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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花落(2)- 三柳湖畔》连载之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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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7-16 05:54: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松园旧事》第一部《三柳湖畔》连载之十三
花开花落(2)



方小慧和姐姐共同生活了短短六年,和早夭的妹妹共同生活了更短的三年。但那段生活却在他的脑海里永远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亦叶长这么大,还从未和哥哥姐姐分开过。在那么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中长大, 她当然不容易适应现在的寂寞与孤独。方小慧后悔不该问亦叶这句话,他低下头,亲了亲亦叶的脸。

别难过,叶妹!上山下乡这事,不光是你哥你姐。如今哪家哪户没有上山下乡的。我爸要是那时没让我进戏校,现在也和你哥一块下乡了。我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堂哥、堂姐、堂弟、堂妹中,但凡没学戏,都下乡了。而且下得比你哥你姐远得多。

方玉慧兄弟仨都是京剧演员,方玉慧最小。方玉慧的大哥性格刚烈,为人耿直,不如方玉慧随和平易,舞台生活颇多坎坷。为此他下决心让自己的孩子读书,不再学戏。不料大女儿,方小慧的堂姐,文化大革命前一年高中毕业却没考上大学,支援新疆。去了一年,还是进了文工团。方小慧的另外两个堂兄,一个堂弟,和亦家兄妹一样,都是老三届的。W市的知青好歹还都下放在E省。而S市的知青却真是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无处不至!大伯的三个孩子,一个去了东北,一个去了西双版纳,一个去了鄱阳湖畔。而即使是没碰上文化大革命,这些堂兄弟们能不能考上大学也难说。梨园中像大爷那样演戏演伤了心,立誓让下一代改换门庭的艺人并不少。但真正读出书来的却不多。读书这东西和唱戏一样,多少有点遗传。不然,怎么老百姓们要说书香门第呢!方小慧庆幸父母当年咬着牙让自己学了戏。他热爱舞台和观众,他相信自己已经是,并将继续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演员!而要让他去读书,他是绝不可能超得过亦家兄妹的。

亦叶靠在方小慧温暖的胸前,迷迷糊糊地往前挪动着腿,她几乎是闭着眼在走。突然间,方小慧摇了摇她。

叶妹!看!咱们走到体育馆了!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对丹麦的羽毛球比赛?一晃都四年了!

亦叶睁开眼一看,可不是,体育馆到了。

W市的体育馆,离着松园,只有一站电车路。

童年的时候,哥哥,姐姐常带着亦叶到这里看比赛。一九六五年春天,E省女子羽毛球队曾在这里和丹麦国家队进行过一次比赛。那场比赛名义上是友谊赛,实际上却是一场有着国际水平的对抗赛。丹麦女队那一年是世界锦标赛冠军。而E省女队则是中国甲级队联赛冠军。丹麦女队得冠军的那届锦标赛,中国没有参加。丹麦队并不知道中国队的虚实,那场比赛因此就格外的扣人心弦。

当时中国羽毛球的女子冠军就在E省女队,是一位东南亚的归国华侨。那之前不久,新兴力量运动会即将开幕。印尼政府为阻止这位运动员参赛,借口说该运动员是麻风杆菌带菌者,拒发签证。亦伯梅受卫生部、国家体委和E省人民政府的委托,为这位优秀运动员亲自做了完全符合世界卫生组织标准要求的活体组织检查和细菌培养,证明该运动员绝不是麻风杆菌的带菌者。检查结果通过外交途径抵达印尼政府,这位运动员得以成行。

后来,就在那一届载入史册的运动会上,那位运动员为中国夺得了那个时代极为难得的一枚金牌。自那以后,只要W市有值得一看的羽毛球赛,那位运动员一定会给亦伯梅送票。

和丹麦队的那场比赛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亦伯梅原本有四张票,但科室中的一位下级医生也是东南亚的归国华侨,也喜欢羽毛球,亦伯梅就给了那位医生一张票。最开始新元向父亲建议,由父亲带他和小慧去看,因为他俩在业余体校学过羽毛球,特别崇拜那位全国冠军。

