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胖：烙饼记

胖胖168

同Black 结婚之后，最令我兴奋异常的发现，是婆婆做的面食。不论是水饺还是包子，她都信手拈来，色香味好得没有哪家餐馆能比，更令我称奇的，则是她烙的馅饼，薄薄的一张大圆饼里，夹着茴香、炒鸡蛋、和虾皮，香而不腻，饼皮薄而柔软，吃起来既筋道又爽口。想想自己活到二十六岁，才第一次知道天底下还有这么好吃的馅饼，感觉跟登天了一样。

从小在陕西长大，我吃过陕西的石头饼，硬硬的，干而香甜，也吃过父亲心血来潮，糊弄出来的发面饼，厚厚的，有一股酸味，尝过之后，我就是饥肠辘辘，也不会再咬第二口。上大学之后，我回山东老家过暑假，第一次吃到姑姑烙的发面饼，才知道山东大饼是多么的好吃，也才知道有一个能经常做饭的母亲，是一件多么令人胃口舒坦的事情。

母亲很少下厨房，她受不了油烟，偶尔下下厨，做出来的饭菜总是让我刮目相看。印象最深的一顿饭，是她做的打卤面。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在大操场做完早操，听校长讲话的时候，忽然在队列里晕倒。她带我去医院检查，什么问题也查不出来，医生盯着母亲，说早饭非常重要，一定要给孩子吃早饭。父亲每天做早饭，基本上是馒头夹菜，当时是粮票布票油票流行的年代，早饭能吃到炒鸡蛋，几乎是不可能的奢望。

第二天早上，她起了个大早，给全家做了手擀面，面皮擀得薄薄的，面条切得细细的，并用西红柿和鸡蛋打卤，面条直接下到卤里，吃完了感觉肚子里暖暖的，非常满足。她做的另一顿饭，是请太爷一家来家里吃水饺，太爷是父亲的山东老乡，在一个村里长大，只是辈份却比父亲高了两辈，按照家乡的习惯，我们得叫他太爷。当时太爷的母亲来探亲，所以这顿饺子她不允许我和哥哥帮忙，连擀饺子皮都不让，而是把我们打发到楼下疯玩，玩完之后同太爷一家一起吃水饺。我发现每一个水饺都精雕玉琢，饺子汤里找不到一粒散落的韭菜馅，说明她下的功夫有多深。

对比之下，我发现婆婆是真正的能人，里外一把手。她在国家部机关工作，主管生产，外号“一支笔”，在没有计算机的年代，全靠手中的一支笔来下计划。她思路清晰敏捷，同时又顾全大局，下生产计划的时候，尽量考虑到全国各地的情况，不让任何一个工厂落单。繁忙的工作之外，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天忙得团团转，在她的呵护下，Black和他的妹妹，几乎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每天躲在屋子里“学习”，看见家务活，两眼朝天，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也无法忍受。我接管Black之后，立志改变这种现状，主要原因是我没有婆婆的本事，做不到家务活全揽。

看了婆婆制作馅饼的过程，我立即明白和面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婆婆和出来的面，稀稀软软的，根本不能用手直接触碰，而是要在面板上扑上干面，把省好的稀面用筷子扒拉到面板上，从底部就着干面，把面团堆成一个长条，用刀切成一块一快小面团，擀成皮后，用包饺子的方法把馅包进去，然后再把这个大饺子团成一个团，擀成薄薄的一张饼，放在锅里来回翻个后，即可出锅。

她手把手教我怎样把馅用最快的速度包进面皮里，我发现她的手大而厚，两手一翻，手中的饼皮和着馅，就变成了一个大饺子，她从底部往上把面皮捏拢，放到干面上，再把这个大饺子团成一个团，依次摆好后，等锅里的饼快出锅的时候，再把下一个面团擀成饼进锅。我的手指细长，按照我哥哥的说法，一看就是不干活的手，想想我从小学开始，就已经帮助父母生火做饭了，我就告诫他人不可貌相，更不能貌手。等我把软软的面皮放在左手上，准备像婆婆一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时候，才发现哥哥的话好像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我主意已定，决心把烙饼的手艺学到手。

