程通往何方,有时不是人自己所能决定的。不要仇恨、更不要报复曾爱过、现在……仍深深地爱着你的人!
啊!小慧哥!我……亲爱的兄长!
你……好吗?难道我不是……曾爱过、现在……仍深深地爱着你的人吗?我有什么资格……去饶恕、去宽容?为了那段曾经拥有并值得永远珍惜的心路历程,我难道不应该首先感谢你吗?而假如我的潜意识中真的曾……忘却过你用生命救护我的情景;假如我的潜意识中真的曾……有过苛求、仇恨或报复你的念头,并且这念头真的……给你招致了灾祸……,应该是我向你请求饶恕、请求宽容才对!而你,是一定会饶恕、会宽容我的。还在我们都不谙人事的童年,你就是一直那样对待我的!中国人灵魂里没有的那两样东西,你却是与生具有的!
啊!小慧哥!我善良可亲的兄长!
怀着深深的内疚,那段日子里,亦叶几乎天天回松园。
周全指责亦叶,说她苦心积虑地安排了……一个恶毒的报复计划。亦叶既没明白,也没辩解。但周全说的,小慧哥差一点死在他……举行婚礼的那一天,他的血,滴落在被面上,地板上,洒在三号楼的楼梯上和门前法国梧桐下的小道旁……,却是一幅令亦叶心灵颤栗的场景。亦叶天天回松园,就是为了能听到只言片语关于小慧哥的消息。结婚……是个喜庆的日子,小慧哥……怎么会大出血呢?是他……喝了酒吗?他的胃病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他……怎么就不知道克制自己一点呢?而且莎莎……还是学医的,怎么就不知道爱护自己的丈夫呢?……如今,小慧哥的身体……已经康复了吗?莎莎已经生了孩子吗?她们结婚……不是已经一年多了吗?
啊!小慧兄嫂!祝福你们!愿莎莎生一个……儿子!为方家留下一个……和小慧哥一样美丽、一样聪敏、一样善良的后代!
然而,亦叶回松园却几乎完全是徒劳的!
爸爸、妈妈、柳妈、姐姐……,谁也不比亦叶自己知道更多的关于小慧哥的消息。 莎莎常常去看亦伯梅,对亦伯梅说过小慧结婚那天胃大出血的事。鲁志海把亦伯梅接出去会诊时,也在亦伯梅面前抱怨过,说妹妹把外甥女惯得……不成样子。找一个丈夫,什么本事也没有。就是一只绣花枕头,长得好看!还没做什么大事,不过找了个干部的孩子结了个婚,就激动得胃出血,要抢救!所有亦叶能听到的,关于小慧哥的消息,全部来源于父亲。而更详细的,父亲也无法知道。
在父亲的病房里,亦叶碰到过好多次莎莎。
以往,不管是在家中,还是在父亲的病室里,碰到莎莎,亦叶总是心烦,总是回避,虽然做得尽可能得体而不露痕迹。而现在,感谢周全那番煞费苦心的教诲和启蒙,亦叶心中萌发了对小慧哥,甚至对莎莎,近乎忏悔的心理,遇到莎莎,她一反常态,主动地迎上前聊天,表达自己的关心和问候。
看到亦叶主动地和自己接近,莎莎高兴极了。
亦家的几个孩子,莎莎心里最佩服的,其实是亦叶!新元、美盼、梦帆能考上大学是应该的。他们本来就在文化革命前上了高中。唯有亦叶,文化革命前只比自己多上一年小学,却自己考上了大学。莎莎把亦叶的成功归结于她有一个好父亲、好母亲、好家庭!