但到了星期六,亦叶一看父亲,哥哥和小慧哥要去看球,就不由分说,坚决要跟着!亦伯梅无法,就给亦叶多喂了一次药,嘱新元带上亦叶,他自己就不去了。恰好那天新元的胳膊扭伤了,事先就告诉亦叶,她得自己走去走回,哥哥无法背她。为了能和哥哥、小慧哥一起出去,亦叶一口答应自己走。小慧害怕小叶妹会在体育馆里睡着,买了一大堆薄荷糖,还专门带了一盒万金油。亦叶兴高采烈地跟着哥哥和小慧哥走进了人山人海的体育馆。可是看着看着,亦叶觉得没劲极了。那只球飞来飞去,老是换着发球,也不记分,观众们还激动得一个劲鼓掌。亦叶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哥哥和小慧哥全都聚精会神地看着比赛,谁也不和她说话。亦叶开始困了,不停地打哈欠。小慧连忙拿出薄荷糖,一块一块递给她吃,又把万金油抹在她的脑门上。可是这一切都没用,小叶妹还是头枕着小慧哥的腿,腿搁在哥哥腿上,香香地睡了一觉,把两人的腿都压麻了。

比赛结束了,新元把亦叶摇醒。可是出了体育馆,亦叶就张开了手。

哥哥背!

哥今天胳膊扭了,事先和你说好了,自己走,你是答应了的!

那就小慧哥背!

亦叶不甘心地又向小慧哥张开手。

方小慧老老实实地蹲下把亦叶背起。亦叶在方小慧的背上香香甜甜地睡了一觉,口水把方小慧的衬衣弄湿了一大片。

想起这些有趣的往事,亦叶笑了。

我那时已经挺沉了吧?小慧哥!

可不是!有四、五十斤了!像一头小猪一样!

方小慧用脸颊触摸着亦叶的头发。这四年真是恍若隔世!一个可爱而易碎的瓷娃娃竟变成了一个让他日夜思念,难舍难分的少女!方小慧的心中滚过一阵热浪,他突然用双手搂住亦叶的腰,把她高高举起,扛在自己的肩头,他要看看,这四年,小叶妹究竟长了多少斤!

啊!亦叶惊叫一声,随之便捏起拳头,在方小慧的腰后捶打起来。

哈!捶吧!捶得挺舒服的!方小慧笑着,仍举着亦叶。

亦叶却不忍心了。把我放下来吧!小慧哥!怪沉的,当心累着你!

不会!你再长四年,再长八年,我也能举起你,你信吧!叶妹!

我信!我信!

方小慧稳稳地把亦叶放下来,心不跳,气不喘,没事一般。亦叶用手摸着方小慧胳膊上坚实突起的肌肉,心中真是羡慕万分。

小慧哥!要是在台上正好碰上一个大胖子,你也能举起吗?

嗯!那要看多胖。一百五、六十斤我估摸着没问题!只要我两手能合抱。

你的身体真好,小慧哥!要不是受那伤,想起方小慧的伤口,亦叶难过,也不放心起来。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方小慧的胸口,你还是该上医院好好查查,小慧哥!你这伤口愈合都两年了!怎么还老是疼,老是出血呀!且不说出血特伤身子骨,就是老这么犯疼你也受不了哇!

