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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悠悠(1)- 《三柳湖畔》连载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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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12 02:36: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三柳湖畔》连载之二

琴声悠悠(1)

亦叶半岁,W市先是山洪爆发,连日大雨,长江竟决了堤岸,后来又流感大流行。家中其他的孩子们都无病无灾,偏偏小亦叶,先是肺炎高烧,后又并发心衰,在医院里抢救了两周才算起死回生。不幸的是,从那之后,亦叶的呼吸系统再也没有恢复健康,终身都是一名严重的支气管哮喘病患者。

那个年代,治疗支气管哮喘病的可的松类激素,中国还无法国产。进口的口服可的松片,每五毫克的药房价格是三十五元人民币。五十年代的初、中期,三十五元人民币在大陆中国是一笔可以供一个有三至五口人的普通家庭生活整整一个月的巨款!而小亦叶却必须在冬季每日服两片,春秋两季每日服一片才能生存。尽管江夏医学院的职工家属能享受百分之八十的公费医疗,父母必须为亦叶支付的那百分之二十的医药费用还是相当相当地惊人。亦叶从懂事时起就从外祖母那里得知自己生命的昂贵,外祖母一直管小亦叶叫小金人

一年四季中,只有夏季亦叶不怎么发病。夏季一过,她就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唱,不能叫;甚至不能哭,不能笑。厨房的油烟,地上的灰尘,室外的冷空气等都能随时引起她的发病。冬季的夜晚,亦叶常常整夜整夜地不能平卧,只能斜靠在床架上。从两岁起一直到十六岁离开家,亦叶一直睡在父母的卧室中。亦伯梅在小女儿出生之后,几乎没睡过一次完整的觉。每个晚上,他都要每四个小时一次,摇醒小女儿,让她服药。叶慰余每天下班都要从医院带回肾上腺素和消毒好了的,皮下注射用的蓝芯注射器。碰上亦伯梅外出开会,会诊,叶慰余又必须上夜班时,她就只能把小亦叶带在身边。

医学院校园中的同事、松园中的邻居,都知道亦家有个一发病就会死的小女儿。而最不喜欢亦叶的要数祖母亦夏氏了。祖母含蓄地表示过多次,她怎么也不明白,儿子和媳妇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精力和金钱去救一个根本不大可能养大的病丫头。事母至孝的亦伯梅在这个问题上却始终没有顺应母亲的意愿。他沉默着,却和妻子一起固执地珍惜着这个不健全的小生命,一次又一次地把垂危的小女儿,从死神手中夺回……

在父母的这一片能感动上苍的爱心之下,亦叶奇迹般地长大了。

对亦叶自己来说,生病固然痛苦,但这个世界实际上,却是十分美好、光明的。爸爸、妈妈、姥姥、柳妈从来不呵斥她。她在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哥哥、姐姐都得让着她。

就是松园别的孩子,也都承认亦叶特殊的地位。孩子们自己可以互相打架,却无人欺侮亦叶。孩子们分拨玩游戏,打仗,亦叶在一旁观战,也从不泄露双方的秘密。孩子们常常像柳妈那样,夸奖亦叶是好叶妹!乖叶妹!

搬进松园,方小慧和亦新元成了好朋友。他俩差不多一般大,新元只比小慧大两个月,又在同一所小学里上同一年级。更巧的是,他们竟然都有一个在外地生活的姐姐和一个多病的妹妹。不同的只是,新元的姐姐比小慧的姐姐大;小似芬已经不在人世了,而小叶妹还活着。

