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四十六）来得太早的饥饿

憨妇888

文章作者：铁流
这是一部自传体的纪实性作品，通过作者一生命运的升降沉浮丶贫富荣衰，展示了共和国一幅凝重的历史画卷，而这些与个人命运息息相关的故事，又莫不和时代的变迁连在一起。此书分五部：第一部《天翻地覆》；第二部《风波万里》；第三部《黑牢岁月》；第四部《冰山崩溃》；第五部《搏击商海》。全书共一百万字，以纪人纪事为主。书中人物均为真名，没有作任何回避，力求事件与细节的真实，同时也不回避自已人性上丑与恶的东西。本着对历史负责，让历史再现。

第一部《天翻地覆》


第十六章 劳教的冻馁之乡“沙坪农场”

沙坪，峨边沙坪！成千上万的右派在这里“脱胎换骨”，走所谓“改恶从善”的道路。但是，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饥饿。共产党说“重新做人”要过好三个关口，第一个关“生活关”；第二个关“劳动关”；第三个关“思想关”。可是好些右派同学第一个关就没过出来，别说第二关第三关了。

四、来得太早的饥饿

记得1956年我读过印度作家钱拉·菲德甫写的1942年孟加拉大荒的小说《饥饿》。结尾时有这么一段震憾心灵的话：饥饿，可怕的饥饿。1942年孟加拉的大饥饿，不仅夺去几万条孟加拉人的生命，还改变了孟加拉人固有的传统与性格，母亲不再爱儿子，子女不再孝敬父母。饥饿，可怕的饥饿，它把孟加拉人变成了没有良知的野兽……

当时，我以为作家夸大其辞，故弄玄虚，现在面临饥饿才深深明白它的真实所在。全国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是指的1959年至1961年，而我们所面临的饥饿却早此一年的1958年。多少年来我都在思考，到底为什么党不给我们饱饭吃，要用饥饿来拆腾我们，是没有粮食，还是既定政策？最后的答案是：毛天生的性格就是仇恨有头脑有思想的知识分子，仇恨有才华而又敢于说真话的右派，容不得任何人对他的政策有歧义和说三道四，如有，非得想尽一切办法来杀灭你。怎样来杀灭？推上刑场抛尸旷野太扎眼，最好的办法是杀人不见血归罪于病魔或自然界的新陈代谢，就是饥锇！这是一种非常巧妙的看不见血的杀人，故不愧为一代“伟人”。

沙坪农场的饥饿来得太突然。一天，事务长赵边花突然向我们宣布说：“粮食吃超了标准，从明天起要按国家定量执行。”其实这之前的“超标”也不过是维持生命的半饱，现在按“定量”吃又是吃多少呢？大家没有闹明白，到了第二天早晨一看，才发现摆在坝子里的四个盛包谷糊糊的大黄桶全变成了包谷汤汤。它清澈见底，映树照日，盛在碗里上可见“四海翻腾云水怒”，下可观“五洲震荡风雷激”，倒在石板上狗也追不上，真是名符其实的“快餐”。没有经过饥饿的人也许不知道饥饿的可怕，更不会知道饥饿的滋味。原在机关，每月定量22 斤，天天有余剩，月月有积存。据说现在每人每斤定量是二十四斤，因体力劳动多原来两斤。可是就是不够吃，每天饿得慌，甚而到头晕眼花地步。原因没有付食品，更没油和肉，就早那点吊命粮。每顿纵然肚皮胀成皮鼓，饭菜装到喉管，心里还是饿，还是想吃东西，原来肠子上没点油啊！

在高压的专政面前，大家只能乖乖地抱着肚皮饿，不敢吭一声，可也有勇士。不几天，有个不怕死敢说真话的陈某，原是重庆空压厂的一个技术工人，因对工资不满，常去纠缠厂长书记，“反右”中打成“反社会主义分子”，开除公职送来劳教。现过上这种非人生活更为不满，由不得叫喊出：“这哪是改造人，是活活折腾人，喝这样的水水汤汤怎么去干活？”当场埃了事务长一耳光，晚上全中队立即召开批判斗争大会，说他诬蔑攻击国家粮食政策，继续向党和社会主义进攻，是严重的重新犯罪行为。

在斗争会上发言最积极的是曾大组长和潘天翼同学。曾大组长在发言中煞有介事地说：“我认为陈同学对党和毛主席是恩将仇报，本来我们对社会主义犯下了严重罪行，人民政府本着宽大为怀，没有判处徒刑送去劳改，只给以最高的行政处分劳动教养，可是他不好好改造思想，反而继续与人民为敌，叫嚣吃不饱。你到底要吃多少？粮食定量供应是国家政策，决不因为你个人肚子大就取消这个政策，何况我们已经多了城市居民两斤，两斤，多少颗来啊！我认为一个人的思想改造好坏，就表现在对党和国家的具体政策上。我们希望陈同学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不要一错再错地錯下去了。”

