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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园旧事》第四部《逝者如斯》连载之十九
十九 衣锦还乡(上)
六月,考试的日子到来了。一切如愿以偿,亦叶顺利地通过了考试,得到了被中国人翻译成“硕士”的那个“Magister Artium”学位。几天后,亦叶昼思夜想的那张回国探亲的飞机票,从大使馆教育处翩翩而来。亦叶亲吻着飞机票,大声地唱着歌,并立即掏出钱包和存折,准备上街买礼物。
一个月前,亦叶写信问过父亲,需要她从德国买什么礼物回国。父亲和母亲的要求十分简单。父亲三十年代用过德国人做的不锈钢小手术剪。那手术剪的质量好极了,半个世纪之后父亲还记忆犹新。他嘱小女儿买两把小剪刀带回来。母亲想了半天,想不出需要什么礼物,便嘱亦叶买一本血细胞图谱,可以用系里的科研经费报销。不为别的,只为德国彩色图片印刷的高质量。亦叶心中还想给父亲买一个电视中天天做广告的Philishave,那是一种电动剃须刀。父亲用的那种十分笨重的Valet刮胡刀几十年前就该淘汰了。要是早一点淘汰,比如在文化革命开始之前淘汰,石伯或许还不至于死于非命!母亲爱听音乐,又爱听英语。亦叶觉得,应该给母亲买一个带短波,能卸喇叭的双卡录音机……
走进城里的商店,看了看各类琳琅满目的商品的各种五彩缤纷的价格,亦叶再一次发现自己惊人的、无可救药的贫穷!其实刚到德国的第三天,亦叶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贫穷。只是后来幸运地认识了索菲,亦叶才柳暗花明地知足常乐起来。一直到认识王讴龙之前,亦叶都自信且乐观地认为,在第一次回国探亲时可以存最少两千马克。认识了王讴龙,不仅大大地怠慢了学习,也使亦叶终于没能完成储蓄计划。因为常去B州,多次耽误了打工,还额外地增加了火车票和电话费。电话费当然是王讴龙付得多,最多时他一个月付过六百五十马克电话费,那笔钱正好是亦叶一个月的奖学金!亦叶的电话费付得没有王讴龙那么惊人,但平均算起来,每个月也总有一百二十马克。更严重的却是,最后三个月,亦叶为了考试一天工也没打,整个一个坐吃山空!现在,形势当然十分严峻了。亦叶的存折上一共只有二百八十马克。想给父亲买的Philishave需要二百马克;想给母亲买的双卡录音机,带短波能拆喇叭那种,竟然需要八百马克!亦叶买礼物的兴趣,一时间荡然无存了。怀着最后一点希望,亦叶走进专卖不锈钢制品的商店。还好!亦叶的全部储蓄还刚够买十把带着精美的真皮小套的小剪刀。
那就买十把小剪刀吧!多亏父亲也只要了小剪刀!
亦叶拎着十把小剪刀回“家”,谈不上垂头丧气,但脸上却实实在在没什么灿烂的笑容。走到海夫塔神学院门口不远的地方亦叶抬起头。街对过那棵菩提树下,站着一个人。德国的夏天凉爽、舒适,绝无中国赤日炎炎一类恐怖的情景。但在七月正午的阳光下,伫立街头,却也不是一个多见的镜头。那人头发黑黑的,像是个亚洲人。走进了,亦叶又细看了一眼,那人……是王讴龙!
