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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10:揭开盲区---真详细,虽也有数据错误,但基本是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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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20 21:51: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3-13】


  蒋元连长这天晚上是作为便衣队的身份,参加侦察的。
  这天晚上,在渡河前,团长刘放吾召开军官会议,他将全部军官分成了三组,身穿便衣,沿着河岸寻找可以渡河的地点。全体军官饥肠辘辘地出发了,而所有的战士,都潜伏在树林里。
  谁都知道,在这种强兵压境,敌情不明,弹尽粮绝的情况下,一旦与日军遭遇,就是死亡。要死,就让军官先死。
  便衣队来到了一个叫做南先庆的地方,这里水流缓慢,地势平坦,适合渡江。
  刘放吾命令第八连埋伏在南先庆的南面,第九连埋伏在南先庆的北面,密切注意河边的动向,如果日军来犯,就是用石头砸,也要砸退日军。
  其余人马乘上竹筏,飞速渡河。


  李文才和营长杨振汉坐上了第一张竹筏,他们爬在竹筏上,耳听得江水从身下哗哗流过,江水带动着竹筏,漂向下游,他们以手做桨,拼命地划向对岸。
  不到一百米的江面,他们划了将近两个小时。
  登岸后,他们立即建立桥头堡,严密注视着四周,看是否有日军。还好,一切都顺利。
  一直到后半夜,全团人马才渡过了清德温江。
  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营长赵玉戡,还有30名战士。因为水流湍急,他们的竹筏被冲走了。一起被冲走的,还有几挺轻重机枪。
  刘放吾难过了很久。大家从国内一路走过来,经历了这么多磨难,都是生死弟兄,可惜这30多名弟兄,没有死在厮杀的战场,而是死在了清德温江。


  黎明时分,清德温江对岸出现了大批日军,他们在向北追赶未果后,连夜南返,终于发现了113团的踪迹。天空中,也出现了日军的侦察飞机。而且,清德温江的西岸,还有一个日军大队急匆匆地赶来——这是以后才得知的。
  刘放吾命令全团立即开拔,向西疾走。西面就是印缅交界的大山,山大林深,易于进行游击战。
  此时,113团没有弹药,没有粮草,无法与追击的日军接战。尽管每个人都已疲惫不堪,但还是搀扶着,逃离这个危险地带。
  早晨9时,113团登上了印缅边境的第一座大山,回头望去,看到日军在山下焚烧房屋,浓烟滚滚,遮没了天空。
  缅甸人都是茅草房,一点就着。
  日本人点火烧房,历史悠久。早在明代戚继光抗倭的时候,那些日本人每到一地,就烧光房屋;抗战开始,来到中国,是这样;现在来到缅甸,还是这样。
  日本人刚刚来到缅甸的时候,给缅甸人进行洗脑教育,缅甸人屁颠屁颠地跟在日本人后面助纣为虐,等到日本人在缅甸赶走了中国人和英国人,立即露出了本来的凶残面目,对缅甸人实行三光政策。缅甸人终于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他们愤恨日本人,甚于愤恨殖民者英国人。英国人只是要钱,可是日本人是要命。所以,当第二次缅甸战争开始的时候,缅甸人踊跃给中国远征军提供帮助,送信带路,还把日本探子绑起来,送给中国远征军。日本人被中国远征军撵得满山乱跑的时候,缅甸人伏击日本人,把日本人的耳光割下来,送到新一军来领赏。
  所以,邪恶的洗脑,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进入山中,刘放吾让报务员与孙立人取得联系。
  可是,电台无法使用。
  没有了电台,就等于没有了眼睛。印缅交界莽莽苍苍的大山,与喜马拉雅山相连,如果迷路,就是走一年也走不出。
  李文才说,当时报务员急出了一头汗,鼓捣来鼓捣去。后来,把电台放在太阳下暴晒,居然能够使用了。
  这是电台第二次出故障。
  第一次出故障是在温早。天降大雨,道路泥泞,背着电台的人一跤摔进水坑里,电台也摔坏了。新38师师部联系不到113团,113团也联系不到师部,双方都心急如焚。白天,部队与敌激战,不停地赶路;夜晚,师部话务员彭启梓、齐声烈守候着师部电台,113团话务员罗好鸣、邱光第守护着团部电台,不断地呼叫,终于在一天午夜联系上了。于是,113团开始了向西转移。


  这一天是1942年6月1日,新38师113团暂时摆脱了日军的追击,跳出了日军的包围圈。新38师112团和114团走上了通往英帕尔的道路。
  英帕尔没有日军,只有被孙立人救过的英军,他们已经先期来到了那里。
  英帕尔是印度边境城市,印度是英国的殖民地。


  七天后,新38师113团来到了英帕尔,终于与112团和114团会师。
  这是中国远征军中最早成建制撤退到安全地带的部队。
  此时,新38师摆脱了危机,而远征军其他部队却陷入了重重危机。
  带给他们危机的,不是日军,而是比日军更严酷的缅北野人山。


  在英帕尔,孙立人问刘放吾:“齐学启副师长在哪里?”
  刘放吾不知道。
  在温早,孙立人派齐学启去卡萨增援113团,自己带着114团解救包围圈中的112团;在卡萨,刘放吾带着全团在后面阻击日军,而让齐学启带着重伤员先行撤离。
  然而,这些天过去了,他们都找不到齐学启。
  全师将士,都来到了安全地带,唯独找不到副师长齐学启。
  这位中国清华大学和美国西点军校的双料高材生,他在哪里?
3-14】




  行文至此,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新38师还有一部分士兵没有撤到印度。
  当初,新38师刚刚来到印度的时候,进驻腊戍和曼德勒,孙立人被任命为曼德勒卫戍司令。然后,前方告急,英军第一师被围,113团昼夜兼程,赶赴营救,随后,孙立人单枪匹马,赶去指挥,而112团也在赶去增援的路上。剩下的114团,两个营守卫曼德勒,一个营守卫腊戍。
  后来,战事越来越不利,虽有孙立人取得仁安羌大捷,但是无法扭转整个战局,守卫曼德勒的114团两个营找到新38师,而113团又被杜聿明调走,给第五军断后。
  现在,113团终于回来了。
  可是,守卫腊戍的那一个营,命运如何?他们在哪里?