我爸说了,新元郑重其事地告诉小慧,叶妹的病很重很重。说发就发,说死就死。可能根本就活不到上学,所以我们,都得对叶妹好!谁也不准惹叶妹哭。

年幼的方小慧看着年幼的亦叶,却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会是一个不久于人世的病孩子。亦叶有一张圆圆的苹果脸,常年的缺氧造成的红细胞增生,使得她的双颊老是红扑扑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上面,是两条从母亲那里继承而来的,长长弯弯,融入鬓角的浓眉。方小慧忍不住把自己保存的小似芬的那张照片找出来给新元看了看,小叶妹真的和小似芬长得挺像。而且,小叶妹还和似芬妹妹一样,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喜欢哭闹。她老是安安静静,也干干净净地呆着,惊奇地注视着她身边的这个不怎么安静,也不怎么干净的世界。

方小慧几乎是从第一眼看到亦叶的时候,就怀着无邪的,亲情般的童贞,深深地爱上了亦叶。他和新元一样,热切地盼望着,小亦叶能平平安安地和大家一起长大。

很多很多年之后,方小慧还常常忍不住地回想一九五七年那个难忘的国庆节。

那一天,W市修建的那座万里长江第一桥通车。松园的大人们去参加通车典礼。幼儿园和小学放假。三号楼成了孩子们的天下。

美盼和梦帆在和其他楼的孩子们玩官兵捉强盗。新元觉得英英和叶妹还小,最好能让大家一起玩,便把美盼和梦帆叫回来,由小慧挑头,让三号楼的孩子们集体排演《抢鸳鸯》。

《抢鸳鸯》演的是一个兄长,护送美丽的妹妹去成亲。途中遇到强盗,先和兄长搏斗一番,然后击败兄长,劫走妹妹做压寨夫人。不料回山寨途中遇到英雄,几番搏斗,战胜强盗,抢回美人妹妹。最后以英雄和美人妹妹双双进入洞房而告终。

按小慧的安排,兄长由新元扮演;妹妹由美盼扮演;他自己和梦帆则分别扮演强盗和英雄;英英和小叶妹则手执戏票,端坐台下,充当观众。

方小慧在家翻箱倒柜,给美盼找出一只四面悬挂着珍珠的红盖头;给梦帆找了一身白色的小戏装演英雄;又把新元打扮成农民;自己则着一身黑。

不料刚刚开始演,观众席上的英英丢下小叶妹一人,哭闹着上了。英英坚决地表示不愿当观众,她抓住美盼的手不放,一定要和美盼一起出嫁

英英也想出嫁,嫁给谁呢?新元问小慧,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慧倒不愧是老演员。他想了想对英英说,也好!你就和美盼一起出嫁吧!她是小姐,你是丫环,算……陪嫁吧!

于是,小叶妹一人端坐台下。英英披红挂绿,高高兴兴地上了。

第一轮的武打,进行得十分顺利。新元老老实实地照着剧情的规定,和小慧斗了几个回合之后败下阵来,眼睁睁地看着强盗抢走了美丽的妹妹。英英本是丫环,说好应该跟小姐一起上山才对。她却躲在新元身后不敢动。

我不上山了,新元哥!我……不想打架……”

就在这时,梦帆上场了。按照事先讲好的,小慧演的强盗和梦帆演的英雄搏斗几个回合后应该败下阵来,让梦帆抢走美盼才对。但小慧却越战越强,越战越勇,完全忘了他自己事先说好的,败给英雄的剧情。梦帆根本无法接近美盼,别说抢走她。

梦帆跟母亲练过一点武功,学过舞剑。但却远不及小慧学得系统,练得勤奋,徒手武功就更不是小慧的对手了。几个回合下来,梦帆明显招架不住。眼看着英雄就要有战胜不了强盗的危险,美盼顶着红盖头沉不住气了。新元拉着英英的手,站在一旁,也无计可施。谁也没注意,原来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下的小叶妹走到上来了。

亦叶小心翼翼地走到小慧的身后,怯生生地看着小慧哥和梦帆哥打架

小慧哥!你们打架不好看。我……悃了!

