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四十三）劳教的冻馁之乡

憨妇888

文章作者：铁流
这是一部自传体的纪实性作品，通过作者一生命运的升降沉浮丶贫富荣衰，展示了共和国一幅凝重的历史画卷，而这些与个人命运息息相关的故事，又莫不和时代的变迁连在一起。此书分五部：第一部《天翻地覆》；第二部《风波万里》；第三部《黑牢岁月》；第四部《冰山崩溃》；第五部《搏击商海》。全书共一百万字，以纪人纪事为主。书中人物均为真名，没有作任何回避，力求事件与细节的真实，同时也不回避自已人性上丑与恶的东西。本着对历史负责，让历史再现。

第一部《天翻地覆》


第十六章 劳教的冻馁之乡“沙坪农场”

沙坪，峨边沙坪！成千上万的右派在这里“脱胎换骨”，走所谓“改恶从善”的道路。但是，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饥饿。共产党说“重新做人”要过好三个关口，第一个关“生活关”；第二个关“劳动关”；第三个关“思想关”。可是好些右派同学第一个关就没过出来，别说第二关第三关了。

一、沙坪劳改农场的来历

峨边沙坪劳改农场位于成都西南300公里，地处小凉山。这里一年四季气候恶劣，阴风怒号，霜剑冰刀，野兽横行。它前有波涛汹涌的大渡河，后有800 里莽莽的原始森林，是一座天造地设的监狱。关押在这里的人纵有双翅也逃不出这险恶的鬼门关。150多年前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率军西征至此，也未逾越此天险闹过全军覆没，拆戟沉沙，留下累累白骨。

这里原是荒无人烟，屙屎都不生蛆的地方。1949年4月国共“分江而治”的谈判破裂，共军横渡长江立即挥师南下，国军势如破竹节节败退。蒋介石先生本欲死守“北有秦岭之险，东有长江之阻，西与南皆为蛮荒之地”的巴蜀，可是在毛泽东强大的“文攻武卫” 打击下，守土将领刘文辉、潘文华、田颂尧、邓锡候等不战而降，使四川获得了“和平解放”的美称。共产党接手后并不按照“和平协议”办事，仍把放下枪的敌人斩尽杀绝，关的关，毙的毙，这叫“矫枉必须过正” ，不彻底摧毁国民党残存势力红色政权焉能千万代！在这之后，又先后开展了各种政治运动，首先是大张旗鼓的镇压反革命。凡属国民党的军（排、连长以上）、警（分局长以上）、宪（宪兵以上）、特（国和党调查统计局与军统组织人员）、政（县长以上）以及国民党与三青团的骨干（区分部书记和支队长以上>和乡（镇）长、保长、保队附、帮会头目等，均属“杀、关、管、斗”的打击对象。

按照毛主席的指令：农村要杀的反革命是千分之一，城市是千分之零点五，四川有7000多万人口，应杀35万人，而判刑关押的人不少于150万之众。这些人关押在哪里？除监狱外，各地（市）县建立了不少劳改队和劳改农场。中共堂堂正正向世人宣布说：我们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无私无畏，以天为已任，发扬革命主义人道精神，要通过劳动改造把旧社会留下来的那些肩不能抬，手不能挑的寄生虫和剥削者改变为自食其力的新人。因此，那时的大小监狱与劳改队关押的多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根本没有国家干部和普通老百姓,更没有共产党员与共青团员。为此，那些被关押的犯人特别老实，深深觉得自已有罪有恶，应向人民低头认罪。叫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敢有半点反抗。一个两三百人的劳改队只需两三个干警看管就行。

这百万之众的劳改大军不仅参加成渝、宝成铁路，川藏、青藏公路的修建，还到边远的马尔康砍伐森林，为不少政府机关、学校、医院修建了办公大楼，就连时为西南局庄严巍峨的大礼堂锦江大楼也是劳改犯人打造的。其实劳改犯人是最廉价的劳动力，最好驱使的奴役的奴隶。如果人员不够使用，当权者再来次政治运动，又有总人口5%的人作为补充资源。所以毛主席要不断搞“阶级斗争”，不断搞政治运动，它的效应既可驯化臣民又可威慑“敌人”，所以“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不然 “伟大的共产主义”建设事业，何以积累庞大的财富？