  这一个营在远征军大溃败的时候,无法找到新38师,因为一个营的编制,是不会配置电台的,他们只能跟着大部队撤退。
  向哪里撤退?大部队向哪里撤退,他们就向哪里撤退。大部队要回国,他们也只能回国。谁都知道,在缅甸那种极为恶劣的,又语言不通的地区,所有远征军只能抱成团,这样才会有一线生机,如果落单,肯定会被日军和缅奸围剿。
  此刻,当新38师主力已经来到印度英帕尔安全地带的时候,114团第一营正和中国远征军主力部队,艰苦卓绝地走在缅北野人山中。


  杜聿明将八万远征军带入了死地。
  而他当初还想将新38军也带入死地。


  5月中旬,杜聿明在撤退途中,曾经派来蔡岳和熊瑛两名中校,带来他的手令,命孙立人的新38师火速北上,从密支那方向突围回国。在孙立人从缅甸撤退前,新38师已经从66军调为第五军指挥。杜聿明是远征军副总司令兼第五军军长。
  孙立人当时对战局的判断非常准确,他知道密支那已被日军占领,缅北野人山难以穿越,而且,8万远征军一路北上,粮食肯定短缺,路边野菜野草也会被挖掘一空,能吃的树皮也会被剥光,新38师如果奉令北上,即使不被日军消灭,也会被野人山吞噬。
  于是,孙立人巧妙地支走了两名特使,带着新38师没有北向,而是西指,避开比日军更可怕的野人山,撤向印度。


  现在,事实已经证明了,孙立人是一位非常具有预见性和非常具有战略眼光的将军,新38师能够保全,与孙立人的违令行为密不可分。孙立人宁肯背着处罚甚至枪毙的风险,也不忍心让部下走入死地。
  再看看杜聿明。杜聿明应该能够知道缅北野人山的可怕,可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带着8万将士蹈入死地。为什么?因为回国是蒋介石的命令,杜聿明不会与蒋介石争执,即使蒋介石的命令错了,他也执行。
  杜聿明这样的将领一生都信奉这样两条:第一条,领导的话永远正确;第二条,领导的话如果错了,请参照第一条。
  所以,尽管杜聿明一再打败仗,而职位却在一再上升。蒋介石和杜聿明的关系,就是标准的中国上下级的关系。只对上级负责,不对下级负责,只要上级心花怒放,哪管下级水深火热。


  明明知道缅北野人山比日军更可怕,还是要让远征军走入绝境。蒋介石昏了头,杜聿明也昏了头。有这样刚愎自用的领导,就有这样昏庸无能的将领。


  新38师113团来到了印度安全地带英帕尔的这一天,凌晨七时,杜聿明突然接到了蒋介石的密令:“该军应即向印境或印度东北之列多转进,暂事休息……”直到这时候,蒋介石才醒悟过来,才想起了凌晨发电报。
  之所以用密令,是担心日军会截听。
  我能够查到的蒋介石关于远征军撤退的最早电报,是5月7日发给杜聿明的一封,内容为:“我军应立即向密支那、片马转移,勿再犹豫停顿。”
  密支那是缅北城市,片马是中缅交界的云南边陲小镇,这封电报就是要杜聿明立即率领远征军穿越缅北野人山,回到国内。
  从5月7日发布的让回国的电报,到现在发布的这封让去印度的密电,时间已经过去了24天。这24天里,不知道蒋介石和他的高级幕僚们是怎么考虑中国远征军的事情,是如何指导中国远征军的撤退。为什么时隔24天,才改变当初错误的主张。
  中国远征军直到此时才决定去往印度。可是,已经晚了。
  因为24天的疲惫,24天的重负,24天的艰苦,24天的饥饿,24天在暗无天日的热带雨林中踉踉跄跄地行走,24天在蚂蝗蟒蛇蜈蚣毒蝎中穿行,中国远征军最后一点精气,已经耗尽了。
  耗尽了最后一点精气的中国远征军,用坚强的求生欲望支撑着,又向西行走,向印度的方向行走。
  他们在缅北丛林中又走了两个月后,有的陆陆续续走到了印度,有的意外走回了中国,而四万中国优秀男儿,长眠缅北野人山,直到今天,他们的遗骨还浸泡在缅甸阴湿的雨林中,无人收殓;他们叫什么名字,也无人知道。他们的父母妻儿一直在国内等着他们,等待了多少年啊,等得白发苍苍。这些白发苍苍的老人,是否知道自己的儿子、自己的丈夫、自己的父亲,倒在了遥远的缅北野人山中;是否知道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妻子、自己的父亲,至今尸骨不能安葬,魂灵无法安宁?
3-15】




  当年,在缅北野人山中,踏着累累白骨走出来的三万远征军中,有一个人叫查良铮,浙江海宁人,他有一个堂弟叫查良镛。查良镛这个名字知道的人不多,但是他的笔名世人皆知,这就是金庸,写了那么多武侠小说的金庸。查良铮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但是他的笔名肯定有很多人知道,这就是穆旦。
  穆旦是中国现在最有才华的诗人,与徐志摩齐名。他们的诗歌,比选入我们语文课本中的那些红色诗人的艺术价值要高很多。
  1940年,穆旦从西南联合大学毕业,留校任教。西南联合大学,是抗战前夕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内迁西南后,合成的一座大学。能够在这座大学就读的,都是当时的中国精英。
  中国远征军入缅前夕,号召知识青年入伍,穆旦应征,在第五军军部担任翻译。穆旦的英文非常厉害,我们耳熟能详的一些英国著名诗人拜伦、雪莱的诗歌,都是他翻译的。
  穆旦终生都没有写下自己在缅北野人山经历的文章,可能他不愿意再回忆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他只用几首诗歌描绘了当年的生活,其中有一首叫《森林之魅》,副标题为“祭胡康河上的白骨”。胡康河谷,是缅北野人山中极为难走的一段路程,几千名远征军葬身此处。我后面要写到这个地方,孙立人带着新一军反攻的时候,也让几千名日军埋骨于此。
  这首诗歌的一段是这样写的: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每次阅读这首诗歌,我的眼泪都会流下来。我仿佛看到了我们的远征军在遮天蔽日的密林中,互相搀扶者,他们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眼望着祖国的方向,慢慢地倒了下去,倒在了覆盖着一层腐叶的地上……
  他们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十个八个,而是四万人。


