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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逃魔掌(2)- 《三柳湖畔》连载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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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27 10:54: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三柳湖畔》连载之五

难逃魔掌(2)



柳妈让亦叶穿好衣服,拉着亦叶的手,满腹狐疑地跟着那人下了楼。松园门口的路边停着一辆吉普。那人无言地让柳妈和亦叶上车。

车停稳之后,映入亦叶和柳妈眼帘的,是一栋两层楼的普普通通的办公楼。建筑物显得古老、陈旧、但结实。看上去不像是一九四九年后革命时代的产物。车驶进大门时亦叶看了看门上挂的牌子,知道这个陌生的地方是E 省的省卫生防疫站。这栋样式有几分古怪,大约是二十年代遗留下来的房子,被称为南一楼E省省革委会直属的美帝国主义细菌弹案的专案组,就设在这栋楼里。

刚一下车,柳妈和亦叶就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楼前水泥地面上的明显血迹。她们还来不及细看,就被命令着沿着这斑斑点点的血迹上楼,到二楼一间宽敞的房间中。那房间和亦叶已经熟悉了的江夏医学院工军宣队指挥部所在的那房间没什么大的差别,正中间贴着的,也是一张伟大领袖毛主席慈祥可亲地微笑着的画像。两侧却是和那慈祥可亲的微笑颇不相称的两行黑白分明的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满脸横肉的汉子把亦叶和柳妈带到一位身材佝偻,干瘪的老头面前,毫无表情地说了一声:

石仲德的家属来了。

瘦老头坐在桌边没起身,只抬头冷冷地看了柳妈和亦叶一眼。屋里有不少胡乱堆放着的椅子,瘦老头却无意让柳妈和亦叶坐下。他干咳了几声,空洞洞的,让亦叶想起结核病院病人的咳嗽声。随后,瘦老头拿起一张纸,用一种E省特别流行的方言,大声地朗读起来。让亦叶想起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那令人肃然起敬的声音

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光辉旗帜指引下,在全国各地的人民群众的大力协助下,我专案组掌握了确凿的证据。现已查明,石仲德从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四九年直接从事和指导了美帝国主义的细菌弹的研制工作达四年之久。他的研制成果受到了反共、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美帝头目的赏识,并被美国国防部直接用于朝鲜战场。石仲德是双手沾满了中国人民志愿军鲜血的刽子手,是一个隐瞒自己反党、反人民、反革命历史达二十年之久的,老奸巨滑的历史反革命!省革委会卫生小组工军宣队成立了石仲德专案组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作战方式,夜擒石仲德,大获成功!这不仅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在我省,也是在中国医疗卫生战线的一曲响彻云霄的凯歌!逮捕石仲德后,我专案组连续作战,突击审讯了石仲德多次。石仲德顽固坚持反动立场,拒不承认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拒不坦白交待他的同伙、同案者,态度极为恶劣。昨晚,他趁守卫人员不注意,竟用剃须刀片切断颈动脉,自杀身亡。石仲德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

亦叶一听瘦老头最后那一句话,只觉得五雷轰顶。她张大嘴,惊恐地看着瘦老头和瘦老头头顶上的毛主席像,艰难地呼吸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身边嘭地一声响,亦叶才缓过神来。原来是面如纸灰的柳妈晕倒在地板上了。和柳妈、亦叶一同来的,满脸横肉的汉子一把把柳妈抱起,摇醒,放在一把椅子上。然后示意亦叶跟他走,去收拾石仲德的遗物。

石仲德逮捕之后就关押在这间过去的会议室,如今的审讯室隔壁的一间屋。不需满脸横肉的汉子说,亦叶从楼梯上延续过来的血迹已经明白。横肉汉子把房间门打开,一阵令亦叶窒息的,浓浓的血腥味迎面扑来。那间屋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床而已。门边有一张木制的洗脸架,上面有一面能依稀照见人影的镜子。架子的上下各放着一只干干净净的搪瓷印花脸盆,架边上晾着两条同样干干净净的毛巾。那是这间屋唯一还干净的角落。床上、地上和靠床头的那面墙到处都是血。枕头整个浸在血中。血把床单和薄薄的垫絮浸透,然后又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地板起初一定还试着吸附那些带着生命气息的液体,以后终于力不从心,只得听凭这些鲜红的液体自由地流动。此情此景,远远不是血迹斑斑一类的字眼能形容的,那实实在在是血流成河了!