王讴龙的身体素质原本极好。童年时代跟着爷爷,奶奶住在乡下。爷爷是个老中医,既懂得强身健体、修身养性;又懂得适时进补、防患未然。王讴龙和二哥几乎从没正经病过。后来进城,回到父母身边。王讴龙四兄弟从上小学就踢足球,一度踢得所向披靡。再后来上中学,上山下乡到内蒙,回城当临时工、考大学,王讴龙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壮得像一头牛。市里的几所医院,门朝何处开他都不知道!文化大革命中,王讴龙一家人被分散到五湖四海。大哥在东北兵团;二哥在大港油田;他自己去了内蒙;妹妹到市郊插队;父亲是叛徒,关在牛棚;母亲是群众,去了干校。王讴龙在内蒙兵团一口气呆了五年,头一次回家,比他年幼两岁的那个属马的弟弟,因为足球踢得比几个哥哥好,被省青年队看上,才有幸没上山下乡,居然完全不认识他了!离开兵团之前,王讴龙虽然和同排的战友们一起把户口上的生日都改成了二十二岁,回城却仍然找不到工作,只能由街道安排当临时工。家中的户口上一共两人,王讴龙和父亲。父亲在外面是牛鬼蛇神,工资全扣,每月只发三十元生活费;但只要“放风”回家,便改不了奶奶多年给惯下的养尊处优的生活习惯,只吃白面,不吃杂粮。王讴龙只得把所有的白面都留给父亲。
当临时工的那几年,王讴龙吃的饭一共只有两个花样。混着泥沙的高粱糙米饭和长着五颜六色的小肉虫的玉米面饼。和王讴龙一起当临时工的那些人,从日本人在的时候就当临时工。一九四九年后,党和人民成立了从省到市各级的装卸公司,送给那些老临时工们王讴龙和他的兵团战友们想疯了的铁饭碗。那些老临时工们居然不要!老临时工们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哲学,辛苦做,痛快吃;活着干,死了算。要真是受了伤,折了胳膊断了腿什么的,或者得了反正怎么医也医不好的病,他们也会爽爽快快地找一包老鼠药吃掉……。和这样一群老临时工在一起混着,几个月功夫,王讴龙就练出了一身钢筋铁骨。二百来斤的包,上了肩,腿不颤,身子不歪……。王讴龙当临时工赚的钱快赶上父亲应该发的那份一九四九年的处级干部的工资了,但伙食却仍然一成不变。
老临时工们吃饱了饭,喝醉了酒,便开始嘲笑王讴龙吃的、生了虫的玉米面饼。他们把王讴龙的玉米面饼捏碎,把其中五颜六色的小肉虫挑出来,放在饭盒盖上,说那些虫是王讴龙心爱的小胖妞,一天不见就想得慌……。王讴龙也不生气,只是用不屑的口气教育那些老帮子。“……你们……懂什么!玉米面本来是淀粉,长了虫就变成了蛋白质。这是不要肉票的新鲜肉!你们想尝尝,咱还不愿给呢!”说完,把小肉虫们重新和玉米面捏在一起,放进嘴里香香地嚼起来……
后来在农大上昆虫课,王讴龙幽默地告诉老师,他对昆虫的四个生长发育周期,特别是卵和蛆这两个阶段,极为熟悉,并通过自己的亲身经验告诉老师,玉米面……是上好的培养基!在劳改农场呆过二十年,因而对昆虫的生长周期和王讴龙同等熟悉的那位右派老师,呆呆地看着王讴龙。王讴龙头顶上青皮一片,像个大灯泡;身上穿着兵团发的军大衣;腰里扎着老临时工送给他的宽腰带。老师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研究生发了榜,王讴龙得了肺结核,头一次尝到了生病的滋味。这才让王讴龙明白了奶奶活着时常叨叨的一句话,人没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没钱;人有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有病!出国前的那几个月,害怕肺结核被人发现,心中极度紧张,还能硬撑着。到了德国,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察到自己身体的虚弱。在家乡上农大,三千米越野,别人练十天半月能不能跑下来还不知道;王讴龙随随便便换一双鞋,临时上阵都能拿奖。现在,从B州大学的学生宿舍骑自行车到大学,也不过三千米,竟累得出虚汗。以前在中国,上床睡觉之前,王讴龙先垫一张报纸,在地上做俯卧撑,不做满二百下不起身。现在,在实验室坐一天,站起来就头昏眼花。德国土地上的第一年,王讴龙是在精神极度的愉快和肉体从未有过的虚弱中度过的。
