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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桃李(1)- 《三柳湖畔》连载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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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31 11:59: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三柳湖畔》连载之六
初识桃李

亦叶上的这所中学,是一所极普通的中学。只有初中,没有高中。这所中学隶属于它西面的那座极大的军工棉纺厂。

W市这地方,纺织工业十分发达,光是棉纺厂,就有二十多家。还有配套的印染厂、毛巾厂、床单厂。但纺织工业局下属的任何一家工厂,都不如亦叶这所中学隶属的这家棉纺厂大。这家棉纺厂有一万多名职工,有棉检、纺纱、织布、印染、裁剪、缝纫等十多个大车间。进厂时白白的棉花,出厂时已经变成了军黄色的被单和服装了。只是这家工厂和市民们没什么直接关系。厂门口挂的牌子上写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第9876工厂

9876工厂附属中学中除了约有百分之十是像亦叶这样的外单位子弟外,百分之九十都是9876厂职工自己的孩子。派到子弟中学来的工宣队,理所当然也是由9876厂的工人组成的。最开始,9876工厂的厂革委会认为,没什么必要往自己的子弟中学派工宣队。本来学校就属于工厂,自己去占领自己,那不是多此一举吗?但很快就有人民群众们说,学校并非都收的本厂的工人子弟,还有不少医学院的黑五类。此外,老师们也还是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

于是厂革委会研究了几个月之后,还是决定派工宣队去占领子弟中学这块整个9876厂中绝无仅有的无产阶级教育革命阵地。

工宣队第一天进校时,校革委会组织同学们和不是牛鬼蛇神的老师们一起开了一个欢迎会。亦叶去晚了,她走进会场时,后面的座位全都被坐满了。亦叶只得向前走,坐到第一排最右侧的座位上。不一会儿,工宣队员就进来,并在第一排的座位上坐下了。亦叶左边坐着的是一位身材并不十分高大,但却长得结结实实的青年工人,看上去比高年级的学生大不了多少。他向亦叶和气地笑了笑,脸便红了。

亦叶看了那人一眼,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等到校革委会的人让大家欢迎工宣队长给大家讲几句话的时候,亦叶惊异地看到,坐在她身边的这个青年工人竟红着脸站了起来!很显然,他不打算多讲,因此也没上台。他只是站起来,挪了个身,把脸对着下面的同学和老师。

毛主席他老人家让咱们工人阶级来占领教育阵地,咱们就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不过,我自己琢磨着,学校的事还得依靠老师和同学。只有老师们照着毛主席的指示好好地教,同学们照着毛主席的指示好好地学,这学校的事才能办好。换句话说,这块无产阶级的教育阵地只有咱们全体在座的人团结一致,共同努力,才能真正占领。

这番实实在在、中中肯肯的话语,赢得了满场的掌声。

亦叶听到远处有人问,他姓什么?便轻轻地在工宣队长耳边说了一句,大家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哦!我忘了介绍一下,我叫李洁。李是……他停了一下,正准备说十八子的李,亦叶却已看见了他手中拿的笔记本上写着的他的姓名,便随口说了一声,桃李芬芳的李!

李是桃李芬芳的李!洁是……李洁索性低下头,看着亦叶。亦叶赶紧补充了一句,洁是纯洁无瑕的洁!

“……洁是纯洁无瑕的洁!

好一个响亮的名字!好一个出口成章的工宣队长!满场又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散会之后,满怀感激之情的李洁,把亦叶留了下来。

亦叶这才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李洁。长到十五岁,亦叶还是头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和一个工人打交道。

文化革命前在江夏医学院附小上学时,亦叶常听班上那些学习成绩达不到父母要求的同学挨骂。父母们的斥责十分简单,只说是,“……再考这样的分数,就把你送到工厂去当学徒!学徒,那不就是工人的前身吗?