  查良铮最终走出了缅北野人山,但是没有走出政治运动的冲击,他从1958年就被打成了反革命,受尽种种磨难,最后含冤去世。去世后两年,他的帽子才被摘掉。
  很多从缅北野人山中死里逃生的人,只要留在大陆,在上世纪的历次政治运动中,都饱受冲击。能够活下来的,已经是奇迹了。


  缅北野人山,死亡之山。
【3-16】


  新38师已经来到了印度英帕尔的时候,杜聿明率领着远征军还在缅北野人山的崇山峻岭中艰苦跋涉。每天,都有几百名战士倒在密密的丛林中,再也没有站起来。两年后,当新一军大举反攻,再次来到缅北野人山的时候,还能看到当初的情景,疲惫到极点的战士们围坐成一团,却再也没有站起来,他们的肩上还背着枪支,他们的手臂还挽在一起,可是,他们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李文才说:“我们在野人山,几乎每走一步,都能看到远征军的遗体,有的是一具,有的是好几具。几乎所有人倒下去后,手臂都伸向祖国的方向……”
  回家,回家,他们在人世间最后一个愿望是:回家。
  家是温暖的港湾,家是坚实的陆地。可是,家太远了,他们伸出手臂,家却遥不可及。


  缅北野人山,至今都是地球上最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
  这里山大林深,燥热湿闷,毒虫遍地,沼泽密布,树木蔽天,葛藤疯长,每走一步都可能掉入陷阱,每走一步都面临死亡。这里不但有狼虫虎豹,有毒气瘴疠,有叮一口就会让人死亡的蚊子,有能将人吞下去的巨蟒,还有神出鬼没,像鬼魅一样的野人。
  这里的野人,滇西缅北的人都他们土人,或者山头人。
  这些野人没有文字,没有历史,他们从哪里来,他们有怎样的血脉传承,没有人知道。这些野人居住在茅草苫盖的房屋里,他们每一群人就是一个部落,每个部落有一个酋长,他们像风一样飘忽不定,不断搬迁,他们的生活来源就是打猎,他们打猎的工具是锋利的石片和削尖的木棒,他们至今还生活在新时期时代。
  缅北人,至今还知道诸葛亮的故事,2000年前,蜀国丞相诸葛亮为了稳定后方,专心北伐,曾经在这里七擒孟获。
  诸葛亮在平定南方,班师回朝的时候,曾经在泸水边祭奠,时阴风大起,波涌浪卷,人马皆惊。泸水瘴气弥漫,毒气蔓延,至今还是这样。
  泸水之滨,便是野人山。
  野人山,中国远征军的噩梦。


  我不忍心再写野人山,不想把采访到的发生在野人山中的一件件悲惨往事再提起,每次一想到当年远征军在野人山中的那些经历,我的心就很疼很疼。
  用另一位诗人杜运燮在马来西亚出版的一本诗集中的一首诗歌——《给永远留在野人山的战士》,作为描述野人山的结束。


  你们英勇的脚步仍旧在林中
  前进,冶游的鸟兽可以为证,
  高高喜马拉雅白色的眼睛,
  远方的日月星辰也都曾动心。


  每当夜深树寒,你们一定
  还想起当年用草鞋踏遍
  多少山河。守望过美丽的山陵
  幽谷,怀想着自己祖传的肥田。


  记起苦难的同胞们笑脸相送,
  国外的侨胞们又笑脸流泪欢迎;
  已经用血肉筑过一道新长城
  震惊人类,还同样要用生命
  建一座高照的灯塔于异邦,
  给正义的火炬行列添一分光,
  还同样把你们的英勇足迹印过
  野人山,书写从没有人写过的


  史诗。就在最后躺下的时候,
  你们知道,你们并没有失败,
  在这里只是休息,为着等待
  一天更多的伙伴带着歌声来。


  所以你们的脚步一直在林中
  徘徊:不论是毒热的白色火轮
  烤炙,不尽的雨水,江河一般
  驰骋于荒莽的丛山丛林中间。


  沿路你们的身体仍旧
  以最有耐心的姿态躺着,凝望
  茫茫的绿色,与曾经煮过马肉
  芭蕉根的临时锅灶不再冒烟……


  终于,歌声来了:看不见
  有疲倦的,每一个脸是个肯定;
  开路车,枪炮,飞机,兴奋的眼光,
  他们全都招手,向你们走近。


  艰苦的季节已经过去,阳光
  把新路渲染成一条河流;
  它驮负一切向东冲刷,歌唱,
  越过四岛,与更多的力量拉手。


  但它不会忘记你们的脚步
  怎样沉重地在林中拖曳前进,
  给所有正义战士以无上的鼓舞,
  引来渐强的凯旋歌声。


  四万躺倒在野人山中,再也没有站起来的远征军将士们,你们可以瞑目了。就在你们躺倒的地方,新一军吹响了反攻的号角,厮杀声震天动地,他们将四万日军埋葬在了野人山中,然后,踏着日军的尸骸,向东反攻,向着祖国的方向。
【3-17】


  新38师来到印度,却找不到副师长齐学启,孙立人决定派出一支精干的小分队,带着干粮和水,再次进入野人山,寻找齐学启。
  小分队还没有出发的时候,新38师却被包围了。


  包围新38师的是一群全副武装的,开着装甲车,车上架着机枪的英国大兵。这群颐指气使的英国大兵接到英军东方警备司令艾尔文的命令,要求进入英国殖民地印度的中国新38师,就地缴械。
  新38师是从缅甸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一路上多少艰难困苦都战胜了,这一路上和日军多少次真刀真枪地干过,怎么可能害怕这些一见到日军就屁滚尿流的英国军队?
  新38师的士兵排成方阵,步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炮兵将炮口对准了英军的装甲车,跃跃欲试,引而不发,严阵以待,如果英军胆敢放肆,新38师就立即冲过去,将这些英国大兵打成肉酱。
  李文才说,当时,弟兄们一路从缅甸冲杀过来,早就杀红了眼,英国人算个什么,老子们都把日本人打败了,何况你们这伙英国人!
  新38师人人都是勇士,这一路上不知道死了多少回,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遇鬼杀鬼,遇佛杀佛,谁敢拦路就杀谁,一帮子英国宪兵又算个什么?