这事也确实是怪,叶妹!我从小到大浑身上下哪儿都伤过。伤只要好了,就没事了,从来也没再疼过!就是这次受伤,伤好了这么久,还老疼!我有时也琢磨,是不是医生把什么东西放在我肚子里忘了取出来,比如剪刀,针线什么的。

哈!亦叶笑了。那还了得!那就是医疗事故了。再说,真要有剪刀、针线、钳子什么的在你肚子里,你的伤口根本不可能愈合。

真的,叶妹!你可能不信,我有时疼起来,真觉得就和那天受伤一模一样!就像那伤口根本没愈合,或者说,那伤口又裂开了似的。那滋味真是难受。

方小慧解开军装的扣子,让亦叶的手能更近地,只隔着衬衣,触摸他的胸口。亦叶能感觉,那伤口现在是柔软的。但她心中的担忧并未消除。谁知道那该死的伤口什么时候一不高兴又痉挛,坚硬起来。

我真担心,小慧哥!亦叶抱住方小慧,把脸贴在他的伤口上,万一你正在台上。

方小慧低下头,亲着亦叶的脸,别担心!叶妹!受伤之后,我演了几百场,还从没像今晚这么难受过。我发现,只要心情舒畅,就没事。

那你今晚怎么不舒畅了?

亦叶没抬头,她仍用手在方小慧的上腹部轻轻地抚摸着。她没注意,在昏暗的路灯下,方小慧的脸微微地红了。方小慧伸出手,摸着亦叶的头和脸,在心里埋了很久想问亦叶的那些话,已经涌到了唇边,却还是被他忍住了。方小慧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叶妹!咱们说点别的吧!六月下旬我要回W市赛篮球,要是在北区这边赛,你来看吧。

部队里应该个子高的人挺多的,还能轮上你打篮球?

方小慧身高只有一米七六,在亦叶眼里够高了。但是放在篮球队里就不算高了。

方小慧自信地笑了。

个子高当然好。但是仅仅只是个子高这一点,还成不了优秀运动员。正如同光是脸蛋漂亮,身段好,不见得就能成为好演员一样。打球和演戏一样,第一是功夫,那是半点也掺不得假的,只能靠勤练,还要能咬牙。第二是悟性,这悟性,有一半是天生的,另一半还得靠自己。靠自己琢磨。比如你哥,你姐吧!你哥一米七六,你姐一米六五。论个子,打篮球都嫌矮。但他俩都打得不错,有功夫,也有悟性。我要是教练,宁可要他俩,不要高的。

听到小慧哥夸奖哥哥姐姐,亦叶高兴了。

那你下个月参加的是什么比赛?

就是你哥你姐没下乡时就有的职工循环赛。咱们政治部这支队叫战旗,其他大一点的有电力钢花铁路等等。

亦叶抬头一看,两人已经走到了松园前面。

小慧哥!咱俩得分手了!

方小慧看了看表,十二点多了。他取出亦叶的书包,挂在亦叶肩上。

你来看我们的赛球吧!叶妹!

要是在北区的体育馆,你写张小条,从我们家门下面塞进去。只要是早班或夜班,我一准去!中班就不行了。小慧哥!再会了!你先在这儿站着,我进了三号楼,你再走!你妈一定在窗子跟前等着你的!

如同亦叶预料的,方小慧的母亲吴向芬一直在窗子跟前等着儿子。

吴向芬先看到亦叶匆匆走进三号楼。等亦家的门关上,松园小道的黑暗中就出现了儿子方小慧的身影。

五月下旬的一天,亦叶下夜班回松园,看到姐姐过去的一个球友坐在客厅里。球友的母亲生病,她请假从Q县回W市看母亲。看到亦叶回来,姐姐的球友交给亦叶一封信,就告辞了。

亦叶从窗子里四下看着,松园静悄悄的,便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姐姐的信。

亲爱的叶妹,

你四月的那封信像晴天霹雳一样!我现在都不敢回想,那个晚上,我和哥哥是怎样度过的!

