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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善兼济(2) - 《三柳湖畔》连载之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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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7-24 17:27: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松园旧事》第一部《三柳湖畔》连载之十四
独善兼济(2)



你是说朱腊梅的儿子?叶妹!他怎么砸着手了?

您知道,他,美美和我,我们是小学,也是中学同学。我们是一块进厂的。他和美美在一个车间。美美说,停电了,他把手伸到马达里去,电来了,一下被切断了三个手指。

啊!

亦伯梅吃了一惊,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爸!您可别激动!又不是我砸了手!要不是美美提醒我,我还差点为他难过。那孩子坏着呢!照我看,连他的舌头也一块砸掉才好!

叶妹!

亦伯梅愤怒地叫了一声。他很少斥责小女儿,但今天却有些忍不住了。这一声叫,引起了胸部伤口一阵剧痛,亦伯梅不得不皱着眉,用两手同时捂住胸口右侧。

爸!亦叶急忙站起身。我帮您压一会儿,您松手!我就在您跟前,您使那么大劲叫唤干吗?您的手放下,别使劲了!您抬着手更疼,不是吗!

亦叶觉察到父亲突然生气,却不明白为什么,难道竟是为心疼那个刘大江?

亦伯梅闭上眼不再说话,也不再用两只手使劲压着胸部。但他仍用左手轻轻地抚摸着亦叶压在他胸前的手。看到父亲前额上沁出的汗珠,亦叶又心疼又难过,她后悔不该把刘大江砸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告诉父亲。

亦伯梅看着亦叶,心中更充满了难以名状的酸楚。

在亦伯梅的记忆中,小女儿虽寡言少语,却是个感情丰富,天性善良的孩子。在她的小抽屉中,一直保存着十多年前和她同时住进危重病房,以后不幸夭折的小病友们送给她的小礼物。她曾毫无保留地帮助过许许多多比她健康得多但学习成绩却不及她好的同学。她用超乎寻常的毅力默默地忍受着连成人都难以忍受的巨大的肉体痛苦,只是为了能享受生存的欢乐。她是在父母,兄姊,亲人的爱心环绕之下长大的。她的那颗纯洁的心,应该不懂得妒忌,不懂得憎恶才对!

亦伯梅不明白, 是从什么时候起,小女儿那颗还不谙人世的心会变得这般莫名其妙的残酷。

亦伯梅是学习自然科学的,但他并不反对宗教。相反,正因为学习了自然科学,他才更深刻地认识到,人类本身,只不过是大自然的一个产物。宇宙进化了多少年才产生地球。地球又进化了多少年才产生生命。生命又进化了多少亿万年才产生人类。认识大自然,揭示大自然,并在一定程度上改造大自然是完全可能并且必要的,这也是人和地球上其它生命物种的本质差别。但像时髦的革命性的口号中所说的那样,征服大自然却是完全荒谬,也是愚蠢的。

也正因为人类本身只是大自然的产物,大自然留给人类的生存环境便不可能事事如人意。人类期望着自己能万寿无疆身体永远健康;但每一个生命个体却又都受着大自然生老病死规律的制约和控制。

然而,怀着希望去漫步生命之旅毕竟是美好的。这种希望,这种美好便只能依赖于宗教,依赖于一种超乎自然的力量,依赖于一个对人生有限的此岸世界有某种威慑力量的无限的彼岸世界。也正因为这样,亦伯梅虽不是佛教徒,也不是基督教徒,却认为宗教对人这种既是大自然的产物却同时又具有独立意志的生命物种来说,既是健康的,也是必要的。

在童年时代,在国外生活的那八年间,在和平和战争的双重环境里,亦伯梅曾亲眼目睹过许许多多佛教徒和基督教徒的善举。那些善举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你尽可说,那些善举是那些宗教信仰者们为自己的心灵所作的慰籍,但却没法否认那些善举在客观上有益于自己的同类!既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一九四九年之后,宗教信仰在中国的大地上却完全彻底地绝迹了!取而代之的,是在虚幻程度上完全可以和宗教比美的政治理想。

童年时代的亦叶,曾和哥哥姐姐,和学校的同学们一起,学过雷锋,做过不少好人好事。有一阵,家中贴满了孩子们得到的大大小小的奖状。亦伯梅从未反对过孩子们学雷锋,事实上,他也根本无法反对!但雷锋,却完全不是宗教意义上的殉道者!首先,雷锋信仰,崇拜并为之献身的,并非任何超自然的力量,而是和他本人一样,受着大自然生命规律制约,因而完全可能犯错误的血肉之躯。其次,雷锋的教义十分明确,对同志像春天般地温暖;对敌人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由谁来决定谁是同志敌人呢?不是任何超自然的力量,而是用暴力方式控制着的这个国家机器!这便从根本上远离了宗教信仰中的人性原则和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平等宗旨。

