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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连载之二十九 魂系松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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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5-12 18:27: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松园旧事》第四部《逝者如斯》连载之二十九

二十九 魂系松园(下)
方小慧打完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床头柜,这才看到亦叶竟站在病室的门口。病室的门开着,叶妹却呆头呆脑、心不在焉地站在门框下面,既没进来、也没出去……
“叶妹,你……来了?我……都没看到,快进来!”
亦叶缓过神,轻轻地关上门,走到方小慧的床边。只是,她没有抬头看方小慧,仍然呆呆地站着。
“……坐,叶妹,坐下吧!”
方小慧轻轻地按着亦叶的肩,让她坐下。他想凑近点儿细细地看看亦叶,但亦叶没有抬头,出现在方小慧视野中的只有亦叶那熟悉的,几乎没什么变化的前额,发际和那仍然光滑的鼻尖。在德国土地上,在这家普普通通的医院中渡过的这几天时光,方小慧常常会无意识地体验到一阵阵不知从何袭来的迷茫和朦胧。要不是每天早晚两次准时收到周全越洋的问候,方小慧真会以为自己是处在梦幻之中。而每一次拨通电话,周全的开场白都是一样的。
“……叶妹……在你跟前吧?……要是妨碍你们,我……等一下再拨?”
方小慧的心中充塞着难言的苦涩。在逝去的那些岁月中,想念叶妹……曾经意味着对不起莎莎;而现在,再徒劳地想她,就是对不起周全了。虽然对亦叶的那一片心,他从未向周全隐瞒过!……这一次动手术,在举目无亲的德国,在叶妹的眼皮底下的医院里,离叶妹咫尺之遥;事实上,就等于在她的身边!叶妹却连一分钟也没陪伴过他!这话说出来,周全会信吗?从麻醉以及那之后追加的镇静剂中苏醒过来的那个夜晚,是最难熬的。伤口的疼痛折磨得他简直无法呼吸,身体沉重得像被三座大山压迫着。方小慧用自己能使出的最大的力量呼唤亦叶,进来的却是值班的护士。方小慧勉强用英语告诉护士口渴。护士在方小慧的床头放了一个专门为卧床的病人设计的全封闭的饮料杯。那饮料杯外形可爱极了,可以站着、躺着、滚动着、甚至被压在身下,你完全不用担心饮料会溢出来。最令人赞叹不已的是,那饮料杯的上方连着一个小吸管,那吸管的躯干部分能上下左右,三百六十度地旋转,顶部还装有精巧的阀门。只要你用嘴唇轻轻地抿住那吸管,根本不用使劲吸,饮料便会自动地流出来。而只要你的嘴唇离开那吸管,顶端的阀门便会滴水不漏地自行关闭……。方小慧有气无力、也无可奈何地含着那吸管,思绪却飞到三十一年前那个也是同样疼痛难忍、也是同样饥渴难熬的晚上……。科学技术、工业、商品的发展,有时就是这般扫兴!它能几乎完美无缺地满足你所有肉体的需求,却完全忽视了你情感世界的干涸和饥渴……
再后来,躺在病床上,方小慧天天都能看到亦叶。叶妹跟在医生、护士身后,例行公事地巡视着他。大部分情况下叶妹一言不发、表情木然。偶尔开口,也像是一架机器,只是把医生那些千篇一律的问话翻译成汉语……。方小慧有时真会怀疑,出现在他视野中的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是叶妹?从童年时代,刚刚会用含糊不清的话语来表达自己思想的时候起,叶妹就是一个表情和感情同样丰富的孩子。她那张生动的脸庞,一向是赏罚分明的。高兴时喜形于色、开怀大笑;生气时会毫不留情地用尖嘴利舌、铜齿铁牙刺你……。上午,医生查房时已经告诉方小慧,他的伤口一期愈合,只需要在医院再观察一天,星期六,他就可以返回美国了……。方小慧脑子里涌起的第一个念头是,要想和叶妹谈谈话,只有最后这点时间了!
而现在,叶妹来了,是一个人来的。却呆呆地站着,坐着,不但不说一句话,连头都不抬……
……不知不觉之中,方小慧伸出了手,想把亦叶一直低着的头稍微抬高一点,让他能看看。手刚刚触摸到亦叶的下颌,亦叶的身子突然间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椅背撞着床沿,发出清脆的响声。方小慧条件反射般地缩回了手,正襟危坐地呆坐在床沿上。亦叶却在那一个瞬间抬起了头。两人的沉思都被这轻脆的响声击碎了。
“你……好吗?叶妹!工作……一定很忙吧?”
“啊!工作?是的!小慧哥!……我的工作……是挺忙的。……这几天……,”亦叶心不在焉地开了口,语无伦次地发着音。说了些什么,自己完全不知道。“这几天我老是急着往医院跑,其实……,我真傻……,根本没有必要……。”
“……是的,叶妹!你……工作忙,是……用不着来……。你翻译的那几句话,医生后来都用英语问过我,我也用英语回答了……。你的……,丈夫和儿子……,他们都好吗?”