1957 年的反右斗争，四川省在毛亲信李井泉的领导下，共揪出右派64,724人（見《当代四川省简史》，实际全省不少余12万右派，仅“草木篇”文坛一案就有万人入围。全省抓了十万之众的右派，其中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的人至少有六七万人之多。怎么解决这些“阶级敌人”的吃饭穿衣问题？重修监狱吧？耗时，耗工，且时间不允许；放在城里工厂吧？难以管理。最好的办法是不花钱又省事省力，那就是扩充原有的劳改农场。据后来得知的消息，在1957年8月末四川省公安厅召开的一次议事日程会议，省劳改局一位主事的头头说：“ 这还不好解决，四川有的是荒山荒地，办它几个像雷马坪一样的农场，别说四、五万，就是几十万人也能安置得下来。”

会议后不几天，省劳改局立即派出局办秘书李志昂、赵功两位干员，去到四川偏远地区的雷波、马边、屏山、峨边等县进行实地勘察，最后选定了这个不足五百多名犯人生养的峨边沙坪劳改农场。这里地广人稀到处是荒山野坡，前有天堑大渡河，后有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风雪迷漫，道路崎岖，与世隔绝，不通魏晋，且四周住户多是彝胞，风俗各异情感难容。自1957年10月起，源源不断的右派大军在枪杆子的押解下，送来这里“脱胎换骨，改造思想”。他们中不泛有教授.教师、作家、画家、诗人、记者、工程师、律师、技术员、干部、军官，均是民族精英国家栋梁，为着一个原因“整风反右”走到一起来了。想不到半年后那两位勘察定点广的李、赵先生，也 “殊途同归”来到了这里，与众多流放囚徒一样共同享受这大自然的“美景”。应了中国民间一句俗话：“木匠作枷，自作自受。”

二、艰难的登高望远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吃罢金包银的早饭收拾好行李，集合站队核实清点人数，在人数确定无误后，再由成都收容所押解人员正式把我们交给沙坪农场的接收方，就像非洲黑奴一样卖给了美洲的农场主，开始了人生的悲惨历程。农场干警接过人员名单，再逐个核实“猪仔”数目，确定无误后依照不同的情况分配到所去的各个中队。凡判了管制的去太阳坪中队，没有判管制的大约有八十多人到白夹竹中队。

白夹林中队的接收大员也就是我们的中队长，一个年近三十岁的瘦长高个儿，脸上有几颗白麻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背一顶草帽，手里拿着一条棍子。他接过猪仔后逐个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发布训令：“你们去的地方是峨边沙坪农场白夹林中队，我姓张，今后就叫我张队长。农场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也是你们改造思想的场所，不是享福的地方。你们要用劳动的汗水认真改造自己，将功赎罪，争取早一天回到人民行列。”他言毕，用手里竹棍回头指了指远处的山峰，“白夹林中队就在那个山坡后面，不远，六七里，一袋烟工夫就走到了。现在各人拿好自已东西跟我走。”

张队长说话到也客客气气，态度也不怎样凶暴，看得出是个老管犯人的队长。他提着竹棍轻飘瓢地在走在队伍前面，我们一行人扛着、挑着、背着行李紧紧跟在他身后，几个押送的解放军横担着枪走在最后。山道陡削，乱草丛生的小路满是坑坑洼洼，走起来很吃力，爬起来更费劲。开初我们还能跟得上，渐次地距离越拉越远，再一会儿拉得更远了，他只好坐在山头上摇着竹棍等候。我们中走得快的已到了他身边，走得慢的相距半里之遥，稀稀拉拉前前后后，早己溃不成军。四川保险公司姓吕的右派，箱子里装了好多的书，加之是北方人不习惯走山路，爬起来更吃力。他一路走一路抹汗一路嘀咕：“谁叫你要去鸣放，谁叫你要去乱说，现在知道了吗，锅是铁打的，人是肉长的，累不累？苦不苦？还乱说不乱说？”成都市邮电局一个姓卢的跟在他后面，一边听一边笑，向我说：“晓枫，这就是生活，有趣不？记下来，二天写在小说里。”我道：“我就一边来改造，一边来体验生活，当然要写成小说。”

