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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片彩云(1) - 《三柳湖畔》连载之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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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23 11:14: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松园旧事》第一部《三柳湖畔》连载之十八
十八 两片彩云(1)

李师傅!您……”


亦叶想坐起来,李洁轻轻地按住她。

躺着,亦叶!别坐起来!要是没劲,也别说话。我和爷爷就是来看看你,没别的事。你闭上眼睡,一会儿我们就走。

亦叶闭上眼休息了几分钟,又把眼睁开了。李洁并没有走,还一直在床边站着,看着。亦叶把自己的身子和被子往墙里挪了挪。

李师傅,您坐一会儿吧!

李洁侧着身子,在亦叶的床边坐下。

您头一次上我们家来,不该让您做事。

别说这些,亦叶!姥姥倒比你爽快。我问姥姥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姥姥说厕所的抽水马桶老漏水。我什么工具也没带来,幸好你们家还有一只工具箱。

您来了半天了吗?

大概四十分钟吧!姥姥领着我们看了看你们家的房。爷爷说,简直像宫殿一样!比旧社会地主老财住得还好!真是,把头都转昏了。

哈!地主老财!

亦叶笑了。反正也入不了那个团,和李洁聊天,亦叶一点也不紧张了。说实话,和在江夏医学院工军宣队指挥部毛主席像前请罪时说的那些话语相比较,地主老财实在是一个十分十分客气的罪名。

您知道,李师傅!比松园我们家大得多的地主老财,在咱们W市,还有的是!松园当时是和设计长江大桥的苏联专家住的公寓同时建的。上级明文规定的是,苏联专家住宅先盖,选剩下的材料才能用来盖松园。

修长江大桥,盖松园的时候,这个亦叶才多大?可她,却什么都知道!李洁在心中感慨着。随后,又想起爷爷用的那个让亦叶觉得好笑的词汇,地主老财

你说的倒是实话。就是旧社会的地主老财,也有大有小。我爷爷说,咱们老家村里的地主,就是地多点儿,谷场大点儿。住的房,和村里别的人家差不了多少。

亦叶浑身无力,眼皮沉重。她咬着牙,硬撑着。李洁却看出来了亦叶的疲倦。

别说话,也别睁眼,亦叶!睡吧!

李洁看着亦叶慢慢地闭上眼,却没有起身。

·前的那个晚上过后,李洁没有再见到亦叶。但只要回家碰到小琴姐,李洁总会忍不住地问起亦叶。万小琴便老老实实地把她和亦叶谈的每一件最琐碎的小事如数地告诉李洁。下午,万小琴匆匆回家,告诉李洁,亦叶病了!万小琴到亦叶寝室去找亦叶时,看到枕边厂医院开的病休证明和改换工种的建议书。顺手把这两张纸给拿走了。

回到家,万小琴把那两张纸拿给李洁看了看。

几个月来,李洁其实一直想着亦叶,渴望着见到她。从小三线分厂回来以后,李洁犹豫过,是不是该把亦叶调到厂大批判组来。按他在厂里的地位和人缘,按亦叶的那手文章和那笔字,这事本不难!但李洁却迟迟未动。他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的人。一想到他自己在调亦叶到厂部来工作这一事上带的私心杂念,他就暗暗脸红。

而更重要的是,亦叶她会来吗?

亦叶和厂里那些出身不好却又积极要求进步的人很不一样。她从来没把自己的父母真看成是牛鬼蛇神,也从来没有渴望去当什么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假如没有学校的那场入团风波,李洁还可以试着说服亦叶,让她认识突出政治的重要性,让她相信党的政策是家庭出身无法选择,但革命道路可以选择。而现在,再让李洁说这些话,连李洁自己都觉得虚伪!

更何况,亦叶自己一丁点也没有怀才不遇的抱怨。她在小琴姐跟前干活,干得无拘无束,得心应手。这几个月,她在纺纱车间的筒摇岗位上工作得好极了。上上下下的人都夸她又聪明,又勤快,又踏实。如果要在同时进厂的这批徒工们中评一个先进,不看家庭出身的话,简直非亦叶莫属!