  英国宪兵害怕了,他们从面前这群中国士兵身上看到了极强的威慑力,他们尽管身体消瘦,尽管衣衫褴褛,但是他们的脸上燃烧着愤怒,他们手中的刺刀闪闪发亮,他们架起的炮口蓄势待发,他们的身上有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这种气势像山岳崩颓势不可挡,像波涌浪卷无可抵御,像天崩地裂无坚不摧。
  英国人胆怯了。
  他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走了,如何向东方警备司令艾尔文交差,丢失了大英帝国的尊严;不走,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他们这些平日欺压惯了印度百姓的城管警察,有怎么会是这群从血泊中爬起来的中国死士的对手。
  怎么办?英国宪兵骑虎难下,左右为难。


  王文才说,新38师从缅甸一路撤退到印度,建制从来没有打乱,哪个连先撤,哪个连掩护,哪个连迂回,哪个连阻击,井井有条,纹丝不乱。这一路上,跋山涉水,左冲右突,转战河川,阻击丛林,穿越沼泽,飞越险境,没有丢下过一个弟兄。
  而且,尽管一路上饥热交迫,食不果腹,焦渴难耐,但是所有人军容严整,军纪肃然,所有的钮扣都扣上,腰间的武装带都扎上,仍旧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
  从缅甸普拉村到印度英帕尔,这一路上的百姓好多天都见到了英军撤退的样子,他们光头赤足,丢掉枪支,三五成群,踉跄不已,看起来非常狼狈,而最后撤入印度的中国新38师,仍旧排着队形,喊着号子,唱着军歌,精神焕发,斗志昂扬。百姓们大为惊异。
  现在,一群英国宪兵突然包围了这群中国军队,而中国军队杀气腾腾,拒不缴枪,他们都跑来观看,提心吊胆地等待着,看事态会如何发展。


  就在这时候,亚历山大和斯利姆来了。
  亚历山大,就是当初请求中国远征军营救被日军33师团包围了的英军第一师的“压力山大”。斯利姆,就是一再跑到113团阵地上催促孙立人赶快营救包围圈中的英军第一师的第一军军长斯利姆。
  仁安羌战役后,孙立人率领新38师阻挡了日军的进攻,亚历山大和斯利姆都以前所未有的英勇,乘着汽车和装甲车,遇山翻山,遇桥过桥,一路狂飙突击,势不可挡地逃到了印度。
  亚历山大,在英国有“善于指挥撤退将军”的称号,翻译成中文其实就是“逃跑将军”、“长腿将军”。此亚历山大,成名于敦刻尔克大撤退,在缅甸战场再次上演一路狂奔的好戏。有的将军是依靠善于进攻而出名,有的将军是依靠善于防守而出名,而唯独亚历山大是依靠逃跑而出名。他的逃跑别具一格,与众不同,就是跑起来非常快,让对方想追也追不上。
  而斯利姆将军,在这次撤退印度的过程中,因为逃跑太快,风速太大,他感冒伤风了,躺在医院里治疗。


  这一天,斯利姆正在医院养病,突然听到了英军东方警备司令艾尔文想要“围剿”新38师的消息,斯利姆吓坏了。
  一直在印度后方当城管的艾尔文不知道新38师的战斗力,但是斯利姆亲眼看到了新38师超强的战斗力。艾尔文手下那些欺负惯了小商小贩的城管队员,哪里会是钢铁之旅新38师的对手?
  斯利姆摇摇晃晃地坐上了吉普车,摇摇晃晃地去找艾尔文。
【3-18】




  斯利姆和艾尔文还没有赶到德里,亚历山大先赶到了德里。
  亚历山大的级别比艾尔文高,他一听说艾尔文手下的城管部队去“围剿”新38师,就直接驱车来到了德里,他没有去找艾尔文。
  艾尔文来到德里的时候,亚历山大已经让这些城管部队收起了枪。
  事后才得知,艾尔文看到新38师来到印度,又黄又瘦,衣衫破旧,担心新38师会抢劫财物,扰乱秩序,便下令缴械。他没想到这支穷困的军队,居然如此强硬,宁折不弯,宁死不屈,让艾尔文感叹不已。
  几天后,艾尔文又来拜访孙立人,他看到新38师军容严整,凛然不可侵犯,服装虽破但衣扣齐整,枪械虽旧但擦得铮亮,面有菜色但精神饱满,艾尔文敬佩不已。他一再对自己的部下说:“你们以后多向这支中国军队学习。”


  几天后,美国总统罗斯福为孙立人将军颁发了丰功勋章,颁奖词是这样写的:“中国孙立人中将于1942年缅甸战役,在艰辛环境中,建立辉煌战绩。仁安羌一役,孙将军以卓越之指挥,歼灭强敌,解救英军第一师之围,免被歼灭,后复掩护盟军转进,于千苦万难中,从容殿后,转战经月,至印后,犹复军容整肃,不减锐气,尤为难能可贵,其智勇兼备,将略超人之处,是足为盟军楷模。”
  罗斯福称赞新38师是“盟军楷模”,足以证明在罗斯福眼中,新38师多么重要。当年的盟军多达五六百万,而罗斯福这样赞美一支中国军队,实在让人想不到。确实,实在再找不到比这更高的称赞了。
  孙立人是中国将领中得到丰功勋章的唯一一名将领,丰功勋章是美国军界含金量最高的勋章,连在太平洋战役中与日军逐岛血战的麦克阿瑟将军也没有获得过这枚勋章,一生引以为憾。蒋介石也得到过一枚美国勋章,是荣誉军团勋章,比起丰功勋章来,要差一个档次,而且蒋介石获得勋章的时间,还在孙立人之后。
  由此可见,美国军界和总统罗斯福对孙立人的看重。