山道越爬越陡，路越走越直，好些地方根本没有路，别说有行李，就是打着甩手走也吃力。先初还有人唱歌说笑话，现在只听呼哧呼哧的风箱声，一身汗水，一脸愁，一个个牙巴紧得紧紧的。大家一件一件地脱衣服、脱裤子，最后脱成尖身身，只穿条火窑裤，白白的肌肉斗尖生艳。一位教语文的老师，把屈原的《离骚》改了词儿唱道：“路漫漫兮峰无边，坡直直兮山不尽。山不尽兮峰无边，何时才能把家还？……”邮电局的卢接口道：“日暖兮风不寒，草黄黄兮树不绿，脱光衣服兮爬呀爬，快休息兮腿无力。”右派真是好样的，一个个能说会道出口成章，真是人才啊！

“队长，到底还有多远？我实在走不得了，就在这里睡一觉吧？”有几个体力差一点的，好不容易来到张队身旁提出要求，张队长默默笑着不答，问急了总是用手中竹棍往远处一指道：“不远了，翻过那个坡就是。”


我是干过劳动的，不感到怎样累，却心事重重想着女儿周岁生日。记得三个月前曾经和妻商量，计划她生日那天先去大光明照相馆给照张相，再后去春熙路耀华食品厂买个大蛋糕，然后去人民公园假山上的亭子里围集，一家大小四口边吃蛋糕边喝饮料，屈指一算洽洽今天就是女儿的一岁生日，可我此时此刻却在不停的爬山爬山。她知道吗？会怨我吗？他一定会问：“妈妈，爸爸怎么不和我们过生日哩？”妻该怎么回答？也许会说“爸爸有事，出远门去了”或说“在报社忙写稿还没回来。” 是哦，我不在家这个生日还过不过哩？不，应该过！这是人生第一个生日呀！我想着有点心酸，忍不住低低说：琦儿，原谅爸爸，我对不起你，第二个生日一定和你在一起！想到这些心里就沉甸甸重沉沉，脚下越来越没有劲儿，我借歇气时光放下行李选个高处回头向成都方向望去，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云层还是云层，穿过高山还是高山，成都在哪里？哪里是成都？云层啊，请不要遮住我的视线；尚高山啊，请不要挡住我的眼晴，让我看看乖乖的女儿，让我瞧一瞧睡梦中熟睡的妻子，还有那不是亲生胜是亲生的继母……！“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人生最是伤离别，此时此刻痛肝肠。请原谅我亲人，请宽恕我孩子，白云呀，快捎去我的问候；阳光呀，快托去我的爱抚！让爸爸亲吻你，拥抱你，把无言的爱留在深深的心底。

走呀走呀，爬呀爬呀，流不尽的汗，喘不完的气，坐下一歇，冷却的汗水立即凉透心窝难受极了；再往前走吧，双脚拖也拖不动像灌了铅一样，恨不马上躺在地上睡个大觉。好不容易才爬到张队长用竹棍指的那个山坡，可一问，他说还在那个山坡后的那个山坡。我的天，那个山坡？一个坡更陡路更险的山坡，陡得来路埃着鼻孔，险得来崖悬在云中。这时，有人开始扔东西了，书藉、衣服、被盖、脸盆，丢了一大片。张队长急忙站起来制止，痛心地大声说：“不要丢不要丢，山上冷风又寒，克服克服一下，累了多休息会儿再走。”谁听啊，保险公司的吕将箱子中的书的去一半，纸屑书页白花花一片在风里飘去飘来，近似奠祭亡灵的纸钱。

队长好心谁人不知，可是扛不动，挑不走，有什么办法？队伍中有人开玩笑说：“谁要把我行李扛上去，付50元工资。”另一个说“付一百”谁能扛？自已的还犯愁呢！所幸我不是富家子弟，还能咬牙坚持。从山下到山上，不足4公里的山路，我们足足爬了四个多小时，才到归宿地白夹林中队。一看，我的妈，曾有过喜悦的心情化成一团凉水，大家异口同声叫出：“这就是农场？这就是白夾林中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