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大洋彼岸(下)
且说K城在德国的大城市中,是外国人比例极高的一个。K大中就读的外国学生自然也多得惊人。第一天到学校的外事处去办注册报到的手续,亦叶几乎参观了一个全人类人种的博览会。亦叶一向不爱和人交谈,起初还担心自己的口语德国人会不太懂。不料外事处的人热情极了。亦叶定下神四下听了听,还好,四周站着的外国学生说德语说得都不怎么样。很快,一个非洲女孩子主动上前和亦叶聊天。亦叶意外地发现那女孩子的德语说得娴熟极了,听上去……简直让人觉得是德国人在说话!
亦叶从来没有歧视过非洲同胞,正好相反,在一段漫长的时间中,她甚至对那黑黑的皮肤抱有极强的好奇感。当年在竹篮镇工作时,母亲每次回家提到科室中要派人参加援非的医疗队,亦叶便在心中忍不住为那些医务人员担心。要给黑人患者们做静脉注射,特别是孩子们的头皮静脉注射怎么办?还有望诊,怎样才能正确地形容病人的脸色呢?诸如脸色红润、脸色苍白、脸色蜡黄、面如菜色、面如死灰、乃至面若凝脂、面如皓玉一类丰富多彩的汉语词汇,到了黑人兄弟那里整个变得毫无意义了。自然,亦叶那时不过是在瞎操心而已。像支援非洲那一类和神圣的国际主义相连的任务,党和人民是不大可能交给竹篮医院那类阶级敌人竟比人民群众还多的地方的……。在更早的童年时代,还没上小学的时候,在母亲的病房中,亦叶认识过几个黑孩子,那是非洲某国送到W市杂技团来学杂技的小演员。那几个黑孩子得的是急性肠炎,只和亦叶在一起呆了几天就出院了。黑孩子可爱极了,对亦叶很友好,分手时送给亦叶好多硬木头雕刻成的小玩具。亦叶没有任何回赠的礼物,只好用旧的病历纸叠几只纸船、纸宝塔、纸仙鹤什么的……
想起童年时的趣事,亦叶对身边站着的这位非洲姑娘产生了几分亲近。“……你也是刚来注册的?怎么德语说得这么好?”亦叶轻声地问道。
“哈,多谢夸奖,我正准备向你提这个问题呢!你的德语说得……也不错嘛!在德国呆了很长时间吗?”
“不!我前天刚到德国。在中国,我学了整整三个学期德语,什么别的事也没干……”
“啊,中国?在中国居然能学德语,这……简直是个奇迹!……我是从喀麦隆来的。我的家乡原来是德国人的殖民地……”
啊,殖民地,一个……多么屈辱,多么悲惨的字眼啊!亦叶万分同情地看着这位非洲姑娘,开始在脑海里费力地搜寻着自己学过的,和杀人放火、强盗、枪声、掠夺、侵略、国家主权、民族独立……一类东西有关,总之,令人热血沸腾的词汇。但那女孩说到自己的家乡……竟是德国的殖民地的时候,表情骄傲自豪极了,两眼熠熠发光,连一丝一毫的仇恨和悲伤都没有。亦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收起不合时宜的同情,神色自如起来。
“……我爸、我哥都在德国人的铜矿中工作。我上学……学的就是德语。”
啊,原来是这样!亦叶一直错误地以为,德国是在老牌的帝国主义把世界瓜分完了之后才崛起的。却原来,这个世界挺大的,还有不少地方可以瓜分……
“……我叫咖啡!你叫什么?”
“我叫……叶……” 那孩子说的不是“您”,而是“你”,亦叶只得迟疑地说出自己的名。亦叶尽可能说清楚,但那个叶字听上去还是怪怪的。
“……你的名字……够古怪的!是Jen ……还是Yen?Jen在德国……都是男的。Yen……是日本人的钱,你不是中国人吗?”
“我的名字……一点也不古怪,更不是……日本人的钱。”亦叶不高兴了。“我的名字是Ye,没有后面那个n。……照我看,你的名字才古怪呢!你干吗叫咖啡呀?你们那儿还有叫牛奶、可可、鸡蛋什么的吗?”
