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祸得福(1) - 《三柳湖畔》连载之十九

老钱

《松园旧事》第一部《三柳湖畔》连载之十九

十九 因祸得福(1)

第二天一早，亦叶和美美开始着手教车间的人跳舞。

美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裁剪车间的工人中挑选出八个稍微看得顺眼一点，身材也大体整齐的人。美美在那群笨手笨脚的人前面领舞实在是不折不扣地鹤立鸡群。裁剪车间三结合领导小组中的那位大学生，会拉手风琴。亦叶赶紧把那几支舞曲的谱记下来，让那位大学生拉。亦叶无所事事地坐在一边休息，对美美的舞蹈动作既不提示，更不纠正。小慧哥说得对，舞蹈语言本来就是从随心所欲到约定成俗的。从本质上说，不存在正确与错误。只要舞蹈者自己能随着音乐旋律翩翩起舞，任务就完成了。至于对动作本身的理解，那本来就是见仁见智的。只有在美美确确实实在音乐声中不知所措并生气地大声叫亦叶的时候，亦叶才上前帮美美想一想。

趁着车间休息，亦叶问了问裁剪车间的宣传委员，能不能借用一下厂大礼堂的后台练习一下。那位宣传组长挺能干的，不一会儿就联系好了。于是，亦叶和美美高高兴兴地从车间向大礼堂开拔而去。

李洁在9876厂革委会中是分管宣传和青年的。这个繁忙的九月，他既要负责文艺宣传队，还要负责庆祝建国二十周年的大字报宣传栏，简直恨不得自己能有三头六臂！厂文艺宣传队是一直存在着的，那是厂里“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一支“生力军”！只要李洁在厂里，他总要抽出半天时间让宣传队员们排练。宣传队员们便自豪地称自己是半脱产的人民勤务员。

而这一次庆祝“十·一“的大字报栏却是万万不可掉以轻心的！

从五十年代中期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前的一九六五年，每年的国庆节， W市的北区都要举行有数万人参加的，声势浩大的游行活动。游行的队伍先集中在W市最大的新华体育场中；从新华体育场出来，先沿新华路行至解放大道，在解放大道中段的中山公园门前达到高潮；再从解放大道航空路口转至武圣路和利济北路；然后经利济北路进入中山大道，从中山大道经双洞门、新华路，返回新华路体育场结束。全程约为十五华里，行程六小时左右。游行的这段路上，解放大道新华路口至航空路口是属于戒严地段，因为解放大道中段的中山公园门口和对过的中苏友好宫设有供省市领导人和各界知名人士们使用的检阅台和观礼台。游行结束之后，傍晚时分，在新华体育场中还要举行象征着歌舞升平的焰火晚会。

一九六六年以后，这类游行被取消了。一九六九年八月，E省和W市的革委会决定，为隆重庆祝建国二十周年，今年的十月一日恢复游行活动，同时决定，游行队伍所经的街道两旁要竖起巨大的宣传栏，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淹没帝修反和整个旧世界！W市北区的每个机关、学校、工厂都要承担一块宣传栏的任务。9876厂当然也不例外。李洁骑着自行车亲自去看了看。市革委会分给9876厂的宣传栏正好在解放大道与武圣北路相交的路口，那是W市北区的一个热闹非凡的地方。宣传栏的背后是一座雄伟的八层大厦，文化大革命前曾是外省驻W市办事处和W市市委机关刊物《支部生活》编辑部的所在地。这样一来，这块宣传栏就显得分外醒目，有点惊天地，泣鬼神的意思！

骑着车回厂的路上，经过子弟中学，李洁想起了亦叶。

半年前开党的九大的时候，厂里也这么忙乱过一阵。那时，李洁还在子弟中学当工宣队长。厂革委会专程把李洁叫回厂，办厂里的宣传栏。李洁只用了一个厂休日，就把宣传栏漂漂亮亮，气气派派地办好了。厂革委会的头头们惊讶不已。只有李洁自己心中知道，那次宣传栏的审稿和排版完全是亦叶一个人做的。