就这样,李洁一直克制着自己,在厂部没有提出要把亦叶借调到大批判组来的事。

李洁喜欢亦叶的这点心事,他在小琴姐面前一丁点也不隐瞒。在李洁的心目中,万家母女根本就是自己家人!

假如李洁喜欢的是纺纱车间别的女工,随便哪一位,只要万小琴开口言个声,对方准保会欢喜得心花怒放。但李洁却偏偏要喜欢这个亦叶!这个亦叶,还不到十六岁,但身上却几乎一点也没有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们都有的顽皮和天真。亦叶天天在纺纱车间上班,和别的女工们穿一样的工作服,干一样的事。但她身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却让万小琴觉得,她和别的女工就是不一样!万小琴本来生性不爱说话,但为了洁子的这点明摆着的心事,她在亦叶面前却常常嘴不停。万小琴把母亲的事,她自己的事;把李净、李洁,他父亲、他爷爷、他小叔的事,全都说给亦叶听了。但那个亦叶却从不说她自己!

那天在体育馆邂逅亦叶,李净兴奋极了,回家说了好多次。但万小琴却在心中偷偷地难过了好几天。闭上眼,她就忍不住地想起那打球的解放军,虽然比净子矮却比洁子高,竟把自己的胳膊毫无顾忌地搁在亦叶肩上的情景。白天上班问起亦叶,却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万小琴思前想后,想不出好招,她唯一能做的事,便是一下班回家,就把亦叶每天工作的大事小事全部讲给李洁听,也讲给母亲和爷爷听。下午车间主任说让万小琴买水果看亦叶。万小琴一路小跑回家,告诉爷爷和洁子,亦叶病了!

万小琴把在亦叶枕边放着的厂医院给亦叶开的病假条和改换工种的建议书拿给李洁看,李洁接过去就收起来,没有再还给万小琴。

建议书上写着,亦叶的身体不适合与棉花纤维有接触,以及湿度过高的岗位。9876厂是棉纺厂。棉纺厂中和棉花纤维没有直接接触的工作岗位不多。除了厂部,后勤,幼儿园、学校、医院之外,就只剩下电、钳、保这几个辅助工种了。钳工和保全工全是男工。亦叶如果换工种,只能换电工!李洁的心中一下涌起豁然开朗的欣快,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要不是小琴姐在一旁站着,李洁简直想放声高歌一曲!

和小琴姐和爷爷一起去松园的路上,李洁一直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激动与兴奋。

进了三号楼的门,上了楼,李洁在省革委会的那两张血红的封条跟前伫立良久,难怪亦叶不愿带人上她家,原来E省上上下下、大名鼎鼎、参与研制美帝细菌弹一案的首犯,就住在她们家对过!走进亦叶家,李洁脸红心跳。从十六岁起,9876这个万人大厂团委的活动,不知有多少次是李洁主持的。他不明白,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不过是来看看亦叶,为什么自己要慌乱!

还好!亦叶根本不在家!

爷爷和小琴姐,和亦叶那个慈祥的姥姥和忠厚的柳妈,一见如故。几分钟就成了熟人。一直到李洁的心情和举止完完全全自如起来,亦叶才走进家门。亦叶和万小琴,和李洁的爷爷,都打了招呼,唯独还没来得及和李洁说话,就被柳妈撵着上床躺着去了。

李洁原本是不敢在亦家随随便便四处走动的。但亦家的这位姥姥,却是一个十分随和、质朴的老人。看到爷爷对房子万分惊奇的表情,姥姥带着他们到每个屋转了一圈。这样,李洁不再拘束。把抽水马桶修好,他走到亦叶的床边,准备说几句问候的话就出来。可是看了亦叶一眼,李洁却不忍心走了。

病中的亦叶美极了,简直和平素的她,判若两人!平时脸颊上的那两团粉饰性的红晕,消退得无影无踪。代而起之的,是一片宁静的白色。亦叶的眼神既无奈、且悲伤,全无平素那种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矜持、自信,那种客客气气的冷淡。病中的亦叶,还有一种自自然然地袒露着的,女孩子只有在情窦未开时才有的,清纯的美。那种美,在她健康的时候,不贴近她,你是看不到的!