“哈!你以为我真叫……咖啡呀!”那女孩笑着掏出笔写了写自己的名。原来她叫Kaffi ,不是Kaffee (德语的咖啡)。“不过,真叫咖啡也没什么。你在德国呆一段就知道,德国人……叫什么的都有,特别是姓。姓长、姓短、姓胖、姓瘦、姓黑、姓白、姓红、姓绿……,甚至姓父亲、姓儿子……。你要愿意,权当我就是咖啡吧!”
“咖啡”的德语说得好,谈了一小会儿功夫,亦叶从她那儿学到了不少东西。听说亦叶是国家的公费奖学金生,“咖啡”羡慕不已。
“……能拿国家的钱……多好!你爸在中国……是个大官吧?”
“不!……他可惜连小官都不是……”
“国家的奖学金……一定挺多。”
“……我也不清楚……算不算多……”
亦叶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看了看。那张纸上盖着鲜红的,带着国徽的一个庄严,肃穆的图章。那是大使馆教育处发的,上面写着,亦叶每月的奖学金是八百五十马克。
“噢!你的奖学金……八百五十马克。……那不多。”
亦叶咬着嘴唇没说话。其实,亦叶拿出来的这张在F机场收到的证明根本就是……假的。亦叶和她的研究生同学们每月实际能得到的奖学金只有六百五十马克。但假如那张证明上真的写出亦叶的奖学金是六百五十马克,亦叶就无法注册了。联邦德国的大学法规定,学生最低的生活费不能低于每月八百五十马克。这一点,还在S市T大学学德语时上面就通知过。亦叶一点也不为国家少发的那二百马克难过,她心中高兴得只想唱歌。父母每月工资加起来四百元,在校园,在松园,都算得上一笔巨款。而现在,自己一个月居然能拿……六百五十马克!比国内研究生……多出十五倍!亦叶一想这个数就激动得……头晕。而这个“咖啡”出言就不逊,居然说这……八百五十马克……不算多。毫无疑问,那一定是出于妒忌!
“……你们政府怎么不多给你们一点钱呀?你们中国……其实一点不穷,老帮坦桑尼亚修铁路什么的……”
“那当然!中国怎么能算穷呢?” 亦叶想起了一系列久违了的毛主席的伟大教导,不知不觉地变得义正词严起来。“……中国人民……早就站起来了,而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支援世界革命是我们应尽的……”
“你说什么,叶?三分之二?没错,你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咱们这个世上……真正有钱的人……恐怕还到不了三分之一。……可是,叶!你知道,世界上最穷的国家在哪儿吗?”
“……恐怕是在……非洲……。” 亦叶看着“咖啡”黑黑的面孔犹豫了一下。
“我告诉你吧!叶!世界上最穷的两个国家一个在非洲,叫埃塞俄比亚;另一个在亚洲,叫……印度……。” 亦叶进外事处之前,“咖啡”和一名来自埃塞俄比亚和一名来自印度的留学生说了几句话。“世界上最穷的国家”是外事处的两个办事员聊着天说的,不是“咖啡”的污蔑不实之词!这两个学生也没有义愤填膺。
亦叶对“世界上最穷”的国家在何处没有太大兴趣。照她看,记住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受苦人,就行了!至于这三分之二中哪些最穷、哪些中等穷、哪些不怎么穷、就有些多余。那时在竹篮镇,酱油汁动不动就喜欢背一条被她自己篡改了好几个字的毛主席语录,说是凡是有人住的地方要先分左、中、右……。亦叶一听酱油汁背语录就心动过速……
“啊,他们俩还在那儿!走,叶,我们过去!”