啊?丈夫和儿子?亦叶的脸上浮起木乃伊般的表情。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就是说,在可能的范围内拉开了和方小慧的距离……
良久,亦叶的眼注视着窗外。窗外,正苍山似海,残阳如血。
“谢谢你,小慧哥!谢谢你问候我的……丈夫和儿子!他们……挺好的……。我……丈夫刚带着我儿子回国去了,要到九月份才能回来。……我们在国内有合资厂,所以我……丈夫……每两个月就得回国去一趟……”
“……你做生意……,一定挣了不少钱吧……”
对做生意,方小慧一无所知。可是……不谈生意,还能和叶妹谈什么呢?方小慧费力地思索着不同的语句,勉强继续着和亦叶的交谈。
“……我觉得,” 趁着亦叶眼望着窗外,方小慧终于仔细地看了亦叶一眼。“我觉得,你……好像……胖了一点儿……”
“哈!”
这句话终于把亦叶逗笑了,她转过头,看着方小慧,忍不住放声地笑了。……小慧哥,真是一丁点儿也没变!无论多难听的话,只要从他口中说出来,就无形中带上了几分妩媚和温柔。总之,千方百计地让你听得顺耳!
“……你真是太客气了,小慧哥!居然说我只胖了一点儿,还是好像!告诉你吧!几个月以前,我上医生那儿做防癌普查。医生让我站在磅秤上称一下体重。我站上去一看,八十公斤!医生忙不迭地向我道歉,说是磅秤坏了。找人来调了老半天,又换了电池。完了再让我站上去,还是八十公斤……”
“哈!哈!哈!”
亦叶一笑,雪山冰峰全都在顷刻之间融化了。方小慧也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笑罢,方小慧仔细地看着亦叶那张依然红扑扑的苹果脸,想起童年时代背着亦叶做俯卧撑;青年时代把亦叶高高举起,放在肩头的情景……
“你……是胖了,叶妹!不过,再怎么胖,也不至于……八十公斤!医生那秤……可能真的坏了!”
“那秤……才没坏呢!别人站上去都称得好好的!是我自己真胖了!这么看,看不出来;非得脱光了衣服你才能……”
亦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咬住嘴唇,却已经来不及了。
“哈!哈!哈!”这一次,方小慧再怎么忍也忍不住,前倒后仰地大笑起来。“……你都这么大了,说话还不留神!哈……”
窗外,清风徐来,一个美好的黄昏降临了。
“……你手里,这么紧紧地攥着的……是什么呀?”
老半天,方小慧才发现,亦叶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放在腿上,不动。他想伸手去扳开,犹豫了一下,克制了自己。脑海中却浮现出,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的情景……。那时叶妹手中紧握着的……就是在后来那些无尽的岁月中,时时伴随着他的那对石印……
“你猜!”亦叶脸上浮起顽皮的笑容。
方小慧的身躯中,再一次涌起强烈的,想去触摸亦叶的手的冲动。却再一次被他克制、平息……
终于,方小慧想出了更好的方法。
“你手里……其实什么也没有!你是故作玄虚……,想骗我,我知道!”
“哈,你错了,小慧哥!”亦叶果然上当了,老老实实地张开了一直紧握着的手。把那枚子弹放在掌心上,递到方小慧的眼前。“你看!这是什么?”
“这……,是你的手!”
方小慧根本没看那颗子弹,他确确实实只看见了亦叶的那只手!那只手……,他太熟悉了!每一条纹路,每一块骨节……。从小叶妹三岁的时候开始,那只手就一直固执地呆在他的视野中。……有时脏兮兮;有时汗渍渍;有时冰冷得毫无生命气息;有时却柔软得能抚平人世间所有的沟沟壑壑……
“说呀!说呀!我问的是……我手里拿着的……这是什么?”
“啊?你手里拿着的……,”方小慧这才定下神,看了看亦叶手里那一小条长长、黑呼呼的东西。“哈!这……谁能猜得着呀?我要是随便在那个建筑工地……捡点儿什么,捏在手里,你保准也猜不着!”
“建筑工地?捡的?我……有那本事?能把手伸到你肚子里去捡?”
“伸到我肚子里……?”方小慧站起来,拿起那颗子弹头,认真仔细地看着。
“……告诉你吧,小慧哥!这就是那颗子弹!在高级步校门前……打在你身上的那颗子弹!……从今往后,你的胃……再也不会疼,再也不会出血了!……这子弹……本该打中我的,小慧哥!……这么些年,这颗该死的子弹……让你吃了多少苦头哇!”
亦叶也站起来,走了一步,站到方小慧的面前,近得几乎要碰着方小慧了。她睁大眼,默默地看着方小慧,注视着这个曾经用鲜血和生命救护过自己的兄长。那目光,是那样童贞般地温顺,飞越着无尽的岁月;那眼神,是那样清澈见底,流淌着海枯石烂也不会变的似水柔情……
方小慧被亦叶的目光完全、彻底地融化了。
“叶妹!”
方小慧伸出手,把亦叶紧紧地搂到自己的胸前,亲吻着亦叶的鬓角、秀发……。亦叶闭着眼,更紧地依偎着方小慧。
“我……真该死,小慧哥!”亦叶轻轻地、耳语般地说着,“这么多年……,我怎么就没想到,你的胃平滑肌上……是有一颗……子弹呢?”