石仲德的遗体已经被搬走。那些搬遗体的人放肆地践踏着地上的鲜血,留下让人不忍目睹的,兽类般血污的脚印。

亦叶像一座石雕像一样,站立在那间血屋中。一片空白的大脑中,突然出现小学时代语文课中学过的一篇课文。那篇课文本是一首优美,深情的诗。诗中写道:

我爱我的红领巾,
就像爱我的生命。
它是红旗的一角,
它用先烈的鲜血染成……

童年时代的亦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一直不理解那诗最后的一句,不相信人身上真会有那么多血,竟能染红一整条红领巾。如今置身于这恐怖的血的世界中,亦叶才第一次悲哀地发现,人这个并不大的身躯中,竟真的流淌着不少的血,岂止是能染红一条红领巾啊!

在这间不大的血屋里呆站了老半天,直到满脸横肉的汉子不耐烦地敲起门来,亦叶才想起自己还肩负收拾遗物的任务。人,这个最最重要的东西都不在了,还要所有何用呢?亦叶不打算收拾任何遗物了!她用朦胧的泪眼,环顾了一下石伯在人世间最后停留过的地方,再一次辨别了一下这间屋在这个建筑物中位置和朝向,就打算和这些尚未完全干涸的,鲜红的液体,告别了。

突然间,亦叶发现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把刮胡刀。那把刮胡刀,竟和父亲用的那把完全一样!为防滑而特制成麻面的不锈钢柄,上面放刀片的地方也只能单侧使用。刀架上突起着几个清晰的字母,“VALET”。只是刀片既不在刀架上,也不在桌上。亦叶低着头四下看,终于在被鲜血浸透了的那只枕头边上找到了刀片。

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只被血搞得黏糊糊的刀片,亦叶的脑海里浮现出齐如莲的面容。

齐姨心善,在松园是出了名的!以往柳妈在家杀鸡,剖鱼,都得避着齐姨。齐姨不光对小动物好,甚至把植物都当作人。在给她养的奇花异草们浇水时,齐姨常和那些花草们聊天。

亦叶上小学的有一年,美国的总统不知何故竟被人给枪杀了。消息传来,举国欢腾。人们奔走相告,说是美国人民终于觉悟起来,把帝国主义的反动头目给枪杀了!这一下,咱们用不着专门去解放美国人民了,真是大快人心!亦叶跟在哥哥和英英姐身后,急急忙忙地把这好消息告诉齐姨。

齐姨却笑都不笑,只是习惯性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幽幽地感叹了一声,人类……真是咱们这个星球上最成功的,能残杀自己同类的生物物种啊!

那时亦叶年幼,既不懂谁是人类,更不懂什么是生物物种,怎么听也听不明白齐姨说的那番话!而现在,置身于这血的汪洋大海中,看着这血迹斑斑的刀片,亦叶才明白,人,岂止只是这个星球上最成功的一种能残杀同类的生物物种,它还能用比那更残忍的方法,逼迫自己的同类,用自己的双手去夺走自己宝贵的生命!

啊!人!

地球,太阳系唯一有生命的这颗星球上,怎么会出现人这种可怕的生物物种呢?

回到家中,柳妈病倒,起不了床。姥姥守着柳妈。亦叶一人坐在书桌边,拿出那只仍粘着血迹的刀片,反反复复地看着。那是她唯一取回的一件,石伯的遗物

看着,看着,亦叶猛然间想起了父亲!

父亲也住在牛棚,父亲那些丰富多彩的罪行,要一桩桩、一件件地数,比石伯多得多!最令亦叶不放心的是,父亲有一把和石伯一模一样的刮胡刀。而且就在前天,是亦叶自己亲手从柜中取出,然后专门给父亲送去了一包崭新的刀片。父亲年轻的时候,曾是外科的一把神刀。父亲比石伯更熟悉人体的解剖结构。要想切断自己身上任何一个地方的任何一根血管,父亲只会干得比石伯更准确、更迅速、更彻底。想到这一切,亦叶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一时间都涌到头部。这一天滴水未进,亦叶却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到了医院。在工军宣队指挥部的毛主席像前请完罪,亦叶直奔门诊部。一口气上了三层楼,亦叶已经完全喘不上气了。好容易在厕所门前看到父亲正拖地板,亦叶悬着的那一颗心才算落了地。远远地站着,两腿发软,亦叶再也迈不开步了。