小慧正腾空一跳,突然间听到小叶妹在他身后说话,吃了一惊。害怕撞着叶妹,小慧只能往边上闪一下。梦帆赶紧抓住这个空档,牵起美盼的手,飞快地跑入洞房。美盼没防着英雄突然之间会战胜强盗,措手不及地跟在梦帆身后跑,头上的红盖头掉在地上也没来得及捡。小慧一个急转身,想去追,被新元一把拦住。

算了!小慧!今天就先演到这里吧。不算梦帆赢;也不算你输。咱们仨都入洞房算了。我带英英,你就背上小叶妹吧!

小慧一听这话,把美盼掉在地上的红盖头捡起来,拍了拍灰,又吹了吹,轻轻地放在小叶妹的大脑袋上。小叶妹高兴极了,摇晃着头,甜甜蜜蜜地笑着,张开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乖乖地趴在小慧哥的背上,在呼呼大睡中入了洞房

那一年,亦新元和方小慧九岁,亦美盼和左梦帆八岁,石英英六岁,亦叶四岁。

孩子们自然无法知道,在他们无忧无虑地玩着游戏的时候,松园的主人, W市的那些各界知名人士们已经发现,他们生活的时代,不再是太平盛世了!

一九五七年的初夏,W市的市委统战部在松园毗邻的江夏饭店举行了一次W市各界知名人士座谈会。

W市的市委第一书记,市长和统战部长都莅临大会,动员与会的六十名高级知识分子们,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开诚布公地,大胆地,毫不掩饰地向共产党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改进党风。会议的组织者们态度真挚、诚恳,令人感动。而且还为参加会议的客人准备了美味佳肴。

松园的二十四户人家中,正好有六名代表,每栋楼一名。三号楼去参加会议的是亦伯梅,属医药卫生界小组。W市的医药卫生界共有十二名代表参会。

且说那次会议的组织者之一,W市的市委第一书记兼市长,尤非农,和亦伯梅十分熟悉。

尤非农一九五四年刚到W市上任,就碰上了百年未遇的大洪水。亦伯梅三、四十年代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有着丰富的外伤急救处理的临床经验。以后成为防汛抢险中唯一获得尤非农亲手颁发的一等奖章的医务界知名人士。

尤非农左脚的大脚趾上长着一个黑痣,曾找亦伯梅看过。亦伯梅当时告诉他,保护脚趾,尽量避免摩擦就行了,不需要特殊治疗。就在开那次座谈会前不久,尤非农从报纸上读到,国外一名足球运动员因踢球时碰伤大脚趾上的黑痣而癌变。先是截去整只脚,以后又截去小腿,大腿;最终还是恶化身亡。一读这则消息不打紧,尤非农立刻觉得自己左脚大脚趾又痛又痒,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这两天,他让秘书找过两次亦伯梅,想约时间,无奈公务缠身,走不开。没想到在江夏饭店的会议上,见到了亦伯梅。

尤非农喜出望外地走到亦伯梅边上。

啊!老亦!你也在!太好了!我正有点事要找你。

啊!尤市长!

市长有事,亦伯梅不敢怠慢,说着话已经站起身,跟在尤非农身后,走进了休息室。

一听尤非农主诉大脚趾上的黑痣有异样的感觉,亦伯梅不觉大吃一惊。要知道,黑痣如果真癌变,将会转化成黑色素瘤。而黑色素瘤又是所有皮肤癌中,发展最迅猛,预后最差的癌症。亦伯梅立即让尤非农的司机把他带到医院,取回尤非农的病历和尺,然后仔细地量了一下尤非农那个黑痣的直径,并和以前的纪录对比了一下。

从外观上,亦伯梅并未发现这枚黑痣有任何恶变的迹象。但亦伯梅从医多年,生性谨慎,他还是再三叮嘱尤非农一定要在未来这一年中,每周自己测量和记录一下黑痣的直径和皮面高度,有任何变化随时通知他。害怕尤非农公务缠身,无暇顾及,亦伯梅专门写好一份医嘱单,交给尤的秘书。