等到文化革命轰轰烈烈之后,工人,作为工农兵中的为首者,悠忽一下又顶天立地起来。报纸里,电影中,宣传画上,工人全都是以阶级的形象出现的。他们五大三粗,手握铁锤,一副随时准备砸烂旧世界的模样。

而眼前这位工宣队长,和以往那些工人阶级的形象却大相径庭。他说起话温温和和的,还未开口就先脸红。

这么着看了李洁一会儿,亦叶想起来了。这个李洁,就是几年前革命大串联的时候,军工厂派下来当新初一总领队的那个团委干部。那时,李洁管着二百八十名新初一的学生。大家都管他叫总领队。亦叶因此一直也没搞清他究竟姓甚名谁。

李洁没敢那么放肆地打量亦叶。他和亦叶握了一下手,红着脸,恭恭敬敬地看着亦叶。

谢谢您啦!您一定是教语文的吧!您能不能告诉我您的名字?

亦叶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一笑把她身上那点和年龄不相称的老成全给笑没了,露出了满脸的稚气。

我可不是老师!我是初一(二)班的学生,我叫亦叶!亦是天若有情天亦老的亦;叶是一叶而知秋,秋风扫落叶的叶。

李洁这才仔细地看了亦叶一眼,记住了她那张红扑扑的苹果脸和那双机灵得几乎会说话的大眼睛。

几天之后,李洁专门到初一(二)班去了一趟,以后又去了好几次,却一次也没见到过亦叶。他只好问了问班上的政治辅导员。

辅导员对亦叶并不了解,只知道她不是9876厂的子弟,父母都是医学院的。辅导员说,亦叶很少主动来参加毛主席著作天天读,也几乎没听过整团建团方面的报告。除非接到通知,像上次欢迎工宣队进校那样,亦叶平时根本不来学校,即使偶尔来了,也从不发言。

李洁什么别的话也没对亦叶的辅导员说。但辅导员一看工宣队长竟亲自前来了解亦叶的情况,便专程让一个同学通知亦叶,说是工宣队李队长找她。

第二天一早,亦叶老老实实地到学校来了。

过去的校长办公室,后来的校革委会主任办公室,现在改成了工宣队长办公室。

李洁看到亦叶,十分高兴。啊!亦叶!你来了。

辅导员说,让我来找您。亦叶说道。

我到你们班上去过好多次,一次也没见到你!你为什么不来上学?

其实亦叶常常到学校来,只是看到同学们并没有真正复课,仍然只上一门名叫天天读,也就是天天读毛主席的书,她便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地走了。但是在工宣队长面前,亦叶不想这么说。

我不来上学是因为我身体不好,几乎天天生病。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常常不上学,在家呆着。

亦叶觉得自己这么说,并没有骗李洁。

李洁却颇狐疑地看着亦叶。她那张红扑扑的脸几乎在证明,她比别的孩子更健康!

您不相信我的话?您一点也不记得了?

亦叶睁大眼看着李洁。李洁竟然完全不认识她,完全不记得大串联的时候曾背着亦叶打过针的事了!不过想想也是,大串联的时候,亦叶剪的是像男孩子一样的短发,又瘦又小,脸上和身上脏得像个捡破烂的。

亦叶叹了一口气,从随身带的急救包中掏出各种各样的药片,放在李洁的办公桌上,还有一张纸,上面详细地写着亦叶哮喘发作后历次抢救的记录。那是父亲的笔迹。自从一九六六年九月参加大串联,第一次离开父母,这张纸和这些药片就从未离开过亦叶。就是在炎热的夏天穿没有口袋的单衣,亦叶也一定会背上急救包,带上这张纸和这些药片。

可是从外表看,谁也不会相信你有病!

很显然,李洁仍未认出亦叶,虽然他又仔细地看了亦叶一眼。

我的脸色红是因为哮喘病引起缺氧;缺氧导致红血球增生。

嗨!真不愧是医学院子弟!开口闭口就是红血球,黑血球的!

啊!原来工宣队长竟然已经知道我是医学院子弟了!

