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园旧事》第四部《逝者如斯》连载之二十七
二十七 不归之路(下)
莎莎在妇产科休息了几天出院了。考虑到莎莎高龄初孕,妇产科管床的医生给莎莎开了四周全休。虽然知道小慧在外景地并没有回B市,莎莎还是买好了去B市的火车票。她太害怕松园,太害怕吴向芬了,特别害怕吴向芬那双酷似方小慧且又哀怨得让莎莎惊心动魄的眼睛!在B市,莎莎有的是地方住。大哥是总参下正军级的干部,有五室一厅的宽敞住宅。大嫂和大哥从三岁起在延安保育院就是同学,对莎莎比大哥还惯。只要莎莎愿意,她可以在大哥家里住一辈子。离开W市前,莎莎没敢回松园,却专门到病房和亦伯梅、叶慰余两位恩师道别。亦伯梅早已注意到莎莎的异样,听说她怀孕,反对她在高龄初孕时、并且是早孕期,千里迢迢坐火车去B市。叶慰余想起吴向芬的心脏、脸色,便对亦伯梅说,这个时候是女人一生中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应该呆在丈夫身边。分手时,叶慰余把苗七弟的地址、电话给了莎莎。叶慰余万分欣慰地告诉莎莎,小苗在美国工作、生活得顺利极了。年底,小苗学成回国时,莎莎生孩子之后哺乳期满,真是天随人愿!
莎莎到了B市,在大哥大嫂那里只呆了一天,就慌慌张张地回到小慧的宿舍。大哥、大嫂对她越关心,她的心中就越惶恐。亲人们要是知道她做下的,说不出口、见不得人的事,她该怎么办呀?这是还是越早告诉小慧越好!
小慧参加拍摄的,是香港某影业公司根据某流行武侠小说改编的电影。内容、情节,无聊之极。几乎刚一封镜,小慧就把自己究竟演了些什么,忘得干干净净。那场“动乱”之后,文艺舞台上一片万马齐喑的凋零局面。对文艺作品的审查,电影当然首当其冲,恢复到了“利用小说反党”的那个时代。能找到一点拍片的机会,挣点儿钱、做点儿事,已经不错了。小慧原本已经作好了打道回府的准备,但突然间收到莎莎的电话,他还是相当、相当吃惊。和莎莎结婚十多年,莎莎把电话打到外景地,这还是头一次!
“……出了什么事吗,莎莎?是……你病了,还是我妈?你……在哪儿?”
“……小慧!我……。”一听到小慧的声音,莎莎禁不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马上回来,今天就走!”
“我……,我……。你……,你回厂吧!我不在松园,小慧!我……在厂里等你!我……,我怀孕了……”
“你说什么,莎莎?”方小慧简直觉得耳边响起了一声晴天霹雳,但莎莎却已经放下了电话。
方小慧连夜赶回外景地所在省的省会,从那里乘飞机回B市。虽然一路上一千次、一万次地劝慰过自己,要理智、要冷静,看到莎莎红肿的双眼、消瘦无神的脸庞,特别是丰满得反常的躯干和已经微微突起的腹部,方小慧还是控制不住一阵阵头晕目眩。他试着张了张嘴,嘴唇颤抖着,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小慧,小慧!别……,别这样!”方小慧还没有缓过神,莎莎已经扑到他胸前痛哭失声。“……你打我吧、骂我吧!随便……,随便你怎么处置我,我……心甘情愿!”
“……别……,别哭了,莎莎!”方小慧抚摸着莎莎的头和肩,老半天才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我不怪你!再说,事已至此,我就是怪你,又有什么用呢?咱俩……都先冷静冷静吧!”
莎莎抽泣着躺在床上。方小慧默默无语地做好了饭,两人却都没怎么吃。
过了一个不眠的漫漫长夜之后,方小慧的两眼布满了血丝。在人世间活了四十一年,他头一次尝到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的滋味。姐姐方小芬去了美国。竹篮镇昔日戏校的那帮同学,全都复员了。又华姐、海娃和她父亲,先去香港,后又去了澳大利亚。铁生被日本人请到京都教杂技去了。尤俊达去了加拿大,周全去了美国,而且就和新元、英英在同一个州。周全去了一年,就把他母亲接出去了。这一年,周全几乎每个月都会和方小慧打电话。十二月间接这部古装戏,周全十分反对。他嘱咐方小慧不要接片,找个地方好好学英语,到美国来……。要是知道生活会突然间开这样严峻的玩笑,倒真不如当初听周全的话。现在,当然一切都晚了!面对生活出的巨大难题,他连一个可商量的亲人、朋友都找不到!