村里没有电,哥提着马灯让姐给你写几句。哥说不要写太多,所以姐只能长话短说了。这封信,姐让姐最好的一个球友面交你。你看完即烧,不要留着。

哥说,你在家处事的宗旨是,第一,照顾好你自己;你发病,如不及时采取抢救措施是会有生命危险的。因此,只有保护好了你自己,才能保护全家,因为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能照顾爸爸和奶奶。第二,先照顾好爸爸,然后再照顾奶奶。奶奶毕竟是八十五岁高龄的老人了。就是现在离开人世,也算得上是寿终正寝了。而爸爸的生死存亡则直接关系到我们整个家庭的生死存亡。爸爸是个洁身自好,刚直不阿的人。一辈子凭着自己超人的大智大慧,在政治风浪面前总是逢凶化吉。这一次,无端地受这么大的冤屈,在绝望之时,他难免也会想到玉碎瓦全之路。你一定要多多开导爸爸,让爸爸坚强地活下去。

哥说,爸从小就特别喜欢你。只要你没病没灾,他看到你就高兴。哥还说,爸只要能天天见到你,一定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再就是英英。一写下这两个字,就忍不住想起石伯、齐姨这一家人。那天看了你的信,我和哥哥好几天吃不好,睡不安,还不敢对别人说。后来连小队长都看出来了(你一定不知道小队长何许人也!县下面是区,区下面是公社,公社下面是大队,大队下面才是小队。我们平时主要归小队长管)。我们整个大队的土都肥,两年可以收三季。今年正好种双季。从二月开始一直到十一月都闲不了。一直到·,哥才算请动了两天假,去接英英。

哥给英英的小队长送了两块钱的糖果点心,小队长同意给英英一个星期假。一路上哥什么都没敢说,进了公社,到了离我们队还有十里地的地方,哥才把你的信告诉英英。英英当时就要回W市,哥拦住了她。那十里地是哥陪着她哭着走回来的。这之后的两天,英英不吃不喝。这里的农民一般都不吃肉。不过春节,不过端午,不过中秋的时候,就是到镇上去,也难碰到卖肉的。最好的菜是鸡蛋和鳝鱼。我做了鳝丝和蛋羹,英英一口也不吃,怎么劝都没用。第三天她就发烧了,不断地说胡话。幸好县医院的巡回医疗队在我们小队蹲点,给她打了针。英英原本就瘦,下了乡又黑又瘦,在我们点呆了一个星期,瘦得皮包骨了。

英英回去的头天晚上,我和哥陪着她聊了大半夜。哥说,明天我只能送你送到县城。往前,就是你自己一个人了。你要是也想不开,也走绝路,我们怎么也拦不住。村子里有的是农药,敌敌畏,乐果,灌上一小瓶就足够了!但如果我是你,我是不会走这条路的。我一定会鼓励自己咬着牙活下去。只要我心中有个信念,我的父母决不是坏人,我就一定要活到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我就不信邪恶的东西能永远地猖狂下去。哥还说,从今往后,我们家就是你的家。只要我们家还在松园,你的家也就在松园!英英搂着哥的脖子哭了。

亲爱的叶妹,这里没有写字的桌子。姐这封信是在磨盘上垫着一块板写的。现在碗里点灯的油不多了,姐就不多写了。梦帆来过四封信,其中三封是同时到达的。因为他那里每年从十一月到第二年的二月大雪封山,没有邮递员。没人的时候如碰到白姨和左叔,你问一下,如果他们没收到梦帆的信,让他们别担心。问候爸爸,奶奶,姥姥和柳妈。没什么事不要写信,这封信看完烧掉!

注意身体!

姐姐

一九六九年五月二十日

亦叶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后按姐姐的嘱咐烧了。

星期三厂休,亦叶在病房陪着父亲。

这两个月,亦叶把父亲的头发,剪得不堪入目。父亲的头发又粗又硬,像刺猬一样竖着。而且长得极快,两、三个星期不剪就怒发冲冠地耸立在头上。每次给父亲剪完头发,亦叶欣赏完自己的手艺之后,都会忍不住地笑。但笑归笑,笑过了,亦叶心里还是挺难过的。父亲是一个举止优雅,风度翩翩的人。就是做牛鬼蛇神,也应该做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才对。前一段父亲无法下床,现在可以动了,何不到理发店去一趟。

