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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又离去(2) - 《三柳湖畔》连载之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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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13 04:00:4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松园旧事》第一部《三柳湖畔》连载之十七
归又离去(2)



从气质和情感上说,叶慰余是一个不折不扣,完完全全的女人!

叶慰余在家从没听过亦伯梅一字不漏要听的那些国际或国内新闻。对她来说,戴高乐是否能重返法国政坛,美国和苏联是否在加勒比海真动用核武器,和她的实际生活毫无关系。美国总统肯尼迪被刺身亡在她身上引起的震动,远不如病房中一个血友病患儿的突然死亡。叶慰余打得一手好乒乓球,认起真来打,比她年幼二十岁的学生不一定能赢得了她。可是,当丈夫带着一双儿女,守在收音机前,紧张地收听庄则栋对高桥浩的那场决赛实况,叶慰余却可以毫不受干扰地在血细胞室中工作到深夜。

假如那一天,耳机中的英语讲的是政治方面的新闻,哪怕是和中国有关的,叶慰余也不会听得太久。她平时看医院组织看的新闻纪录片,一定得带上万金油或者不停地和别人说话,否则就有睡着的危险。家中订阅的诸多报纸,从光明、文汇到参考,叶慰余几乎从未从头到尾看完过一份。

但那天耳机中的英语却正好是科技新闻,讲的是药理学的动向,而且还是肾上腺皮质激素临床应用的新进展,叶慰余一听到这段内容,顿时精神振奋。她日夜惦记着的正是小女儿的病情。而小女儿却正是一名十数年如一日持续服用肾上腺皮质激素的患者。按传统药理学的观点,肾上腺皮质激素在服用时为达到并保持一定的血液中激素含量的水平,应将每日应服用的总量分成四至六小时的间隔服用。亦叶从小到大服用激素,一直是早、中、晚、睡前各服一次。发病时改为每四小时一次,这样亦伯梅就必须在半夜专门起来喂小女儿吃一次药。而这则医学动态节目中却介绍,欧美药理学近年来的研究表明,人体本身肾上腺素皮质激素的分泌功能受着血液中肾上腺素皮质激素浓度水平的反馈调节,也正因为这种反馈调节,如果仅仅为了保持激素的血液浓度,而将激素二十四小时循环服用,就会破坏原有的良性反馈,从而人为地造成人体自身肾上腺皮质激素分泌功能的抑制!

按这则医学动向介绍,国外的临床医学已将肾上腺皮质激素的应用改为二十四小时一次性服用。用药时间选在清晨四至七点,因为这一时间是人体自身分泌皮质激素最高的时间。

叶慰余聚精会神地听着,还提笔开始记录,门突然响了一下,老教授回来了。叶慰余赶忙关上收音机,取下耳机,迎了上去。哪知那位老先生一看叶慰余竟然在听他的收音机,顿时三魂吓掉了两魂半,两眼一黑,口吐白沫,瘫坐在门边。叶慰余也吓了一跳,赶紧把那老教授扶到床边,也不知他是中了暑,还是犯了心绞痛。叶慰余先不由分说往老先生舌下塞了一片硝酸甘油。

老半天,老先生还是面如死灰。叶慰余决定起身叫人。老先生颤抖着嘴唇,拽住了叶慰余的手。

叶,叶教授!您,您知道!我,我和亦教授,在庐山一起疗养。我们……,住一间房,无话不说啊!

叶慰余没明白老先生为何想起庐山!

那老先生见叶慰余大惑不解的模样,只得又哆哆嗦嗦地指了指自己的收音机。

您,您听了……”

一听老先生提到收音机,叶慰余才恍然大悟,接下来,叶慰余自己也吓得出了一脑袋的冷汗,要是这一会儿工宣队的人进来,打开收音机一听,那还了得!那是一点也不掺假的收听敌台!叶慰余手忙脚乱地把收音机拿过来,拨到中波这一挡,听到收音机中传来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的话语,才放心地关上了。

啊!真对不起!叶慰余惊魂未定地道着歉。您,您刚才不在。我没事,就,就听了一会儿样板戏。啊!是,是沙……”

叶慰余绞尽脑汁地想着样板戏的名字。她是个走出学院门进医院门,走出家门进图书馆门的人。一九四九年之后,她几乎没有过任何业余时间和爱好。她唯一有一点兴趣的是西方意义上的音乐会。可是整个W市连一支像点样的交响乐队都没有。风靡中国大地的那八个样板戏,叶慰余从来没有从头到尾地看过。

是啊!您说的是《沙家浜》!