“啊,不,叶妹!我……一点也不恨这颗子弹!多亏有了它,我才能……见到你……。要是医生们……开刀之前问问我,我一定让他们……不要取出来!……我愿意在我的身体中……留一点……能和你相连、能和你有关的东西!你……明白吗?”
“小慧哥!小慧哥!”
亦叶紧贴着方小慧的前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泪水汹涌澎湃地流着,和许多许多年前一样,方小慧的衬衣胸前的那一块,很快就湿透了……
“……别哭了,叶妹!再哭,会喘不上气的!”方小慧用手拍着亦叶的后背,嘴贴着亦叶的耳,低声地诉说着。“……这些天,我……天天想你!盼着你能来陪陪我。可你……就是不来!偶尔和医生、护士一起进来,你……不看我,也不说话……。我……真是难受,叶妹!……起先,我以为是你丈夫不让你来……。可是你今天说,你丈夫根本就不在……”
“这几天,我也……天天都在想你,小慧哥!没有睡过一分钟安稳觉;没有好好地工作过一分钟;老天爷为我作证……。我没能陪你,是医生不让;不让我看你、不让我说话、不让我哭……。不信,你用英语问问他们……”
“叶妹!”
一股巨大的生命能量在方小慧的身体中苏醒了,势不可挡地涌动着。排山倒海、雷霆万钧……。方小慧用手扳起亦叶的脸,亦叶抬起了头,两张脸越来越近……
“叶妹!我……,我想……,你能让我……”
“我愿意,小慧哥!”
病室的门却在这个瞬间,无声地开了。和亦叶已打过许多次交道的那位护士平平静静地走了进来。她客客气气地笑着,却同时通知亦叶,探视的时间到了,病人从现在开始需要休息……。护士站在门前,等着亦叶离开。
“小慧哥!”亦叶叹了一口气,“护士说……”
“我……明白,叶妹!你……得走了!”方小慧无奈地摸了一下亦叶的头和肩,松开了双臂。“明天……早点来!我……有话要对你说!非常非常重要的话!”
亦叶心中涌起一阵久未体验过的甜丝丝的感觉,她睁大眼,看着方小慧,使劲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方小慧开着病室的门,站在窗前等亦叶,从不到四点就开始等。亦叶却没有来。迈克尔嘱亦叶一定要争取为方小慧签星期六下午返程的机票。亦叶跑了三家旅行社,浪费了好几个小时,却没签成,只能上机场去一趟。等到终于把机票签好,回到医院,探视的时间刚过。值夜班的是迈克尔博士自己,他同意带着亦叶上方小慧的病室去简短问候一声。
“……小慧哥!你知道,今天我……”
“早点回去休息吧,叶妹!明天……,别忘了早点来。我……有话想对你说,非常非常重要的话!你……明白吗?”
“我明白,小慧哥!明天……我一早就来!”
星期六清早八点半,亦叶把方小慧从医院中接出来。没法比那更早了。办出院手续的地方,八点才开门。亦叶要帮方小慧提他的旅行箱,方小慧拦住了她。亦叶打开车门,方小慧告诉亦叶,他有国际通行的驾照,让他来开,亦叶只需指指路。亦叶犹豫片刻却没同意。她害怕一个紧急刹车,方向盘会撞击方小慧刚刚才愈合的伤口。亦叶笨手笨脚地动着手、动着脚,缓慢地动着车。方小慧前后左右地为她看着,直到车驶入大道。
方小慧细细地看着亦叶。叶妹脸色苍白、神情倦怠。两眼红红的,像是哭过。
“……这几天,你太累了,没睡好……。我走了,……你好好歇息几天……”
亦叶鼻子发酸,多亏紧紧地咬着牙,才没让泪水涌出来。这几天……何止是没睡好哇!昨晚,几乎一夜未眠,想让自己休息也没法休息,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着方小慧,想着小慧哥几天来一直想说、却一直未能说的那一句、非常非常重要的话!
“小慧哥!昨天……我没能早来是因为……”
“不用解释,叶妹!我知道你没能早来……一定是有事……”
亦叶不再说话,默默地开着车,静静地等待着小慧哥开口,开口说那句非常非常重要的话。但方小慧却仿佛已把那句话忘却了。他正从车窗的不同角度四下张望着。
“咱们……,这是在往哪儿开,叶妹!”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开。……飞机下午两点四十五起飞,两点一刻才让登机……。这条路……是我回公司的路……”
“行,那就先上你的公司去看看吧!”