晚上,方小慧睁着眼,无言地躺着。枕边上,莎莎开始抽泣。
“……我知道,你没法原谅我,小慧!……我……,我是这个世上……最坏最坏的女人……”
“别这么说,莎莎!”方小慧掏出手绢为莎莎擦去泪水,又起身为莎莎倒了一杯热水。“……这两天,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人非草木,岂能无情!这事……说到底,不能全怪你。要怪,应该怪我自己。……我不该和你结婚的,莎莎!你爱上别的男人,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我自己……也一直爱着……别的女人……。回想起来,二十年前,我……就该对你说实话……”
“二十年前?”莎莎停止了抽泣,惊异地睁大眼,看着方小慧。
“是的,莎莎!准确地说起来,二十年远远不够,应该是三十年,甚至更久……。”方小慧沉重地呼出了几口气,心头涌起一阵阵难言的苦涩。亦叶出国……已经七年了。从最后一次见到她算起,也已经五年过去。但是回忆亦叶,甚至在莎莎面前提这两个字,对方小慧来说,仍然是一件十分、十分困难的事。
“……那就是说,你在认识我之前……,就已经认识她了?”
“是的,莎莎!……她离着我,实在是太近、太近了。……两个物体离得太近了,就会产生吸引力,就很难分开……。这话,还是少年时代,她哥在学校上了物理课,回来之后教我的……。假如她还在我的视野中,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你这些的。随便我们之间出了多大的事,我也不会在你面前提她……。可是,她……早已不在我的视野里,而且走得很远,很远……。那时,她说过,过三年,她会回来。可是现在,三年早过了。……而且,她……已经和别人……结了婚。甚至……,还生了孩子,当了母亲……”
方小慧咬着嘴唇,说不下去了。
一九八八年春节,美盼和梦帆的儿子左亦白小学快毕业了,却还一直跟着爷爷、奶奶住在松园。亦伯梅写信严厉批评女儿、女婿,嘱她们务必把小亦白接到身边上中学。白姨和左叔送小亦白去B市,方小芬已拿到美国签证。正准备动身。梦帆和美盼做好了饭菜,就把小芬、小慧和小承承接来,一起过年。那一天,原本一直是高高兴兴的。白姨却不知想起了什么事,提起了叶妹。美盼就说,老头、老太太,太惯叶妹,什么事儿都由着她自己任性!美盼说,叶妹突然间说结婚就和别人结婚了。那男的,谁也没见过,好像根本不是读书人家的孩子,这还不说,现在又突然生了个孩子,事先也没告诉家里人。信写回松园,把老头、老太太吓得够呛!
方小慧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无意间被什么锋利的东西给扎了一下,立刻就紧缩起来!
一晃,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方小慧对那个丧魂失魄的晚上却还记忆犹新。原本,在那之后,他已经不那么常常想起叶妹了……
“……后来,是你不愿跟她好,还是她不愿和你好?”
“啊!都不是,莎莎!……我和她没好成……不怪她!但说到底……也……不怪我……”
“……你俩在一起,干过些……什么吗?”
“……我俩在一起,……干过很多事。但你想知道的那种事……只干过一次,最后……还没干成……”
“那就没什么了,小慧!那……只不过是你的初恋,是早就过去了的事……”
“……对她来说,这事……是不是早已过去,我……不知道!但对我来说,这段情……并没有过去,而且永远也不会过去……。我……给你看个东西!”
方小慧从书包里摸出两个小东西,回到床上,递给莎莎。那是一对用红丝线穿在一起的石印和一个空的万金油盒子。莎莎看了半天,没认出那石印上刻着的究竟是什么。万金油盒子中贴着一张模模糊糊的照片。因为方小慧常用手指触摸,那照片早已失去光泽。莎莎看了半天,仍然没明白。
“……就这些?”