亦叶的脸上立即出现了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沮丧和老成。既然工宣队长已经知道我是医学院子弟,那一定也知道父母亲的问题了!亦叶不打算再说话。她无精打采地把放在李洁办公桌上的那些东西重新收回自己的急救包。

李洁丝毫也没注意到亦叶情绪的低落。他指着书桌和书桌对过的黑板对亦叶说,你今天的任务是在这张纸上和那块黑板上各抄一段毛主席语录。现在就开始抄,十分钟后我来检查。

亦叶并没有明白李洁想干什么,但想到这是工宣队长下达的任务,便只能老老实实地去完成。她先在书桌上的纸上和对面的黑板上抄了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看看李洁还没回来,亦叶便又抄了一段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童年时,亦叶常看到父亲在家指导哥哥新元和姐姐美盼练习毛笔字。美盼贪玩,坐不住。新元一直老老实实地临帖。上中学的时候,新元已经能写一笔漂亮的魏碑了。一九六七年文攻武卫的时候,亦叶在红司中总刻战报,照哥哥后来的话说,什么正经事也没做,唯一的收获是练了练硬笔书法

亦叶歪着头,正欣赏自己的墨宝,李洁回来了。亦叶立即换了满脸严肃、认真的表情。

李洁看了看亦叶在两处各抄的两段毛主席语录,十分高兴。

我让你抄语录是想看看你的字写得怎么样!还真写得不错!从明天起,你参加校大批判组,帮大家抄抄东西,每天都到学校来!不要在家闲着!

校大批判组?亦叶的身子马上站直了。

那个校大批判组可不是个闹着玩的地方,那是整个学校最高的宣传机构兼权力机构!组中的成员都是备受校革委会和工宣队信任的根正苗红的老师。仅有的两名学生代表都是老初三的,父母都是9876厂红得发紫的干部,那时正准备下乡。

亦叶一听李洁竟直截了当地要自己这个阶级异己分子进入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核心机构,受宠若惊得简直不知该怎样谦虚谨慎,戒骄戒躁才好。

这之后,日子过得快起来。不过几个星期工夫,亦叶就和李洁混熟了。李洁平易、真挚的态度让亦叶十分放心。亦叶不再害怕、回避李洁。李洁也从未打听过亦叶的父母。

一天晚上下暴雨,厂里的棉纱仓库漏雨,李洁和许多住在厂区的工人夜里赶到仓库,搬运棉纱,淋着雨干了一夜,第二天没到学校来。正好校大批判组的人有一份材料要交给李洁看,便让亦叶送到李洁家里去。

亦叶按校大批判组的老师写的地址,很快在厂区宿舍找到李洁的家。

亦叶推门进去的时候,李洁喝了一碗姜汤,正在床上发汗。亦叶四处看了看,那是一个陈设极为简单的家庭。两间住房中,除了睡觉的床和供吃饭用的桌椅外,几乎什么家具也没有。

你和劳动人民接触很少,恐怕从来没到过工人的家吧!李洁看亦叶四下张望,便问了一句。

如果您说的劳动人民仅仅只是指的工人的话,那我确实接触得很少。但是您如果以为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比劳动人民有钱,都比工人们生活得好,那您也错了。

李洁家没别的人,亦叶随随便便地和李洁说着话。

亦叶曾跟着父母到过许多江夏医学院普通教职员工的家。亦叶印象最深的是一栋建于五十年代初期,被命名为鸳鸯楼的宿舍。那五栋楼最初是为新婚的大学毕业生们建的。因为医学院和附属医院都有各自的食堂,鸳鸯楼中便未另修厨房。每层楼的顶端各修了男女厕所各两间。那时的人们比较天真,以为中国正在超英赶美,不几年就进入共产主义了!而共产主义,那根本就是房子多得没人住的时代。没想到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鸳鸯们个个都儿女忽成行了,自己也年逾不惑,却依然如新婚之初,挤在这鸳鸯楼里。于是这鸳鸯楼也就成了校园一景!那里终年黑暗、潮湿,走廊和楼梯上排满了炉子和各类厨房和生活用品。鸳鸯们整天腾云驾雾,稍不留意便有撞头或烫脚的危险。而黎明即起之时,走廊两端的男女厕所则更像菜市场一般繁荣昌盛……

亦叶对李洁形容了一番鸳鸯楼的景致之后说道,那些鸳鸯们当年要是不读大学,直接进工厂当学徒,早就是领导阶级了!说不定还能跟您一样,当上工宣队员,到大学里去占领无产阶级的教育革命阵地。现在咱们整天批什么读书无用论。其实读书本来就没什么用!