倒是正在做清洁的亦伯梅正拖着地板,忽然看到满头汗水,呼呼直喘的小女儿,大吃一惊。他赶紧洗干净手,走到亦叶跟前,搂住亦叶,拍着她的后背。

叶妹!爸这就陪你去急诊室。

不!不用!爸……”

过了老半天,亦叶才算呼吸平稳了一些。但是她那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引起了亦伯梅极大的怀疑。

江夏医学院的牛棚中,关押着许许多多犯有大大小小罪行的牛鬼蛇神。亦伯梅在其中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小的牛鬼蛇神。但是那些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牛鬼蛇神们的狗崽子中,却无一人来探视。小女儿不仅是唯一来探视的家属,还来得极为频繁。亦伯梅从牛棚棚友们那里知道,许多牛鬼蛇神的孩子们都不堪忍受在毛主席像前那屈辱性的请罪,也曾嘱咐小女儿,没有什么事就不要来。而今天,亦叶来了,却两手空空。以往她总会带点儿菜来。

出了什么事吗?叶妹!是你妈,你哥,你姐,来了信,还是家里……

不!不!爸!都,都不是……”

亦叶支吾着,她一时低下头,一时又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看父亲。父亲有一对汉族人极少有的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那双眼,严厉时让人望而生畏;爱怜时却柔情似水。父亲的前额不高,发际低,没有苏格拉底那样高高凸起,象征智慧的前额。父亲的智慧全部被浓密的头发掩盖了。只有亲人,只有朋友,只有离父亲距离近的人,才能知道父亲的大智若愚。亦叶远不及父亲美,但在神态上却酷似父亲。亦叶有和父亲一样高而直的鼻梁和低低的发际。从童年起,亦叶就为自己无法在额前梳刘海而发愁。亦叶细细地看着父亲,从头发、前额、眼、鼻、嘴唇,一直往下看。最后,亦叶的目光落在父亲的颈部。她几乎能感觉到那两侧颈动脉的跳动。亦叶的耳边响起了石仲德专案组那个瘦老头冷冷的、刺耳的方言。“……用刮胡刀片切断颈动脉!亦叶的眼前交替晃动着那浸透了鲜血的枕头和那把黏糊糊、血迹斑斑的刀片。亦叶的心悠忽间又开始不规则地狂跳,呼吸再一次开始急促。

亦伯梅注意到小女儿的异样。一边洗地,一边看着亦叶。

叶妹!你今天是不是不舒服?你来,是有事吗?

我来……,我今天来……亦叶语无伦次,不知该不该说,更不知从何说起。

你今天来,一定是有什么事,对吧,叶妹?亦伯梅又和颜悦色地问了一遍。在其他孩子面前,在下级医生和学生面前,亦伯梅开口问话是从不重复的!

是的!爸!我今天来……亦叶鼓足勇气,并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我今天是来拿我前几天给您送来的刮胡刀和刮胡刀片的。就是上面印着五个英语字母,只有一边有刃的那种。

亦伯梅觉得更奇怪了!童年时代,孩子们都喜欢那种刀片。可是现在,小女儿不是小学生,也早已不再使铅笔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一点也明白你的意思,叶妹!你是说,你要把你前几天我让你专门送来的刀片和那把刮胡刀拿走?

是的,爸!我今天来就是专门来取那把刮胡刀和刮胡刀片的!

为什么?

亦叶动了动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爸爸让你把刀片送来,就是因为爸爸自己要用。你一个女孩子,要刮胡刀干什么?

疑惑之余,亦伯梅几乎有些动怒了。

反正我今天必须把那把刮胡刀和刀片拿走,特别是刀片!要不然,我就呆在这里不走!亦叶不看父亲,嘴里却固执地重复着。

亦伯梅不再说话,也停止了洗地。他直起腰,用忧郁且交织着几分严厉的目光审视着小女儿。亦叶没抬头,却能感觉到父亲眼中那威慑性的力量。长这么大,亦叶还从未承受过父亲这样沉重的目光。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大滴大滴晶莹的泪珠落在地上,亦叶无言地抽泣着。

亦伯梅洗干净自己的手,掏出手绢,递给亦叶。小女儿虽然身体差,却有着超乎寻常坚强的毅力。童年时代,长期服用激素使亦叶总是长得胖乎乎的。每次输液都要把两只胖胖的小手扎得千疮百孔才找得到静脉。常常是叶慰余自己难过得满脸泪水,小女儿却咬牙不哭。

叶妹!爸看得出来,你今天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你不愿跟爸说,爸不勉强你,就陪你站一会儿吧!