“啊,还有,莎莎!你等等!……在床下面……”
方小慧从床下拖出一只深蓝色的帆布箱子。那帆布箱子是周全的,里面放的东西却是方小慧的。周全出国之前把自己的房间钥匙给了方小慧。只要莎莎或者父亲不到B市来,方小慧大部分时间住在周全的房间里。后来周全母亲的一个朋友要在周全的房间中住一段,方小慧才把房间中重要的东西搬到自己这边来。莎莎好奇地看着那只帆布箱子。那箱子虽然放在床下,却一点也不脏。上面几乎没什么灰尘。看样子,小慧常把那箱子拖出来。
“……能打开吗,小慧?”
“……打开吧!我拖出来,就是让你看的……”
莎莎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没想到,那箱子里,竟是满满一箱玩具!而且全都是动物!有毛茸茸的棕色的长脖子鹿;有灰色、光滑的大象;有咧着嘴、头上绣着王字的小老虎;有啃着一根大竹笋的小熊猫;有在单杠上翻筋斗的小猪;有放上电池就会叫唤的小狗;还有会下蛋的老母鸡……
“啊,真可爱!我都不知道,你还藏着这么多玩具……”
“……她,从小就喜欢猫猫狗狗的。一直到好大了,还老从画报上绞。……她小的时候,没玩过这么多玩具。后来她长大了、走远了,这玩具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多起来了。每次上街经过卖玩具的地方,我总是忍不住地想看、想买;虽然明知道,她已经不会再玩了……”
莎莎挨个地抚摸着那些崭新的玩具。玩具的旁边插着一个热水袋。热水袋的套子是两块儿童毛巾缝的,上面有一对小狗,一对小猪和方小慧的名字。在竹篮镇的时候,方小慧常用这个热水袋,莎莎还记得。热水袋的下面是一套崭新的军装,但式样却是二十年前的。
“啊,这是咱们那时在竹篮镇穿过的军装!我早就没有了。你还留着一套……”
“这……其实也是为她留的。她……喜欢看我穿新军装。那时,我每次上竹篮镇去看她,就先换上这套……。后来,军装换了多少次我都记不清了,可是她再也没有看到过我穿……”
啊!原来小慧那时上竹篮镇……就是去看这个女孩子!想起自己那时跟在小慧身后,白白地走过好多次八里地,莎莎突然觉得鼻子发酸,想大哭一场……
军装下面是一本文化革命中特别流行的影集。封面上是《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剧照。影集下面也是一张剧照,却是一张照片。照片上也是《智取威虎山》,也是杨子荣;但扮演者却是方小慧。
莎莎拿起这张万份熟悉的照片,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到这照片就想“偷”的情景。
“这张照片是我……,是我那时从……”
“我知道,莎莎!这张照片是我从玻璃板下面取出来的。一定是我妈从我的照片盒子里选出来的。可是我妈……不知道,我早就把这张照片……送给她了。那一天,她不知怎么阴错阳差的……没拿走……。后来我想,答应过给她的东西……还是为她留着吧……”
已经到了箱子的最底层了。最底层铺的,竟是一床被面,还是一床极美丽、极华贵、手绣的被面。
“啊!是一床……被面!也是动物,是鸳鸯……。这被面……是你送给她的;还是她送给你的?”
“最开始是我……送给她的……。后来……,后来……她又……”
“这是什么?”莎莎拿起被面下面的那条裤衩。
“这是……,这是……”
莎莎放下裤衩,拿起裤衩边上那张曾包过被面的红纸。红色褪去了许多,但黑色的毛笔字仍清晰可认。
上面写着,“小慧兄嫂,愿你们比翼双飞,白头偕老,幸福美满,永不分离!叶妹敬贺”。
“……叶妹?……叶妹?叶妹不就是……”
莎莎喃喃地重复着,觉得这两个字眼似曾相识。
“是的,莎莎! 是……叶妹!我说的那个……我深深地爱着的女孩子,就是我从小到大在松园最老最老的老邻居,亦教授和叶教授最小的女儿,你也认识的……亦叶……”
方小慧精疲力竭地闭上眼,他总算把最难说的话语说完了。
“你说什么?小慧?那个女孩……是亦叶?”