认识了亦叶,只用了四个月的链霉素和雷米封,王讴龙的肺结核痊愈了。不吐血、不咳嗽,能吃、能睡。跳进游泳池,甩开胳膊游几千米,上了岸也不累。那段时间,在世界排坛上叱咤风云的中国女排正在德国B州参加一年一度的国际女排邀请赛。王讴龙白天在大学上课、工作;晚上给女排当翻译;夜里常常只睡五、六个小时,却觉得浑身都是劲。
只是,王讴龙的心情在过去的三个月中并不那么愉快。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愉快。亦叶骤然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就像她一年前骤然出现一样。王讴龙打过多次电话,每次亦叶都不在。一个月过去了,又过去了一个月。王讴龙试着给K城的学生会主席S和钢琴家打电话,两位“红娘”却已“学成归国”。幸好王讴龙在K城还有一个能打电话的新伙伴,那就是头一次开车带亦叶上B州的迪特。贝里格特在邮局工作,那时邮政和电信还没有分家,贝里格特在德国境内一定时间之内的电话是免费的。迪特隔一天就和王讴龙通一次电话下国际象棋。王讴龙这才知道亦叶是在准备考试。
一个星期之前,王讴龙通过迪特从芸芸那里知道,亦叶考完了,正准备回国探亲。周末一到,王讴龙急急忙忙地带上自己的存折上了街。三个月没给亦叶打电话,存折上一下多了两千马克。王讴龙决定把这两千马克给亦叶,让她买点礼物带回家。和亦叶认识的这一年,打过许许多多次电话聊天,但大部分时间是王讴龙讲,亦叶听。亦叶几乎从未讲过她自己。偶尔开口,亦叶讲的总是医学。身体、疾病、肺结核。亦叶是W大毕业的,学的是一个很古怪的图书馆学专业,这是王讴龙没有见亦叶之前听“党和人民”介绍时说。亦叶的父母都是医生,她自己是一名严重的哮喘病患者,她自己也在医院工作过,这大概是王讴龙直接从亦叶那里得到的全部关于她自己的Information 。亦叶兄弟姊妹几个,她排行第几,王讴龙都不知道。不过,为回国带礼物的事不用知道太多,国内正时兴大件、小件一类的所谓“指标”。只要买的是家用电器,谁家的父母就都会高兴!王讴龙走进城中心的一家名叫Brinkmann的电器商店,买了一个最新款式的电动刮胡器和一个四波段双卡喇叭能卸的收录机。这两样用去了一千马克。剩下的另外一千,王讴龙用信封装好,准备让亦叶随身带着。王讴龙刚把手中拎的那个装着收录机的大纸盒放在海夫塔神学院的传达室中,走出来无所事事地在路边的树下东张西望,正好看到亦叶从远处走过来。 “讴龙,是你?你……怎么来了?” “……我听迪特说,你……要回国探亲。我……来送送你。”
王讴龙说完话低下头,亦叶正好可以抬起头,细细地打量他。这三个月没见到王讴龙,也没和他打过电话。王讴龙……似乎瘦了点,但他黑里透红的脸色让亦叶十分放心。脱去了臃肿的冬装,换上同样也是在德国土地上所买的夏日贴身的衣裤,王讴龙显得英姿飒爽、生气勃勃。亦叶面前站立着的是一个喜爱体育、热衷运动、训练有素的人才会有的那种压抑不住力量和健美的身躯。让亦叶想起《简·爱》中那个虎背熊腰的罗契斯特尔……。亦叶欣赏着王讴龙,王讴龙的脸越来越红。亦叶笑了。 “……走,讴龙,进屋吧!” 亦叶从厨房的冰箱中取出冰冷的桔子汁,倒给王讴龙一杯。“……我刚才是上街买东西去了。……给我爸我妈买了点小礼物。……你……在树底下等了老半天了吗?” 哎呀,糟了,亦叶……居然是上街买礼物去了!可千万不要买了同样的东西!“你买了些什么礼物? “我……买了……十把小剪刀……。”亦叶苦笑着看了一眼自己拎着的包,把包递给王讴龙。
王讴龙接过亦叶的包,打开看了一眼就禁不住笑了。这个亦叶……真是呆子!难得十年寒窗,出国留学一趟,德国有多少中国没有的好东西。她居然花钱买剪刀,还买这么多。剪刀是茹毛饮血的原始部落都能生产的,人类几乎最最古老的工具!中国的家庭,哪家会没有剪刀?……想起自己买的东西,王讴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你真傻,亦叶!买什么不好,干吗跑去买剪刀呀?……你等等!我马上就回来。”
王讴龙动作敏捷,飞快地站起身,走出门。亦叶还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王讴龙拎着一个大纸盒已经回来了。
“……这几个月没法跟你打电话,我一下多存了好多钱……。你买的剪刀,送给你自己的朋友、同学吧!我给你买的这两件东西,带回去给你爸、你妈!这是一个电动的刮胡刀,电视里天天做广告,肯定好,你送给你爸!这是一个收录机,你送给你妈!”