李洁沉默了。

亦叶掏出校大批判组的材料,交给李洁,准备告辞。一位老人却走了进来,给亦叶送来一杯糖开水,又给李洁端来另一碗姜汤。

我们家,一家五口人全是男子汉,爷爷、我爸、小叔、哥哥和我。这是我爷爷!李洁告诉亦叶。

亦叶客客气气地谢了谢李洁的爷爷。

李洁和亦叶的哥哥新元一样,也是一九四八年出生的,但在厂子里,却是一名已经有八年工龄的老工人了!

李洁的老家在E省北面Y省,爷爷、叔叔和已去世的奶奶、姑姑原来都是乡下的农民。李洁的父亲十岁离家到W市当学徒。文化革命前是9876厂的七级钳工,还是总后的劳动模范。李洁的母亲是一九五四年W市防汛中牺牲的烈士。李洁的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带着两个儿子生活,没有再结婚。

五十年代,李洁的父亲能挣七十多块钱。他寄一半回老家,用另一半作父子仨的生活费,还生活得挺正常。三年自然灾害,老家饥荒,李洁的奶奶和姑姑都在乡间饿死。爷爷带着小叔来到W市。原本李洁父亲一人的工资养活五口人也够了。偏偏爷爷和小叔一到W市就双双病倒,爷爷刚吃了几顿饱饭就胃出血,开刀切了一多半胃。小叔更严重,得了脊柱结核,在石膏床上一躺就是半年。这一下,李洁的父亲就决定让两个儿子中的一个辍学。那是一九六零年的事。那时李洁刚刚小学毕业。比他大一岁的哥哥已经进了中学。

李洁的父亲想了想,决定让大儿子接着上学。于是十二岁的李洁进厂当了学徒。

李洁最开始在纺纱车间送纱。他聪明、勤快,纺纱车间男工少。车间主任一下就喜欢上李洁,让他学电工。李洁十五岁出师,一年升一级。两年之后,他的许多同龄人才刚刚当学徒,他已经是四级工了。这期间,李洁的哥哥初中毕业,正逢W市那家著名的钢铁公司招收炉前工。炉前工是熟练工,还有高温津贴。很快,工资就和父亲一样多了。

李洁的爷爷一直没有W市户口。最开始小叔也没有,只能在厂里的棉检车间当临时工。一九六四年,李洁的父亲被评为总后的劳动模范。厂里照顾李洁的父亲,小叔才得以上了W市的户口,在厂里的裁剪车间当上了正式工人。这之后,这个五口之家有四口人在工作,便成了厂区工人家庭中的富户,谁家有点什么难处就找到李家来。

李洁的父亲善良,慷慨,正派,耿直,在厂里德高望重,人缘极好。从五十年代起,厂里就想培养李洁的父亲当工人干部。但李洁的父亲却愿意呆在金工车间干自己那点钳工活。三反五反时和李洁父亲同时入党,以后当了干部的那些老同事,有的已经在地方的纺织工业局当副书记了。李洁的父亲并不眼红别人,也从不找那些老同事去叙旧。

我爸在厂里说句话,还真没人敢不听!

提起自己顶天立地的父亲,李洁自豪极了。

您也真是得感谢您的父亲!要不是您父亲那时让您退学,您和我哥我姐一样,现在正赶上上山下乡。

其实,说实话,我也不明白,毛主席他老人家干吗要把学生都送到乡下去锻炼。送到工厂不也能锻炼吗?咱们厂文化革命前年年都招工。现在一转眼三年都没招工了!没有哪一个车间不嚷嚷着说缺人的。

那您干吗不打个报告什么的,让厂里把子弟中学我们这一届都招工进厂?反正也都是厂里的子弟。

李洁一听亦叶这话,觉得有道理,赶紧掏出笔,在小本上记下。

亦叶本是专程来送校大批判组的材料的,送完就该走。不想竟在李洁家呆了两个多小时,直到李洁爷爷开始张罗着做午饭,亦叶才告辞。

说起来是混进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核心机构,但亦叶在大批判组,实际上只是个打杂的,帮着抄抄材料,出出黑板报而已。那些杂事,用上午的时间去做,足够了!下午的时间,亦叶还是和往常一样,到牛棚去陪父亲,帮着父亲做做清洁。