星期六,公司没人上班。亦叶拉开大门,把车停在办公室的门口。亦叶的公司是一小片白色的建筑群。落成已经三年了,却还是崭新的一片,新得诱人!最前面是办公室;办公室后面是会客室;每间屋都带有几扇大而明亮的窗子。办公室和会客室的后面是带有浴室和厕所的男,女更衣室。更衣室的对过是车间。车间的后面是普通仓库、低温仓库和冷库。仓库的门前是同时能供五辆大卡车装卸的卸货台……
亦叶心不在焉、甚至带着几分敷衍地回答着方小慧的种种问题。自从和王讴龙变成了“同志加兄弟”之后,亦叶对生活中的一切,名也好;利也好;公司也好;事业也好……,都没什么太大兴趣。方小慧却是在极仔细地问着、极认真地听着亦叶的介绍。
“……行了,小慧哥!”亦叶背靠着卸货台上的柱子,看着天边的云彩。“我的公司中……值得参观的东西,你都参观了。我的介绍到此结束。下面,你……讲点什么吧!”
公司对着的这条街,本是B市工业港的黄金地段。平时,这里热闹非凡、震耳欲聋。但到了晚上和周末,却安静极了!安静得仿佛置身于月球之上……
亦叶收回目光,看着方小慧,等着他开口说那句非常非常重要的话。
“啊,叶妹!你……”
“小慧哥!”
“你……真是了不起呀!”方小慧看着办公楼、车间、仓库、卸货台……,由衷地赞叹着。“……谁能想到,你做生意……也能这样出色啊?你真是……,真是快赶上……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了!”
“哎!”亦叶失望极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目光重新投向天边的云彩。这些……难道就是小慧哥想说的……非常非常重要的话?假如真是,生活……变得多么多么无趣了呀!
“……看样子,你对我的夸奖……没什么兴趣听,叶妹!那就是说,你对你取得的这一切……并不满足……”
“哎!”亦叶叹了第二口气。“你……过奖了,小慧哥!我……哪有资格和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相比呀!”
方小慧所说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是几年前流传甚广的一本书。在为罗马尼亚的废钢轨瞎忙乎的那段日子里,国内的生意伙伴曾给亦叶寄过一本,鼓励亦叶学习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的好榜样,努力经商……。只可惜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的经验在亦叶看来,完全无法推广。德国不是美国,德国土地上,根本不存在真正意义上能做得成生意的华人圈子。那本书中唯一让亦叶略感兴趣的,是一段关于一位中国极优秀的物理专业学生如何在学业结束之后,因为对某种不公平竞争的怀疑和愤怒,杀死导师、同学,继而自杀的报道。那一类内容,在德国的报纸上是看不到的。
“……曼哈顿的中国女人,是老八路的女儿;革命干部子弟;八一小学中的小红花。我是谁?我不过是国民党残渣余孽的狗崽子而已!二者岂能同日共语呀,小慧哥?”
亦叶的口一开,便开始随心所欲,完全不听大脑的调遣了。
“……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当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管大学、改造大学的时候,我哥在锅炉房里铲煤;我姐在食堂里切菜。我比他们稍幸运,算是能在一个阶级敌人成堆的地方,当上了难能可贵的人民群众!……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刚到美国,还没站稳脚跟,就方向明确地抢夺起自己的女朋友的男朋友,争分夺秒地结婚、生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变成德国人的太太、美国人的妈妈,从而为她日后的宏图大业,先打下一块最最重要的基石……。那种本事,就是有人手把着手教我,我也学不会!”
亦叶尖嘴利舌地胡说着,全然没注意方小慧霎时间变得苍白的脸色。
“……我说这些……其实也是对牛弹琴,小慧哥!你……哪能明白呀?说到底,你……和工农兵学员一样,也得感谢那场革命才对!……你的同龄者蹉跎岁月的时候,你正穿着绿军装,品尝着掌声和鲜花……。说实在的,假如我是你,我每年十二月二十六号……一定到毛主席纪念堂献一束怒放的鲜花,让他老人家千秋万代,继续革命……”
“……叶妹!”
“……这世上有一类人……生来就幸运,小慧哥!他们……人见人爱,走到哪儿被人爱到哪儿;从少年不知愁滋味起,一直被爱到如今这值得每个男人都珍惜的老幼咸宜的大好时光……。他们……,被爱的天罗地网笼罩着,不知所措;爱对他们……都快变成一种负担了!……其实,我说这些……也是多余……”
“叶妹!我……”
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向方小慧袭来。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多亏靠住卸货台上的一根柱子,才没倒下。
“小慧哥!”
亦叶急忙上前扶住方小慧,这才看到方小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额上一层虚汗。
“我……有点儿头晕,叶妹!能让我……上你……家里去休息一下吗?”
“行,咱们这就走!”
亦叶居住的那条街名叫燕子坡。那里的二十五栋楼房都是一名著名的瑞典设计师设计的红砖,黑顶,白门,白窗的小洋楼,亦叶住在第二十四号。那洋楼不仅外观典雅,绝缘性能还极佳。走进客厅,迎面扑来的是一阵舒适无比的凉意。
“……小慧哥,头晕好点了吗?要不要……我给你那个枕头过来,先在沙发上……躺一下?”
“……不用,叶妹,我已经好多了!……不过,我……还是得麻烦你……”
“说吧!需要我……帮你干什么?”
“……帮我拿几张纸和一只笔来……”
“纸?笔?你……是想写点什么吗?”