莎莎几乎失声叫起来。她的身子触电般地哆嗦了一阵。随后,她睁大眼,张着嘴,毫无血色的脸上是一幅在强烈震惊之后完全痴呆、麻木的表情。那张褪了色的红纸,从莎莎松开的手中掉下去,重新落到箱底。
“……躺下休息吧,莎莎!我把……我想对你坦白的话……全都讲完了。现在,我想……简单地对……你发生的这事,谈一点我的看法。……假如你和你腹中这个小生命的父亲确确实实是……相亲相爱、无法分离。我会至诚地为你祝福的。什么时候需要我和你一起……办手续,言个声就行了!……咱们这两个城市的两个家中,所有的东西……只要你用得着,就都是你的!……万一那个男人不是真心,只是一时兴起,玩弄你……,莎莎!也不必难过!我会好好和你共同生活。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发誓,不会再离开你!我会好好地呆在你的身边尽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义务和责任的。我心中唯一的一点儿隐私已经全部向你坦白了。即使在观念中、在潜意识中,忘不了……她,我也绝不会,事实上……也不可能……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小慧!我……。”莎莎终于还是捂着脸,哭出了声,“啊!我……”
“……最后,莎莎!别哭,听我说完!我还有一点小小的要求!看在咱们十二年夫妻的情面上,无论你想怎么着,咱们之间的这件事,千万千万不要让我爸,特别是我妈知道!她们……会经受不了的……”
话说透了,方小慧的心情一时倒轻松了不少。那一夜,他竟睡着了,而且还睡得极沉。日上三竿的第二天,方小慧睁开眼时,莎莎已不知去向。床头柜上,放着莎莎写的一张纸条。
小慧!
我好悔、我好恨啊!悔恨的当然是我自己所做的一切!你的温柔理智、你的宽宏大量,你的始终如一,更把我衬托得无地自容!这么多年,我为什么竟没有想着问你一声,问你心中是不是还有别的女人呢?要是我知道你深深地爱着的那个女孩竟然会是亦叶,我就是爱你爱得再疯狂,也没有那份勇气去鸠占鹊巢呀!现在, 当然一切都晚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你害怕你爸、你妈知道;我又何尝不害怕我爸、我妈知道呢?她们也会同样经受不了的!你把你的隐私全向我坦白了。可你有一片多么纯洁、多么美好的隐私呀!纯洁、美好得令我嫉妒!我也想把我的隐私告诉你,我只恨我没有呀!而你,又怎么会相信我没有呢?
我在你的脸上亲着、流着泪。我的泪水打湿了你的鬓角。我盼着你醒却又害怕你醒,你知道吗?
想了一夜,没有头绪。我决定去和他打个电话,告诉他已经发生的一切。何去何从,听从他的抉择!
莎莎即日
方小慧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莎莎留下的纸条,忘了洗脸、忘了刷牙,忘了吃早饭、中饭、晚饭;就这样呆呆地等到晚上。
然而,莎莎却没有回来!莎莎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一清早,莎莎红肿着双眼,去了大哥办公室。她说她想用大哥办公桌上的军线打一个国际长途,时间不会很长。大哥同意了。莎莎请求大哥让她一个人呆着打电话,不要听,大哥也同意了。莎莎打了没多大一会儿就挂了。挂上电话,莎莎趴在大哥的办公桌上哭了一会儿,哭完就走了。大哥很忙,没顾得上多劝莎莎。晚上回家,大哥发现莎莎没回家,也没去大嫂机关。想起早上莎莎悲痛欲绝的神情,大哥不放心,和大嫂一起回了一趟办公室,听了听莎莎究竟给谁打了电话。大哥办公桌上的军线,有极先进的数控录音装置。录音十分清楚,对方是一个说着南方口音普通话的男子。
“Hello!”
“……是小苗吗?”
“对,我是苗七弟!您贵姓?”
“小苗,是我!……我是孟莎莎!”
“啊,小孟,你好!真对不起!我一直没给你写信。实在是太忙了……”
“小苗,我……出事了!”