一九三九年底,在欧洲的战地医院,亦伯梅曾和多大的老师一起,邂逅过一位来自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神父。神父得知亦伯梅竟是一位无神论者之后,曾对亦伯梅说过一段意味深长的话。神父说,重要和危险的,不在于你信不信仰上帝;而在于原本应由上帝占据的位置,被一个你的同类,一个有和你完全一样肉体凡身,却自以为是神,也被你信奉为神的人所占据。那将是我们人类,灾难的开始,末日的来临!

那话说得多么好哇!整整三十年过去了,亦伯梅却对那段话一直记忆犹新。

然而,这一切,和小女儿能讲得明白吗?小女儿是在一个确确实实如人们自己描述的史无前例的时代中长大的。这个时代,没有历史,没有文化,没有道德,没有传统,更不可能有信仰!只剩下貌似狂热,实则冷酷,只可能通过你死我活一类的暴力方式去实现的政治理想!

而如今,在亦伯梅眼中那么可爱,时时刻刻看不够,想不完的小女儿,竟堕落到因为一个同学,一个她的普普通通的同类的手指被切断这样一件完完全全损人而不利己的事而兴高采烈的地步。为什么会这样呢?

亦伯梅沉重地呼出了一口气,却什么话也没说。

亦叶用一只手轻轻地压着父亲的胸部,另一只手拿着手绢把父亲额上的汗珠擦去。

爸!是不是还疼得很难受哇?

亦伯梅闭上了眼,却能感觉到脸颊边小女儿的呼吸。睁开眼,看到亦叶不安的眼神,他的心还是软了。

不疼了,叶妹!你坐下歇一会儿吧!

老半天,闭上眼的亦伯梅重新睁开眼。虽然心中充满无奈,他还是想尝试着,和小女儿谈谈心。

叶妹!咱们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你跟爸爸说说,为什么朱腊梅的儿子手被砸了,你和美美要高兴?这事,爸怎么想,也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你们高兴的地方呀。

亦叶却已暗自拿定了主意,什么事也不告诉父亲了!父亲是快六十的人了,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如果告诉父亲,自己就是因为这个刘大江,还有他那个该死的妈妈,造谣生事,才没入成团的。父亲准会难过得昏过去!

爸!其实我和美美也没高兴。美美代表车间来看刘大江,可以只上半天班,当然是好事。我也只是为美美少上半天班而高兴而已。和那个刘大江,我们好几年没说过话。他切断手,切断脚,切断舌头,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干嘛要为这事高兴呀?

亦伯梅看出亦叶不愿讲出真心话。他不愿强迫女儿,但还是想和女儿谈谈心。孩子长大了,会用自己的眼去看世事,用自己的脑子去思考。做父母的,只能为他们指一条正路,能不能走上这条路,是他们自己的事!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但如果连一条正路也不给他们指,那就是养不教,父之过了。

叶妹!你要是不困,爸给你讲几段古训吧!

亦叶没说话,但她明白,父亲讲古训,不过是想委婉,间接地批评人而已。从童年时代起,父亲一讲古训,亦叶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从来没有认真听过一次。但父亲却还是孜孜不倦地讲,一直讲到今天!想起来,真该让父亲读读那本和《毛主席语录》并驾齐驱的《鲁迅语录》。那本语录中,收有鲁迅引用的许许多多绝妙的古训!譬如,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动,静静地等着别人多行不义,必自毙也!而世上那些得志猖狂的小人们,最盼望的事就是,它们肆无忌惮地多行不义;而别人却都静静地等着他们的自毙!好吧!好人们,你们就只管静静地等着吧!

亦叶心中的想法在脸上显示得清清楚楚。

算了,叶妹!亦伯梅叹了一口气,把自己的身子往床里面挪了挪,你今天下夜班,一定困了。在爸边上趴着睡一会儿。

亦叶清清楚楚地觉察到了父亲的无奈。她站起身,搂住父亲的脖子,亲着父亲的脸。

爸!您不说其实我也知道,您又想给我讲什么古训。无非是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之类的。可您也不想想,您整天价地三省吾身,别人照样怀疑您居心叵测。您这么无缘无故地被人打了一顿,您还能人不知而不愠吗?