“是的,叶妹!我想给我……,给我爱人写……封信……”
亦叶楞了一下,但很快缓过来,打起了精神,甚至还勉强地笑了。
“……你真是土老冒,小慧哥!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老……爱人、爱人的!你应该说……给太太写信才对……”
“不!叶妹!”方小慧睁大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亦叶。“我不是给太太,而是给爱人写信……”
亦叶却已经转过身,不再看方小慧。
“……行了、行了!爱人……就爱人吧!你……上三楼,到我的图书馆去写吧。……书桌上有足够的纸和笔,你可以畅所欲言地写,没人会上去干扰你……”
急急忙忙地说完这几句话之后,亦叶走进厕所便反手锁上了门。这几句话……是咬着牙说的,泪水其实已经涌出来了。亦叶站在洗脸池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用毛巾捂住自己的脸……
方小慧怔怔地看着亦叶的背影,老半天才站起来,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不算屋顶的阁楼,三楼,只有一间房。但那间房却很大,有将近三十平方米。还有一扇对着花园的大窗子,光线极好。没有窗子的那三面墙,竖着几个延及天花板的大书架,书架上堆满了书。就像叶妹刚才说的,确实是一个小图书馆!
……说到底,叶妹还是个读书人。几分钟之前谈她的公司,谈她的生意、谈她创下的、完全谈得上辉煌的业绩,她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她的心……根本就不在生意上!其实……,她……干吗要去经商呀?方小慧沿着亦叶的书架慢慢地走,抚摸着那些书,感慨万千地想着。仔细地观察了一番架上的书,方小慧摇着头,笑了。叶妹都这么大了,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乱!架上的书,没有一本是规规矩矩地呆着的:有的横着;有的竖着;有的躺着;有的站着……。三本《京剧谈往录》一本在《德汉大字典》的下面压着;另一本与《说文解字》为邻;第三本干脆孤零零地躺在地毯上……。《中医学概论》的边上是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的一本;《简·爱》竟放在《资本论》的下方……。叶妹还是学图书馆学的,真是有辱她的专业!要在这样一个小小的书海中准确地找出点什么,恐怕非得“首长”亲自动手不可!
面对花园的这一面带有一扇大窗子的墙上,镶着一层厚厚的木板。因为靠近房顶是倾斜的,没法放书架。窗子的两边各挂着一幅称得上是“巨幅”的照片。左边的那幅照片中,亦叶站在父母的中间,开怀地大笑着,三人手里都握着酒杯。照片的下方端端正正地写着“一九八五年七月父亲七十三寿辰”。照片中的亦叶,方小慧熟悉极了。十三年前在三柳湖畔,亦叶穿的就是那件湖蓝色,领上带花边的汗衫。后来的那些岁月中,出现在方小慧梦境中的亦叶,也总是穿着这件汗衫,也总是这么甜蜜地笑着……。右边那幅照片中,亦叶幸福、端庄地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怀中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啊!这……一定是叶妹的儿子!方小慧心头一热,眼眶湿润了。他凑近,细细地看着那张照片。那孩子的五官并不太像亦叶,但幼小的生命,总是美好、可爱、给人以希望的。那孩子浓密的黑发下短短的发际,园园的脸,两道细细长长,汇入鬓角的眉和那甜甜的笑靥,让方小慧想起四十年前的小叶妹。蓦然间,照片下一行醒目的字印入方小慧的眼帘。“一九八七年九月小洁儿百日纪念”,那字……,很清楚是叶妹写的!
啊,小洁,小……洁……!
叶妹的儿子名叫……小洁!小在前,洁在后!这个名字……毫无疑问是叶妹自己起的。她……一定是……先想到小,然后才想到……洁!啊,叶妹!方小慧用手抚摸着那两个字,心潮起伏。心头对亦叶所有所有的怨和责……全都烟消云散了。
良久,方小慧才算让自己的心绪平稳,在亦叶的书桌边坐下来……
亦叶的这张书桌,和三、四十年前松园亦家父母卧室中的那张书桌,几乎一模一样。也是一张大大、光滑的桌面,也是左右各有四个抽屉。方小慧神情恍惚地看着那张书桌,看着、看着,手,忍不住伸向右边最下面的那个抽屉……
回想起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松园的亦家那么大,一百多平方米的住宅,四室一厅。小叶妹在家,却“贫穷”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没有任何一张桌子,没有任何一把椅子……是属于叶妹的!叶妹所有的宝贝,都拥挤在一只小小的、不过几尺见方的抽屉里。那就是父母书桌,右边最下面的那只抽屉……
不知不觉中,方小慧的手……拉开了那只抽屉。只看了一眼,方小慧就惊呆了。那抽屉里,放的全部都是玩具!全都是最最古老、最最简朴的玩具!全都是从小到大,他这个小慧哥……亲手送给叶妹的!
啊,叶妹!你……,你竟然把这些玩具都留着,还都带到德国来了!