亦伯梅并不勉强亦叶来,一来请罪的那个过程很屈辱;二来他不愿小女儿太累,特别害怕小女儿过多地接触灰尘。但从内心讲,亦伯梅又情不自禁地盼望着能见到亦叶。一看到当年那个孱弱的小生命竟一天天地长成了一个聪慧的少女,居然能为家人排忧解难,亦伯梅真觉得自己,像《红灯记》中的李玉和唱得那样,浑身是胆雄赳赳!为了使小女儿少吸灰尘,亦伯梅把所有做清洁的程序,全部改为湿作业。室内的地板,楼梯一律不扫,而是用洗把拖。碰到要给花坛除草,或院内林荫道要清扫,亦伯梅也事先洒水,把所有的地面都弄湿。

眼看着这场史无前例革命遥遥无期,小女儿终日无所事事。亦伯梅在心中暗暗为小女儿定了一个学习计划。每周一、三、五教亦叶学一点英语;二、四、六则教亦叶背点唐诗、宋词和古文。亦伯梅手头没有任何书,不要说英语的书,就是中文的书也没有,只能凭着自己的脑子,先教亦叶简单的口语,然后挨个地解释每个单词的汉语含义,让亦叶记住。碰上正好在室外做清洁,亦伯梅便把医院的各个科室的名称和各种标语口号译成英语,让亦叶背下来。在门诊部或病房做清洁,亦伯梅便随口把亦叶知道的疾病名称译成英语,让亦叶重复。

这么着过了几个星期,工军宣队指挥部收到亦叶的一张申请书和三本书。申请书上写着:

尊敬的工军宣队领导,

伟大的革命导师马克思教导我们说,外语是人生斗争的工具。为了敦促国民党的残渣余孽,青红帮的头目,历史反革命兼漏网大右派,美帝国主义细菌弹案主犯,双手沾满新四军,革命先烈和中国人民志愿军鲜血的刽子手,大特务……,亦伯梅,更好地使用这一工具,交待自己的罪行和改造思想,特申请将以下革命书籍带入牛棚:

1.《毛主席语录》英语版;
2.《江青同志论京剧革命》英语版;
3.革命文学家鲁迅先生著作《彷徨》英语版。

此致
敬礼
                                                           
狗崽子亦叶敬上
一九六九年一月三十一日

因为是几乎唯一一个到牛棚来探视的狗崽子,亦叶在工军宣队指挥部十分出名,指挥部的几个党和人民研究了一下,很快就同意了。三本书交到亦伯梅手中,亦伯梅十分诧异。看了小女儿写的申请和工军宣队领导写的批准字样,他才酸楚地苦笑了。其实小女儿费尽心机在新华书店里找到的这几本英语书,在亦伯梅眼里都当不了学英语的教科书,至多只能算English made in China 罢了!

头一天,教小女儿学了点英语。第二天,亦伯梅决定教小女儿背点古文。

来!叶妹!跟着爸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哈!亦叶乐了,爸!您现在才想起教我这些呀!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姥姥就跟我念叨过天地玄黄了!

亦伯梅一想,也是!自己学《千字文》的时候不过五岁。小女儿今年都十五了!

那行,叶妹!你不愿背天地玄黄,爸教你念点儿别的吧!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哈!爸!您都说的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四旧呀!

亦叶仍然笑着,她完全没明白父亲说的是什么,也没打算搞明白。父亲背完了,她东张西望的,根本没跟着背。

亦伯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吧!叶妹!爸教你背诗歌吧!小的时候你不是喜欢跟着你哥背诗吗?

行!

听说背诗,亦叶才算多少有了点兴趣。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父亲教的这些诗,比哥哥教的咬口多了!亦叶皱着眉,心不在焉地跟着父亲背,根本没懂诗中究竟说了些什么。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上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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