在子弟中学的大批判组中，亦叶安静得像一只耗子。不知内情的人几乎会以为她是个聋哑人。只有李洁，一开始就发现，亦叶有着和她的年龄完全不相称的惊人的聪明和能干。她做事极快，却从未犯过哪怕是上不了纲，上不了线的最小的错误。她甚至从不开口询问她该做什么。但她眼里却有活，耳里也有活。她常常是干净利落地把自己份内的事做完，然后不动声色地走了。

李洁记得，那天，他把那一摞稿件递给亦叶，亦叶只翻了一下，就随口说了一声，“不是学校的，是厂里的吧！”李洁的脸红了。给厂大批判组审稿，原本不是亦叶份内的事！但亦叶却没说别的话，只把稿件拿走了。

亦叶有一目十行的阅读本领。她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把那些稿件整理出来了。对于要采用和不采用的，她都为李洁分了类，并注明那些是内容重复的，那些是表达不清楚的。排版时字写多大，什么地方用什么颜色，她都给李洁写好。遇上一个小小的空白，她会选上一段恰如其分的“最高指示”，或画上一支向日葵，几支红梅。

多少年来在厂里搞宣传，李洁还从未遇上一个像亦叶这样得心应手，配合默契的伙伴。

那么聪明伶俐的孩子，竟会得上哮喘病！

若不是小琴姐亲眼所见，李洁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亦叶发起病来真会有生命危险！那天晚上和爷爷、小琴姐一起上松园看亦叶，李洁心中有几分紧张不安。他简直不敢把脑海里每一个笑靥都漾溢着生命气息的那个亦叶，和一个奄奄一息的病孩子连在一起！

还好，他看到的亦叶，只不过是比平时苍白，疲惫一些而已。这该死的哮喘病竟是这么个古怪的，不可思议的疾病，发起病来，危在旦夕；一旦控制，又健康如初了。

松园一别，李洁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见到亦叶了。在心中，他一刻也没忘记过这个女孩子。亦叶发病的那天，万小琴到亦叶的寝室中看到厂医院黄医生亲笔写的改换工种的建议书。万小琴知道，厂里有几个车间的工作环境极为恶劣，像染整，织布。那里的工人没有一个能安心于本职工作的。她们整天想着法子到厂医院看病，就是希望最后能得到亦叶得到的这种改换工种的建议书。而亦叶却是纺纱车间几乎最安心本职工作的徒工。别的徒工还没搞清楚车间里东南西北的走向，亦叶已经开始琢磨怎样打结了。别的徒工还在五个锭子前手忙脚乱的时候，她已经能和师傅一样娴熟地打结，并有条不紊地管理着三十个锭子。

一向寡言少语的万小琴把那份医生证明交给李洁，忍不住感慨万千。

“说实话，洁子！亦叶这孩子还真是脑子里从来没动过转换工种的念头。可是偏偏她一病，医生就给她开了这张证明！这真是老天爷有眼啊！”

小琴姐说得不错，真的是老天爷有眼！李洁想着。

李洁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渴望着能和亦叶在一起。但他又不愿放纵自己的私心杂念。现在，建议亦叶改换工种的，并非是他李洁，而是厂医院的黄医生，那是9876厂最权威的医生！这样一来，亦叶换工种就完完全全是名正言顺，公事公办了！李洁把那张改换工种的证明从万小琴那里拿过来就锁在自己抽屉里了。等国庆二十周年的这些事忙完了，他就要经过厂革委会劳资组，正式地把亦叶从纺纱车间调到电工班来。这事，他根本不打算事先多此一举地去征求亦叶的意见。电工是9876厂最好的工种之一。只要是大脑发育正常的徒工，即使没上过多少学，也绝不会反对厂里把自己从普通车间调到电工班去呀！

而现在，在这紧张、忙碌的国庆前夕，李洁还真得把亦叶从纺纱车间借到厂大批判组来。在内心，李洁已经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也向亦叶保证了，这次借亦叶，是百分之百地出于公心，为了圆满完成庆祝建国二十周年的宣传任务；为了把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当然也是为了全厂革命职工的荣誉；而和他李洁自己的儿女情长毫无关系！