李洁第一次发现,亦叶还是一个需要怜爱和保护的女孩子。她远远不像她周围的人们所以为的那么强大!女孩子再聪明,总还是女孩子呀。更何况,她还是个病孩子!

啊!亦叶!告诉我吧!只要你需要我,只要你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会好好地爱护你的!敞开你的心扉吧,亦叶!李洁在心中默默地说。他侧坐在亦叶的床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亦叶。

亦叶疲惫极了。她原以为李洁进屋打个招呼就会走。不料李洁坐下就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她强打起精神,想敷衍着应付李洁的问话。但李洁却出奇地安静,既没有说话,也没有问话,良久地沉默着。

亦叶终于支撑不住了。她慢慢地闭上眼,再也没有睁开,就在李洁那片笼罩着她的柔和目光下,安然地入睡了。

一九六九年十月一日,是建国二十周年大庆。省市革委会和总后勤部都颁发了红头文件,要隆重庆祝这一节日。9876厂有一支半脱产的文工团。文化革命以前,李洁在担任厂团委宣传部长的时候,曾指挥着这支文工团排演过《年青的一代》、《长征组歌》和《千万不要忘记》。这次庆祝建国二十周年,厂革委会决定仍然由李洁负责组织厂文艺宣传队的节目。同时厂革委会命令每个车间自己必须上交五个合格的节目,由厂宣传队挑选两个。除了在厂区演出之外,还要参加总后在W市的红色军工十九厂的巡回演出和E省,W市的革命职工调演。

纺纱车间排演节目时,万小琴问亦叶愿不愿意去,如果愿去,有四个星期可以不倒班!亦叶已经习惯利用倒班的时间到医院陪父亲,父亲也已习惯她的班次。要是不倒班,反倒显得没时间了。亦叶便告诉师傅不去。不料排练节目的第二天,缝纫车间的文艺宣传小组竟突然上纺纱车间来亦叶。

亦叶一听就知道,这一定是美美出的主意!

美美跳舞跳得极好!上小学的时候,江夏医学院附小有一支名叫马兰花的文艺小组。美美从上二年级起,一直到小学毕业,扫四旧开始为止,一直是舞蹈队的头号主力。一九六四年,马兰花演的傣族舞蹈《孔雀开屏》,曾获得过E省小学生文艺汇演的向日葵奖,而美美,当然是头号功臣,她是领舞。

缝纫车间噪声极大。每天不说工作,就是什么都不干,在车间坐上一天,也会被吵得头昏眼花。美美几乎天天都在寻找能不上班的机会。刘大江的手指被马达切断之后,美美奉命陪了他一个多月。这之 后,全车间、全厂医院的人都知道,美美的妈妈是全E省最大的那家医院的护士总长。只要有工人到江夏附院住院,为慰问、陪床等事宜,工会的人便非找美美不可。这次一听说车间要排练文艺节目,美美马上自告奋勇地说自己会编舞,会跳舞,还会教舞。车间的宣传组长正在为要上交的五个节目发愁。一听说美美这么能干,简直喜出望外。美美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却发现,要排出五个像模像样的节目,并不容易!美美想起了亦叶。

上小学时,美美和亦叶都是马兰花小组的,美美跳舞,亦叶唱歌。亦叶记性极好。美美跳过的舞,自己常常不记。上了台,她有随着音乐临场发挥的本领。但亦叶的记忆力却是那种先入为主的,死板的记忆力,每次美美在台上跳完,亦叶总能发现美美跳的地方,美美自己当然不认为那是,而宣称那是临场发挥。后来,美美独舞,马兰花小组的老师就要亦叶在幕布边上用手势提示。再后来,因为父亲强烈反对,亦叶不再唱歌,美美就老让亦叶陪着她练舞。亦叶就把美美的动作分解开,再记下来。

美美跑到纺纱车间排练节目的地方偷偷看了一下,根本没有亦叶!她真是高兴坏了,赶快让缝纫车间的宣传组长去借亦叶。

美美!我就知道是你!你真是又贼心不死!老想着上台!你也不想想……”

说了美美几句,亦叶不忍心说下去,她想起了往事。

童年时代,校园里几乎谁都知道,美美的生理条件和天赋都极好,要不是摊上那个右派父亲,美美早就是一名优秀的运动员或者演员了!