“咖啡”拉起亦叶的手,把亦叶带到外事处门前走廊的另一端。那儿站着“咖啡”清早来就认识了的那两名来自埃塞俄比亚和印度的学生。两位学生都是男生,对亦叶十分热情。听说亦叶也是在家乡上完大学,也是国家奖学金生,三人聊得更欢了。站在一旁的“咖啡”打断他们的谈话,问起各自的奖学金。埃塞俄比亚的学生说,他们国家的奖学金生是每月六百五十美元。印度的学生更骄傲。他说,印度的总理说了,印度再穷,也绝不能穷自己国家派出来的学生。至少,印度政府的奖学金绝不能低于美国政府的奖学金!一九八三年秋季学期,美国政府派往欧洲的留学生的奖学金是九百美元,于是印度的奖学金便定为九百五十美元……。
“……你听见了吗?叶!他们俩都来自……世界上最穷的国家!他们的奖学金……一人是六百五十美元,一人是九百五十美元。现在,一美元等于……三点五马克。我刚才说你……八百五十马克……不多,你还不高兴……。”
亦叶又开始生气,但没等她开口反驳“咖啡”,外事处的办事员叫她了。
亦叶生这位“咖啡”的气,只生了短短的几天。她很快就发现,“咖啡”说的是一句……大实话。八百五十马克……真的一点不多!
而更严重的是,亦叶拿的不是八百五十马克,而是六百五十马克。
大使馆帮亦叶登记的学生宿舍属于海夫塔学院,K城一所著名女子神学院。宿舍中住的全部是女生。男性的来访者不得随意入内。对亦叶这样过了出嫁的花样年华仍单身独处的女性来说,这当然是一个大快人心的好地方。亦叶每月交一百八十马克房租,另加四十马克暖气费。第一个月还得交一百八十马克押金。学生们如果不提前两个月通知宿舍管理者就自行搬走,或者损坏宿舍的什么东西,这一百八十马克就不还给租者,而作为宿舍管理者的补偿。这是亦叶在中国生活的二十九年中闻所未闻的事。站在资本主义的土地上,亦叶第一次犹豫着思忖,恐怕……还真是……社会主义好!交完了房租,暖气费和押金,亦叶还老老实实地按规定交了五十马克学生会会费和六十马克医疗保险费。亦叶心惊肉跳地看着自己的钱包——第一个月才过了两天,一本书也没买,已经只剩下一百四十马克了!吃饭……怎么办呢?
中午,亦叶走进人山人海的食堂,小心翼翼地四下看了一圈。德国大学食堂的饭菜倒是又干净又整洁,色香味俱全。饮料和饭后甜食是需要另付钱的。亦叶粗略地算了一下,最差和最好的饭菜,每一顿的价格在一点八到二点五马克之间。老是吃最差的饭菜,不喝饮料,也不吃甜食,虽然符合艰苦奋斗的优良作风,但一旦被德国同学注意到,显然有损于祖国和人民的尊严。出国之前,教育部的领导再三强调,每一名留学人员都要牢记,自己在国外代表的是伟大祖国的高大形象!且不说亦叶最喜欢吃的还是甜食。可是如果为了树立祖国和人民的高大形象,每天都吃最贵的饭菜,那一个月伙食费就会超过一百二十马克,还不算有两天之长的周末!一算出这笔惊人的数字,亦叶的额前不由冒出了冷汗。她打消了在食堂吃饭的念头,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回“家”的路上,亦叶走进一家卖食品的超级市场。超级市场对亦叶来说也是一个在中国从未见过的“新生事物”。门口坐着一溜人,各自守着一个出口和一台收款的机器。不是下班的时间,顾客并不多。亦叶找了一位正闲着无事的小姐,小心翼翼地询问了一下猪肉和大白菜的价格。小姐颇宽容地笑了,和蔼可亲地告诉亦叶,价格……都印在商品上!亦叶这才发现,整个超级市场中根本没有售货员,更没有中国意义上的柜台。所有的货物都放在架子上,肉食则放在冷冻柜里。总之,每一样货物的包装上都印好了价格。亦叶走到肉食柜,刚一低头看了看价格,就差点休克了。那一包切成小方块的,被称为“古拉希”猪肉……每公斤居然要十五马克!十五块钱!要是在中国……简直可以买半匹猪!找了老半天,亦叶才算找到一块每公斤六马克的五花肉。没有比那更便宜的猪肉了。那块五花肉不仅带着皮,还带着骨头。亦叶怀着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深仇大恨,把那块肉重重地扔进购物车。她下决心,一回“家”就炖这块肉,不仅是骨头和肉皮,就是上面带着的每一根猪毛都得毫不留情地吃掉!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红军们当年不是据说连……皮带都吃了么?