这么想着 ，李洁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纺纱车间的大门。

万小琴正在那些飞快旋转的锭子跟前低着头打结。但万小琴身后却分明空无一人。应该由亦叶看着的那一溜机子整个地关着。李洁的心紧缩了一下，亦叶要是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又病了，那对革命事业来说才真是一个“巨大损失”呀！

“想找亦叶吧！洁子！”

李洁没开口，万小琴先问他。

李洁的脸红了，不过在小琴姐面前，没什么好掩饰的。他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你来晚了！亦叶被人借走了！”

“你说什么？小琴姐！”

李洁真是相当相当吃惊了！在这个工厂里，除了他李洁之外，居然还有别的人会“借走”亦叶！这是李洁完完全全没有想到的。

“缝纫车间的宣传小组长把她借去排练节目去了！我们自己车间排练节目，我还专门问了问亦叶，她说是不去。结果反倒被别的车间给借走了。”

万小琴想起这事就觉得遗憾。

啊！原来是缝纫车间，李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车间的那些宣传组长根本就是李洁任命的！他不再打搅小琴姐，转身走了。

走出纺纱车间，李洁跳上一辆电瓶车，准备先回厂部办公楼，去取自行车。电瓶车开到大礼堂的后门口要往仓库那个方向拐弯，李洁跳下了车。礼堂的后门开着，里面传出一阵隐隐约约的歌声，一定是宣传队在排练节目。李洁站住听了听。

“远方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封信儿到北京。
纺织工人怀念恩人毛主席……”

歌词和旋律都是李洁十分熟悉的，但那歌声却是陌生的。李洁熟悉他麾下这支文艺宣传队中的每一个歌手。然而现在传入他耳中的这个歌声却是崭新的，新得简直有几分诱人！李洁忍不住走了进去，大礼堂的后门通着后台。

李洁往里走了不过几步路就发现，唱歌的人竟然是亦叶！没想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子还会唱歌，而且还有这样一条清澈见底的好嗓子！亦叶背对着李洁站着。李洁屏住气，靠在墙边不动，他不愿打断这阵阳光雨露般的歌声。不料，那歌声自己却嘎然中止。只见亦叶做了一个篮球裁判的动作，嘴里说了一声，“暂停！”跳舞的人也随之停止了动作。李洁趁这个机会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果然，亦叶马上回头了。

“啊！李师傅！是您来了！”

亦叶客客气气地打了一声招呼。她的脸红扑扑的，像一个熟透的苹果。

“你们在排车间的节目呀！”

“李队长！”“李队长！”

美美和其他跳舞的人也走上前和李洁打招呼。其中有两个是文化革命前进厂的，六个是和亦叶、美美一起进厂的，大家全都认识李洁。

“你们抓紧时间接着排！我不打搅你们！厂大批判组有点事，我是来找亦叶的！”

“那可不行！没有亦叶，我们怎么排呀？”

“是啊！亦叶是我们车间为了排节目专门借来的呀！”

美美和缝纫车间的那位宣传组长都着急了。

亦叶平时寡言少语，主要是为了节省自己有限的生命能量。这次为帮美美排练舞蹈，又唱又说地忙了一上午。她已经很累很累了，正想找一个机会休息一下。假如现在是纺纱车间的人，比如是师傅或者是车间主任来找她有事，亦叶会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走。

然而来找她“有事”的，却偏偏是李洁！这是多么悲哀的事呀！亦叶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李洁走，特别是当着美美和另外六个同时进厂的新学徒的面，那是她在子弟中学的那场“入团风波”的“知情人”！

然而，李洁又是这个无法真诚的年代中，几乎唯一真诚地对待过她的政工干部。她有一万条理由，用恶意的伤害，去回报那些曾恶意伤害过她的人，却没有半点借口去拒绝李洁呀！连那个可恶的刘大江，她不是都去看望过，还送过可爱的动物饼干吗？

亦叶抬起头，用充满歉意，近乎无奈的目光，看了李洁一眼。

李洁也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亦叶，眼神平和、安详且自信。假如那个年代的人真能有那些豪言壮语描述的，“无私才能无畏”，“心底无私天地宽”一类的境界的话，李洁的眼神就是对那些亦叶从不相信的革命口号，再形象不过的诠释！