大学毕业之后的这一年半,莎莎几乎什么正经事也没做。
毕业分配,莎莎想上部队的哪家医院,任她选。她可以到父亲任职的S市;可以去母亲工作的N市;也可以继续留在W市舅舅和舅妈的身边。但莎莎却选了同父异母的大哥所在的首都B市。不为别的,只为在B市工作,可以天天到电影制片厂去找方小慧。但是在B市呆了三个月,莎莎一共只见到方小慧两次。只要演出队下去,方小慧就跟着走了。莎莎想让舅妈找舅舅以前的下级打个招呼,把她调到电影制片厂的卫生科工作,大哥知道后严肃地批评了莎莎。大哥比莎莎大十岁。在部队系统的干部子弟中,莎莎的大哥是一个难得的好强、上进、对自己要求严格的人。文化革命刚开始,莎莎的大哥才二十二岁就大学毕业分到了国防科委。莎莎分到B市时,大哥是他工作的那个系统中最年轻的副师级干部。莎莎和方小慧领结婚证两年了,却还没结婚。大哥批评莎莎,莎莎不敢吱声。在B市呆着,要是见不到方小慧,还不如回W市。在W市舅舅、舅妈身边生活惯了,挺自在的。要干什么。给舅妈挂个电话就能要车。大哥在B市虽然已经是副师级,但比舅舅和舅妈还是差得太远。这样,莎莎在B市工作了三个月又回W市了。回W市,舅妈先让她在滨湖宾馆的卫生所呆着。那是中央首长来W市下榻的地方。工作人员重要的是政治上的可靠,业务水平是次要的。首长们真要病了,另有保健组,能随时找到所有专科中最好的医生。莎莎的工作一点也不紧张,有的是时间,便常常在回松园看房子时上病房去看亦伯梅。
这一阵,亦伯梅看到亦叶每天花两小时过江看他,而且还回来得勤,心中十分心疼小女儿。正好鲁志海提出要亦伯梅上小洪山的陆军总去休养。一来部队上的条件比地方上好;二来亦伯梅在江夏附二院住院很难真正休息。不是学生,下级医生就是病人自己会随时闯进病房,挂着免视牌也没有用。这样,亦伯梅就住进了陆军总医院,亦叶看父亲十分方便,什么时候没课,什么时候就能来。
在父亲的病室里,亦叶和莎莎慢慢混熟了。
这一天下课,亦叶上父亲的病室,父亲不在。
父亲是去参加那位W院长的追悼会去了。那位W院长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内,和父亲一样,被打断了五根肋骨。以后又和父亲一样,一直没有痊愈。好容易盼到粉碎四人帮,他胸膜中迁延数年的慢性炎症却恶化为肺癌。当年在竹篮镇,亦叶千里迢迢来看父亲。那W院长不仅在父亲的病室中专为亦叶安一张床,只要碰上开饭,还一定给亦叶送一份病号饭,加上两个又松、又软、又白、又香的富强粉馒头……。想起童年时代小慧哥给她讲故事时念叨的诸葛亮悼念赵子龙的话,可怜忠义之人,天不与寿!亦叶不禁黯然神伤。
莎莎看到亦叶来,买了两份晚饭,两人一起吃着。
“莎莎,我看你工作挺轻松的,有好多时间。 你干吗不看看书、考考研究生呀?”
“我……哪考得上研究生呀,亦叶!我……又不是你!”
莎莎低下头,脸红了。
“……要不,你就……要孩子。我原来以为……你早就当妈妈了,你们结婚都一年半了。后来是听我爸说我才知道,你和……小慧……,” 亦叶使劲咬了一下嘴唇。把小慧哥变成你们,变成小慧,而且在莎莎面前谈这个人,说这几个字,对亦叶来说,仍然是一个十分艰难的过程。虽然江河日下,逝者如斯……。亦叶尽量地克制自己,让自己稍微喘一口气能不露痕迹地继续这个谈话。“……我爸说,你和小慧……都挺有事业心的,现在……不想要孩子……”
莎莎看着亦叶认真的神情,心中挺感动的,嘴里却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事,除了舅妈问过外,连母亲都没问过。大家都以为莎莎还小。
“其实……,我……挺想要孩子……”
“那你干嘛……还不快怀孕?”
“我……哪怀得了呀,亦叶!……怀孕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那是小慧……,他不想要孩子?”
“他怎么会不想孩子呀?他姐的孩子他爱得像命根子似的。他妈……整天心急火燎,还以为……是我有病……”
“那就真奇怪了,莎莎?你俩……身体这么好!”
亦叶看着莎莎,皱起了眉头。
“小慧的身体……不好,亦叶!这事……,我跟谁也说不明白……”
莎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事,的的确确像莎莎说的,跟谁也说不明白!
只有莎莎自己知道,结婚之后的这一年半时间中,她和方小慧根本就没怎么过过正常的夫妻生活。结婚的那一趟, 方小慧出院回松园一共只和莎莎住了一夜。那一夜,莎莎兴高采烈。不料她刚脱光衣服,抱住方小慧,方小慧的胃病就莫名其妙地犯了,而且疼得满头的汗。服了阿托品,胃疼止住了,才算没去医院。第二天,方小慧就走了。这之后,方小慧一次也没再回松园,莎莎自己去了五次B市。莎莎是保健组的,有许许多多机会陪着军区的首长上B市去。而且每一次都是方小慧在B市的时候。结婚之后,小慧的组织关系一直留在W部队,这是舅妈坚持要求的。莎莎觉得这样也好,这样小慧今后的升迁更方便,小慧自己也没提出要转关系。小慧虽是借调,但周全分了房子以后,厂里还是把原来他和周全共住的那间房给了方小慧一人。每次莎莎到B市都能安安静静地和小慧亲热几天。白天挺好,可是一到晚上,当莎莎脱光衣服,抱住小慧,小慧就胃疼,那疼,绝不是装出来的。莎莎每次都看着,虽然小慧只是皱着眉,咬着牙,从不呻吟,但他脸色苍白,大汗淋漓,有时连枕巾和床单都湿了。小慧本来就是个生性极温和的人。为了这不争气的胃,小慧更是内疚之极。每次和莎莎重逢,他总要消瘦一大圈。小慧无数次地请求莎莎原谅他的身体,甚至几次都提出分手。但莎莎仍然全心全意地爱着小慧。分手的事,她想都不敢想,即使一辈子真没孩子,她也绝不会和小慧分手!