我和Ｂｌａｃｋ的新家，在健祥桥，离亚运村有一站地的路，婆婆的家在军事博物馆附近，出了家门不远就是西长安街，做公共汽车和地铁回婆婆家，要倒腾一阵子，所以我们很少回家，每次回去，感觉都像过年了一样，吃的不是包子饺子，就是馅饼排骨。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蒸馒头，包饺子，认为自己有一定的基础烙馅饼，就买了白面在家里张罗起来。

我和的面大概太稀，要用很多干面才能把饼擀开，烙出来的饼，饼皮发干，颇有嚼头，吃了之后保证腮帮子的肌肉劲长。Ｂｌａｃｋ埋着脑袋填饱肚子后，拎起包去办公室加班。第二天，我们坐在饭桌旁吃剩下的馅饼，他意味深长地说，这饼，不错，可是我妈烙的饼，吃到肚子里，很服贴，你烙出来的饼，吃完后，怎么就变成了个死疙瘩，掉进胃里，半天也消化不了？他手持馅饼，满心狐疑，仔细研究后，脸上忽然酸酸地闪过一丝苦笑，继而浑身发抖地笑起来。我看他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深切地体会到，娶个够格的媳妇，酸甜苦辣，看来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后来又试过烙了两次饼，没见自己有什么长进，倒是抖胆从阳台的窗户上，给住在另一个楼口的班长一家递过两张馅饼，同时没忘敲开了对门邻居的大门，给单位的工会主席也送了两张馅饼。工会主席的夫人常年在外，带着中国国家射击队训练，根本不回家，他们的婚姻应该说是名存实亡。之后，我烙饼的兴趣大减，睡觉的念头超过了一切，每天抓紧一切在家的时间昏睡百年，Ｂｌａｃｋ不得已开始操持家务，每天给我炒土豆丝，粗条的，细条的，酸的，辣的，面的，脆的，最后吃得我火冒三丈，他打电话时告诉我的高中同学大鹏子的夫人，说他炒土豆丝有功，差点儿被我扫地出门。

有了初尝烙饼的经历后，再吃婆婆烙的馅饼，我才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烙出这样的饼，既然有这样的口福，我就好好享用吧。饼足饭饱之后，我自然免不了要刨根问底，这烙饼的人，我的婆婆，到底有什么样的故事？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对上一辈人的生活经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会化大量的时间，同父母聊他们的过去，寒暑假时，我们三人经常彻夜常谈。父母向我描述的生活经历，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仿佛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伴随我走过人生中最黑暗的旅程。

婆婆出生在天津农村，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七个兄弟姐妹，四男四女，家里穷得丁当响。婆婆的父亲，Ｂｌａｃｋ的姥爷在当地非常有名，持双枪打游击抗日。解放前干部南下，他被派往南方的一个县当县长，算是七品芝麻官，但是姥姥中了邪，说什么也不肯走。姥姥的父母无子，只有三个闺女，姥姥说她去南方后，父母就没人管了，她不能撂下双亲。姥爷最后只好不服从分配，结果是一撸到底，变成一介农民，靠微薄的政府补贴和农田里的收成，养活一大家子人。后来的大动荡中，有三反、五反、四清、文化大革命，姥爷因为农民的身份，躲过劫难，保全了一家人的生命安全，不能不说是天命使然。

婆婆从小就帮着姥姥操持家务，把三个弟弟背大，弟弟们进了小学，她还在家里帮姥姥干活儿，弟弟放学回家后，她自学弟弟的书本，好赖算是识了字，但是她对她自身的处境日益感到危机，就在十来岁的时候，在家里大闹了一场，姥爷如果不让她读书的话，她就准备跳进门外的大水缸里，了却此生。姥爷没辙，只好动用了他的关系，把婆婆的农村户口转到北京。当时中国的户籍制度非常严格，农村户口转城市户口，尤其是转到北京，又不属于随父母上调，难于上青天，但是姥爷在极短的时间内，办成了此事。他把大女儿送到北京的一所小学读六年级，算是初中的预科班，婆婆读了半个学期后，考到北京女子第十三中学的初中部，开始她正式的求学生涯。