  而就在两个月前,新38师还名不见经传,无人知晓。
  中国远征军有三个军:第五军、第六军、第66军,第五军和第六军都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第66是杂牌部队。军长张轸不属于黄埔系。孙立人的新38师隶属于第66军。
  张轸的66军是杂牌军,他手下的28师、29师也是杂牌部队,而张轸认为新分配给他的新38师更是“杂牌中的杂牌”。
  中国远征军即将出征,当新38师师长孙立人从贵州都匀赶到云南,向军长张轸报到时,一贯瞧不起知识分子的张轸用轻蔑的口吻对孙立人说:“你们当学生的跑来干什么?打仗是军人的事情。”
  孙立人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张轸又说:“我看我这一军三个师里就数你这个师最差劲。”
  孙立人一言不发,报到完毕后,就回到贵州都匀,然后带着新38师来到云南。
  因为新38师是“杂牌中的杂牌”,所以,当中国远征军其余的部队都已经开赴了缅甸战场,最后一个才轮到新38师。
  因为大家都认为新38师战斗力最差,就将新38师作为总预备队的预备队。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才刚刚从军政部讨要到番号的新38师,居然打了第一次缅甸战役中唯一的一场胜仗,然后,抗击十倍的强敌,掩护中国远征军和英军安全撤退。完成任务后,又杀出日军的重重包围,全身而退,来到了印度。
  新38师的表现,惊得所有人掉下了眼珠子。
  名不见经传的新38师,此后成为亚洲战场上最耀眼的无敌之师。
  十年磨剑无人识,一朝成名天下知。


  6月14日,也就是新38师来到印度的第10天,联合国在印度首都新德里举行阅兵仪式,凡是在印度的各国军队都要派出军队参加。当时,新38师派出一个排,随同先期来到的中国远征军司令罗卓英一起前往新德里。
  当时,有11个国家在印度驻有军队。
  在这次阅兵评比中,中国新38师的那一排士兵步伐最整齐,精神最饱满,军容最雄壮,赢得全场掌声,夺得第一名。美国第二,英国第三。
  中国士兵夺得第一的消息,登载在了当时印度的大小报纸上,广播电台也在播放这一消息。几乎全印度的人都知道了,中国人在这次比赛中获得了第一。
  这一排中国士兵阅兵结束后,从新德里返回驻地。途中,经过了加尔各答,暂歇一天。当时,加尔各答共有6000多名华侨,几乎所有华侨都一起出城迎接这一排载誉归来的中国士兵,看着自己国家的军队如此威武雄壮,很多华侨泪流满面,激动万分。那时候,华侨在英国殖民地的印度遭受排挤和歧视,上街的时候,不能超过十人在一起。超过十人,就要被关押。而今天,6000名华侨倾城迎接新38师战士,这一排战士力压世界各国军队,夺得了第一名,英殖民统治者看到这种盛况,也不便再说什么。
  后来,这条对华侨极端歧视的法规被取消。
  是新38师一举扭转了欧美列强对中国人的轻蔑和歧视。此后,中国人在印度挺直了腰杆。
【3-19】


  1942年7月上旬,新38师奉中国远征军司令长官罗卓英的命令,移防至印度东北部的雷多,有的资料翻译为利多。
  此时,新38师已经来到印度一个月了,而杜聿明的第五军直属部队和廖耀湘的新22师还在缅北野人山中,艰苦跋涉,劫难未尽。


  远征军其余的部队,他们的状况如何?
  第五军200师:200师在大撤退的时候,准备从八莫、南坎之间撤退回国。1942年5月18日,在穿越公路时,遭到日军伏击,戴安澜率部冲锋,大呼:“今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被日军机枪击中,士兵们一路抬着戴安澜转移,8天后,戴安澜壮烈殉国,马革裹尸,士兵们一路抬着,6月17日,抵达腾冲附近,受到在滇西打游击的预二师的掩护,后渡泸水回到安全地带,全师仅剩2600人。
  第五军96师:大撤退开始的时候,96师师长余韶接到杜聿明各种不同的命令,撤退路线一再变更,后来,余韶要求自选路线,杜聿明同意,但要求余韶可以焚毁汽车,绝不可丢弃大炮。为了抬炮行走,死亡上百人,病伤两三百人。可见当时的大炮对中国军队有多么重要,而英军在窜逃印度时,坦克大炮全部丢弃,为日本人所得。6月6日,抵达葡萄,与蒋介石取得联系。7月2日,蒋介石令96师回国。山路崎岖陡峭,只要埋藏大炮。8月5日,抵达怒江。8月底,到剑川。全师仅剩3000人。
  第六军:据11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回忆,甘丽初的第六军翻越缅北野人山,退到云南思茅地区时,仅剩6000人。军委会将所剩兵士编为第93师,甘丽初被免职。
  第66军28师:第28师有三个团,分别是82团、83团、84团。82团在腊戍、新维溃败,编制被打乱;83团和84团第三营分成两路,一路在野人山中与第五军96师汇合,一起行走。回到滇西的时候,2000人的队伍仅剩下几百人。84团的一营和二营,与师部失去联系后,转移南渡,没有地图、没有给养、没有翻译、没有向导,他们在缅甸四处乱撞,居然奇迹般地走出缅甸,来到了中缅边境城市畹町,后乘木筏渡江,回国归队。
  第66军29师:一个团在腊戍溃败,两个团在新维溃败,多是脱离公路东向渡江回国。军长和师长都是乘着车辆逃回。
  宋希濂后来回忆说:“28师、29师在滇缅公路上几乎没有进行什么抵抗,被日军快速部队冲了一下就完全崩溃了。他们大多是几十人或三五人一群沿着滇缅公路两侧东逃,到处抢劫,弄得鸡犬不宁。为整饬军纪,我向军委会建议:66军军长、28师师长、29师师长均革职惩办。将66军和29师番号取消,保留28师番号,以收容的5000人编成。建议很快得到蒋的批准。”


  当初,孙立人率兵解仁安羌之围的时候,新38师114团有一个营奉命坚守机场。大撤退开始的时候,这一个营也撤往北部。目前找不到这一个营的撤退资料,但是按照撤退方向,新38师的这一营,不是随同第66军29师一起撤退,就是随同28师82团一起撤退。当时,新38师隶属于第66军编制。
  这一营人马回到云南后,坚决拒绝接受28师兼并,一直强硬地以新38师114团一营的番号存在着。因为新38师在印度,他们一直努力争取要去印度归还建制。一年后,终于得到批准,他们排除千难万险,从云南一路走到了贵州,翻越重重山隘,在贵阳乘上了飞往蓝姆伽的飞机,终于回到了孙立人身边。
【3-20】