亦伯梅抚摸着亦叶柔软的鬓发和娇嫩的脸颊。小女儿才只有十五岁,还是一朵含苞欲放的小花蕾。可是她说的话却比饱经沧桑的上辈人说的还苍凉。

你说得不错,叶妹!乱世之时,奸佞当道之际,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要想守住节操,做个君子正人不容易!可爸还是相信,小人得志,奸佞当道的局面不会持续太久,太平盛世还会回来!你信吗?

亦叶没有说话。太平盛世是指的文化大革命之前吗?更老一点的太平盛世,亦叶根本就没有经历过!

你还不到十六岁,爸比你大四十多岁,爸都相信能看到的事,你还怀疑吗?

爸!您相信的事,我都相信!可是,您自己真的经历过太平盛世吗?您出生的时候,正好是辛亥革命。那时不已经是万恶的旧社会了吗?要不是万恶的旧社会,孙中山和毛主席干嘛要革命呀?

亦伯梅语塞了,他确实无法回答女儿的问题,究竟何时是太平盛世!

您平时看报,光是看新闻,爸!可我,我在校大批判组时,可是把每一篇两报一刊社论,重要的署名文章和评论员文章全都仔细地通读过。报纸上说的,自从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党内的两条路线斗争,我甚至怀疑不只两条,就贯穿始终,从未休止。人们没完没了地斗,夺取政权以前在斗,夺取政权之后还在斗。一直斗到今天。照毛主席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这个继续是一个描述持续动作的动词,根本不可能有完成时态。也就是说,这场革命不会终止,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天!而且,这还仅仅只是说的所谓路线斗争,也就是说,仅仅只是共产党内的事。要说阶级斗争,那就更让人不寒而栗了!照马克思的话说,整个一部人类的文明史,就是一部充满了血腥暴力的阶级斗争史!咱们人类社会,何曾有过太平盛世呀!

亦叶的头靠在父亲的枕边 ,后脑勺对着父亲,眼望着天花板。她没注意,父亲一向目光如炬的眼神,突然间变得虚乏,疲惫。

要真像你说的那样,叶妹!那……”

亦伯梅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亦叶的头,从头发到鬓角,一直到她粉红色的耳垂。那耳垂,童年时因为验血曾被扎过无数次针眼。现在,却依然那样光滑,连一点针扎过的痕迹都看不出来。生命真是个奇妙无比的东西!

老半天,亦伯梅没有开口。

爸! 您说,要是我说的真的是对的,怎么样?

爸是想说,要是你说的真的是对的,叶妹!那,亦伯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你石伯和齐姨选择的那条路,就是正确的!活着如果绝望, 那死亡就不是绝路,而是生路了。

亦叶的整个身子随着父亲的这句话触电般地抖动了一下,她用一只手紧紧地捂住父亲的嘴,粉红色的双颊骤然间变得像床单一样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爸!您怎么能,两滴晶莹的泪珠顺着亦叶苍白的脸颊滚落下来。您就是生我的气,也不能有这样糊涂的想法呀!

别难过,叶妹!别难过!亦伯梅摸着亦叶在床单上还在哆嗦的手, 心中已经后悔了不该随口说小女儿害怕的话语。放心吧!叶妹!爸不会走你石伯和齐姨走的那条路!爸刚才不过是在和你进行大辩论而已。

亦伯梅尽可能笑着,努力地缓和着气氛,但是亦叶仍然是一副脸色苍白,魂不附体的样子。爸!您觉得我哪儿说得不对,做得不对,尽管批评我。我会照着您说的去改正的。

亦伯梅温和地笑着,把亦叶搂到自己怀里,亲着亦叶的脸。叶妹这么好的孩子,爸哪舍得批评呀!要是人人都跟爸的小叶妹一样,咱们生活的社会早就是太平盛世啦!

老半天,亦伯梅亲着亦叶,抚摸着亦叶,和蔼可亲地笑着。亦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苍白的脸颊慢慢地透出苹果般的红润。又过了老半天,亦叶才重新笑了,她顽皮地把两只手插进父亲几天工夫又长长了的头发里。

爸!您又成了刺猬了!

亦伯梅松了一口气,脸色凝重起来。

可是,叶妹!爸说的古训你可不要当作耳边风呀!那些古训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仔细琢磨一下,寓意无穷哇!就拿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来说吧!要是穷者能守其贫,穷不丧志,不媚,不谗,不妒,不犯上作乱,不铤而走险;要是达者不骄,不横,知足常乐,随遇而安,少一点淫威,多一点慈悲;要是为王者能恰当地控制穷与达之间的差距,在各行各业中创造平等竞争的机会,使穷者有达的期盼,达者有穷的恐惧,咱们中国哪里会有这么多的乱世呀!