婆婆去北京的时候，还得到一名政治局委员的一封信，姥爷曾救过这名政治局委员的命，在日寇到处寻找，要砍下他的头颅报功的岁月中，姥爷把他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洞里，并冒着生命危险每天给他送饭。他后来在中央任职，他的信，可以帮助婆婆解决在北京可能遇到的难题。

女十三中原来是一所女子中学，前身是教会学校，解放后男女合校，有很多华侨的子女在此读书。住校生有华侨和特困生，可谓贫富悬殊。当时的甲等助学金是每个月８．５元，伙食费是８元，婆婆只拿到乙等助学金，每个月８元，交了伙食费后，她就身无分文了。十三中的伙食非常好，在北京市中学的伙食评比中，几乎每次都名列前茅。学生入伙后，不仅能吃饱还能吃好，很大程度上要感谢华侨的贡献。华侨多半富裕，很多人入了伙，但是并不在学校吃，无形中提高了伙食的含金量。

一开始，婆婆的功课不是很好，主要是基础太差，她在家乡自学出来的功课，充其量只有小学三年的程度，同当时要求的六年小学制的教育程度相差悬殊，不过她吃苦耐劳，住校时没有家务事的拖累，一路猛追，到初三的时候，成绩已经非常好了，并被评为全北京市的三好学生，可以保送就读女十三中的高中部，然而生活的重压，迫使她不得不放弃继续求学的念头。

在女十三中就读的三年中，婆婆可以说是穷困潦倒，自己纳鞋底子做布鞋，才不至于要光着脚上学，一年四季只有一套衣服，每周换洗一次，换洗的时候，就借同学的衣服过渡一下。在她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她找了那名政治局委员，向他要了10元人民币，并花2元钱买了一双低帮白力士胶鞋，4.5元买了一双球鞋，同时做了一件短袖小褂，剩下的2元钱，帮助她读过了最为困顿的岁月。她告诉我说，找人要钱的滋味非常不好，所以她只要过这一次钱。我说10元钱和一条命，这样的比例有点儿让人心寒，但是她说当时的中央干部，虽说月工资在200元左右，但都是拖家带口的，又是保姆又是司机的，很可能老家还有离婚的结发妻子和儿女，生活并不宽裕。

同婆婆要好的丁阿姨，家住北京，父亲是一名司机，她有六七个兄弟姐妹，由于家庭条件太差，她也拿到了每个月8元的助学金，但是她不入伙，而是把钱上交给父母贴补家用，而她则每天拿一个窝窝头上学读书。中午吃饭的时候，婆婆等她们饭桌上的饭菜分配好后，端着她的饭碗跑出饭堂，把碗里的一半菜分给丁阿姨就着窝窝头吃。丁阿姨初中毕业后，去了七机部的一个工厂工作，她们失散多年后，在军博附近的一个肉铺外重逢，两人又拾起了多年以前的同学情。丁阿姨和她的先生关系不好，打打闹闹了一辈子，却始终没能离婚。她看见婆婆用的一个别针后，就说把别针给我，这样我早上起来抹黑穿衣服的时候，才能摸出来穿的毛衣是否穿反。她先生不准她开灯穿衣服，好像有点儿节约过了头。

婆婆班上富裕家庭的孩子也不少，她的一位男同学也住校，是高干子弟，衣食无忧，但是他的父亲进京当了大官后，就同留守农村的结发妻子，他的母亲离了婚，当时流行的说法是，土包子进城，休妻换室。他因此郁郁寡欢，一生不搭理父亲，即使是父亲的后事，也是他的夫人，婆婆的同班同学，同样来自高干家庭的李阿姨料理的。婆婆曾是李阿姨的入团介绍人。