  自从来到印度后,孙立人就在寻找杜聿明的下落,可是,却总是联系不上。此时,杜聿明在莽莽苍苍的缅北野人山中,觅路突围,第五军的电台连信号都没有。
  孙立人与重庆方面联系,重庆方面说,也一直在寻找杜聿明。
  雄浑荒蛮的缅北野人山,像一只巨兽一样,吞噬了中国远征军。外界的人,无法找到他们,而他们在野人山的什么位置,也不知道。野人山除了树木,还是树木;除了蚂蝗,还是蚂蝗;除了毒蚊,还是毒蚊。即使能够用电台联系上,杜聿明也不能够说清楚他在哪里。因为野人山连一个标志方位的特殊参照物也找不到。
  孙立人多次向英军反映,请求营救深陷密林中的中国远征军,可是,英军总是在推三阻四,一再搪塞。不是说天气不好,就是说飞机故障,总是不愿意派出一架飞机去寻找中国军队。
  后来才知道,英国人一直不愿意营救,是因为在第一次缅甸战争中,杜聿明的傲慢伤害了大英帝国这些将军们的傲慢。大英帝国的将军们,他们的傲慢由来已久,他们自认为血管里流着贵族的血液,尽管他们打起仗来,像小孩过家家一样可笑,被日本人赶得像鸭子一样满山跑,但是他们就是不能容忍别人在他们的面前傲慢。
  傲慢是这些英国贵族的专利,别人是无权使用的。


  孙立人无奈,就直接找到蒙巴顿。
  蒙巴顿出身于英国王室,世袭爵位,他的曾祖母是英国女王维多利亚。蒙巴顿是英国王室里一位很重要的人物。当时,蒙巴顿担任东南亚盟军总司令,他的职位比孙立人要高好多级。
  但是,孙立人在他的面前,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显示了一名中国军人的气度和气质。
  见面后,孙立人说明了来意,蒙巴顿没有说寻找中国远征军的事情,而是阴阳怪气地说:“据我所知,你不是蒋介石的黄埔系。”
  孙立人回答:“是的,但我和杜聿明都是中国军人。”
  蒙巴顿又说:“杜聿明要回中国,而你带军队来印度,你违抗了杜聿明的命令。”
  孙立人说:“我遵照的是司令长官罗卓英的命令。”
  蒙巴顿继续说:“你结怨于杜聿明,对你的前途将会大受影响。据我所知,杜聿明是蒋介石的红人,而且在黄埔系很有影响。”
  孙立人说:“阁下,您知道中国的事情很多,但惟独不知道中国军人的良知。”
  这句话让蒙巴顿深深震撼,孙立人的执着和无私,感染了他。
  蒙巴顿顿了顿说:“孙将军,我欣赏你的骑士风度。”
  孙立人说:“阁下,我不是骑士,我是一名中国军人。我仅仅以一名中国军人的身份,向一名英国军人提出请求,不知您是否答应?”
  蒙巴顿虽然深受感动,但是他还是没有忘记他的地位和身份,他说:“我以勋爵的名誉向您保证,马上派飞机搜救。但是,野人山密林覆盖,不一定能够找到。”
  孙立人说:“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尽人事而听天命’,用英国人的话来说,就是,付出努力,听从上帝的安排。”
  这是蒙巴顿第一次见到孙立人,这名中国将军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记住了这名性格鲜明的中国将军。后来,在反攻缅甸的时候,孙立人带着新一军连战连捷,蒙巴顿专门来到缅北的远征军营地,看望并表彰孙立人。


  蒙巴顿没有食言,他果然就派出飞机在野人山上空飞行,寻找中国远征军。可惜的是,野人山密不透风,树冠紧挨在一起,地面上行走的人,飞机上无法看到;空中有飞机飞过,地面上的人也看不到。
  老兵们说,当年在缅北野人山,抬头看不到天空,因为天空已经被枝桠树叶全部遮蔽。走了很远,才能看到一缕阳光照射下来,但是没有人敢去那一缕阳光下面,尽管那一缕久违的阳光无比亲切。因为,日军也知道远征军会来到那一缕阳光下,所以,日军的狙击手就藏在高高的树上,等待远征军过来。
  有一次看赵忠祥主持的《动物世界》,画面上,一群鳄鱼藏身在水潭里,等候着饮水的羚羊走近。羚羊长途奔波,不能不喝水,可是,羚羊一靠近水面,鳄鱼就会突然发起攻击,将羚羊拖下水潭。
  动物界的战争,和人类的战争一模一样。


  孙立人请求英国人搜救远征军,蒋介石也请求美国人搜救远征军。
  从缅甸撤退都两个月了,蒋介石的爱将杜聿明还没有音信,蒋介石心急如焚,派遣联勤司令俞鹏飞飞到印度,请求美国空军寻找杜聿明和第五军。
  美国的飞机在野人山的上空飞行了多日,终于有一天,他们在新平洋看到了有一群行走的人,尽管无法判断这群人是什么人,他们还是空投了食品和通讯装备。
  新平洋是胡康河谷中,群山夹峙的一块小小的盆地。胡康河谷和新平洋,我在以后会多次写到,它们都是新一军反攻的必经之路。
  这一天是1942年6月25日。


  美国飞机在新平洋看到的这群人,是第五军新22师65团9连的战士。他们是第五军军部直属部队和新22师的先锋。


  缅甸从6月份就进入了雨季,天昏地暗,暴雨倾盆,饥肠辘辘的远征军战士,在这样的天气中,继续艰苦地跋涉。
  6月25日,暴雨已经下了将近一月。65团9连战士穿行在胡康河谷,胡康河谷是最难以逾越的一道关口,穆旦那首著名的诗歌就是以胡康河谷为内容的。此刻,胡康河谷已经成为水乡泽国。
  9连在行进中,看到对面的山坡上有一座村庄,大约有三四十户人家,战士们喜出望外,就派几名水性好的人,游过波浪翻卷的洪水,去村庄打探消息。
  这几名战士来到村庄后,突然看到了万分恐怖的一幕。
【3-21】


