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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画,做人,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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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2010-3-21 23:13:27 |阅读模式
下文是转载,颇有同感。。。
(公瑞)


四十年過去了,當初學畫的我們像一把種子,

被撒在世界上不同的角落,鑒於每個人的機遇和努力,


或生根,或成材,或凋零,或被遺忘。


但是,那條路卻是同時走過來的,跌宕迴轉,


迷障重重,柳暗花明……


接下來事情就有點危險了,至少在當時的情況下;印象派開始誘惑我,在一本1962年的《星火》雜誌裡有一幅雷諾瓦的人像,把一個年輕女子畫得如孔雀一樣蓬鬆和艷麗,色彩斑斕豐富,畫面明亮輕柔,用筆隨意瀟灑,明顯地和厚重沉鬱的俄國畫風有區別,郭老師說這是法國印象派的代表作,以色彩的冷暖來構成事物的明暗,強調自然光線,重寫生、重日常、重感覺、少拘束。但是,印象派畫風就是在文革前的美術學院裡也是受批判的,你最好不要張揚出去。我當然唯唯稱是,但下意識裡被這種獨特又敏感的畫風所吸引,開始有意無意地模仿此種畫法,以前很少為我所用的粉綠、湖藍、檸檬黃、玫瑰紅也開始在調色板上出現了。平時談論聊天莫內、德加、希斯里不離口。只是苦於實在看得太少,聽說誰家藏有一本印象派畫冊,不認識也要請人介紹,路途迢迢地也要趕去,軟磨硬纏地懇請人家拿出來一飽眼福。以前的印刷技術落後,印象派的色彩又特別微妙,印成的畫冊後失真得厲害。但是人家肯給你看已經是不得了的功德,在那個年代,這種「傳播封資修毒素」的行為很可能給畫冊主人帶來麻煩。


郭老師從未真正給我上過課,也沒給我修改過畫作。我甚至很少看過她自己的畫,她平日最多就是嘴上點評一下:這張不行,那張還可以。說是自己散漫慣的,做不來別人的老師。我說你在學校裡不是專教美術的嗎?她說那是不得已,你真的要學,我介紹個老夫子給你。


在一個星期日的下午,郭老師攜了老夫子上門了,其實就是她的夫君。說實在的,郭老師年輕靚麗,舉止活潑,言語也少顧忌,藝術家的個性十足。再看老夫子,人過中年,梳了個大背頭,其貌不揚,穿一件對襟毛衣,沉默寡言,從進門到離開說話沒超過五句,看畫時嘴裡像含了個橄欖,支支吾吾沒有一句囫圇話。他們帶著五歲的女兒,活潑可愛,一個下午就在喝茶吃點心聊天逗弄小孩玩耍中過去,就像是日常朋友間的拜訪走動,一些也沒有拜師學畫的儀式和應承。


我後來才知道,問題是出在我身上;就像請了個國家隊的教練來區一級的球隊指導那樣,根本沒什麼好多說的。據說老夫子是浙江美院建國以來僅有的兩個才子之一,一個是劉文西,一個就是他,他在上海美校教書時的學生包括陳逸飛和魏景山之類的聞名人物。我日後碰到一位浙江美院的老教師,他在大牢裡關了十多年,但還是記得老夫子做學生時的印象;一課堂的學生們畫習作,畫面上模特兒都是兩腳著地,只有老夫子畫的踮起一隻腳。就因為模特兒站久了疲累,踮了腳稍息一下。從此點細節上可以看出他的觀察力和與眾不同。老夫子的人生跌宕,也許更是生性使然,所以金口難開。接觸時間長了,他有時也會說上一二句似有似無、欲進還退、輕描淡寫、要你自己去琢磨的機鋒禪語。有些聽明白了,有些直到今日我還未明白是什麼意思。


我想老夫子閱人無數,一定是看出了我身上毛躁和冒進,自然惜字如金。講的話全是防守型的,你能領會多少是多少。這種明哲保身是與人的經歷與社會經驗分不開的,我後來在浙江美院工作過一段時期,真正領教了那兒文人之間的互相攻訐,爾虞我詐。老夫子是從那個泥潭裡掙出身子來的,對事對人當然比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年輕要提防多了。


不出所料,我算得是低調,還是出事了,在1974年被黑畫風波給捲了進去,我畫的一張稍帶印象派技法痕跡的畫作算是「罪證」之一。苦頭吃了不少,也明白了這世道的險惡,文字可以殺人,畫畫也可殺人,遠的有金聖嘆,近有豐子愷。思想鉗制是我們華夏文化的「優良」傳統,歷史上中國文人在筆墨戰爭裡的陣亡率差不多可以和打仗的士兵等量齊觀了。當兵還可以退伍,解甲歸田。可憐的文人墨客,只怕是像吃上了鴉片,嘴上發狠勁說再也不碰了,轉身就又一頭扎進去了。


好在文革已近晚聲,郭老師在那轉折前後攜了女兒去香港,老夫子孤獨彷徨,失落之餘,有時也會到我處喝個小酒,酒量不怎樣,喝了沒多少就臉色發白,話稍多了些,但也只牽涉日常話題,一說美學、形式、主義、思想、潮流,馬上閉口不言,須臾就罷席離去。


老夫子在不久之後也離開上海去了香港,如一貫地作派,他是對所有的相識熟人不告而別的。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他,沒接到他的片紙隻言,到香港時問朋友沒人知道他,也沒看到他的畫作發表展覽,畫友間傳來的零星消息也語焉不詳。時隔三十年,我近來常想起他,這麼一個難得才子,這麼一段大好年華,就在那場政治動蕩裡消耗殆盡。也許古話說的「生不逢時」可算是他的一個寫照吧。只是,在中國歷史上,文人「逢時」的機會實在太少了。


就如人做夢時會常回到童年住過的地方,我也常常想起當初學畫的情形。他們夫婦都給過我這個青澀後生指引點撥,帶我上路,這是我一輩子不敢稍忘的。但是,我更傾向於說郭老師給了我實質上的啟蒙,並不是說她曾手把手地教我怎麼畫畫,而是她拓展了我的眼界,懂得什麼是「美」而敢於求索。她更以個人的氣質教會我藝術家並非僅僅是個會畫畫的傢伙,而作為一個個人,在精神上的強健更為要緊;首先是獨立不羈,我行我素,敢於對社會的習俗挑戰,敢於肯定自己。然後是永遠對美的事物保持敏感,永遠對生命保有新鮮之感,永遠堅持表達自己的理念。


這一切說說容易,但在那個年代,少有人做得到。


四十年過去了,當初學畫的我們像一把種子,被撒在世界上不同的角落,鑒於每個人的機遇和努力,或生根,或成材,或凋零,或被遺忘。但是,那條路卻是同時走過來的,跌宕迴轉,迷障重重,柳暗花明。我們現在有了喘口氣的時候,自然地要回過身去,向那些當年送我們上路,在各個階段攙扶過一把的人們,致上我們遙遠的敬意。



范遷: 啟蒙年代
世界日报
March 19,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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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发表于 2011-3-22 09:5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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