亦叶把装着纸盒的塑料袋打开只看了一眼就禁不住呆住了。王讴龙买的和她几分钟前在电器商店中看中的……竟一模一样!难道……这就是古人们说的……心有灵犀吗?亦叶蹲在地上,用手抚摸着那两个崭新得诱人的包装,心潮起伏,眼眶慢慢地湿润了。
“……看上去,你好象不怎么喜欢……我给你买的这两个礼物,亦叶!”亦叶蹲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两件电器,既不起身,也不说话,王讴龙只能轻轻地叹一口气。和亦叶认识了一年,谈不上十分了解,更不敢说熟悉,但亦叶身上的某种古怪,王讴龙还是有所觉察的。也许,亦叶是真心喜欢那剪刀。就像她喜欢那些花花绿绿、其实一点用都没有的邮票一样!再说,她反正已经买了……。“也怪我没先问问你,亦叶!你要是不喜欢,就权当我没买。这刮胡刀我自己留着用;收录机给你!你不是爱听音乐吗?……你带上剪刀回去,再带上这一千马克。国内有卖大件的地方,在教育部后面的院子里。据说一个季度能买一个大件,你一共可以买八个……” “啊,不是……,讴龙!”亦叶站了起来。“我刚才上街,想买的……就是这两件。只可惜……我没有那么多钱。” 王讴龙看到了亦叶眼角的泪花,也同时看到了这个有几分古怪的女孩子的坦诚。“……我的存折上还有钱,亦叶!你还看上了什么,我陪你再去买!” “啊,不用了,讴龙!这两件……一千马克,加上这钱,一共两千!算我借你的。将来……,将来总有一天我能还给你。”这是亦叶不算漫长的三十二年生涯中,头一次问人借钱,而且还是一笔“巨款”!亦叶惆怅地看着窗外,声音越来越小。将来?将来?谁知道我将来是不是会比今天更有钱?
王讴龙却由衷地笑了。将来!将来!那真是一个美好而甜蜜的字眼!但愿和这个可爱的亦叶……真有一个共同拥有的将来!
一九八五年七月七日,亦叶带着十把剪刀,一只电动刮胡刀,一只双卡录音机和一张薄薄的硕士学位证书,在王讴龙的陪同下,走进F机场中国民航候机室,踏上了第一次回国探亲的旅途……
这是七月中旬的第一个星期三,红太阳当空普照,迎面拂来的只有一丝几乎无法觉察的轻风。亦叶穿着一身粉红色,带着黑园点的连衣裙,带着一顶白色尼龙布的宽边遮阳帽。那两样东西都是从姐姐那里“借”来的。在江夏医学院的林荫道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她会张开嘴,不时地深深地吸一口这久违了的懒洋洋的热空气。这是家乡W市的特产,别说是在大洋彼岸的德国,就是在中国别的地方,也绝对吸不到!