老先生已经缓过神,急忙提醒叶慰余。

啊,可不是!您说得对极了,《沙家浜》!杨子荣唱的,唱得真好,真是感人啊!穷人家,穷人家的孩子,早上学……”

是啊!笨鸟得先飞呀!老先生补充着。

叶慰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老先生一看叶慰余额前的冷汗和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自己倒马上镇静了,一翻身坐了起来。

您觉得好点了吗?要不要我给您量量血压?

啊!不用!不用!您一提这样板戏,我,我就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哇!

两人马上心照不宣地拿出各自的学习材料,开始严肃,认真地面对面,背靠背地互揭互批,再也不提收音机的事了。

哈!哈!哈!

亦叶笑得前倒后仰,完全喘不上气了。

真是太逗了,妈!您说的那几个样板戏,没一个是对的!要让旗手听见,非得气疯了不可!

别疯笑了,叶妹!妈跟你说的可是正经事!你得从明天起,照着妈说的,每天清晨一次性服用可的松片,也就是两片半,等于12.5毫克。

亦叶还在哈哈地笑着,要是小慧哥在跟前,听听母亲的故事,多逗呀!

叶妹!你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妈!我的记性好着呢!听一遍戏我就能记住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行了!行了!别说话了!疯笑了老半天,你已经喘不上气了!

第二天,叶慰余把丈夫头一天教她的那几句话,一字不漏,倒背如流地向党和人民复述了一遍。最后,党和人民决定,那位急粒患儿留在江夏附院。由叶慰余的学生,一位一九六五年毕业留校的青年医师主管治疗。这位学生的父亲,参加过当年W市著名的平汉铁路工人·大罢工。本人上高中时就入了党,浑身上下,从里到外,用放大镜也找不出一点政治污点。

中午,叶慰余赶到亦伯梅的病室吃了一顿午饭就不得不匆匆和丈夫告别了。看到小女儿情绪极其低落,亦伯梅让小女儿陪妻子一同回家。

匆匆忙忙地清理着东西,叶慰余的无尽愁绪真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丈夫重伤住在医院,家中婆母危在旦夕,母亲是望九高龄,柳妈不识字,小女儿又时时刻刻都可能犯病而有生命危险。她想起了罗秀英。

叶妹!妈上回走之前,托过美美的妈妈,罗阿姨,让她两三天上松园来看看你奶奶和你。妈现在,叶慰余用最快的速度看了一眼表,带你上罗阿姨那儿去一下。

别去了,妈!

母亲回来一趟,呆了不过一天又要走。亦叶本来就难受得喘不上气,母亲再提罗阿姨,亦叶的心情就更坏得没有边了!

美美自己的爸爸也在牛棚里住着,罗阿姨哪敢乱说乱动呀!美美自己连上工军宣队指挥部都不敢,见了毛主席像就吓得想哭。您就别再托罗阿姨了!咱们家里不会发生更糟的事,要发生的事都已经发生了!您放心走吧。

叶慰余泪流满面地走出家门。

亦叶送走母亲,回到家中,觉得抬腿的力气都没有。进工厂快五个月了,亦叶还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疲倦的厂休日。

亦叶走进父母的卧室,拉开自己的抽屉,想记几行悲伤而无济于事的日记,却突然看到小慧哥给的那几包中药粉。父亲本来让亦叶陪母亲回家就不要再去医院了。亦叶决定还是去一趟医院。

走到父亲病室门前,亦叶发现病室的门开着,监视父亲的工宣队员不在,床边坐着一位护士,心中不禁生疑。再一看,父亲鼻中输着氧,手腕处打上了静脉点滴,亦叶大吃一惊。

爸!多亏,多亏我还是来了。

亦伯梅本是个生性刚强的人,只是受伤之后,身体虚弱了许多。叶慰余刚带着亦叶离开病室,亦伯梅就觉得胸闷,呼吸困难。他刚坐起来,便袭来一阵咳嗽,气管中涌出大口大口鲜红的血。咳嗽又引起极为剧烈的胸痛,使他几乎休克。亦伯梅按响了急救铃,但医护值班室中并无人值班,大家都在另一间房政治学习,谁也没听见铃声。幸好亦伯梅靠在床头柜上时将床头柜上的一只玻璃杯摔在地上,引起门口那位工宣队员的注意。那人四处大叫了一气,才把正在政治学习的医生和护士叫来。

喀血止住了,但亦伯梅发起了高烧。工军宣队指挥部决定给亦伯梅静脉点滴抗菌素。亦叶用四块叠着的纱布蘸着稀释的酒精,在父亲的头上、胳膊上、腋下,轻轻地擦着。亦伯梅睁开了眼。

叶妹!你来了!