美美刚上小学就被体育老师推荐到业余体校学跳水。学了两年,被省跳水队看中。E省是著名的水乡。省女子跳水队在中国体坛上一向是一支劲旅。国家跳水队每年都要从E省选拔队员。大概是二年级下学期的什么时候,美美有两、三个星期没到学校上课。亦叶为美美感到高兴,自豪极了,因为谁都知道,美美马上就要到国家队去集训了!

不料几天之后,亦叶病了,没去上学,美美满脸沮丧地从体校跑到松园。

叶妹!完了!我去不了国家队了!全省少年组我是积分第一,最高的!可是国家队的指导说,我爸是摘帽右派!将来跳得再好,也出不了国!体操队有一个同学,爸爸也是摘帽右派,就去成了!这事,就是不公平。呜……”

美美没说完就趴在亦叶的被子上伤心地哭起来。亦叶陪着美美抹了半天泪。平时美美遇到别的什么事,亦叶还能想出个招。但这事,亦叶一丁点也帮不上忙。

我就不明白!我爸已经摘了帽子,就不是右派了,干吗还老管他叫摘帽右派。

右派这东西,压根儿就不能沾,一沾上就永远没救了!不是也有人管我爸叫漏网右派吗?既然大家都是,你也别难过了,美美!再说,上国家队,整天什么别的事都不干,光是跳水,你跳着跳着也会觉得没劲的。你还是赶紧做做作业,看看书吧,要不然,你会留级的!

亦叶竭尽全力帮助美美复习着功课,美美总算没出什么事就升到三年级了。后来,以E省女子跳水队员生活为背景拍摄的电影《女跳水队员》在中国大地上风靡一时,美美看完,又哭了一场。

亦叶从小到大,大概也就正经看过美美哭过这么两次!

到了四年级的时候,E省的戏校要办一个昆曲班。昆曲班的老师在一年一度的《琴台之秋》音乐舞蹈汇演上看到美美独舞的《红梅赞》,那是马兰花小组的老师根据歌剧《江姐》中的主旋律编的,马上找到美美,想让她进昆曲班。

这一次,美美学聪明了,一开始就告诉戏校的老师,自己的父亲不幸是摘帽右派。没想到戏校的老师比国家跳水队那些指导们胸怀广阔多了。他们当即就表示,对美美的父亲是谁,是戴帽的左派,还是摘帽的右派,毫无兴趣!这一下,美美的心里真是乐开了花。亦叶当然也跟着为美美高兴。

不料戏校的老师到美美家里去,美美的父亲一听说是想让女儿学唱戏,当时就一口回绝,还不由分说地撵走了老师。为这事,美美生气,在松园呆到半夜也没回家。

我爸这辈子就知道个读书!读来读去,读了个右派,还想让我接着读。他自己已经是右派了,还瞧不起唱戏的。你说这世道多不公平!可惜这戏校就在咱们市。我就是去了,我爸好歹也能找着我。要是是外省的戏校,我就跟他们走!反正他们管吃管住。

亦叶为美美起先没当成运动员,这一次又不能当演员深深地惋惜。她私下跟母亲说了说,列举了美美诸多适合当演员的特长,希望母亲能为美美的事找罗阿姨说说。不料母亲那时刚把姐姐美盼从体工队的排球队抓回来,母亲认为美美的父亲不让美美去是完全正确的。唱歌、跳舞、打球、学着玩玩,调剂一下生活是必要的。但不读书,整天干那个可不行!