到后来,和小慧一起上床,莎莎不忍心再脱光衣服了……
而这一切,和母亲、和舅妈都没法说明白的话,又怎么能和亦叶说得清楚呢?且不说亦叶还是个没结婚的姑娘家!
看到莎莎一幅既难受又无奈的样子,亦叶倒是徒生了几分歉意。当年陪着小琴姐去找林妈妈时,林妈妈专门跟亦叶说过,妇产科有专门指导正确性交的人员,甚至还有讲座。既是那样,也一定会有指导正确性交的书籍或资料。亦叶几乎百分之百地能断定,如果小慧哥和莎莎居然会不孕,那一定不可能是什么器质性或功能性的毛病;那只可能是方式方法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而这事,用嘴的确说不明白。何必把莎莎搞得面红耳赤的呢?什么时候回松园,找一趟林妈妈,拿点这方面的资料给莎莎,让她看看就明白了。莎莎自己不就是学医的吗?
这么想着,亦叶不再说生孩子的话题了。
“……莎莎!你在滨湖宾馆那个保健组呆着,其实挺没劲的,什么东西也学不到。那些事,叫个政治上可靠的小护士去干干就足够了。你毕业,一晃快两年了,整个就没在个正经的大医院里工作。这么混下去,用不了多久,你原来学的那些知识就都忘光了……。你看这总医院多忙!病人一多,病种,病情一多,学的东西就多。别的人,想进这总院……是进不了。可你有你舅……。说实话,我要是你,我怎么也得上这大医院来工作……”
亦叶的这一番真心实意的话把莎莎的心说动了。
“……我要是想到这总院来,挺简单的,用不着找我舅,给我舅妈说一声就成!是我自己……没想来。……我老觉得,我哪个科的病……都不大会看,上这总院来干嘛呀?在保健组呆着……挺省心的,上头都是些像你爸那样的专家。他们说该怎么着,我就怎么做……”
“……那样的话,你一辈子也不会独立工作。……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那你说,我要是真到总院来,上哪个科好点?”
“嗯!……你要是心里对哪个科兴趣都一样,就上这二内科来,管我爸的床。我爸……最开始是外伤,以后迁延成呼吸道,胸膜的慢性炎症。从症状上说,类似老慢支。你知道,老慢支是周总理生前指定的攻关项目。老慢支的患者晚期全身所有器官都因为长期,持续的缺氧而受到损害,症状可以涉及内科所有的疾病,值得学习和研究的东西很多、很多……”
“……毕业的时候,其实我……挺想留在你妈跟前工作的。但我又害怕我的基础太差,你妈……看不上。我就没敢跟我舅妈说。我……挺喜欢孩子的……”
“现在还完全来得及,莎莎!我妈每年都招研究生。今年要来不及,你明年考吧!”
“……研究生,我真的考不上,亦叶!”
“莎莎,我们学校七五,七六这两个年级的工农兵学员几乎个个都想考研究生。连他们自己都说,这是工农兵学员唯一的出路。照我看,你至少可以试着考一下。你根本就没有考,怎么能断定你自己考不上呢?考研究生比考大学实际上简单,不考数理化。只考医学基础、专业基础、专业、英语和政治五门。……我嫂子说,上大学的时候,你的成绩学得一点也不差。其实你的基础并不好,你比我还少上一年小学……。你知道,医学是一门挺呆板的科学,几乎不需要什么聪明才智,只要认真、老实、勤奋就行了……”
亦叶的话把莎莎深深地打动了。在这之前,莎莎一直有一个错觉,觉得亦家的这三兄妹中,最最不容易接近的,是这个亦叶。而偏偏这个亦叶,最受亦教授的宠爱。没想到敞开心扉,这个亦叶竟单纯的像一汪清水……
“亦叶,那咱们……可得说好!这研究生……是你让我去考的,你可得帮我!”
“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莎莎!……至少,政治,包在我身上!我来帮你准备,到时候,你只需要把我为你准备的东西想法背下来就行了……”
“谢谢你,亦叶!……有时,我真是从心底羡慕你。羡慕你有这么好的爸爸、妈妈!这么好的……家庭!”
“哎,莎莎!” 亦叶苦笑着叹 了一口气。“咱俩到底谁该羡慕谁呀?我爸我妈再好……能和你爸你妈比吗?你真是……,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