别说话,爸!您闭上眼睡。我今晚不走,陪着您。

是工军宣队叫你来的?

不是!是我自己来的!

亦伯梅还想问,可是胸痛剧烈,使他无法开口。老半天,体温降下去了,但胸痛却一直没有缓解。亦伯梅紧咬着牙,用能动的左手抓住亦叶的手腕。亦叶想起了方小慧给她的药粉,便轻轻地把自己的胳膊从父亲的手中挣脱出来,飞快地掏出一包药粉,搅拌在稀释了的酒精里。很快,一阵阵沁人心脾的芳香在病室中散开来了。亦叶用纱布浸在药酒中敷在父亲的右胸上。等纱布快干了,再重新浸湿,一直把那一杯酒精用完。

那药还真有效!亦叶发现,父亲的胸痛减轻了不少,松开手,已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这一整夜,亦叶守着父亲,只趴在床边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早上起来,亦伯梅觉得好多了,能够深呼吸了。

叶妹!你在爸的胸口上,敷了些什么药?满屋都香!

我不知道是什么药,爸!是小慧哥给我的。我估摸着,您也不一定知道,都是些中药。

亦伯梅笑了。对中医和中药,他并不陌生。三十年代,刚进齐鲁学医,亦伯梅曾遵父嘱,通读过《黄帝内经》,《金匮要略》和《医宗金鉴》。五十年代中期卫生部成立西学中委员会,亦伯梅一直是委员。文化革命以后风靡一时的耳针,亦伯梅早在一九五八年就在治疗白癜风时试用过。亦叶拿出一包药粉,放在父亲鼻子下面,亦伯梅知道,这肯定是含芳香族挥发油,能通经活络,驱风发散的中药。但具体是什么,当然无法一下闻出来,

亦叶打开另一瓶酒精,又用药酒给父亲敷了一阵。亦伯梅感到自己的胸口确实轻松了许多,这才注意到小女儿苍白无神的样子。

你没睡好,叶妹!今天回家好好睡一觉,就不要去上班了!

爸!瞧您说的!上班又不是上学,哪能说不去就不去!这又不是小时候,您给老师写张纸条就成。

亦叶强打起精神,一直到给父亲喂了中饭才离开医院。

两点差一刻,亦叶还是准时地站在车间的毛主席像前。衷心祝愿之后,亦叶和师傅一起到机子边上开机。上班不到两个小时,亦叶就觉得胸闷气短。在舌下含了三片喘息定,亦叶觉得呼吸通畅了一些。可是药含完了,她又喘不上气,只能再含三片。含完了九片以后,开始心慌,亦叶自己都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膛中咚咚咚地跳动。她不敢再含药片了。只能关上机子,扶着纱槽,张着嘴,艰难地呼吸。万小琴和亦叶背对背地工作。亦叶心灵手巧,工作了一个月以后,就基本没什么事要问万小琴了。直到亦叶关了机子,万小琴才大吃一惊地发现亦叶喘不上气的痛苦模样。她赶忙把自己的机子也关上。

亦叶!亦叶!你喘不上气?

师傅!我要上医院去。

万小琴背着亦叶走了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满头汗水。送纱工要帮忙,万小琴不让。还好,来了一辆电瓶车。

几分钟之后,亦叶被送到了厂医院。值班的一位男医生给亦叶注射了氨茶碱,留下观察。亦叶在观察室躺了半个小时,睁开眼,看到治疗她的医生正在观察床边看着她。

你母亲是不是叶教授,叶慰余?

是的!

我姓黄,文化革命前,六二年到六三年,我在你妈科室进修。你那时就常发哮喘,我抢救过你好多次!我是看到你病历上的名字才想起来的!没想到你一下长这么大了!你的名字,亦、叶,你爸、你妈的姓,两个大教授哇!

亦叶一听到外人提起自己的父母,便觉得浑身上下每一颗细胞都紧张,赶快闭上了眼。

黄大夫一看亦叶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他掏出听诊器,听了听亦叶的胸前和背后,走出了观察室,几分钟之后,又回来了,手中拿着三张纸。

亦叶!这一张是处方,在进门的右手写着药房的地方去拿药。这一张是病休条,交给你师傅。我给你开了一周。如果觉得还不行,下周四再来找我。这一张是建议书,交给你们车间主任。你的身体不适合在纺纱车间工作。咱们厂很大,有许多工种不和棉花纤维打交道,还能学技术,比如电工、财会、厂医院等等。你拿这张建议书去申请换工种。你如果想到厂医院来工作,告诉我一声,我给你帮忙!