爸!我今天扶着您去理发店吧!您的头发又长长了。

亦叶原以为父亲一定不愿去,大凡好强自尊的人,落难时都不愿见人。不料父亲想也没想就干干脆脆地答应了。亦叶拿着热水袋,扶着父亲,让父亲的左臂搭在自己肩上。

从胸外病房到住院部的理发室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亦叶扶着父亲慢慢地走,遇见不少院里的人。亦叶一看到认识的人走过,就低下头,装着没看见。她看了父亲一眼,发现父亲一直抬着头,而且四下看。父亲年轻时是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多年无影灯下的生涯使他养成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习惯。生活环境中任何一点微小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就是当了阶级敌人,他那一双明察秋毫的眼也无法老实。父亲抬着头四下张望,引起许多人的注目,亦叶的心因为害怕而怦怦地跳着。她低着头,听见过往的不少人民群众竟公然和父亲打招呼!

放射科当时给父亲拍胸片的那位医生甚至停下来,惊异地看着父亲:亦教授!真没想到您恢复得这么快,都下床了!

父亲摸着亦叶的头笑了。多亏我的小女儿!

亦叶更紧张,心悬到了嗓子眼。 父亲没说多亏党中央,多亏毛主席!却居然敢说多亏我的小女儿!亦叶僵硬地动着脖子,偷偷地回头看了跟在后面监视父亲的那位工宣队员一眼。还好,那人脸上没什么表情。

住院部理发室的哈师傅是个回族人,岁数和父亲差不多。哈师傅的大儿子和大闺女都很大,早就成家了。最小的儿子,小名叫黑皮,和哥哥新元是小学时代的同学。黑皮文化革命前就在医学院后勤部的汽车班工作,现在已经能给工宣队指挥长开车了。父子俩都属于校园中的稀有生物,工人阶级!

童年时,亦叶常和哥哥一起到哈师傅这儿来理发,并随哥哥管哈师傅叫哈叔。想到父亲现在是大阶级敌人,自己是小阶级敌人。如果随便管人民群众,特别是工人阶级叫叔,就是混淆阶级路线了,亦叶决定见到哈师傅不随便打招呼。

哈师傅一见亦家父女进来,热情地迎了上来。

啊!亦教授!您好!可是有日子没见您啦!

哈师傅向父亲伸出一只手。亦叶知道,父亲一抬右边这胳膊,胸口就疼,正想阻拦,父亲却已伸出右手握住了哈师傅的手。

爸!您这么使劲抬右手,这儿疼吧!

亦叶赶紧拿起热水袋,轻轻地捂在父亲的胸前。

嗨!您瞧我这记性!您这边受了伤,不该让您动胳膊!还是闺女知道疼爸爸!这是小叶妹不是啊!一晃都长这么大了!小时候养你,你爸你妈可没少费神呀!不过人长大了,这眼啊!也长到额角上了!见哈叔,都不兴叫一声了。

哈叔!您知道,亦叶的脸马上红了。她不安地回头望了一眼那位随行的工宣队员。不料那位工宣队员一看亦叶看她,扭头走出理发室,上外面站着去了。哈叔!您知道,我爸现在……”

哈!哈!哈师傅爽朗地笑了起来,你爸是名医,在咱们校园,在咱们W市,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哇!来!不谈这个!快搀你爸坐下来!

亦叶照哈师傅说的,把爸爸扶到理发椅上坐下来。

哈师傅仔细一瞧亦伯梅的头就乐了。

亦教授哇!您这头是让闺女给剪成这样的吧!真是委屈您了!