您说的对,爸!您放心吧!我会照您说的那样去兼济天下的!我已经想好了,等会儿从您这儿走,我就去看看刘大江。给他买点水果、饼干、罐头什么的。他年纪轻轻的就残废了。和他比,我总还算是个离着您说的达还稍微近一点的人。现在,您说了这么多话,一定累了,也困了!我也困了!咱们都睡一小会儿吧!四点,护士就该来给您量体温了。

爸的小叶妹,还真是个性本善的好孩子!

亦伯梅满意地点了点头。亦叶靠在父亲的脚边,闭上了眼。

亦叶离开病房时,天还亮着。

在医院对过的食品杂货店里,亦叶买了一挂香蕉,两听桔子罐头和一斤动物饼干。童年的时候,有一年放暑假,姥姥给哥哥买了一斤动物饼干。哥哥很高兴,便带着小慧哥、姐姐、梦帆哥、英英和亦叶一起,在地板上用动物饼干玩游戏。很快,那些动物们就都被摸得脏兮兮的了。直到所有的动物全都面目全非的时候,大家才开始吃。亦伯梅和叶慰余下班一看,大吃一惊,立即命令姥姥和柳妈从今以后不得再买动物饼干!自那之后,亦叶便再也没见过这些可爱的小动物了。没想到十年过去了,动物饼干竟一直畅销不衰。

那个刘大江会喜欢这些小动物吗?一想到这些可爱的小动物们很快就要在刘大江的那些虎牙之下化为齑粉,亦叶就难过得喘不上气。买这些东西花了一块八毛钱。这笔钱恰好是亦叶月工资的百分之十。就算亦叶是者,这份丰盛的礼物也够得上兼济天下的胸怀了!

答应了父亲的事,是一定要做的!但在去骨科病房的路上,亦叶的心却开始七上八下地跳起来。第一是害怕碰到美美。美美要是看到亦叶居然给刘大江送礼物,骂亦叶一声虚伪,假里假气,那算是轻的。很可能她会把亦叶买的所有礼物抢走,自己拿回家吃!第二害怕碰到厂里的人。万一别人问一声,你怎么知道刘大江受伤,亦叶怎么回答?不回答会得罪厂里的领导;回答又会出卖美美。第三害怕刘大江醒来,或者碰到他那个妈妈。父亲还是牛鬼蛇神,亦叶当然就是小牛鬼蛇神。牛鬼蛇神不自己好好呆着,居然提着礼物去看望人民群众。这不是别有用心是什么?特别是,这母子俩万一又自作多情地以为,亦叶这枚糖衣炮弹正打算射向她儿子,那才真是有嘴难辨了!

亦叶忐忑不安地想着,没注意自己已经走到骨科病房的护士办公室门前了。

你找谁?一位护士站起来问道。

请问一位病人名叫刘大江?

往前走,拐弯,特一号。

啊!原来刘大江竟享受着和父亲同等的特护待遇。看来他伤得还真不轻。是啊!刘大江还只有十六岁,这么年轻就少了三个手指,以后怎么办呢?亦叶想起父亲曾说过孺子落井,怵惕恻隐的古训,心中不免有几分戚戚然。走到病室门口,亦叶再次依依不舍地看了一下手中的礼物,特别是那一包可爱的动物饼干。假如现在是我受伤了,也被切断了三根手指,也住了院。这个可恶的刘大江,还有他那个更可恶的母亲,也会提着动物饼干来看我吗?啊!不!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除非太阳从西方升起!凭什么他那样莫名其妙地害我,我却要来向他施舍恻隐之心呢?

亦叶越想越有些愤愤然了,站在病室门口,老半天不愿敲门。在这个连孩子都毫无来由的坏的时代,要想遵循父亲的教诲,做一个好人,真是比登天都难啊。

亦叶胡思乱想着,没防着面前的那扇门忽地一下开了。走出来的正是刘大江的母亲朱腊梅。

啊!朱……,我……亦叶措手不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童年的时候,这个朱腊梅常到家中来。她让新元和美盼管她叫朱大姐,因为她和大姐抵加是同一年出生的。那时她带着刘大江兄弟几个上家里来给父亲拜年,也让孩子们管父亲叫爷爷。以后亦叶长大了,又和刘大江是同学。论起月份,刘大江比亦叶还稍大。出于礼貌,亦叶在父亲科室或在学校中碰到朱腊梅便叫她朱阿姨。几年不见,这个女人变得又苍老又憔悴,看上去,真的和父亲是同一个辈分上的人了。