对视了一个瞬间，亦叶败下阵来。李洁分明看出了亦叶的无奈、不安、歉意和彷徨。但他却不动声色地看着亦叶。

亦叶无言地询问着自己，在这个愚昧、虚伪、昏庸、荒谬的年代，还有必要去徒劳地维护自己事实上已经失去了的形式上的清白吗？而且还要以回避真诚来做代价？

亦叶终于平静下来。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着美美。

“美美！你的领舞练得差不多了。从现在起，你站在后排把大家的动作看几遍，不要太复杂，以简单但是要整齐为宗旨。变换队形时如果找不到位置，可以先用粉笔在地上画上圈。另外，让你们车间那个大学生来拉手风琴。我明天下午再来。”

美美无可奈何，只能趁人不注意，朝亦叶做了一个鬼脸。

亦叶跟在李洁的身后，出了大礼堂的后门，向厂部办公楼走去。

“亦叶！”李洁努力地克制自己，但心情还是忍不住地激动。“我知道，你刚才有一阵不吱声是在想什么，犹豫什么。你知道……”

亦叶抬起头，嫣然一笑，却没有接李洁的活茬。

“您借我，是有什么稿件要整理，要抄写吗？”

“是的，亦叶！如果是在厂里出刊，找几个人凑合着忙几天也就算了。可是这一次的宣传栏是厂外的，是省市革委会布置下来的。咱们厂的那一片又特别醒目，得竖在游行队伍经过的主干道上。我想来想去，还是把你借来帮几天忙为好！我过去做事从不求人，可是在子弟中学工作的那几个月，却让你给惯坏了！”

“我可没惯您，李师傅！那是您自己本来就没有大哥哥风度！”

亦叶顽皮地回敬了李洁一句。两人都笑了。

亦叶原以为帮李洁整理一下稿件，有两天工夫都足够了。没想到，这一次，她竟在李洁身边工作了整整两周！

分给9876厂的那片宣传栏，离松园仅一箭之遥。晚上从父亲病室回松园的路上，亦叶开始留心地注意游行队伍经过的主干道上宣传栏的动静。按照省市革委会的规定，宣传栏最迟要在九月二十日，那是一个社会星期六，布置完毕。省市革委会的宣传组的人将从九月十五日起检查，验收。李洁借亦叶的那天是九月五日。从九月六日算起，亦叶还有整整两个星期的时间。按李洁的估计，亦叶用三天的时间就足够审稿，排版了。所以刚开始，他自己并不太着急。倒是亦叶催着他，在九月六、七日两天就让木工组用木桩和夹板先把宣传栏竖起来。亦叶还专门让木工组的人在木桩和夹板的上方，做了一个挡雨的罩板。那完全是亦叶自己的别出心裁。相邻的几个单位，一看9876厂的宣传栏做了防雨的罩板，便把原来已做好的宣传栏放倒在地，加上防雨的罩板，然后重新竖起。

这些事忙完，亦叶开始看省市革委会的那份关于宣传栏的通知。

通知上只说了隆重庆祝建国二十周年，热情讴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没说别的。这样最好！宣传这东西，内容上越抽象、越庞大、越模糊、越容易办。越细致、越具体、越容易犯错误。看完了通知，亦叶心中轻松了不少。只是李洁给的那堆稿件，亦叶不怎么满意。那些稿件比亦叶在子弟中学大批判组看的稿件差多了。子弟中学虽小，却有八、九名正经的语文老师，至少在修辞、语法和文理逻辑上不至于太离谱。厂里的大学生并不少，但大部分是学工的。很显然，他们对李洁负责的这些宣传栏毫无兴趣。而且他们对李洁也远不像子弟中学的老师们对工宣队长那样敬畏。因此写稿件完全是敷衍搪塞。倒是李洁自己的文采不错。亦叶在他家曾看过他文化革命前在W市工人文化宫办的刊物和晚报上发表的散文和诗歌。他写的东西颇有见地，还谈得上情真意切、通顺流畅、琅琅上口。

“为什么他自己不写呢？”

亦叶忍不住抬起头，看了李洁一眼。

坐在亦叶对面的李洁正看着亦叶，遇到她的目光，笑了。

“怎么样，亦叶？这堆稿件？”