小慧心潮起伏,难以平静,索性把整个抽屉抱出来,放在地毯上一个一个细细地看着。抽屉里有那只木头做的、一拉下面的绳子,鼻子和翅膀就会动的猫头鹰。有那只硬塑料做的、一摇就能沙沙作响、还有一只黑鼻子的小狗。有那只用极薄的竹片编的、光滑、带靠背的小竹椅。还有那些每一条都不一样、印着各种不同动物的小花手绢。……玩具的下方,方小慧的手,触到一个红色硬塑料皮的小本,上面印着触目惊心的一行大字,“玉泉山革命公墓骨灰存放证”。方小慧打开那证,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李洁坦荡、从容的微笑。骨灰证的下面,折叠得整整齐齐,用一束美丽、鲜艳的发带捆扎在一起的,是一扎信。最上面的那一封,方小慧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二十六年前陪着叶妹在药场过年,他自己亲手为亦叶发出的那封给李洁的回信。……抽屉动了一下,最底层的什么地方似乎有什么相撞,发出了轻脆的撞击声。方小慧定神一看,那是几个他无比熟悉的小玻璃瓶。其中有三个是二十九年前,他亲手写好、封好、照叶妹的嘱咐,放在三柳湖畔的砖台中的。方小慧拿起那三只小瓶细细地看着,瓶上原来印着的、淡蓝色的字样“青霉素G钾”,已经荡然无存。但瓶中的纸条,却完好无缺。打开一看,甚至字迹都清晰可认,宛如昨日情景!
“叶妹!这两周累极了,但心情特高兴。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晚上等我!”
“叶妹!我们团和L部队的文工团换着演。”
“叶妹!十一月三号我被借到政治部赛篮球。一共赛十场,今天是最后一场,又是对钢花队。”
方小慧把纸条重新放入小瓶,盖好,放在掌心触摸着。很快,三只小瓶和掌心一样温暖了。方小慧把三只放着纸条的温暖的小瓶放回抽屉,从抽屉中拿起两只空着的小瓶,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抽屉里的东西,已经基本上看完了。最底层有一个小小的、薄薄的、硬硬的东西,用一张处方签包着。里面装着的是一张单面的刀片,刀片上镂刻着VALET几个字母。紧靠着刀片的,是一个已有些许发黄的白信封。方小慧拿起那信封一看,惊奇得老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信封上分明是姐姐方小芬的笔迹,写的却是当年竹篮医院的地址和亦叶亲收。再看邮戳,依稀可辨,多亏信封是白色的,一九七五年八月!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方小慧打开信封侧面的开口,信纸还没出来,却掉出两张照片。啊!莎莎!方小慧几乎失声叫了出来,他朦胧的泪眼中出现的,竟是当年他和莎莎领取结婚证之后拍的“纪念照”。随着那两张大一点的照片一起掉出来的还有一张极小极小的照片,大约只有五粒绿豆排列起来那么大。不需用眼细细地去辨认,只需用手摸摸,方小慧就能准确地知道,那是叶妹!那是叶妹一九六六年十月参加革命大串联时,在天安门前照的相。那照片方方正正,本是贴在影集之中的。三十年前,是他自己亲手揭下来、又亲手裁剪成现在这般模样的……。最后,信封中的那张信纸,终于也掉出来了。那……不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那是遥远的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又华姐亲手交给他的那张,叶妹从她当时的工作单位,竹篮医院,开出的、领取结婚证的未婚证明!啊!那……,那曾经是……,那曾经是叶妹的一颗心啊!在那一连串滴着血的日子里,他曾经怎样千呼万唤地寻找,寻找这个比生命还珍贵的小瓶啊!却原来,叶妹的那颗心,那颗天上人间难以寻觅的、坦荡的爱心,落在母亲和姐姐的手中。最后,竟会这般狰狞地回到了叶妹的身边!
我原以为,有这颗子弹,我多多少少……还能赎一点罪,叶妹!方小慧把亦叶那张比他的拇指还小的照片紧贴在脸上,让照片沐浴着自己滚烫的泪水。……难怪母亲临终前,要说得那么绝望的!
“……这辈子,妈……只能让你怨了!”
是的,叶妹,我心爱的叶妹!这辈子,小慧哥……也只能让你怨了!
方小慧慢慢地站起身,向书桌边走去……
两个小时之后,亦叶陪着方小慧来到机场。两人的眼都红红的,一路无语。
办登机手续时,亦叶向汉莎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出示了迈克尔博士签的证明,方小慧的座位被破格地划入一等舱。汉莎公司还派专人开着一辆小巧玲珑的电瓶车来接方小慧。
一切就绪了!生活的场景,比情感世界简单明了、也索然无趣得多。分手的时刻,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来临了!
“……小慧哥!这是……你的护照和两张登机卡……。”亦叶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地吐着字。声音已经不受她的控制,伸出的手也哆嗦着。她只能勉强地克制自己,尽可能不抬头,尽可能不发出异样的、带着哽咽的声音。“……到了F机场,万一没有小车接送你,你自己……找C区,第三十号门……。这张小条,是中文和德语对照的几句话。万一碰上着急的事,说不明白英语,你就……让人看看这小条。不行,就打电话给我,我……会守着电话的……。一路……多当心……。回……家之后,别忙着上班……。头几个月……还是进半流质为好……。要……细嚼慢咽……”
亦叶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被机场的嘈杂声所淹没。
方小慧默默地站着,一声不吭。
老半天,老半天,亦叶缓慢地抬起头。这才看到方小慧满脸的泪水。
“……小慧哥!”