美美把亦叶借到手,心花怒放。一听亦叶说她,马上申辩起来。

说句实话,叶妹!我倒不是现在还在做当演员的梦。我都十六岁,这么老了!还当什么演员!我主要是不想上班,我们车间实在是太吵了!再就是,我们车间那几个破人跳的舞,实在是没法看。你要是去看,准得昏过去!还不如我自己上台上走一圈呢!别的不敢说,叶妹!要说文艺、体育上这点事,这个厂绝对不可能有比我还强的!

亦叶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

咱们言归正传吧,美美!亦叶做事老实、认真,不管是在机子跟前打结、还是脱产跳舞唱歌。你究竟准备排哪几个节目?

你问我,我问谁呀?我借你来,就是让你帮我想。

亦叶低下头,认真地思索起来。

三年半前,一九六六年的六月一日,也就是美美和亦叶在小学时代的最后一次演出。美美跳的两个舞,一个是《红日快快照遍全越南》;另一个是《赤道战鼓》。那之后没多久,就开始批判三家村了。从一九六六年九月到一九六七年八月的这一年时间,亦叶一直在积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也大体上知道那些闹哄哄的文艺节目演的是些什么。但美美,因为是黑五类子弟,从批判三家村,一直到两年以后的复课闹革命,什么地方也没敢去。亦叶提起三年前跳的舞,美美简直有些恍若隔世。那两支舞蹈的曲、词、舞蹈动作,都是马兰花小组的老师,也是江夏附小的音乐老师,一位印尼归国的华侨,自己编的。亦叶哼着舞曲,美美回忆着动作,两人都想起那位会弹琴、会唱歌、会作曲、会组织、多才多艺,最后却被打成里通外国的音乐老师,心中都不免唏嘘、伤感一番。

亦叶决定让美美先把这两支舞蹈作为基础排起来,然后向缝纫车间的车间主任汇报。车间主任同意给美美和亦叶六天时间,前三天她俩编舞,后三天教车间其他人合舞。美美高兴得搂着亦叶的肩跳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美美到松园来了。

亦叶从家中找出一大块塑料布,并卷了一张双人床上的凉席,和美美一起来到湖边。昔日郁郁葱葱的绿草坪,已经被杂草丛生的一片荒凉所取代。不过,荒凉也有荒凉的美。特别是三柳湖,远眺之中多少还有点犹存的神韵。而九月又是W市一年四季中最美好的季节,风和日丽,冷热适宜。美美用石头画出一块大小相当于舞台的地方,又在上面跳了跳,把草踩平。亦叶把塑料布和凉席铺在另一边的草坪上。美美依次活动着颈椎、肩关节、肘关节、腕关节、髋关节、膝关节、踝关节。然后又开始收缩和松弛大腿和小腿的肌肉。最后,美美开始下腰,侧弯腰,还干净利落地打了两个八叉。

亦叶忍不住鼓起掌来。真棒!美美!

没事!我还没出汗呢!早上,我是从家跑到松园来的。好久没这么正经跑了,跑一下,真痛快!只可惜,我的运动服老没穿,小了。

做完准备动作,美美开始练习两支舞。亦叶在一边哼着旋律。两个小时以后,美美已经跳得非常非常好了。亦叶在一边都看得挺入迷的。

美美!歇一会儿吧!

我一点也不累,叶妹!美美跳得正来劲,再想想别的什么舞!我还想接着跳!

美美会跳的舞,真是数也数不清!亦叶唱起了《我爱祖国的蓝天》。

我爱祖国的蓝天,
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白云为我铺大道,
东风送我飞向前。
金色的彩霞,在我身边飞舞,
脚下是一片锦绣河山。
啊!水兵爱大海,骑兵爱草原。
要问飞行员爱什么,我爱祖国的蓝天。