这些都办好了,尤非农又问了一下亦伯梅,究竟什么是黑色素瘤的发病机理。亦伯梅便用非医学专业的人能听明白的方式向尤非农解释了一下,皮肤表层色素细胞正常和异常的排列组合情况。也正由于色素细胞分布的广泛,癌变之后发展才会格外凶险。

等亦伯梅终于回到小组所在的会议室时,医药卫生界小组除亦伯梅之外,其余十一人都已经在会上坦率、热忱地发了言。这些发言当即就受到在该小组参会的市委统战部李部长的表扬。当天晚上W市市委机关报《江夏日报》专门为这次座谈会发了一期号外,把所有这次座谈会上的发言全部用文字形式刊登出来,还附有发言人的照片和签名。

市委统战部李部长,原本就坐在亦伯梅的身边。因为亦伯梅被市长叫走没发言,李部长便一直等着亦伯梅,没宣布散会。

老亦呀!医务组十二个人,十一个都发了言,就剩下您了。您不要着急,休息一下,对党有什么意见尽管放心大胆地提。大伙儿……晚一点儿散会也没关系!

亦伯梅已经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也已经注意到其他与会者正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起身,便挠了挠头发,随口开了几句玩笑。

李部长!您知道咱们中国有句俗话,吃了人的口短,拿了人的手短。咱们伟大的党,马上就要请咱们吃饭了,我都闻着香味了。咱们的党……真是爱民如子。我对党满怀谢意,结草衔环都难以回报,哪里还能有意见呀!

医药卫生界参加座谈会的代表们听了亦伯梅的话,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李部长只得无可奈何地说了声散会,随众人站起身。

晚上回到松园,石仲德拿着当天的《江夏日报》那八版号外到亦家来串门。他遗憾地指着报上因为亦伯梅未发言而空出的那一块地方给亦伯梅看。

伯梅呀!这么重要的会议你怎么能一言不发呢?就是没意见也该提提建议呀!难得共产党虚怀若谷有海量,真是不能和国民党相比呀!

亦伯梅在一九四九年前后为国民党、共产党的许多政要看过病。他遵守自己作为医学博士在希波克接提斯面前宣过的誓言,即使在亲人和最好的朋友面前也从不说自己给谁看过病。面对老学长石仲德的责问,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

仲德兄,您是我的老学长,老上级,还不知道我这性子急的毛病。要是对共产党真有什么意见、建议,我一想起来,过不了夜就对共产党提了。共产党的书记比国民党多得多,层层都有,从医学院,附属医院,一直到系,教研组,科室。要想提意见,方便得很。用不着等着人家请咱吃饭时提。再说咱们中国自古就是礼仪之邦,哪有别人请你吃饭,你却给主人家提意见的道理。

你呀!伯梅!石仲德笑着拍了拍亦伯梅的肩,摇了摇头。

几个星期之后,仍然是傍晚时分,仍然在亦家的客厅里,仍然是石仲德和亦伯梅一同看报,石仲德却不再批评亦伯梅的一言不发,也不再表扬共产党的虚怀若谷了。

两人沉默着,各自困惑地品味着报纸上那些千姿百态的消息:

本报南京18日专电:章伯钧之子章师明今天在农工民主党江苏暨南京市委员会联席扩大会上说:章伯钧的这些反动思想和错误行为,是有他的历史根源和政治野心的。……想利用帮助党整风的机会以巧妙的方式散布他反对共产党,反对社会主义的言论,而且从组织上做法上进行活动。……他是我的父亲,如果他不放弃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幻想,我就要和他脱离父子关系。这样的父亲对我是莫大的耻辱。[1]2

文汇报编辑部负责同志:

我是储安平的长子,最近才从部队复员回家。

储安平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发表以后,已受到全国人民的严词驳斥。我身为革命军人,社会主义青年,坚决和全国人民站在一起,反对他这种反党,反社会主义,诬蔑人民领袖的谬论。