亦叶推着那块无比沉重的肉,走到卖蔬菜的地方。看了看蔬菜的价格,亦叶对那块肉的深仇大恨烟消云散了。菠菜、大白菜、西红柿和芹菜,每公斤都在两马克上下。黄瓜不论重量,而论根,每根一点二马克。唯一让亦叶心律正常的是洋葱、土豆和胡罗卜,两马克能买五公斤。而恰恰这三样东西,亦叶最讨厌吃。照亦叶看,土豆和胡罗卜,根本就没资格自称蔬菜。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亦叶选了一兜五公斤的洋葱,又把那一整盒黄瓜都用手掂了一下,选了其中最重的一根。
回到“家”中,亦叶抱着买回的这堆东西,向走廊中的公共厨房走去。多亏出国前听了留学“先驱”们的教导,亦叶带上了菜刀、切板和锅。现在,这三样东西都派上用场了。要是在德国土地上先买齐了锅、碗、瓢、勺……再做饭,亦叶坚信,那她第一个月在德国的土地上,非得……沿街乞讨不可!
摩拳擦掌地忙了十来分钟,一切就绪。亦叶把锅架在灶上,划了根火柴点煤气。不料连划两根,灶口没有丝毫气流涌动,更没有出现诱人的火焰。这是……怎么回事呢?煤气灶坏了吗?亦叶四下检查了一番,这才发现煤气灶的气管上方连接着一个金属的小匣子,用锁锁着。上面有一个扔硬币的口。亦叶仔细地读了一下上面印着的说明。原来煤气灶的使用是要另付钱的。每十分尼硬币可以依火焰的大小而燃烧二至五分钟。这一下,亦叶真是……怒火万丈了,这万恶的资本主义制度看来是得彻底推翻甚至砸碎才行!难怪马克思他老人家那是要号召……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假如马克思现在从坟墓里走出来,亦叶一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老人家抛头颅、洒热血、前赴后继、革命到底……。反正,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
漫长而索然无味的一天总算结束了。亦叶坐在书桌边,面前是一本打开的,崭新的日记本。刚写下“一九八三年十月十二日,周三,阴”几个字,亦叶便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算了!这样水深火热的日子,还记什么日记?上床睡觉吧!
亦叶打着哈欠,刚躺在床上,同屋住的德国姑娘玛丽亚回来了。玛丽亚做了一天“好人好事”,自觉自愿地推着敬老院的百岁老人散了一下午步,一回屋就拉着亦叶一起去洗澡。洗澡?亦叶万分警惕地在脑子里划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在厨房里炖熟一块肉花了六十分尼,洗澡要用水,还要用热水,谁知道要投多少硬币?炖肉的时候,硬币没有了,火灭了,至多就是吃一块夹生的肉而已。要是在浴室里浑身涂满肥皂时,硬币没有了,怎么办?……可是要是不去洗,又分明有损于祖国和人民的高大形象。玛丽亚准会以为……中国人个个都不爱洗澡,都不爱清洁!罢!罢!罢!今天这一天……我就舍命陪君子吧!亦叶摸着自己的那两条比普通人粗壮得多的大腿,那是她身上脂肪储备最丰富的地方。就凭这两条腿,老天爷想饿死我……也不太容易!
拿起了毛巾,肥皂和钱包,亦叶像赴刑场一样,大义凛然地跟在玛丽亚的身后走进了浴室。四下寻找了半天,亦叶才发现,浴室中……根本没有任何投硬币的装置,换句话说,洗热水澡完全是免费的!哈!万恶的资本主义制度竟会给幸福的无产者们留下这么大一个漏洞。亦叶欣喜若狂、无法自禁。这是她这一整天最心花怒放的时刻。亦叶大声地唱着《真是乐死人!》,在热水喷头下淋浴了整整半个小时。亦叶下定了决心,从今以后,每天都洗澡。一来让德国同胞们知道,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民是多么的爱干净;二来可以少洗乃至不洗衣服。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欢迎的晚会上,拉起了手风琴。
同志们手挽手,激动了我的心。
想起一件事,真是乐死人……。“
“叶!你唱的……是什么歌?”
“啊!我唱的?是……《欢乐颂》,你没听出来吗?”
“啊!……《欢乐颂》翻成中文……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