“不怎么样，李师傅！”亦叶直率地说，“很不怎么样！这些稿件抄在宣传栏上，如果只是想让省市革委会验收，同意刊出，不犯错误，是完全够了！但是，要想办得比别的单位好，也就是说，要想最后在评比中得奖，那还差得太远！还得下大气力！要知道，咱们厂左边是省电力厅，右边是空军后勤部，这是两个大单位，人才济济！一比，就把咱们厂比得没法看了。”

李洁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完全消失了。亦叶说的话真是一针见血！在游行的主干道上办宣传栏，在全省、全市、都是头一次，在咱们厂更是头一次！办宣传栏的目标当然是要比别的单位办得好，争取得奖呀！如果仅仅只是为了让上面检查通过，根本没有必要借亦叶一场！李洁挪开椅子，站起身，走到亦叶的桌边。

“你说吧！该怎么办？”

“您给我的这些稿件，我都看了。内容基本是重复的，歌颂咱们厂抓革命，促生产，特别是革命加拼命，苦干加巧干创建小三线分厂的战果。这些，当然是可以用来庆祝建国二十年。但是还有许多别的方面没有涉及到。”

“你说吧！还要加哪几点？”

李洁回到他自己的桌边，拿出纸和笔。

“省市革委会的通知上没有写宣传要点。但是这些要点从报纸上很容易总结出来。人民内部是铲除山头，克服资产阶级派性；对敌人而言，则是清理阶级队伍。您知道，咱们厂是一个以产业工人为主体的企业单位。原本阶级敌人就不多，清理阶级队伍很容易取得伟大胜利。另外，咱们厂是一个军工厂。抢枪乱军，武斗纷起的时候，咱们厂没怎么大乱，至少没有停工停产。这样，咱们厂在铲除山头，克服资产阶级派性方面本来就比地方上的工矿企业要容易得多！这些都是咱们厂自己的优势。咱们为什么自己不写呢？我的想法是，您收上来的这些稿件，最多选四篇。您再到子弟中学的大批判组要三篇稿件。一篇关于我刚才说的清理阶级队伍和铲除资产阶级派性；一篇关于咱们厂派出工宣队占领无产阶级教育革命阵地取得的成果；一篇关于站在纺纱厂，放眼全球，也就是关于世界革命方面的。您不用多说，只需要把这三点通知那些语文老师就够了。他们会心领神会地去写的。那是他们的专业，就像车间里停了电，让您或者您的徒弟去换个保险一样。不过，别忘了让他们一定得三天内交稿！”

啊！亦叶！亦叶！李洁在心中感慨万千地呼唤着。他心服口服地把亦叶说的那几点记在纸上。写完，他站起身打算上子弟中学去一趟。

“李师傅！”

亦叶突然叫了李洁一声。

李洁回头看了亦叶一眼，心头一热，一股暖流随之传遍了全身。 亦叶是个对待工作十分认真的孩子，工作的时候，她的脸上几乎毫无表情可言。但现在，她看着李洁的目光却分外柔和。李洁的脸红了。亦叶严肃认真的目光，他完全可以坦诚地对视。而当这目光变得含情脉脉的时候，他却有点不知所措了。

“李师傅！”亦叶的声音变得和她的目光同样柔和。“您的文章，您的散文、诗歌都写得挺好的。别看咱们厂有那么多大学生，要在咱们厂找一个文思敏捷、才华横溢的人，还真是非您莫属！为什么您自己不写一篇呢？”

李洁的脸更红了。不管是那时在子弟中学的大批判组，还是现在在厂部的大批判组，李洁还从未听亦叶开口表扬过什么人。而亦叶最大的缺点，除了父母的问题之外，据说就是她的这种骄傲自满了。

“您知道吗？李师傅！除了刚才我和您说的那几点之外，还有一点，我还没来得及说。要歌颂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建国二十年取得的辉煌成就，还有一个最简单明了的办法，那就是今昔对比，换一句咱们现在常说的话，叫做忆苦思甜。”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上一节：

两片彩云(2) - 《三柳湖畔》连载之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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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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