这支舞也是附小那位多才多艺的音乐老师当时专门为美美编的。同时编的,还有《孔雀开屏》。于是,美美又在亦叶的伴奏下,跳起了《孔雀开屏》。

上午的时间过去了,两个好朋友唱着,跳着,心情十分愉快,但却一个新节目也没编。

一九六九年的这个九月,对方小慧来说,也是一个极为忙碌的日子。虽忙碌,方小慧却并不觉得紧张或疲倦。正相反,他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心情也是空前绝后的舒畅。这一切,都和团里·的演出任务有关。

·建党和·建军,团里的演出任务都是歌舞,方小慧有一阵子十分沮丧。他突然对自己整天站在台上大声朗诵毛主席语录,唱毛主席语录歌,跳毛主席语录舞,举着旗子在台上乱哄哄地窜来窜去,声嘶力竭的诗歌大联唱等等,完全、彻底地厌倦了。这些东西不但用不上自己的功夫,简直连一丁点技巧都没有,但每个人还都得做出感情深厚的样子。这话憋在心里,却没法对人说。那段日子,方小慧几乎天天胃疼。有好几次,给学员做示范,他疼得不得不跪在排练厅的地板上。

刘海娃有事无事都得陪着方小慧吊嗓,注意到方小慧情绪上的变化,私下里,告诉了李又华。

在李又华的心里,方小慧就是自己的弟弟!她赶忙找了个没人的时候,跟方小慧聊了聊。

小慧!海娃说,你最近老犯胃疼。医生上回说了,胃这东西是和神经系统连在一起的。你该不是有什么心事吧?需要我和海娃做什么,你只管言个声!

方小慧没说话。

心里有什么事,最好说出来,别憋着!憋在心里,你就会老胃疼!你说吧!是不是你那蓝衣少女,又和你闹什么别扭了?

又华姐!你想到哪儿去了!

方小慧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那你愁眉苦脸的。

我是心情不好,又华姐!咱们现在整天在台上糊弄的这些东西实在是让人腻味。演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街上随便找几个眉清目秀的孩子,有三个月就足够了!而京剧唱念做打这些真功夫,咱们可是练了十几年呀!再这么下去,咱们都废了。

李又华沉默了。原来方小慧心里难过的是这事!李又华没劝方小慧,自己倒开始难过了。

你至少比我还强,小慧!只要曲不离口,唱功在,好歹应付个老生总绰绰有余。而我,我是工刀马旦的,年岁不饶人!我今年都二十三了。你妈,我妈,在我这个岁数,一天一出,演俩月不带重样的。唉!

我有时想,咱们那时不该来当兵!留在学校,至少还能照着规矩,教教孩子!还能自己编点段子。又华姐!你说,要是咱们戏校的这一拨,申请集体复员……”

你快别有这种糊涂念头,小慧!李又华本来还在伤感,可一听方小慧说得离谱,不由分说打断了他的话。咱们在部队里混着,工资比地方高,有吃,有喝,有衣穿,有房住。你以为回了学校,就能演戏?问问你爸,我爸,你舅,我舅,还有你姐!他们现在谁还练功,谁还敢按正路子教孩子?咱们现在好歹还能隔三岔五地上上台,而且你在团里红得发紫,还是台柱子。要真转了业,就剩下整天坐在小板凳上开会听文件了。将来再让你上台,你连胳膊、腿怎么动都得忘了!再说,京剧的衰落也不怨我们,说句公平的话,也不全怨这文化革命。我爸早就说了,从搞现代戏起,就坏了规矩。这事,谁也没法子!你一个人,势单力薄,还想力挽狂澜呀?你要真是为这事着急,只能急白了你自己的头,伤了你自己的身子骨,于事无补!

方小慧沉默着,不再说话。

再说了,咱们戏校的同学,谁不羡慕你!你都升了两级了,大伙儿还在原地没动呢!你要是还不知足,还为这演戏的事心烦,不如回去找找你那蓝衣少女,聊聊天,解解闷,也培养培养感情!那孩子小,还没省事呢!你喜欢她,没准儿旁人也喜欢她。你得防着点!

不会的!又华姐!

李又华提起亦叶,方小慧急忙反驳。

叶妹从小就不怎么搭理人。她最不喜欢和旁人说话了!