而现在,亦叶考虑的却不是该管这个女人叫大姐,还是叫阿姨。辈分这个问题早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阶级阵线!她们母子俩是同志,我们父女俩是敌人,这是绝对不能随便含糊的。亦叶思忖的是该称朱腊梅为朱同志,像松园的人称吴向芬那样;还是按中性方法称朱护士。

拐角处人影一闪,亦叶一紧张一着急,竟把称呼省略了。

您,您好!我,我是来,来看大江的。我……我听说他受伤了。

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话,亦叶如释重负,赶紧把手中提的礼物举得高高的,递给刘大江的母亲。

朱腊梅楞了一下,睁大眼又仔细定睛看了看,不错!面前站的就是亦伯梅的女儿,和大江小学、中学都是同学的亦叶!这个女人的脸开始抽搐,混杂着内疚、悔恨和悲伤,最后,她竟用手蒙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亦叶的心一下悬到了嗓子眼,她四下看了看,害怕引起别人的注意。我爸并不知道,是我自己来的。为了避免可能发生的误解会给父亲增加新的罪状,亦叶又申明了一句。

仍在出声地啜泣着的朱腊梅打开病室的门,让亦叶进去。

亦叶惊恐不安地看了看,还好,美美并不在!也没有任何厂里和院里的人!面色蜡黄的刘大江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那只受伤的手包着白色的纱布,放在一个高高的垫子上。

他才只有十六岁呀!手残了,这辈子怎么办呀!

朱腊梅出声地痛哭着,边哭边诉说。亦叶小心翼翼地把香蕉、水果罐头、动物饼干拿出来,放在那张不大的,空空如也的床头柜上。

我这孩子苦命呀!他知道他爸腿残,心疼我,从小就懂事!六、七岁就知道夜里醒来给他弟弟妹妹端尿;八岁就在家糊火柴盒;十岁就到汉水桥帮人推板车。平时有点好吃的,都让着他弟他妹。他爸腿残了,不愿动,他见天就变着法,扶他爸出去走动。老天爷没眼啊!怎么偏要砸我儿的手啊!要砸,砸我这双老手呀!

亦叶呆呆地听着朱腊梅的哭诉。却原来,这个在学校一向调皮捣乱的刘大江,在家竟是一个孝顺的好儿子;懂事的好哥哥!难怪他学习成绩老不好的,他小小年纪就要帮着父母挣钱,他哪有时间去认真地做作业呀。

我知道,你爸是好人!大江长了多大,你爸就接济了我多少年!我不会忘,这辈子都不会忘!天地良心作证,我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爸的事!我想去看看他老人家,可门口守着工宣队的人。朱腊梅使劲地擤了擤鼻子。可大江…………,我们,我们对不起你呀,亦叶!大江他,他不服气。他说工宣队长看你长得漂亮,就,就包庇你。那么多红五类,工人子弟,革命军人子弟,凭,凭什么偏要发展你入团。

一听到朱腊梅这样毫不掩饰地提起那件自己最最不愿回想的事,亦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您,您别说了,朱同志!就是大江不说,我也入不了团。大江说的是对的,那团……本来就轮不上我入。

这世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呀!你小小年纪就和你爸一样,宰相肚里能撑船,君子不记小人仇!你打小帮他做作业,现在他遭难你又来看他,他将来不会忘你的恩。

亦叶的脸更红了。

您别再说了,也别太难过!大江的手残了,您想法跟厂里说说,他爸又是荣誉军人,让厂里照顾一下,把大江转成正式学徒。您知道,大江,我们都还不是正式学徒,只是编外。我,我爸还是牛鬼蛇神。我再不能来看大江了,就今天这一次!您可千万不要跟别人说我来过。大江醒来,代我问候一声。

亦叶忙不迭地说了这些话,不等朱腊梅回答,她便飞快地起身,逃难般地离开了那间特护病室,离开了骨科病房。

回松园的路上,亦叶的眼前交替地出现着蓬头垢面,苍老憔悴的朱腊梅,面色蜡黄,紧闭双眼的刘大江和那张空无一物的床头柜。

父亲说得对!要是穷者和达者的差距太大,这世道就没法太平!就会乱世不断!假如穷者们连生存的基本需求都无法满足,怎么可能苛求他们独善呢?怀着对父亲说的那些古训的深深感谢与认同,亦叶觉得几个月以来对刘大江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憎恶,突然间烟消云散了。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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