亦叶不好意思地笑着。哈师傅又冲着亦叶说开了。

小叶妹呀!你爸年轻的时候可是美男子,比你们兄妹几个都漂亮!咱们医学院刚搬过来那会儿,你爸都四十几的人啦,还招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小护士们喜欢。小护士们搞对象都拿你爸做样子呢!就是现在,要兴染发,谁能信你爸五十七、八的人了!瞧这头发这多,这密啊!满脑袋学问还就是不秃顶。

父亲和亦氏宗族的人长得美,亦叶从小就听姥姥叨叨过。

姥姥说,整个亦氏宗族中的人长得都不像中国人。换句话说,都没有汉族人的容貌特征。扫四旧的时候,父亲烧过一大批封资修的照片,亦叶曾在一旁好奇地看过。亦家的人确实个个都长得浓眉大眼,而且还都长着汉族人通常没有的高挺的鼻梁和线条分明的嘴角。亦叶私下问过姥姥,亦家祖上是不是有和传教士通婚的历史。姥姥却不知道。姥姥只知道,爷爷和奶奶祖居的那个村,确确实实来过许多传教士。

不过,父亲的魅力却绝不仅仅只是在容貌上!在亦叶的心中,父亲的身上十分自然地兼容着许多优雅的东西,就像一个多面体。有时让你悟出他的智慧;有时让你感觉到他的教养和风度;有时又让你体察到他的胸怀与豁达;更多的时候则是让亦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亲情和慈爱!当然,对外人而言,比如对哈师傅,父亲首先是一个美男子。

叶妹!我这会儿胸口不疼,你也找把椅子坐下吧!

进了理发室亦叶一直抱着一只热水袋,站在父亲右侧。听到哈师傅夸父亲长得漂亮,亦叶只顾端详父亲的脸,没注意她自己挺碍着哈师傅干活的。听了父亲的话,亦叶才坐下。

你哥他们都好吧!叶妹!哈师傅问道。

他们挺好的,亦叶一看没别人,胆子稍微大了一点。他们那个队,一个工去年能有九毛多,算是富队了!这是姐姐那个球友告诉柳妈和姥姥的。不过怎么说也赶不上黑皮哥哇!黑皮哥多牛皮!整天开着车四处转悠。

哎!黑皮哪有你哥有出息呀!他那是给撞上了!他上小学那会儿就尽在学校里打架。我瞅着他也不是块读书的料,就让他给退了学,进司机班。没想到倒退对了!如今这世道,不知那块云彩下雨,这天呀!说变就变!

不过,让他们这一代人下下乡,也有好处!一直没说话的亦伯梅开口了。他们打小就生在城里,长在城里。离着大自然太远。日头怎么升,怎么落他们都没见全过;五谷杂粮怎么生,怎么长也都不知道。让他们亲手种种庄稼,吃吃自己劳动换来的粮食,对他们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

您说的是,说的是啊!

亦叶四下看了看理发室。小的时候哥哥带亦叶来理发,总要先在门口的黑板上写个名。然后出去玩老半天再回来才轮上。可是现在,理发室里冷冷清清的。亦叶和父亲进来都快一个钟头了,也没见有其他的人来。

哈叔!我记得小时候上您这儿来,老要排队,这会儿您怎么这么闲在呀!

嗨!你哈叔这么闲在可有日子啦!打从横扫四旧起,就不让烫发了。文化革命前,你妈每月都得接待外宾。那头,哪一次不是我给整!一晃这文化革命革了三年。院里一个年轻人也没见分来。小护士们一结婚,一生孩子,就没空收拾自己啦!像你爸这小平头,三下两下就收拾完了。

可不是!哈叔的这手还真是巧!不大一会儿工夫,父亲容光焕发,像是换了个人。亦叶欣赏了一下镜子里的父亲,觉得父亲像是年轻了十岁。

哈师傅把亦家父女送出来,嘱咐亦叶往后父亲头发长了,言个声,他上病房给父亲理去。

回病房路上,监视父亲的那位工宣队员不在,前后无人,亦叶想起姐姐的信。

爸!我姐来了信。

噢!带来了吗?亦伯梅的眼一亮。

姐让我看完烧了,我就烧了。

亦伯梅的眼神又重新暗淡了。父亲的情绪影响着亦叶。亦叶突然间觉得心里堵得慌,喘不上气。她停下脚步,张开嘴,开始艰难地呼吸。亦伯梅把搭在亦叶肩上的手挪到亦叶背上,轻轻地拍着。

不舒服啦,叶妹?亦伯梅在小女儿耳边轻声地问。要爸陪你上急诊室去吗?