亦叶擦干了泪水,抬起头,看着父亲。父亲的目光又变得和蔼如初了。

爸!假如您根本不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不是帝国主义的特务;不是青红帮的头目;不是历史反革命;不是双手沾满新四军,革命先烈和中国人民志愿军鲜血的刽子手;也不是漏网大右派;假如您其实什么也不是,但党和毛主席却偏要说您是;假如永远也不让您再当医生;永远让您做清洁;您会怎么办?您会有一天用那把刮胡刀,用那刀片,切断您的颈动脉吗?

亦伯梅睁大眼看着亦叶,小女儿的话深深地震撼了他!

亦伯梅禁不住伸出双手紧紧地把小女儿搂到了胸前。却原来,小女儿一路慌慌张张地跑来,气喘吁吁,固执地要取走那把刮胡刀和刀片,竟会是出于这样一种恐惧!这是怎样一个无法无天,疯狂的世道啊!

不会的,叶妹!亦伯梅亲吻着小女儿鬓角,抚摸着她的后背。爸爸不会走你说的那条路!爸爸这辈子经历了不同的时代,见过不同国度的形形色色不同的人。爸爸已经当了三十多年医生了。这后半辈子就是都去做清洁,也没什么值得抱怨的。爸爸的许许多多朋友、同学、同事,甚至学生,十几年前就被剥夺了做医生的权利。爸爸一直到今天才变成牛鬼蛇神,已经是非常非常幸运的了。爸爸心里常常难过的其实是你,叶妹!亦伯梅的脸颊紧贴着亦叶的脸颊。你得了这么严重的哮喘病,爸爸妈妈都是学医的,却只能救活你的命,治不好你的病。你都十五岁了,还一天中学都没上,将来怎么办呀?

亦叶俯在父亲胸前,她能听到父亲那颗坚强有力的心脏正在有节奏地跳动着。

爸!您说的都是真话?

爸不会走绝路,叶妹!爸要是那么做,不是害了你,也害了全家吗?

亦叶抬起头,看着父亲的眼睛,她心中残存的恐惧正在父亲可信赖的目光下一点一点地消失。

可是,爸!亦叶眼前突然又出现齐姨那种满奇花异草,却毫无人的生命气息,空荡荡的客厅。那些自杀的人……干吗要自杀呀?活着,多好啊!

亦伯梅沉默了。是的!小女儿问得对!活着,多好啊!

地球进化了多少亿万年才产生生命。生命又进化了多少亿万年才产生人类。能作为人在这个星球上生活一次,对于每一个生命个体来说,都是十分十分珍贵的。活着,应该是美好的。可是如果活在一个人的基本生存权利,且不说言论自由,就是思维自由都得不到保障,人的尊严和财产可以随时无端地被剥夺的社会,那又另当别论了。那种活着,就有可能变成一个痛苦且艰难的选择。

从一九六六年夏天至今这不到三年的时间中,光是江夏医学院这个小小的校园中,就已经发生过三起轰动性的自杀案了!

头一位自杀者,是第二附属医院妇产科教授金恪超。

金老先生,甚至还没等到抄家,就在学生们贴出了第一批大字报之后,静悄悄地在自己寓所的衣柜中上吊了。江夏医学院建院时,共有十名高教一级教授,金恪超是这十名一级教授中唯一搞临床的。亦伯梅和金恪超不在同一附属医院,也不是同一科室,但却一向在心中尊敬金恪超。这还不仅仅是因为金恪超比亦伯梅年长七岁,早六年毕业;还因为金恪超在亦伯梅心中一直是一个对政治、政权毫无兴趣的,真正的读书人。金恪超三十年代初毕业于德国的海德堡大学,但见到亦伯梅,却能说一口几乎称得上流利的英语。

五十年代,亦伯梅、叶慰余和金恪超,曾一起奉命参加医学院的俄语夜校。亦伯梅去了两次就不去了。叶慰余在教授中算是表现得不错的,但坚持了一个学期也还是放弃了。只有金恪超一个人还呆在夜校中津津有味地学着。他那没几根头发的秃顶,也就成了江夏医学院夜校一景!一年多以后 ,亦伯梅和金恪超有幸随同一代表团访苏。参观过程中,亦伯梅惊诧地发现,那时已年逾半百的金恪超,竟然能直接用俄语和苏方的医护人员交谈。