在报纸上已揭发了他许多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事实,充分证明他这种恶毒思想是长期存在的,有政治野心的,企图借用光明日报作基地,向社会主义进攻。这使我更认清了他反党面貌。

我要给储安平先生一句忠告:希望你及时悬崖勒马,好好地倾听人民的意见,挖掘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思想根源,彻底交待自己的问题,以免自绝于人民。

储望英
626[2]3

很快,整个中国大地上,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W市当然不可能例外。医药卫生界在那天座谈会上发了言的十一名代表,全部被划为右派。罪名是在那次会议上,猖狂地向党进攻

起先,无论是漏了网的亦伯梅还是那些被划右的各界知名人士们,谁都没明白,这个通常用于空间定向,仅有五个笔划,几乎最简单的汉语词汇,究竟是何意思!

又过了一段短短的时间,那个崭新的汉语词汇的残酷内涵就尽人皆知了:所有因参加那次会议并发言而被划为右派的人,全部降四级工资,并被立即调离W市。他们中间境遇最好的是调到离W市七百里地,E省西南方的山区医院工作;最差的则被发配到青藏高原的牧区医院。

松园参加座谈会的六人中,除亦伯梅外,另五人全部被划为右派,并被通知在短短的几天之内搬离松园。那是亦叶目睹的松园中的第一次变迁。

多少年以后,亦叶还能依稀回想起那五户人家搬走前的情形,其时,距松园落成不过刚刚一年。

那五户人家中有四户是文学艺术界的,和亦伯梅不熟悉。只有一户是亦伯梅认识的科技界的。那是一位学冶金专业的老知识分子,是正在建设的W钢的总工程师之一。在那天的座谈会上,那位总工程师其实并没有对伟大的党提任何意见。他只不过随口,不经意地对参加W钢设计,建造的苏联专家们的专横跋扈,发了几句感慨而已。

那位总工程师比亦伯梅年长,最小的孩子和亦新元是同学。

亦叶拉着哥哥的手,站在工程师住的一号楼门前,看着他们搬家。

你们家要搬到哪儿去?哥哥问了问那个同学。

不知道!那个同学并不知道自己的家将往何方,却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可惜你爸那天没发言,新元!要不然,我爸说了,我们可以一起搬家,一起坐车,多好玩呀!

由于亦伯梅的漏网,三号楼成为松园在那场政治风暴中唯一一艘幸存的方舟。三号楼的和睦、宁静,便得以持续到九年之后的一九六六年。

反右的那场政治风暴,连亦家都幸免被冲击,方家就更是稳如磐石了。

反右的第二年,不满十岁的方小慧,被父亲送到了刚刚成立的江夏戏曲学校京剧科,不再和亦新元同学了。

戏校的孩子,按规定都得在学校里住着,周末才让回家。但方玉慧对戏校不大放心,觉得那里有吃有喝,不打不骂,担心孩子送去了,不一定成得了才,便让小慧每天回家一趟,至少多练两个时辰功。

教小慧学戏,让小慧额外地练功时,方玉慧不准松园别的孩子来找小慧,只让叶妹一人进屋。也只有叶妹一人能安安静静、一声不响地呆着,不干扰小慧。

学戏、练功是件苦事,又累又疼,还不能出去玩。若不是有小叶妹在一旁陪着,时间会更难熬。刚开始,亦叶小,不明白方叔为什么要那样折腾小慧哥,一会儿竖起腿,还要站直,让腿贴着脸;一会儿又拿大顶,头朝下倒立着。亦叶只喜欢看小慧哥翻空心跟头,打旋子,舞刀,舞棍,舞剑。后来,方叔告诉小亦叶,练功对小慧哥十分重要,和上学读书学认字一样重要,亦叶便开始帮着方叔监督小慧哥。比如,踢腿要踢多少下;翻跟头要翻多少个;耗腰,耗腿,拿大顶,要耗几柱香,数多少下等等。有亦叶监督着方小慧,方玉慧有时便能用这时间自己练功,不用时时盯着小慧了。