其实,天气还远远没有真热起来。小暑刚过,这才是入伏的头一天,温度表也才刚刚升到三十度。在W市,这个温度完全可以当之无愧地被认为是春天。雷锋当年说的,对同志像春天般地温暖,肯定指的就是现在这种温度!要是真的用W市阳春三月的温度去对待同志,同志一定会冷得受不了,会以为你是……敌我不分! 和亦叶并肩行走着的美美,甚至连裙子都没穿。美美穿的是她自裁自做的一条黑绸布裤子。亦叶不说话,美美也只能一声不吭。美美熟悉亦叶,一看亦叶的表情就明白,叶妹心不在焉,又不知去胡思乱想什么去了。
在这条熟悉得像自己身上的肌肤一样的校园的林荫道上漫步,确确实实能让亦叶胡思乱想许许多多童年时代的趣事。……亦叶刚进小学不久,哥哥新元就进中学了。小学和中学都开设的那门地理课历来都是一门可有可无、极不重要的副课。但在实验中学的学生心目中,地理却曾经是一门重要得无与伦比的课!那时全E省唯一的一名地理特级教师在实验中学任教。那位老先生比亦伯梅还年长,二十年代末期毕业于著名E省高师。解放前后,W市几家有地理专业的师范大学都想让他去,老先生却执意要留在他钟爱的孩子中。老先生长得仙风道骨,时运也极佳。不早不晚,恰恰在一九六五年冬天患脑溢血,微笑着倒在讲台上。那使实验中学还得以举行一次W市E省有史以来为中学教师能举行的,最隆重的追悼会。要是再多活半年,他老人家就能躬逢盛世,亲眼目睹学生打老师,这中国历史上前无古人的景致了!老先生上课从不带讲稿。中国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的地理风貌、矿产、人口、山川河流、风景名胜……,早就融入了老先生的灵与肉。谈起清代末年被沙皇强行割让的中国领土,老先生更是义愤填膺。他老人家提到那些丧权流失的国土,连精确到平方公里的个位数都不会错一个……。在老先生的循循善诱之下,孩子们根本不用花功夫去死记硬背,只在课堂上念着歌谣,就忘不了长江、黄河、珠江、淮河流域的省份;长度和中国几大淡水湖泊的面积。辽阔、壮丽、富饶、多姿的祖国,通过老先生生动、形象的述说,深深地铭刻在孩子们的脑海中……。
就说这迎面拂来的轻风吧!亦叶还不会写风这个字时,就跟在哥哥后面背过老先生编的风力歌: “零级风,烟直上; 一级烟柱有偏向; 二级感觉人脸上; 三级旗招展; 四级灰飞扬……。”
那首歌,编得真好啊!二十多年的岁月,弹指一挥间。那歌,却一点儿也没过时。现在刮的这是几级风?亦叶感慨万千地问着自己。这风,刚刚感觉到人脸上,要是老先生还活着,一定会摇头晃脑地对孩子们说,“二级!二级!此风……当属二级!”
路边的知了不停地叫着。要是在松园,想听这蝉鸣,非得上三柳湖畔去不可,只有那里才有柳树。三号楼楼前的那棵法国梧桐,树荫浓浓。却不知何故,从不歇知了。姥姥活着时说过,法国梧桐是外国的树,和咱们中国的知了没混熟……。年幼时,亦叶还真信了姥姥的话。她曾央求过姐姐,爬湖边那棵柳树时捡一些蝉蜕回来,再贴在法国梧桐上,让它和咱们中国的小秋虫混熟……。想起童年的趣事,亦叶笑了。
其实,细细地想起来,江夏医学院这个熟悉的校园,对亦叶来说,也是久违了。自从一九七七年冬天,在竹篮镇上参加高考之后,亦叶还从来没有在江夏医学院的校园中这样不紧不慢地散过步。而恰恰是在那之后的七年中,校园中才发生了用天翻地覆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的变化。五十年代初期慌慌张张地建起来的那几栋终日潮湿、阴冷、黑暗、混杂着煤烟和氨肥味儿的鸳鸯楼们寿终正寝地被拆掉,盖起了两室一厅和三室一厅的“摩天大厦”。“摩天大厦”的旁边,是四室一厅,每户居住面积一百二十平方米,专供正教授们居住的“白宫”。美美的爸爸、妈妈,现在就住在“白宫”里。