  村庄里空无一人,寂无人声,只有雨滴打落水面的声音。村庄里水深齐膝,水面上飘满了尸体,从他们的衣服上看出来,是中国远征军。
  战士们继续前行,推开一家家房门,看到床上,地面上,都是远征军的尸体,有的被水泡得肿胀,有的只剩下累累白骨,有的身体上爬满了各种五颜六色的昆虫。
  他们的尸体散发着恶臭,他们的衣服还没有腐烂,战士们判断出,他们应该是在雨季来临前,葬身于此。时间还没有超过一个月。
  翻开他们的衣服,看到了他们的番号。他们是第五军96师的弟兄。
  三四百具尸体啊,一个营的弟兄,就这样没了。


  他们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事后,有人推测,这个村庄被四面大山包裹,瘟疫蔓延,在雨季来临前的一天,96师这个营一路奔走,人困马乏,走进这座村庄休息,却再也没有走出来。
  胡康河谷,是缅北克钦人的叫法,翻译成中文就是“魔鬼居住的地方”。


  驻扎在印度东北部雷多的孙立人,每天都在给杜聿明发报,他牵挂着杜聿明和第五军。
  终于有一天,新38师收到了第五军发来的电报。当通讯处长拿着电报送给孙立人的时候,孙立人兴奋得泪流满面。然后,他飞步来到电台边,发报询问杜聿明和廖耀湘的情况。
  时间不长,杜聿明发来电报:“食品早已耗尽,将士疲病交加,恐无见面之日。”
  孙立人当即口授回电:
  “副司令长官杜(密)职闻钧座受困而又音讯全无,终日如坐针毡,现得与钧座取得联系,党国之幸!三军之幸!职当竭尽全力救钧座脱险,望钧座善自珍重,相见有期!职孙立人叩。”
  发完电报后,孙立人当即命令112团一营三连连长周友良,带一连人马,带足干粮和饮水,去野人山中迎接杜聿明。
  周友良带着一连战士走进了野人山中。


  野人山苍茫无边,一连人马走进去,就像掉进大海一样,要在这样浩渺无际的山中找到杜聿明和第五军,就像在大海中寻找一苗针一样困难。
  有一天,这一连战士来到了一片林中空地,看到很多杆枪支架在一起,是中国生产的中正式步枪。他们异常高兴,有枪就有人,有中国枪肯定就是中国人。
  这些枪的架设很有特点,一个班的十几杆步枪架在一起,三个班的步枪架成三角形,三角形的中间是摆放的轻机枪,非常整齐。当年,中国军队在行军休息时,都是按照这样的方法来架设枪支。
  周友良心花怒放,他看到这些枪支,想到还没有走出野人山的第五军的弟兄们,一定就在一旁休息,他大声叫喊着,跑上前去。
  可是,四周空无一人,只有燥热的风,从林中吹过。
  他们分头寻找,大声呼喊着,却没有找到一个人,只看到地面上的堆堆白骨。
【3-22】




  周友良查看着这些枪支,靠在一起的枪管,已经开始生锈,显然这些步枪架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
  而使用这些枪支的中国士兵,变成了这一堆堆白骨。
  这些枪支,足有上千杆。


  一名士兵给周友良送来了几枚臂章,他说,这是从白骨堆中找到的。看过老电影的人都知道,抗战时期,每个士兵的左臂上都有一个臂章,臂章上写着所在部队的符号。臂章尽管是布质,但因为在桐油中浸泡蒸煮过,所以很难腐烂,也不会被虫蛀。
  臂章上显示,这支部队的番号是28师,当初从中国开赴缅甸的时候,28师和新38师都隶属于66军。
  一千杆枪,一千名战士,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一千人,这是一个团的兵力啊。而现在,被蚂蝗和蛆虫蛀成了白骨。


  我曾经采访过一名参加过攻打高黎贡山的老兵。这场战役发生在1944年,就是中国远征军开始反攻的时候,孙立人带着新一军在缅甸从西向东打,11集团军和20集团军组成的滇西远征军在云南从东向西打,两支中国军队要打通一条通道,让美援战略物资进入中国境内。
  滇西远征军反攻的第一站,就是攻打高黎贡山,翻过高黎贡山,就是松山、腾冲、龙陵,当年,滇西远征军最惨烈的血战就发生在这些地方。
  高黎贡山海拔2000多米,异常陡峭难行,远征军只能仰攻,而日军在高黎贡山的每一处隘口,都修建了坚固的工事,顽强阻击。
  老兵说,当年远征军攻打和翻越高黎贡山,长达两个月。几万远征军,一步步踏上高黎贡山,又一步步地走下山,其中,有几千人倒在了山上。那两个月里,山上的蚂蝗和蛆虫从来都没有那么多过,蚂蝗吃活人,蛆虫吃死人。抬头望去,树枝树叶上,密密麻麻都是赤黄色的蚂蝗,全高黎贡山上的蚂蝗都来到了那两条远征军行走的路上,等着吸血。而脚下,密密麻麻全是蛆虫,因为敌我伤亡太多,路面上倒下的尸体排成行,蛆虫就拼命繁殖,爬满了尸体,变成了一条白色的河流。
  远征军翻过了高黎贡山后,路上的蚂蝗和蛆虫却又神秘地消失了。


  野人山中的情景,和高黎贡山一样。


  缅北野人山,连绵不绝,方圆数百里,荒无人烟,当地人都谈之色变,何况从来都没有了解过的中国远征军。走进野人山,就像走进了最恐怖的恶梦中,云封雾锁,不见天日,潮湿闷热,如坐蒸笼,瘟疫蔓延,毒虫滋生,蚂蝗遍布,巨蟒盘旋,野蜂肆虐,毒蝎蜿蜒……你的想象能有多恐怖,缅北野人山就有多恐怖。
  亿万年来,缅北野人山中从来就没有走过一支军队,野人山中的蚂蝗和蛆虫都在饥一顿饱一顿地艰苦生活着,在困顿中维持着生命,突然有一天,树林中来了几万人,他们潦倒不堪,疲惫无力,蚂蝗们怎能放过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它们汹涌而来,前呼后拥,绵绵无边,前赴后继,向远征军发起了疯狂的袭击,有多少远征军就这样倒下去了。倒下去的远征军,又成为蛆虫蚕食的对象。
  当新38师112团一营三连连长周友良带着战士们走进野人山的时候,看到的那一团战士,只剩累累白骨了。