上次可是你自己说的,那小妞儿和一个你不认识的男的勾搭上了。

没有!没有!

方小慧继续反驳着,不过,声音却明显低了下来。 那个男的究竟是谁,方小慧确确实实一直到今天也不知道。

你后来问了那小妞儿没有,那男的是谁?

没,没有!我哪能问叶妹这事呀!

方小慧皱了皱眉,但随后又舒展开,脸红了。

你呀!小慧!你还是从小到大,太顺当了!长相好,扮相好,功夫好,本钱好!可是男女之间的事,是要有点缘分的!你可千万别以为,你长得漂亮,你喜欢那小妞儿,那小妞儿反过来就一定得喜欢你。

啊!不!又华姐!对这一点,方小慧还是自信的。别的事,我不敢说。但叶妹,我敢保证,她喜欢我!

李又华放心了,不再说话。

李又华的话勾起了方小慧的思绪。他在排练厅的地上呆呆地坐着,什么事也不想做,开始揪心揪肝地想亦叶。挎包里整天带着亦叶送给他的小热水袋。方小慧掏出热水袋,贴在自己脸上。叶妹怎么会不喜欢我呢?又华姐是没看到,叶妹那天捏着我的照片不松手,都看呆了!

方小慧闭着眼,觉得亦叶就依偎在自己胸前,躺在自己的腿上,他甚至能听见亦叶香甜的呼吸声。

哈!还有那张小纸片!方小慧忍不住笑了!那天晚上,叶妹居然真为那张小纸片生气了!哈!还说什么密电码!哈!方小慧掏出那张小纸片,一边舒心地笑着,一边看了看亦叶的班次,计划着哪一个星期三回松园一趟。

还好!就在方小慧心情烦闷的时候,团里传达了上级的指示。为了隆重庆祝建国二十周年,总政治部要组织全军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的调演和巡回演出。而W部队文工团则奉命和一向以京剧阵容强大的L部队文工团联合演出。方小慧一听这消息,心里真是乐开了花!几天以后,更具体的通知下达了。L部队和W部队的两个文工团将组成五个演出队,其中两个是京剧,另三个歌舞、杂技、话剧各一个。方小慧奉命出演杨子荣A角并担任《智取威虎山》演出队队长。

正好省革委会负责人要陪同扎伊尔外宾在光明剧场观看方玉慧主演的《智取威虎山》。方小慧决定回W市观摩父亲的戏。回到松园吃过午饭,趁母亲在厨房收拾,方小慧看了看那张小纸片,啊!叶妹是中班!方小慧拿出箫,在屋后的平台上吹起了《孤鹜与晚霞齐飞》。那是方家祖传的正经箫曲,别的人未必知道。但小叶妹是绝对应该记得的!

一曲吹罢,却无人喝彩,三号楼静极了。方小慧握着箫,慢慢地向三柳湖畔走去。

刚刚走出法国梧桐那片浓密的树荫,方小慧听到,湖边传来一阵深情,悦耳的歌声。歌声是那样熟悉,方小慧的心开始咚咚地跳动,很明显,那是叶妹!方小慧把身子藏在法国梧桐粗壮的树干后面,屏住气,听着。叶妹的歌声深沉,悲伤,带有一股划破空气的力量:

……我是一个黑孩子,
我的祖国在黑非洲。
黑非洲,黑非洲,
黑夜沉沉不到头。
西方来的老爷们,
骑在我们的脖上头。
这帮去了那帮来,
强盗瓜分了黑非洲……

大白天的,叶妹不上班,在这湖边唱歌,真是怪事!方小慧忍不住从树后探出头,啊!原来叶妹并不是一个人在湖边唱歌,她旁边分明还有一个身材修长匀称的女孩子,正随着歌声翩翩起舞。方小慧当然知道,那是亦叶的好朋友美美!童年时,这个美美几乎天天到松园来找叶妹。几年不见,这个长胳膊长腿,动作灵巧的女孩子,也出落得和小叶妹一样大方、可爱。

叶妹!