“叶妹!”
方小慧猛地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亦叶。亦叶依偎在方小慧胸前大声地哭起来。
“……你……,你……干吗不说呀,小慧哥?你……不是有……非常……非常重要的话要对我说吗?”
“叶妹,叶妹!”
“女士们!先生们!飞往F机场的LH 988号班机登机的时间到了!请到第……”
汉莎公司开电瓶车的工作人员万分和蔼地提醒着亦叶。亦叶从方小慧的胸前挣脱出来,还没来得及擦干脸上的泪水,载着方小慧的小车已经启动。亦叶呆呆地站着,目送着这个融入了她灵与肉的身影,像千千万万普普通通的乘客一样,消失在候机室的屏风之后,也永远消失在她的视野之外……
良久,亦叶像一截木头一样呆板地站在机场的大厅中,直到有人客气地请她让道。
迈开一步,亦叶才发现自己的裤兜里有些异样。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晃荡,沉甸甸的,还有硬物互相撞击的声音。亦叶低下头,掏出裤兜中的东西。那些互相撞击的声音来自一个黑呼呼的长条金属。那正是迈克尔博士刚从方小慧的腹中取出来的那颗来自三十一年前,古老的革命时期的子弹头。还有一个亦叶万分熟悉的青霉素G钾的小玻璃瓶,和一对石印。那是当年在竹篮镇,郑育为祝贺她和方小慧领结婚证,专门为她们俩刻的印鉴……。亦叶挨个儿抚摸着那三个物件,这才透过玻璃瓶,看到小慧哥那带着女孩子般妩媚、娟秀的字迹。
瓶中放着的,分明是一封信!亦叶慢慢地打开了那瓶……
……我没想到我真的会在德国的土地上见到你,我心爱的叶妹!虽然我的肉体、我的灵魂,都不受控制、不受制约地渴望着!
而其实,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到这个国度来了!
一九八八年,我曾到意大利的V城参加过一次电影界的活动。就是那时,离着我最后一次在三柳湖畔见到你,也已经整整三年过去了。两位会说汉语的意大利记者主动提出,带着我们一行到德国的M城去一日游。汽车刚驶入德国境内,我就病了。头昏、心慌、呕吐,那常常是出血的先兆,加上胃疼。……朋友们以为我是晕车 。其实我们乘坐的轿车高级、豪华,行驶平稳。德国高速公路的质量,也是中国远远无法比拟的。我这个在青藏高原和老山前线都没晕过车的老兵,怎么会在这里晕车呢?我“晕”的其实是你,我心爱的叶妹!你……就在德国,到了德国,就意味着和你……站在同一块土地上!和你站在同一块土地上却无法见到你,你……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你甚至还幸福地当上了母亲……。即使不是这样,我也早就没有那份权利去随随便便地干扰你的宁静了。这世上……还能有比这更让我“晕”的事吗?一路上美好的景致和朋友们热情的讲解,我都视而未见、听而未闻。我的心灵,逃避着德国、逃避着你,它……已不知去向!
到德国来、和你站在同一块土地上的……只是我的行尸走肉而已!
……我越是害怕德国,这个可诅咒的国度越是紧跟着我。一九九五年,我工作的学校派我和另外三人到荷兰的A城观摩的一次演习。观摩完毕,我又被朋友们带着,穿过卢森堡来到德国的T城……。那时,离着我最后一次见到你 — 不算梦境 — 已经整整十年了!我在大洋彼岸的那片新大陆上也已经生活了五个春秋。我原以为,一切都化为了历史!我……不会再为我心爱的叶妹徒劳地激动了!没想到,一过德国的边界,我还是无可救药地病了,而且病得极重,真的是大出血 — 我真正的伤口是在心灵深处,但血却仍然是从胃中涌出来的……
幸好那次没在T城过夜,否则,我在有生之年是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你的……
这一次到北欧,是周全一手安排的。多亏他强迫我学英语,使得我终于明白,你十三年前在三柳湖畔对我说的,“不用求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原本这次的活动,和德国没有关系。后来却不知怎么阴错阳差地加上了德国……。一到H城我就病了 — 心灵和肉体的双重旧伤……都复发了!我坚持在B城住了一夜就没法再坚持下去了。
后来的故事,是我没想到的 — 我只能诚挚地感谢上苍,我心爱的叶妹!感谢它给了我这个和你重逢的机会……
你一直以为,那场灾难性的革命,仅仅只在你的心灵上留下的伤痕。而在我的脑海中,永远只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 — 因为我的职业是演员,因为我在我的同龄人不得不虚度年华的时候能幸运地穿上那身军装,能在舞台上享受掌声和鲜花的喜悦。你用那样冷漠、调侃的语气说,“假如我是你,我每年的十二月二十六号一定到毛主席纪念堂前献上一束鲜花,让他老人家千秋万代,继续革命……。” 说这些话的时候,你竟然忘了,我心爱的叶妹! — 即使我的心灵真的没受过伤,肉体上却是实实在在地负过伤!而且那伤,我心爱的叶妹!还是为你而负的! — 正是为了让你永远、永远地记住这一点,我把这颗在我的身躯里深藏过三十一年的子弹,和这一封信一起,留给了你……
你一直以为,因为我曾经有着比你健康的身体和比常人稍端正的容貌,我便能无功受禄地享受比你多得多的爱;因为那类爱的廉价与轻易,我也就永远无法理解和珍惜另一类爱的价值……。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冤假错案啊,我心爱的叶妹!在这漫长的二十多年岁月中,我从未寻找到任何一个,哪怕是最小、最小的机会,来向你表白,我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被迫和你分手的;来向你诉说,和你分手之后的似水年华,我又是怎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的!人世间有些冤假错案,是能够平反昭雪的。而有些,即使真的平反昭雪也无济于事!我对你的伤害和你对我的责难,都属于后者,我心爱的叶妹!