“出事?什么事?医疗事故?”
“不是!是……我……怀孕了……”
“你……怀孕了?”
“是的!是你……。你知道吗?你走之前的那天……。在你宿舍里……”
“啊?就是……,就是那一天?”
“我现在……该怎么办呀?”
“嗯……”
“你……怎么不说话呀,小苗!”
“我……,没想到一夜就会……。哎!要是知道的话,我……真不该……。……我一直以为你是……不孕症……”
“……可是,我现在……该怎么办呀?”
“……你做人流吧!我……过一段一定寄点钱给你。现在我实在是没有钱……”
“……我结婚了十二年没孩子。现在怀孕了,要去做人流。妇产科的同事问我,我怎么回答呀?还有……我丈夫……,我爸、我妈……,我……怎么向他们交待啊?”
“嗯……”
“你怎么不说话,小苗?你……说一句话吧!我只想听你说一句话!你是……一时兴起……还是……真心爱我?你……要不要这孩子?你……要不要我?”
“那……,我就跟你说几句实话吧,小孟!我到美国来了之后,才发现中国的外面……原来有这么大一个世界!我……何必要在中国挤着、不死不活地鬼混呢?蝗虫吃庄稼,哪块地里的庄稼长得好就往哪块地里飞;猴子吃桃子,哪棵树上桃子大就往哪棵树上爬。我一个大活人……还能不如禽兽吗?可是你知道,我出来拿的是公派护照,因为那场动乱,只有两年有效期。我拿的签证又是进修用的学生签证,想换成工作签证,再换成绿卡,非常非常难。……要是带着夫人出来,在美国生一个孩子,签证、绿卡就都好办了。可我……又离了婚……。我在这边的导师跟叶教授一样,是个老太太,很器重我。她告诉我,只要和拿着美国护照的人结婚,马上就能拿绿卡,再换美国国籍。……我前思后想,找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了。……上个星期,我刚和实验室的清洁工结了婚。是个黑人,比你矮多了,居然有一百七十多磅……”
“……你说什么?你到美国才几个月,就和别人……结婚了?”
“……我知道我挺对不起你的,小孟!我要是不回国,你就出不来!不过,……我走之前已经谢过你了。……你爸、你妈反正是大官。你这辈子就是什么也不干也有吃有喝有穿有戴……。中国十亿人……饿死九亿也饿不着你们家人!我要是你……,我子子孙孙都在中国老老实实地呆着,绝不出来!……出来受这场洋罪……不就是图你们这些人在中国土地上早就有了的东西吗?”
“够了,小苗,别说了!我不想听了!你……好好地和你的新夫人活着吧!你谢我的那些东西……我都放在细胞室你的桌上了,一份都没用。你……回不回来……和我都没什么关系了。我不会再见到你也不想再见到你了!我挂电话了……”
莎莎的大哥、大嫂反复听了两遍电话录音,才算搞明白,原来莎莎居然是和别的男人发生关系后才怀孕的!大哥、大嫂在电话机旁呆坐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午夜时分,方小慧打电话说……莎莎一整天没回来,莎莎的大哥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然而,一切都晚了!
