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快递 : 蒋百庚：做好人，做好事——怀念母亲

发布者 guzheng 在 10-05-09 08:44
　　　　　　　　　　　　　　　　　　　　　　　　　　　　·蒋百庚·

２００９年１１月２３日，母亲在沉睡中安静地走完了九十年风霜的最后一程。几十年前她就常对我们说：“我要是有一天不在了，你们谁都不要哭，哭哭啼啼太没意思了。”多年来她的教诲我们下一代大多照着做了，只有这句话没有做到。

母亲生于上世纪初的四川，我的外祖父在老家教书，外曾祖父家境贫寒，靠自己的努力，从一个四川农夫变成私塾先生，到民国初年成为全国闻名的孔孟学说大师。外祖父英年早逝，母亲七岁到了北京住在外曾祖父家；几年后，外祖母去世，母亲一直与外曾祖父母生活直到上了清华大学为止。毕业后一直在中学教书到退休。

仅从这一段经历看，母亲这一生实在平凡得很。但她却历尽变幻与坎坷。军阀割据，抗战、内战、肃反、三反五反、反右、大跃进、大饥荒……每次动乱都比上次带来更多的折磨，而“文革”则是把她送进了人间地狱。她常常对我们感慨：“我都不能相信我可以活那么久。”幼年时我们不解其意，只是成年之后才悟出，她这一生虽然平凡，但在百般磨难中能九十而终实在是个奇迹。

印象中母亲从来也没有多么强壮，她幼年体弱多病，直到上中学才逐渐好转。父亲五十年代初期就到外地教书，每年只有寒暑假才回北京；母亲既要上班又要做家务抚养四个儿子。在我出世前母亲因流产大出血，命悬一线；生我的时候又碰上难产，几近丧命。六十年代大饥荒，她为我们兄弟四人能吃饱费尽了心思，自己却常常在睡梦中因饥饿肠胃抽搐而疼醒。多少年之后她还有个习惯，半夜醒了一定要吃点东西才能继续入睡。可是在那个年月能放进嘴里的只有白开水了。有一次她下班回家，刚下电车，见到有人手里拿着一瓶腌黄瓜，对方告之在虎坊桥买的；她不顾一身疲惫，再挤上汽车从民族宫站了五六站赶去。等赶到商店，却早已经买完了。人要饿到什么地步才会干这样的事！可她这么做绝不是因为她想吃，那时为了我们。

她照顾我们时同任何母亲一样无微不至，充满了母性；可另一方面她还有一股大丈夫的豪气。她不畏强权，见义勇为。文革中她被关在学校审查，当一群红卫兵把一个女老师打得昏过去仍不肯住手时，她走上去保护。此时她完全清楚处境有多么危险因为这群人性泯灭的打手什么都干的出来。可她义无反顾地出手相救。另一次她被打破了头，深夜回到家面对惊恐的孩子她却平淡地说：“没什么，睡觉吧。”

她从小是个戏迷，几十年后，收音机或电视播放京剧时候，只听了一句，她就能说出这是那一出，是谁唱的，下一句戏也脱口而出。可她常常挂在嘴边的总是英雄豪杰的戏，打鱼杀家、盗御马、风雪山神庙……也不知是喜欢这些戏从而培养了她的豪气，还是因为有那股豪气而让她喜欢这些戏。文革中她在北京西单体育场几千人面前挨斗，男同事都难过地落泪；而她却泰山崩于前而神不变，安然地对押她的红卫兵说：“我腿脚不好，你们走慢点儿。”她被扣工资后家里一贫如洗，她却带着我和三哥坐慢车啃着干粮去爬泰山。

豪气之中她还透着坦荡和豁达。五十多岁时医生怀疑她得了癌症，她却毫不在乎，看到朋友中有做医生的还问上几句：“你给我说说癌症是怎么回事。”平静地像在讨论什么学术问题。她一生牢记我外祖父的教导“做好人，做好事”；数不清帮助了多少人，不论是贫困的邻居、落难的朋友、还是孤苦的学生，可她从来不提起，更不指望回报。文革中虽然受尽凌辱九死一生，可对那段经历她却看得很平淡；我曾问她恨不恨那些迫害她的人，她淡淡地说：“没什么好恨的，那些人给别人利用，也是牺牲品。”

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是儿子，最挂念的是朋友。虽说她坚强并且多次鼓励不堪折磨的朋友和同事要坚强活着，但看到自己的孩子在文革中因为她受审查而被剥夺上学的权力时，她难过到想自杀。我唯一的一次看到母亲大哭是因为她的好友在文革中被迫害至死。她鲜少与人争执，而在大饥荒年代我在幼儿园被工作人员责怪吃得多时，她怒责对方出言不逊，以至园长出面赔礼。在文革中她不顾自身的麻烦乃至杀身之祸，在那人人自危的年代收留被抄家后四处漂流的朋友一家。

儿子是她一生的使命、精神的慰籍和永远的话题，同事们笑称她是围着小鸡转的老母鸡，她却引以为荣。操劳过度和精神压力导致她经常失眠，可她却告诉我们，有时深夜无法入睡，她就坐起来，看着四个熟睡的儿子，她就心满意足，可以再睡一会。我们在她眼中永远是孩子，我永远最小，永远需要她照顾。即使我的孩子都上中学了，我回到北京时她还要为我铺床和作饭；哪怕她自己都站不起来时，还要叮嘱保姆给我做饭。不论我出门回来有多晚，她照列都要见到我进门才能入睡。

母亲离去后我从来没有天人永隔的感觉。在她去世那天，我一人坐在车里，总觉得她还在我身边。我对她说：“妈，没事，我没哭；不信，听我再给您唱段打鱼杀家。”本应该充满豪气的老生唱段还没开始就以我的嚎啕大哭而结束。古人说长歌当哭，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在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我觉得母亲就在身边，不禁又对她说：“妈，您为我们操了一辈子心，这下不用了。您儿子和孙子都吃得饱，再用不着您挤车买腌黄瓜、找同事要粮票了。您不常说您最大的愿望就是多睡一会儿觉吗，您就好好睡吧。等您睡够了再给我讲孙悟空，给我们做回锅肉，蒸丸子；咱们还到公园去遛弯，听街坊唱大戏。”

无际的星空中，又传来那豪气十足的老生唱腔：“爷本是下山虎独自一个，岂惧你丧家犬一群一窝……”

时值母亲节，谨以此文献给天下所有的母亲。

２０１０年５月８日

我哭了，当我看到   无际的星空中，又传来那豪气十足的老生唱腔：“爷本是下山虎独自一个，岂惧你丧家犬一群一窝……”  我能够体会笔者的心情，也真的仿佛听到了那来自天际空灵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