作为著名的妇产科专家,一级教授,金恪超的双手曾为这个世界迎来过无数的小生命和伴随着小生命降临而来的欢声笑语。他自己却独身一人,未结婚,当然也就没有子女。

金恪超的自杀曾在校园里引起过极大的骚动。谁也没法明白这位老先生自杀的真正原因。金恪超历史清白得近乎透明。解放前,他未参加过国民党、三青团,甚至和任何哪怕是带一点点政治色彩的外围组织都毫无瓜葛。一九四九年以后那些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历次政治运动,也从未波及过金恪超,因为他实实在在是放在显微镜下也找不出最微不足道的政治错误。金恪超自杀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才不过刚刚开始,还远远没有到触及人们灵魂和肉体的阶段。校园中的同事和学生们对这位平素迂腐得近乎天真的老教授突然间不声不响地自绝于人民了,大惑不解。连工作组的人都有些纳闷。

只有亦伯梅固执地相信,因为一个偶然的邂逅,他自己是知道这位老教授究竟是因何而不堪的。

金恪超自杀的前一天,亦伯梅曾在大字报栏前看到过他。金恪超在一张并不引人注目的大字报前伫立良久。金恪超走后,亦伯梅有意上前,仔细地看了看那张并不十分引人注目的大字报。和那时铺天盖地地对其他教职员工,包括亦伯梅自己进行的政治性谩骂,置于死地的诬陷相比较,那张大字报实实在在是既上不了纲,也上不了线,简直不及大海中的一滴水!那张大字报揭发的,不过是金恪超和照顾了他几十年的老保姆之间所谓暧昧关系而已。在后来那些漫长的生命岁月里,每每想起金恪超的死,亦伯梅眼前就会出现这张并不醒目,却深深地践踏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人的尊严的大字报和那位作者的姓名,虽然金恪超死后,亦伯梅从未和任何人谈起过

第二位自杀者是第一附属医院的院长戈敬醒。

戈敬醒和叶慰余一样,是江夏医学院建院时的第一批高级知识分子中的共产党员,也是亦伯梅和叶慰余在校园中难得的,偶尔敢说说知心话的好朋友。戈敬醒毕业于八年制的协和医学院,曾是一名优秀的内科医生,著名的心血管病专家。入党以后,为服从革命事业的需要,他放弃了自己的专业,当上了附属医院的行政领导。那是五十年代初的事。那时,戈敬醒曾想说服叶慰余,也像他一样去又红又专。一向尊重妻子意愿的亦伯梅这次却不由分说地代替妻子拒绝了。多亏亦伯梅政治上的落后,叶慰余才算没有离开自己的专业。亦伯梅的逻辑倒并非反动,他只不过是简单地认为,从事和医学并无关系的行政管理,似乎用不着专门去读那漫长的七年医科大学。

从政之后的戈敬醒,却是一个有口皆碑的好院长。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戈敬醒自己起先也并不知道当上了右派到底会怎么样。后来文件传达下来,所有的右派全部要下放,要劳动改造,戈敬醒这才为广大右派们着急起来。他亲自飞到卫生部,又从卫生部找到高教部;从高教部回来又到省委和省卫生厅四方奔走、请示。最后,江夏医学院总算在最短的时间内,在E省最贫穷的地区建了两所分院。那些右派们这才算得以继续留在医疗的岗位上,而没有像在其他领域中的右派分子那样,一夜之间沦落为有文化的劳动者

一九六四年,中国举行共产党执政以来首次国际科学讨论会。中央规定江夏医学院派两名代表。代表的前提是,要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学术成果;能说流利的英语;政治上必须是共产党员。不久,医学院党委正式决定派戈敬醒和叶慰余参加该会。出发前,戈敬醒,他的夫人,眼科教授秦颖,他的一双儿女戈萍和戈狄在家设便宴招待亦伯梅、叶慰余,还有新元和美盼。

席间,亦伯梅随口说,他认为那个貌似隆重的国际会议,在学术上并没有太大的意思。

你们开的那会,很难谈得上是什么国际科学讨论会,敬醒!参加的人都是从刚果、古巴那些地方来的。没有一所欧美的医学院校派人来。应该叫亚非拉美讨论会才对!再说,参加学术会议又不是打土豪,分田地,为什么一定要是共产党员?所以学术或者科学那两个字最好也去掉。

戈敬醒那时还真心地为亦伯梅政治上的糊涂担忧过。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伯梅呀!你在新社会工作了十多年,怎么思想还总跟不上形势?校园中的老教授们还都个个把你奉为神明!你怎么就看不出来,在这个社会中,就是政治为统帅,一切都得服从政治。像你这样的想法,没什么运动倒无所谓;真要有个什么政治运动来了,你就危险了!