很多很多年之后,那段原本枯燥无味的日子,在亦叶的脑海里竟慢慢地变得有趣起来。亦叶甚至记得,根本就不是医生的方叔,竟会给小慧哥治病

那一天,方叔让叶妹陪着小慧哥耗腰。方叔在地上画好线,让小慧耗着腰。方叔燃上香,嘱咐小叶妹盯着小慧,就走了。

那天小慧不舒服,在学校就觉得累,回家又练,香燃了不到一半,就腿疼,腰酸,两眼直冒金星。

一开始,他还强打起精神,和亦叶说话。

叶妹!帮我数数吧!我今天一点没劲。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亦叶数着数着,方小慧头上只冒虚汗,张着嘴,喘着气。最后,他只能可怜巴巴地央求亦叶。

叶妹!叶妹!我,撑不住了!啊!想法帮帮我吧!叶妹!

亦叶一看,香还有好长一截,灵机一动,就钻到方小慧的身下,蜷在那里,用头顶着方小慧的腰。

等到方玉慧再进屋时,亦叶躺在地上,方小慧压在亦叶身上,两人都睡着了。方玉慧十分生气,正要痛打小慧一顿,却发现小慧满脸通红,正发着高烧。这才把两人唤醒,让他们上床上躺着。

亦叶一看小慧哥病了,自告奋勇地要回家为小慧哥取体温表和退烧的药。

但方家却有一套自己治病的法子。

方玉慧让方小慧俯卧在床上,让小亦叶坐在一边。方玉慧先给儿子捏脊,然后对称地从双肩向指尖,从大腿向足尖四个方向驱邪赶毒。等他的手掌一把一把地捏握着方小慧的胳膊、腿,至指尖和趾尖处,方小慧的指尖和趾尖已经涨得乌紫。这时方玉慧便用早已准备好的细细的针给儿子放血。最后,方玉慧还用一块瓷片在儿子的颈背处刮上十几下,刮到能看见细细的出血点为止。这一切都做完之后,不管方小慧渴不渴,都得喝几大碗凉开水。

亦叶睁大眼,不出声地观察着方叔这种古怪的治疗方法。

到第二天,亦叶记得清清楚楚,小慧哥的病,还真被根本就不是医生的方叔给好了。

除了武功,唱念做舞,方小慧也都得练。方玉慧自己能拉琴,能吹笛子、箫。高兴时便亲自给儿子伴。从四、五岁时起,亦叶陪着方小慧练了五、六年功。到亦叶十岁的时候,方小慧十五岁,方玉慧才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管儿子了。到十六岁,小慧已经长得和父亲差不多一般高大,完全是个俊美,潇洒的小伙子了。在同科的戏校同窗中,方小慧是公认最出色的文武老生。

一九六四年现代戏观摩汇演,方玉慧、方小慧各自在自己的剧组中挑大梁。父子双双进京,赢得梨园内外一片喝彩。

这期间,小亦叶慢慢长大了。

十岁的时候,亦叶学会了自己给自己在大腿内侧注射肾上腺素,并且记住每天数次服用放在她的小急救包中的各种药片。虽然身体并没有比童年时代好多少,但亦叶却基本能自己上学,自己照顾自己了。

亦叶是一个内向、早熟的孩子。严重的哮喘病使她养成了沉默寡言的习惯。又因为她的沉默寡言,便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松园和医学院的孩子无人不知新元,无人不晓美盼。但谈起亦叶,大家只知道新元和美盼的那个有病的妹妹

只有父亲亦伯梅,始终盲目地偏爱着亦叶。他凭着自己的本能,认为小女儿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严重的哮喘病和反复发生的脑细胞缺氧,并没有像临床医学的理论和实践中预料的那样,影响亦叶的智力。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上一节:
遥望松园(2)- 《三柳湖畔》连载之1

下一节:
琴声悠悠(2)- 《三柳湖畔》连载之2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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