亦叶万分感激地看着这位善良的黄大夫。

谢谢您啦!

不用谢,回家代我向你妈问声好!

亦叶在寝室躺了一会儿,想起上午一直陪着父亲,竟忘了给奶奶取注射器!这一想,她睡不着了。半个小时之后,亦叶取了注射器,回了松园。给奶奶注射完葡萄糖,柳妈又装好了父亲的排骨汤。想起父亲昨天突然发生的喀血,高烧,亦叶虽然自己头昏眼花的,却还是决定去医院。

叶妹!你今天没上班?

爸!我今天上厂医院开了病休。

你是真病了,叶妹!

看到小女儿平时红扑扑的脸一点血色也没有,亦伯梅既难过,也担心起来。

我没病,爸!我是有意不上班,想上医院来陪陪您。

然而,亦叶想在父亲面前隐瞒自己发病是不大容易的。因为心动过速,她喂父亲喝汤,手一直在哆嗦。亦伯梅尽可能快地喝完汤。

爸今天喝了好多水,不喝茶了,叶妹!爸胸痛,也不用洗脸、洗脚了!

七点,亦叶开始拼四只椅子,像头一天晚上那样。

爸!我今晚还陪您睡!省得您半夜……”

不!不!叶妹!亦伯梅一着急竟咬牙坐起来了,你一定得回去睡个好觉!看你的眼圈都发青了。再说,爸不打点滴,也能自己上厕所。

离开父亲之后,亦叶才真觉得累极了。下了电车,离松园不过二十米,亦叶竟走得额头只冒虚汗。

亦叶好不容易拖着两条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腿迈进三号楼,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家中竟一片灯火辉煌!亦叶狐疑地打开门,走进客厅,发现师傅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姥姥一起缠绕洗过的毛线。姥姥伸着两只手,撑着一束毛线,万小琴则用一只手飞快地往另一手上把毛线卷成一个毛线团。饭桌上放着水果、饼干和罐头。

师傅!您……”

亦叶走到万小琴身边,心头一热,不知说什么好。

啊!亦叶!你回来了!好些了吗?万小琴站起身,但手中还在不停地卷着毛线。我五点休息的时候又到厂医院去了一趟。黄大夫说了,你病得挺重的。但你不愿呆在厂医院观察,就让你走了。我到寝室找你,没见到你。我看你被子散着,没叠,以为你一会儿会回来。等了一会儿,我只好先回车间。主任让我早关机,来家看看你。我回家碰到洁子和爷爷,他们听说你病了,都想来看你。我们就一起来了。

啊!这么说,李师傅和他爷爷也来了!

亦叶半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定了定神,亦叶站起身,四下看了看,才发现李洁像一只猴子一样爬到厕所的窗台上,正修厕所的抽水马桶。李洁的爷爷正和柳妈一起,在厨房里整理刚送来的蜂窝煤。亦叶不知所措地回到师傅身边,脸涨得通红通红的。

师傅!你们是客人,我姥姥,和柳妈,怎能让你们……”

我也说,师傅们是头一次上咱们家,是贵客,还送礼,让他们坐下才对!可师傅们人好,他们……”

姥姥万分,万分抱歉地看着亦叶。

没关系,亦叶!洁子和爷爷,他们一家人都闲不住,不管谁家的事,都帮着干,惯了!让他们干干吧!

亦叶心中却说不出的不安。她走进厨房。

李爷爷,您洗洗手,歇歇吧!您第一次上我们家来,就让您做事,多不好!我上您家去,什么事也没做,还白吃了一顿饭。

闺女!李洁的爷爷从小板凳上站起身来,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这双老手,细活做不上;就能出点力气。小琴说你犯了喘病。你姥姥和柳妈也说,你这病,犯起来挺邪乎的!你赶紧上床上躺着去。不要来了人,反倒把你的病给闹重了。

这句话提醒了柳妈。她洗了洗手,不由分说地拉着亦叶,走进卧室,脱掉亦叶的衣裤鞋袜,让她上床上躺着。亦叶也确实头重脚轻的,站着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亦叶刚躺下,李洁走进来。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上一节:
归又离去(1) - 《三柳湖畔》连载之十七
[/table]下一节:两片彩云(1) - 《三柳湖畔》连载之十八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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