方小慧走出树荫,几步就到亦叶跟前。

亦叶停止了唱歌,美美停止了跳舞,两人同时回过头来。

啊!小慧哥!你回来了!简直太好了!

亦叶高兴地抓住方小慧的手,跳起来。

方小慧拍了拍亦叶的肩,又向美美伸出手。

美美!你好!几年不见,长成大孩子了!

小慧哥!你好!

美美红着脸,握住了方小慧的手。

你俩今天又唱又跳的,是不打算上班了?什么事这么快乐呀?

小慧哥!美美害怕亦叶一开口就埋怨她,赶忙先解释。我和叶妹上班的地方可吵呢!吵得我俩昏头昏脑的。这几天,车间说了,为庆祝·,要排五个节目。只要我和叶妹能交出五个节目,我们这五天,包括今天,就可以不上班!你快帮帮我们吧!

啊!原来是这样!方小慧不禁笑了。

那你们现在,已经排了几个?

小慧哥!我和美美是今天上午才开始排的。到现在,还一个新舞都没编,都是温习以前的老节目。要不,让美美再跳一遍,你看看?

方小慧点了点头,亦叶开始唱,美美开始跳。《赤道战鼓》、《红日快快照遍全越南》、《我爱祖国的蓝天》、《削尖桩》、《黑非洲》……。美美匀称的身材,灵巧的肢体,训练有素的舞步、动作和她那情不自禁地想用舞蹈语言来表现和追随音乐主题的悟性,都让方小慧在心中赞叹不已。这孩子,只要有人指教,就是放在W部队文工团这样的地方,也毫不逊色呀!

亦叶没说话,认认真真地唱了几支歌,她的脸红红的。方小慧怕亦叶累着,走上前,在她的后背轻轻地拍着。

叶妹!歇一会儿吧!我回家换笛子来。这样,你就不用唱了!

说完,方小慧拿着箫,飞快地跑了。

方小慧刚离开,美美便表情万分严肃地走到亦叶身边。

叶妹!我妈说了,女孩子长到我们这么大,就不能随便和陌生男子接触了。可是刚才,我看得清清楚楚,小慧哥过来的时候就摸你的肩,后来又拍你的背,拍了好几下。

亦叶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低下了头。

可是,小慧哥……,并不是陌生男子呀!

想了想,亦叶抬起头,不服气地反驳。

那也不行!美美肯定地说,只要是男的就都不行!

为什么?

亦叶挺固执的,对自己不明白的事,总想要刨根问底。

美美也涨红了脸,但一时却说不清楚为什么。

再说,小慧哥刚才拍我的背是隔着衣服。

隔着衣服也不行!要是手伸到衣服下边,那就更严重了!

美美还想继续说服亦叶,看到方小慧走过来,才闭上了嘴。

方小慧拿着一盒七支不同调性的笛子,手中还有两件练功服。

美美!你身上的两件衣服都小了!绷在身上影响你做动作,换上这两件吧!是干净的!

小慧哥真细心!一眼就看出美美的衣服小了!亦叶感激地看着方小慧。但美美却红着脸不愿换。亦叶马上明白了。

小慧哥!美美不愿换衣服是害怕你在跟前看。你得把脸冲着湖,不准回头!我让你回头,你才能回头!

方小慧一听亦叶这孩子气的话,忍不住低下头,笑了。同时也想起了自己受伤之后,第一天晚上让亦叶服侍着,在床上小便的情景。那时痛苦万分,如今回想起来,却只剩下甜蜜了。想起来,又华姐说的真没错!叶妹根本还是个孩子,还没省事!这两年,她人倒是长大了,长沉了,但心一点没长!整个还是个孩子!她哪里会懂男女之间的事。

心里虽然这么想,脸上虽然忍不住笑,方小慧还是老老实实地走到最远的那棵柳树下,面对着湖水,头和身子一动不动。

美美听了亦叶的话,脸更红了。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上一节:
归又离去(2) - 《三柳湖畔》连载之十七
[/table]下一节:两片彩云(2) - 《三柳湖畔》连载之十八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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