亦伯梅默然不语。

戈敬醒不仅是学有专长的院长,还是校园中出了名的才子。他写一笔工整遒劲的毛笔字;能作诗填词;会溜冰,会打羽毛球;能像模像样地挥起手,领着学生们和职工们大合唱;甚至还能兴致勃勃地跳集体舞。

以往,每次政治运动来临,戈敬醒总要挨家挨户地向那些没什么政治头脑,不知所措的知识分子们讲解,党为什么要发动这场运动;这场运动和大家有何具体关系;大家应该怎样站稳立场,和党保持高度一致。

不料这次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真是史无前例。还没等到戈敬醒向大家宣传这场政治运动的意义,他自己突然被先出来了。戈敬醒是在毫无根据,简直可以说是莫名其妙的情况下,作为披着红色外衣,钻进共产党内的国民党特务被揪出来的。

据说,在江夏医学院的校园中,早就存在着一个以戈敬醒为核心的国民党特务网。这个特务网的成员都是一九四九年以前大学毕业的。他们在学生时期就加入了国民党的中统下属的,一个名叫蓝衣社的组织,并受了医学方面的特工训练。据说,这个特务网的成员都只需要和戈敬醒一人单线联系,彼此之间却并不认识。所以只要戈敬醒一人招供,所有隐藏在校园中的国民党特务便能一网打尽!

就在所有一九四九年之前大学毕业的教职员工们,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惶惶不可终日、而眼见得又只能束手就擒之时,被隔离审讯的戈敬醒却突然从第一附属医院病房五楼的平台上纵身跳下。

戈敬醒自绝于人民之后,竟有数小时之久未被人发现!他选择的着陆点是医院后勤部洗衣房晾床单的地方。从病房五楼的平台上往下看,那是一片洁白得诱人的海洋。

第三位自杀者是药理教研组的教授樊昌绍。

亦伯梅和樊昌绍是老朋友,也是老难友

两人在运动初期同台参加批斗会,以后又同在清理阶级队伍时在牛棚中同演《二进宫》,同唱《二度梅》。樊昌绍原本并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解放前后,他的罪行都比亦伯梅轻得多。照亦伯梅的预测,樊昌绍本是牛棚中最有希望第一批解放出去的棚友。不想一次夜间的政治学习,突然停电,牛鬼蛇神奉命原地坐下等待。樊昌绍在黑暗中顺手摸了一张报纸垫在地上。牛鬼蛇神们在黑暗中苦等了一个小时电才来,政治学习继续。大家才发现,被樊昌绍的屁股磨破了的那张报纸的反面不幸竟是伟大统帅和副统帅的尊容。

樊昌绍是坐在一张办公桌边奉命交待这一滔天罪行自绝于人民的。在一旁监视他的工宣队员事后还长时间地感慨不已。

到底不愧是学药理学的教授!吃的什么药,谁也不知道!死了老半天还坐得好好的,跟活人似的,就是不倒。

亦伯梅的眼前,依次出现了这三位他熟悉的自杀者的音容笑貌。最后,从沉思中醒来,他看到小女儿那双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仍然惊恐不安的眼睛。

爸!您在想什么?您……为什么不说话?

啊!叶妹!亦伯梅抱歉地抚摸着亦叶的头。爸是在想,爸说什么也得坚强地活下去,这个世道不会永远这么疯狂!再说,你还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孩子,你需要爸爸,爸爸还有抚养你的责任和义务!爸爸一定要亲眼看着你长大成人,才能放心地离开人世间!放心吧,叶妹!爸的好孩子!就是为了你,爸爸也绝不会走你害怕的那条路。

亦叶俯在父亲胸前,呼吸渐渐地平稳,心率慢慢地正常。她爱父亲,相信父亲的许诺,父亲一向是个正人君子,从不会食言的!

傍晚时分,亦叶没有取走刮胡刀和刀片就告别了父亲,独自回到松园家中。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上一节:
难逃魔掌(1)- 《三柳湖畔》连载之五

下一节:
初识桃李(1)- 《三柳湖畔》连载之六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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