潘天翼不愧是知识分子，批判发言比曾大组长有水平。他说：“从表面上看是粮食问题，从深处追索是他反党反人民思想的继续，我们一定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本质是什么？与他犯错误的根源一样：就是仇恨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制度！”

我一边听一边想，就是吃不饱嘛，为什么大家睁着眼晴说瞎话。于是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右派是因为说了真话才当右派，要不当右派就只能说假话。现在大家争着说假话，表示不再希望当右派。当我明白这个道理后，便跟着叫跟着吼，奇怪，一点也不感到愧心，几次举手要求发言，只是发言的人太多没轮上我。我想那些发言者的心情一定与我一样，表示自已紧紧与党和政府站在一条战线上，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或是表明自已是接受改造的，对这些不接受改造的分子予以遣责。现实改变了黑白、是非、真假，难道你敢不改变吗？除非去死差不多。散会后李必登向我使个鬼眼，心里大不服气。在没人处我才低声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好在那时的批判斗争会还讲点文明礼貌，不轻易动手打人捆人，陈也就没吃什么大亏，只要认个错便草草收兵。为什么还“文明”呢？原因是大多刚离开机关，人性还未泯灭，未构成困兽犹斗的恶劣环，对打捆人不习惯。

大家发言结束后，张中队长作总结，他一改平时笑脸，表情极为严肃地说：“我再一次告䜣大家，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峨边沙坪劳改农场。你们是什么人？犯了错误的劳教分子。来这里干什么？接受专政，改造思想。改造思想第一关，就是生活关。政府给什么吃什么，给多少吃多少，谁不满意或敢于闹事，我们决不心慈手软，对于那些胆敢公开跳出来的人，我们将严惩不贷！”说到这里，他目扫全场，威严地问一句：“大家听见没有？”

二百多号人众口一词：“听见了！”

吓得山打颤，地发抖。看来在原则问题上，他们是一致的，个个都是追命鬼，不然何以成为无产阶级专政的狱卒？良心与人性于他们是无用的词藻。善良的人是不能在这里工作的，只有恶狗才能当此重任。

批判了批判，斗争了斗争。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每天到开饭（应该叫“开水”）时间，盛满苞谷汤汤的四个大木黄桶，在坝子里一字儿排开，四个大组每组一黄桶，为怕装不下这些包包汤汤，同学们全更换了新式设备，饭碗改成洗臉盆，惟恐外滴一点，那是命那是血啊！

大家排成长龙，依次走到掌勺的大组长面前像乞丐似的举起脸盆，接上一瓢便仓惶离去。但你若要接第二瓢，必须清空盆里的残汤剩水，否则白瞪眼。生命有惊人的适应能力，大家很快训练出一种特殊的吃饭（应叫喝饭）技巧，一不用筷，二不怕烫，三是边走边吹。由此一来，饭场变成战场，四处一遍“呼哧呼哧”吹气声，喝饭声，应了 “伟人”千古绝唱：“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当大组長手上鉄勺再舀不上苞谷汤汤时，人们蜂涌而上围着黄桶争抢，有的用手抠，有的用勺刮，有的用指头醮，有的用舌根舔，你挤我，我推你，不停地往嘴里送，再没半分斯文。只见：帽子与围脖齐飞，嘴唇共包谷一色，胸襟上汤汤一遍，两只眼不停搜索残疾。谁还有尊严？谁有斯文？餐毕省了洗碗工序，那灵巧的舌头比擦布好用，莫说不会溜掉一颗粮食，就连尘灰般的星点粮沫也逃不过搜查席卷。此时，我们才真正懂得了斯大林说过的一句话：“粮食是宝中之宝。”

吃这样几大盆包谷汤汤，却要完成７５平方米的开荒任务。７５平方米是多大一遍，能摆下五辆大货车。挖不上几锄头就是一把尿，几把尿一冲肚皮就空空了。热能付出远远大于热能收入，填饱肚皮成了每天大家首要问题。先初还和李必登談文学创作，把劳动感受写成诗篇，不出半月实在扛不住了，不得不提起笔向妻写信求援，但得到的却是严历的批评。她在回信中冷冷地说：“能克服就尽量克服吧，不是我不给你寄东西，是你资产阶级思想还在作祟。改造当然艰苦，不艰苦何言改造？我相信别人能过得去，你就能过得去，我不能支持你享乐腐化的思想……”

她怎么变了，感情冷得像冰凌，这封信无疑是雪上加霜，气得我不再写信。李必登知道后劝我说：“晓枫，不要和你爱人睹气，她肯定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就像我们先初不知道劳教一样，待她知道了会给你寄东西的。”我默然，第一次终断了和妻子的通讯关系。

在这困难的日子里，所幸他的女朋友不断给他寄吃的东西，出于友谊，每次他总给我一点点。虽然是一点点，却让人终身难忘，后来他调到乐山新建的五渡农场，自此再未见面，不知他现在是活着还是死去，但愿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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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妇8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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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胖168

引用第2楼憨妇888于2011-08-10 23:59发表的 回 1楼(游客) 的帖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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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楼主转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