不!不用,爸!我含一片药,上外面站一会儿就好了。

父女俩相互搀扶着,缓慢地经过住院部的大厅,向室外走去。

住院部大楼是五十年代初期,院系调整,江夏医学院建院时落成的第一座建筑物,也是当年W市数得上的,最富丽堂皇的建筑物之一。住院部的前厅是五百平方米的大理石地板,顶上是拱形的玻璃天窗。通往病房的长廊,当年种满郁郁葱葱的花草。

江夏医学院刚建院的时候,曾有过一个由清一色的教授组成的,且确确实实有职有权的校务委员会。那个校务委员会行使职权不到一年,碰上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便岌岌可危起来。再后来经过反右的洗礼便名存实亡。到大跃进开始的一九五八年,便正式解散了。当年,那个校务委员会举行第一次会议时,曾讨论过住院部的前厅是否放置几幅人物画像的问题。教授们尊重亦伯梅,虽然亦伯梅在那个委员会中并不属年长者,让他先说。亦伯梅便说,人物画像不宜多放,左右各一,两幅足矣!亦伯梅提议画中国的李时珍和法国的巴斯德,得到与会者的一致赞同。

和亦伯梅私交甚笃,文化革命刚开始就自杀身亡的药理学教授樊昌绍,留美时获得过医学和美术学的双学位。他自告奋勇承担起绘画的任务。樊昌绍刚刚着手画,党委指示,两幅都画中国人。樊昌绍为此专门问了亦伯梅一趟。亦伯梅说,如果非画两个中国人不可,可考虑画李时珍和华佗或者李时珍和孙思邈。因为在图书馆没找到华佗的画像,樊昌绍最后画的是李时珍和孙思邈。那两幅画是油画,高一百八十公分,宽八十公分,画得色彩柔和,线条清晰,层次分明,栩栩如生。颇具巴洛克风韵的住院部前厅被点缀得一派东方典雅。

那两幅油画挂了两年,上级指示樊昌绍,增加两位人物。这一次樊昌绍不需要再问亦伯梅了。党委直接指示加画的是苏联的巴甫洛夫和米丘林。一直到高等院校贯彻执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时,江夏美院的学生们还常常到这里来参观这四幅油画。再后来,巴甫洛夫和米丘林不知什么时候被党委派人神秘地取走。又过了两年,李时珍和孙思邈和他们那位不幸的作者一样,静悄悄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现在,映入亦伯梅眼帘的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的四幅画像!

在这四幅画像的笼罩之下,住院部的前厅显得阴森,肃杀。过往的芸芸众生们小心翼翼,仿佛时时提防着那四位呼之欲出的历史巨人会突然间从画像中走下来,去砸碎整个旧世界一般。而这个充满着手无寸铁的臣民的世界,对使用枪杆子使用得得心应手的统治者来说,想要砸碎,实在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而小女儿亦叶,她却是每天必须经过此地!多亏她走路不爱抬头,要是抬头,她没准儿会想起童年时代看方家父子演林冲误入白虎堂的那张布景。亦伯梅长长地叹着气,无可奈何地想着。

在住院部门前那棵挺拔高大,四季常青的枞树下站了一会儿,亦叶的呼吸慢慢地通畅了。

爸!您别帮我拍背了,会累着您的!我现在不喘了,您还是靠着我吧!

叶妹!是你姐写了什么事让你难过?亦伯梅拿出手绢给亦叶擦去额上的汗水,他的左手还在继续轻轻地拍着小女儿的背部。

姐,其实没写什么反动话。可她让我烧,我就只有烧了。亦叶心中委屈极了。她知道父亲一定想看看姐姐的信。

你姐说的是对的,叶妹!现在不管收到谁的信,看了都不要保留。你给爸说说,你姐都写了些什么。

姐说,姐说,她们都挺好的。今年种双季,所以特忙,没法请假,没法回来,姐让我……,让我先照顾我自己,再照顾您,最后再照顾奶奶。

你姐,怎么能这么说话!