你一直以为,因为我的职业曾经是演员,因为我曾经有过比常人稍端正的容貌,爱我的女人就一定比爱你的男人多得多。因为这数量上的差异,我早就在你忘记我之前,就把你完全、彻底地忘却了。你错了,我心爱的叶妹!而且你将永远不会承认这个错误 — 你那个逻辑思维极为发达的大脑,习惯于不承认所有无法证明的东西!而我,又确确实实无法证明 — 我在二十三年之前就已经失去了一切 — 包括向你证明我一直爱着你、永远无法忘记你的这种权利!
你用那样嘲讽的口吻说,我……被爱的天罗地网笼罩得不知所措;你说……爱对我而言,快变成一种负担了;你甚至提醒我……珍惜我现在所处的,男人们最宝贵的,“老幼咸宜”的大好时光……。你知道吗,我心爱的叶妹?你的话语比三十年前的那颗子弹更锋利 — 子弹至多只能穿透我的胃;而你的话语,却是可以穿透我的心的……
不要以为我现在絮絮叨叨地写这封“给爱人的信”,是还期盼着从你那儿得到些什么,我心爱的叶妹!不要以为我会因此而妒忌乃至诅咒你的丈夫和儿子,我心爱的叶妹! — 在逝去那些岁月里,你从来没有诅咒过我。在未来的时光中,我也不会诅咒你!你曾说过的那句话,“不要把自己的不幸归罪于别人的幸福”,二十多年来一直是我的座右铭!更何况,我又怎么能说……我今天的生活……不幸福呢?我至诚地为你的丈夫和儿子祝福,我心爱的叶妹!— 祝福那两位能有幸生活在你的身边、阳光照耀下最幸福的男人!
我原以为,时间这个残酷的怪物,会像一点点地吞噬生命一样,去一点点地冲刷那些和生命相连的、刻骨铭心的东西……。我原以为,只要让我见到我梦魂萦绕的你,知道你幸福、美满地生活着,我这颗伤痕累累的心……便会慢慢地愈合,便会渐渐地趋于平静……。而现在,当我置身于你的图书馆中,当我坐在你的书桌前,我心爱的叶妹!我才发现,我……错了! — 我心灵深处的伤口,这辈子,如同母亲临终时一语成谶地预言的那样,是无法愈合了!它只能滴着血、伴随我走完剩下的生命航程!唯一能给我些许慰籍的,是你十三年前在三柳湖畔说过的那句再简单不过的话 — “我曾经拥有”。是的,我心爱的叶妹!你……曾经拥有!我不也同样曾经拥有吗?我曾经拥有过,这个世界上最最珍贵的东西!……只是因为我自己那可诅咒的过错 — 是的,完完全全是因为我自己的过错,不怪别人 — 我才失去了你!永远、永远地失去了……
再过两个小时,我们……就要分手了 — 我几乎想绝望地说,是……永别了!我们曾经共同拥有过家的那片乐土 — 松园 — 已经完全、彻底、干净、全部地从这个星球上消失了!即使你我都回国、都回“家”,我们也将无处相会!命中注定,我今生今世和我深爱着的你,是长相思而无法长相守;是生不能同床、死亦无法同穴了。
我只能寄希望于来世!……来世的我,不愿成佛,不愿成仙;不愿成圣,不愿成贤!— 我只愿……再做男人,重回松园!
而你呢,我心爱的叶妹?
一九九八年七月
德国B城。
啊,小慧哥,我亲爱的小慧哥!我的兄长,我的爱人!
亦叶热泪滚滚,紧握着那封信,向机场顶楼的平台跑去……
阳光明媚,万物清新。白云依依,和风阵阵。载着方小慧的那架波音七三七,像银鹰一样,正向辽阔的蓝天飞驶而去……
亦叶挥舞着手中的信,向着无尽的苍穹放声呼唤。
“……小慧哥!等着我!来世……我也回松园!咱们……
松 — 园 — 再 — 见!“
尾声完,第二稿二零零一年八月三日,
第三稿二零零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写于德国不来梅
《松园旧事》全文完!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12/5/18,917)
.第二《竹篮之恋》简介(12/5/18,801)
.第三卷《此情绵绵》简介    (12/5/18,2517)
(全部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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