第二天清晨,莎莎的大哥带着方小慧赶到郊区一处著名的风景名胜点的小火车站。莎莎头一天就是在那里卧轨的。司机不知来人是死者的亲属,一开口就满嘴的埋怨。
“……看穿着倒是规矩人家的姑娘。一准是傍大款,失了身,被甩了!……可让旅游团的外国人开了眼,说是学什么安娜……。哎!她哪知道,她这一死不打紧,可把咱们给坑苦了……”
几天工夫,莎莎的死讯在朋友的圈子里传遍了。害怕父母经受不了更大的打击,莎莎的大哥大嫂没把莎莎给苗七弟打电话的事告诉任何人。一时间,各类小道消息铺天盖地地向方小慧涌来。有消息说,方小慧从文化大革命中在竹篮镇当兵时就和一个导演、一个摄影师搞同性恋。妻子最终自杀是无法容忍他的性变态心理……。还有消息说,方小慧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部队文工团演员变成举世瞩目的大明星全靠他夫人的全家。方小慧不但不知恩图报,反倒躲避自己的妻子,整年整月地不归家。怀孕的妻子从家乡千里迢迢地到B市,竟找不到他的人,一气之下便走上了绝路……。真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啊!电影制片厂的党和人民决定让方小慧先停职反省,并通知全国主要影院、电视台、文化部门暂停放映方小慧参演的片子。对方小慧原已晋升完毕、已批准的大校军衔暂不公布……
方小慧没有为自己作任何辩解,只是在和领导谈话时因胃出血晕倒被送到医院。莎莎的大哥闻讯,立即派专人到医院去照顾方小慧,并亲自找了电影制片厂的领导。方小慧出院之后,领导通知他,在莎莎自杀的问题上,暂不对他作任何处分;他可以照常拍片;同时晋升他为大校的通知也即日公布……。但方小慧已经万念俱灰。他把自己的房间整理好,把钥匙交给了梦帆和美盼,打算回松园看看父母就上五台山皈依佛门修行……
方小慧回到松园,姐姐方小芬也从美国赶回来,因为母亲病危!
方小慧在尘世间最后那点小小的愿望,尽可能地不要让父母亲知道莎莎发生的事,终于还是没能实现!通讯技术日新月异,世界正在一天天地变小。老百姓们对电影明星的琐事比对国家主席的行踪还要关注。且不说吴向芬从天性上说还是一位极为聪明、敏感的女人。这一次,这个好强了一辈子的女人;把丈夫、儿女的名誉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的妻子、母亲;终于被无情的命运,彻底地击垮了!
吴向芬的神志一直十分清楚。方家三代四口人,方玉慧、方小芬、方小慧、方承慧,都守在她的身边。她却除了默默地流泪,就是一言不发。最后的那一天,吴向芬让方玉慧、方小芬带着承承回家,只要儿子一个人在病房里陪着她。
“……妈!您……有什么话想说,就说了吧!”方小慧用一张柔软飘香的纸巾,擦拭着母亲眼角的泪水。“……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头舒服……”
“……小慧,靠妈近一点!……让妈,……好好看看你……”
方小慧倚靠在床上,把母亲半抱着搂在自己怀里。不过短短的三个星期,母亲瘦得变了形,已经很轻、很轻了。吴向芬费力地抬起手,摸着儿子的头、脸、肩、胳膊和手,汹涌澎湃的泪水,不断地从她失神的双眼中涌出来。
“妈!……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您说几句话吧!”
“……妈没什么话要说,小慧!……妈不在了,你和你姐都会对你爸好的……。承承长大了,将来不唱戏也罢。你姐是吃四十五的饭奔五十的人了!往后该怎么活,不用妈教了……。妈心里头难过的……,只有你一个人啊,小慧! 妈没想到……一步错会步步错,会误了你的前程;会毁了你的后半辈子啊……”
“妈,别说这些!我……本来是不想让您知道的……”
“……哎!说什么都没用了,小慧! 妈这辈子还是书读少了;头发长、见识短、没眼光啊!真要是像你爸那样,不管你的事,倒好了!将来,……将来有机会见到叶妹,代妈问一声好。好歹妈在她小的时候,还疼过她一场。……上次她回松园,冲着妈发了一通火……那是该的!发过火,她气消了,临走前还让……,还让……,送了妈一把小剪刀。……妈问过柳妈,柳妈说,……叶妹回国探亲,送她爸送她妈也就是送的那一模一样的小剪刀。叶妹心里……没把妈……当外人。……那剪刀妈没舍得用,放在你的照片盒子里了。那盒子……也是叶妹送你的……。妈走了,你把那剪刀随身带上,留个纪念!……这辈子,妈……只能让你怨了,小慧!……下辈子,你要还有缘和叶妹一起……投胎到松园,别说她……得哮喘病,就是她得癌症,妈……也不拦你了!哎……”
母亲竟在这样的时刻,用这样令人心碎的语气说起叶妹;方小慧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碎了……。他想安慰母亲几句,张开嘴,涌出来的却是血!
深红、暗紫的血,滴落在母亲雪白的被头上。
方小慧晕倒在母亲的病榻上,吴向芬在儿子的怀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