一九七九年右派平反之后,美美的父亲蒋仕芳活得一天比一天扬眉吐气。亦叶出国的这两年中,简直红得发紫了。最开始是在亦叶正准备考研究生那前后,一位当年曾在蒋仕芳身边学过内耳手术的部队某医院耳鼻喉科主任,奉命为某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担任保健医生。该学生在检查了这位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之后,建议该革命家请蒋仕芳来做这一高难度的内耳道修复术。因为蒋仕芳“曾经是摘帽右派”,该老革命家的要求被党和人民严肃讨论研究良久才勉强同意。手术大获成功,蒋仕芳一下忙碌起来。先是南方G省某著名华侨大学医学院请他去为世界排名第X位的富豪,香港某著名财团所有者,做某内耳手术。随后,新加坡、日本等知名医院的邀请接踵而来。新加坡人比日本人大方,除来回机票、吃、住外,另赠两万美元。给蒋仕芳当助手的,是他的一位在南方G省某华侨大学工作的学生。那学生得到另赠的五千美元,回国后全部归个人所有。蒋仕芳回江夏医学院后,党和人民却通知他,自己留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八十交给医院。蒋仕芳一向不食人间烟火。拿着四千美元,高高兴兴地回了家。但美美和母亲罗秀英听说之后却非常难过。蒋仕芳只拿了四千美元,学生却能拿五千,这也太也有点不公平了!难过完了,美美动开了脑筋。父亲根本就是G省人,上大学之前一直在南方,何不想法调到那所华侨大学医学院去工作呢?罗秀英在女儿的“唆使”下瞒着丈夫去了一趟南方。华侨大学医学院不仅同意接受蒋仕芳,还同意让美美的哥哥和那个腿残的弟弟也一起调去,进药学系的实验室工作。高考恢复之后,美美一九七四年高中毕业的大弟弟考进了江夏医学院。美美的哥哥比美美大一岁,文化革命前上过一年中学,七七、七八年考了两次大学都没过分数线。七九年考W市的卫生学校医士班,分数够了,但年龄又过了线。一转眼,美美的哥哥在汉江的拖驳上呆了十年,马上就三十三岁了,连个有W市户口的女朋友都找不到。美美心疼哥哥,几乎问遍了车间的同事。但厂里的女工势利,条件好一点的,看不上美美的哥哥。找一只“藤上的瓜”,母亲又坚决不同意。母亲回来一说华侨大学的事,美美高兴得直想掉眼泪。江夏医学院的党和人民闻讯,立即找蒋仕芳谈话。第二天,蒋仕芳就变成了政协委员和人民代表。美美和母亲对那两个头衔都没什么兴趣。蒋仕芳自己却激动得热泪盈眶,彻夜难眠。开了一次政协的什么会议之后,蒋仕芳回院居然递交了一份入党申请书……
亦叶回国,上“白宫”美美家,美美没说两句话就说起了父亲的傻。亦叶一边感慨着美美家生活的巨大变化,一边也觉得美美的父亲就为这政协委员和人民代表而不去南方感到可惜。
“……你爸也真是……,就为这政协委员和人民代表……,其实……” “你说其实什么,叶妹?” “我是想说,其实你妈可以把江夏医学院对你爸的态度……通过你爸的学生传送给华侨大学……。既是在W市能当政协委员和人民代表,为什么到了南方就不能当呢?……至于入党,就更简单了!我出国之前,我那个小组……就剩我一个群众。只要写了申请书的,都入了……。像你爸那么红的,根本不用自己写,党……会来动员你爸的。” “你说得……太对了,叶妹!我就跟我妈说是你说的,她一定会照着做……。”美美高兴得直拍亦叶的肩。
美美的大弟弟本是医学院的子弟,上的又是本校的医疗系。上学的第二年,一九八零年,同学们听说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蒋仕芳的儿子,十分羡慕。只是令同学们十分奇怪的是,父亲姓蒋,儿子居然姓毛……。美美的大弟弟听到同学们的议论,没有言声,下了课回家,拿着户口本就上了街道,然后又去了一趟学生科,把名字改了回来,还是姓蒋。一个星期之后,美美的哥哥回家休息,听说这事后便带着小弟弟上了一趟街道,也把姓改回来了。晚上,美美回家吃饭。哥哥说让美美也改一下,美美说了一声坚决不改,蒋仕芳生气了,放下筷子,在饭桌边训了美美一顿。反正丈夫李俭生和儿子李觅没有跟着回家,美美不觉得父亲训她有什么太难堪。蒋仕芳训完了女儿,看着妻子,蛮以为妻子会帮着他接着训美美。没想到罗秀英搁下碗讲起十一年前万婶母女在只认识亦叶还根本没见过美美的情况下就“收养”了美美的往事。讲得热泪涟涟,不能自禁。末了,罗秀英说,美美这辈子,姓万姓一辈子,永不改回来,也报不了万家母女的大恩大德……。蒋仕芳这个粗心的父亲这才大吃一惊地闻知,原来女儿从一九六九年起就既不姓蒋,也不姓毛,而是姓万。
亦叶回来,美美聊起当年万婶“收养”的事。两人同时想起了李洁,老半天对坐着,说不出话来。
(未完待续) . . .第二卷《竹篮之恋》简介(12/5/18,801)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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