当时女十三中的韩老师听说母亲要放弃学业，进工厂当工人，说什么也不干，她苦苦劝导婆婆，说她这么优秀，一定要上高中读大学。她知道婆婆家庭生活困难，就说婆婆的学费，她包了。婆婆说，你出的起我的学费，可是你管得了我一家老小的嘴巴吗？最后两人抱头痛哭，惜惜泪别。婆婆的同班同学王阿姨，把后妈同她父亲结婚后，送给她的一件麻纱褂子，一双新鞋送给了婆婆，婆婆才得以有了一身行头，走进工作岗位。这位王阿姨的生母是一位日本女子，生有一儿一女，全都长得异常俊秀，她的母亲后来因病去世，她的父亲写一笔好字，当时在北京有名的誊写社工作。王阿姨读完大学后，分到南京工作，婆婆出差的时候，总会去看她，她来北京的时候，也一定会来婆婆家住。王阿姨后来得了癌症去世，婆婆悲痛欲绝，往事如烟，那些救人于危难之中的同学情谊，曾伴随她们俩，走过五十几年的人生历程。

婆婆工作的时候，是1958年，随后是轰轰烈烈的大跃进之后，路有饿死骨的三年自然灾害。婆婆从学徒工作起，月工资16元，每个月给家里寄2元钱。姥爷说，那时亏得有这2元钱，不然的话，她的弟弟妹妹肯定有几个早就饿死了。由于工作努力负责，婆婆很快被调往国家部机关，她后来把三妹，Black的三姨，弄到了唐山，她算是姥爷家中，第二个凭关系跳出农村的土凤凰。在唐山大地震中，三姨刚好下夜班回家，路过一家幼儿园，冲进去两手一撸，救出好几个婴儿。姥爷的乡里乡亲总是说，姥爷家积德，所以三姨才大难不死。

我原来一直以为婆婆烙饼的手艺，是在天津农村磨练出来的，她说那个年代连窝窝头都吃不上，还想吃馅饼？简直是痴心妄想。馅饼的手艺是姥姥在北京帮忙照看Black的时候，教她的，她一烙几十年，闭着眼睛都能用筷子感觉到和的面是否太硬太软。

2007年婆婆来美国探亲，帮我们照看老二，我度过了来美国之后最为幸福愉快的时光，也终于有机会好好学习一下烙饼的手艺。在北京的时候，我只是走马观灯一样地知道烙饼的过程，同婆婆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后，对烙饼的一些细节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婆婆临走之前，又烙了一次馅饼，我拿了两张带给班上的玲，玲的先生是山东人，他们品尝了之后，玲问我是怎么做的，我说太复杂了，三言两语根本解释不清楚，等我练会了，再手把手教你吧。

2008年我回国探亲，婆婆知道我爱吃馅饼，就经常烙饼吃。也许是年过四十的原因，我忽然开了窍，烙出来的饼可以以假乱真了。回到美国后，我小试了一把，同时没忘给罗七段家送几张烙饼，送完后，我打电话告诉罗七段的领导，说别忘了要把每张饼切成四分，一片一片地吃，同时饼是给你烙的，罗七段这次没份，下次再说吧。她在电话的另一头大乐，说你的饼早就下肚了，很好吃，你不让罗七段吃，难道让他看着我吃，干咽口水吗？我说，唉，你是孕妇，我挺着大肚子，好不容易烙一次饼，只想让你一人独享，却没成想你在家里搞共产主义，我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时光荏苒，烙饼里面看人情冷暖，我才知这生活里的事，波波折折，每个人过的，却不外乎一个心气。喜怒哀乐，境由心生。愿我在烙饼里成长，可以像婆婆一样，看淡坎坷得失，快乐过好每一天。
(2012年6月10日）

很有趣的文章，谢谢分享！看的我很馋。

老郭

文章好！字体好！ 楷体？

caohong

好文章朴实感人～··看来有希望吃到胖胖的烙饼啦～··

霜雕红叶

胖胖的文风已独成一体了。“每天躲在屋子里“学习”，看见家务活，两眼朝天----” 太形象了。是阿，烙饼里的学问大了去了。我总觉得，我们的祖辈比父辈苦，而我们的父辈则比我们苦，所以我很知足。

weiqi

做东西，有的人有天赋，有的人半路突然开窍，有的人根本一辈子不开窍。

BlueSky

一篇《烙饼记》，却尽含百味人生。对真实人物的勾画非常生动。胖胖的笔力越来越好。

我什么时候才能吃到胖胖的烙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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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ng 胖胖

Pang Pang is becoming one of the best writers in Atlanta. I like your style and stories truly.
I'm typing on a phone, that's why it's in Engli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