亦叶不说话了。

亦伯梅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亦叶的肩和胳膊,深深地呼吸着枞树下带着野草味的清新空气。这三个月他没有到过室外,却原来绚丽多姿,万紫千红的初夏已经来临了!不管怎么说,寒冷的冬天和变化无常的春天已经过去了,对体弱多病的小女儿来说总是一个福音。对新元、对美盼,亦伯梅从不担心。他相信孩子们只要健康,不管是上山还是下乡,不管被命运抛到哪片贫瘠的土地上,将来总有一天会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的!

亦伯梅时时担心的,只是身边的这个最年幼的女儿!

在很多时候,亦伯梅觉得自己身上的父性是在不惑之年,小女儿出世之后才真正复苏的。只有这个小女儿是在他的手掌心中长大的。小女儿童年时曾因哮喘持续状态并发过数次心衰和肺脑综合症。要说脑细胞缺氧的程度和时间,早就过了死亡的临界线。而脑细胞功能的丧失通常却是不可修复,不可逆性的!每次看到小女儿发病,他心中都比小女儿自己还痛苦。有时他宁肯自己早一点离开人世,把自己的肺和气管为小女儿留下,虽然他知道,就是医学科学再发展一百年,那也是难以做到的。

然而,小女儿竟然一天天地长大了,虽然缓慢,但却是奇迹般的!如今,小女儿已高过自己的肩头。看着亭亭玉立,颇具少女风韵的亦叶,亦伯梅的心绪平静了。小女儿都这么大了,自己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你姐还说了些什么?

姐还说了英英。亦叶明显地感觉到父亲屏住了气,在她背上轻轻抚摸着的手也停住了。亦叶的声音颤抖起来。哥请了两天假,把英英姐接到Q县点上住了一个星期。姐说,英英姐开始不吃饭。姐给她做了鳝鱼和蛋。后来,英英姐发烧了。再后来,我哥说,往后就只剩她一个人,村里的农药多得很,一小瓶就够了……

亦叶闭上嘴,两行晶莹的泪珠洒落在大枞树下的泥土上。

听到亦叶提到亡友的遗女,事实上,这是亦伯梅让亦叶给新元、美盼写信的主要原因,亦伯梅闭了一下眼。和石仲德、齐如莲相识相知的这三十七年漫长岁月清晰地浮现在亦伯梅的脑海中。如果说,他有一千条理由原谅石仲德和齐如莲的选择的话,那么他更有一万条理由要怜惜和帮助英英!

然而,此时此刻,他对自己的儿女,对英英,却连最微不足道的怜惜和帮助都无法给予!亦伯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到枞树顶上的那个塔尖。在西方,人们喜欢在圣诞节前把那个塔尖锯下来,放在屋里,挂上装饰品,以迎平安夜。锯掉塔尖的枞树几年后又能长出一个新的塔尖,供人们再锯。生生不息的大自然是多么奇妙呀!

蓄芳向来年吧!亦伯梅对自己说,但愿来年不远!

从沉思中醒过来,亦伯梅看到小女儿表情痴呆,满脸泪水。

叶妹!亦伯梅把小女儿搂到胸前,轻轻地拭去亦叶脸上的泪。你英英姐知道了这事,就行了。爸爸年轻时经历过战争。战争的残酷使得所有经历过战争的人,在劫后都分外珍惜生命。你们这一辈人没有经历过战争,就权且把这场革命,当作一场战争吧!只要你们能在未来的岁月中不忘自己亲历过的荒谬和罪恶,也就算不枉躬逢此劫了。

亦伯梅抬眼看到监视他的那位工宣队员正匆匆地向枞树下走来,轻轻地碰了亦叶一下。亦叶立刻镇定起来。她拧开手中的热水袋,把早已凉了的水倒在枞树下,然后扶着父亲,缓慢地走回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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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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