  这一团战士都是谁?
  孙立人在他的《统驭学》中记述了这件事情,记述了这个团。
  当初,第66军28师在曼德勒到眉苗一带阻击日军,没想到很快就被日军冲散。第66军的28师和29师,是中国远征军中战斗力最差的部队。
  28师一名姓杨的团长,带着全团人马向北转移,他给第66军新38师师长孙立人发电,想要汽车。
  当时,远征军有600辆汽车,还有20列火车,但是都控制在上峰手中,孙立人没有分到一辆一列。孙立人无法给他。
  杨团长又向孙立人讨教,如何才能安全撤退。孙立人问他手中有多少人,他说,各种人加在一起,有5000人。
  这5000人,应该还有别的部队的溃兵。
  孙立人建议,手中既然还有这么多兵力,就打开一条路,投向师部。可是,这位团长说,士兵乏力,已经不能再战了。
  过了一段时间,杨团长又向孙立人发报,当时孙立人正在温早与敌激战,劝他向新38师靠拢,然后合兵一处,共同行动。
  可是,杨团长最终还是选择了寻找杜聿明,跟着大部队回国,结果,走入了野人山,人员越来越少,而其中的一支1000人的队伍,就葬身在这里。
  杨团长死里逃生,他回到了国内,身边只剩下了30个人。
  后来,孙立人打通缅北通道,来到昆明,还见到了这位杨团长,杨团长痛哭流涕,后悔当初没有听孙立人的话。
  孙立人在《统驭学》中讲到这个例子的时候说:做军人一定要有良心血性,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杨团长全军覆没,就是因为没有血气和自信。


  新38师112团一营三连继续向前,寻找杜聿明。
  回头再说说第五军新22师65团9连。


  那天,65团9连在倾盆大雨中寻找能够走出胡康河谷的通道,他们意外地找到了一条峡谷,峡谷间有一条忽隐忽现的羊肠小道。沿着这条小道,就能够绕过胡康河谷,进入新平洋。
  新平洋是一块平整的土地,现在那里是缅甸的一个小乡镇。65团9连来到这里后,终于得到了休整,终于不再在抬头不见天空的密林中跌跌撞撞了。
  雨过天晴后,空中出现了美国人的飞机,65团9连欢声雷动,在经过了两个月艰苦卓绝的奔波后,他们终于看到了希望。
  飞机上投下降落伞,降落伞下挂着巨大的包裹,可惜的是,飞机空投的食物和通讯装备,掉入了万丈深渊。


  周友良带着新38师112团一营三连继续寻找杜聿明。
  两天后,他们突然看到了一群人。
【3-23】




  这群人形同枯槁,骨瘦如柴,因为连续几十天在树林中穿行,衣服都被撕破;他们头发乱糟糟地,沾满了稻草,脸色黝黑,胡须杂乱。因为几十天来都忍受饥饿,他们脸颊塌陷,身上的肋骨根根凸起。
  从他们身上的衣服,能够辨认出他们是中国远征军第五军直属部队的战友。
  新38师的战士们,抱着第五军的战友们,失声痛哭。


  第五军的战士带着连长周友良,回头寻找走在后面的杜聿明。茫茫的野人山,尽管方向难辨,然而只要是远征军走过的路程,沿途都倒下了无数的尸体,这些尸体就是路标,顺着尸体走,就能找到前面的队伍,也能找到后面的队伍。
  周友良见到了杜聿明。他看到杜聿明浑身浮肿,皮肤下的血管都能够看清楚,这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走在杜聿明身边的,是军部警卫连,当初的警卫连一百多人,现在只剩下了十几个人,而且个个身体虚弱,摇摇晃晃。
  周友良不敢相信,这个极度虚弱的人,怎么会是中国远征军的副司令长官、第五军军长杜聿明?
  杜聿明看着周友良,首先说话了,他说:“我是杜聿明,你是哪一部分的?”
  周友良相信了面前这个快要倒下去的人就是杜聿明了。他赶紧立正敬礼,报告说:“新38师112团一营三连连长周友良,奉师座令,率加强连特来迎接钧座。”
  杜聿明百感交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说好好好。
  周友良率队来到野人山寻找杜聿明,还带来了军医。军医给杜聿明检查身体,发现他的身体非常虚弱,营养不良,肾功能不健全。
  带领八万人退入缅北野人山的司令长官都成了这样,何况那些士兵。


  在野人山里,周友良一路都留有标记,担心会迷路,无法走出。所以,周友良带着杜聿明和军部直属部队,按照标记,终于走到了新平洋。
  从地图上能够看到,新平洋距离新38师驻扎的雷多,距离不远。


  第五军军部直属部队和新22师,这一路上历尽艰辛。
  1942年5月7日,蒋介石让远征军回国;24日后的5月31日,蒋介石发报让去印度。在这24天里,远征军早就吃光了携带的干粮,开始吃马肉,后来马匹杀光,以树皮草根充饥。6月14日,到达大洛河边,很多将士因为吃毒草毒蘑菇,饮生水而毙命,枪支大炮架在河边。两年后,新一军展开反攻,来到大洛河边,还能够看到那些大炮枪支,还整整齐齐地架在一起。
  7月3日,第五军军部和新22师来到了新平洋,新平洋平坦的盆地,能够接受美军飞机的空投。
  因为雨季还在继续,空投只能时断时续。即使这样,得到了粮食补充的第五军面貌焕然一新。
  杜聿明在新平洋停留了十天。
  这10天来,杜聿明一直在等待掉队的士兵。每一个精疲力竭走出胡康河谷的战士,突然看到新平洋接待的战友,无一喜极而泣。
  又10天后,杜聿明率队离开了新平洋,向印度利多转进。如果现在还没有等来归队的战士,那就说明牺牲在了缅北野人山中。
  从雷多通往新平洋的方向,每隔几十里,就有一个接待站,提供粮食和医药,这是先期到达印度的远征军总司令罗卓英设立的。
  1942年7月25日,杜聿明率远征军第五军军部和新22师到达印度雷多。


  第五军直属部队和新22师,刚开始进入野人山的时候,尚有万人,而现在来到雷多的,还不到3000人。
  然而,这3000人中,还是没有齐学启。
  新38师师长齐学启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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