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祸得福(2) - 《三柳湖畔》连载之十九

老钱

《松园旧事》第一部《三柳湖畔》连载之十九

十九 因祸得福(2)

李洁抬起头，看着亦叶，亦叶的目光清澈似水。李洁觉得心静下来了。但是他却没有完全明白亦叶的意思。

“我是想建议您自己动手写一篇散文，题目可叫……《大道今昔》之类的。您知道咱们厂办宣传栏的那条马路，在二十年前，黑暗的旧社会是什么地方，何种景象吗？”亦叶脑子里浮现出小学时代最后一次写作文的情景。老师发给大家看的是一本名叫《旧上海的故事》的书。作文的形式和《旧上海的故事》相同，只是地点要换成家乡W市。“咱们厂的宣传栏正好在铁路以北。在黑暗的旧社会，在万里长江第一桥没建之前，这条当时的平汉铁路，是咱们W市北区，城市和乡村的分界线。咱们厂现在所在的这一整块地方，在那个时代被称为铁路外。那时的铁路外，只有荒草和野墓。真可以说是‘枯藤老树昏鸦’，‘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而现在的繁华景象，就不需要我来对您多说了！咱们厂宣传栏的对面，现在的社会福利院，那时候是白骨累累的育婴堂。咱们厂宣传栏往北的那条通往机场的航空路，在那个年代是通往跑马场的马道，那是为租界上的那些外国殖民者所骑的马所修的，不折不扣的‘马路’。”

亦叶坐在桌边娓娓而述，侃侃而谈，李洁的胸中燃起了熊熊火焰。

“亦叶！你讲得真好！这么好的题材，你为什么自己不写呢？”

亦叶莞尔一笑。

“李师傅！还是您写吧！您是厂革委会三结合的工人代表，又是分工管宣传的，还是咱们厂内厂外大名鼎鼎的工人诗人。您不仅才华横溢还身体力行，带领厂青年突击队参加小三线分厂的建设，代表咱们厂的工人阶级占领子弟中学无产阶级教育革命的阵地。建国二十周年的宣传栏挺重要的，此时不写，更待何时呀！”

“我找个别的题目另写，亦叶！”李洁诚恳地说，“这篇你都构思好了，还是你自己写吧！”

“不！不！还是您写吧！李师傅！我算什么？连学徒工都还不是正式的！署了名，别人也不知道是谁！您就别推辞了！”

亦叶的语气在表面上是调侃、顽皮的，在内心却是凄凉、心酸的。是啊！我算什么？较起真来，上纲上线，我和那时候在学校一样，根本就没有资格在厂大批判组中来“打杂”。弄得好，表扬我一声，说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弄得不好，还不知什么时候又变成一颗射向工人阶级的糖衣炮弹！

这么想着，亦叶低下头，专心地看着桌上的稿件，不再抬头。

李洁只得默默无语地走开了。
下了班，亦叶匆匆忙忙地赶到供应室，为奶奶换注射器。没想到美美竟站在供应室门口等着她。

“美美！”

“我估摸着你下了班才能来换注射器，才瞅着这个点来的！看我算得多准！”

这一下，亦叶紧张了。“没出什么事吧？”

美美却使劲地点了点头，亦叶睁大了眼，脸一下就白了。

“你看你，我一说有事，你就这样！我先跟你说了吧！是你妈科室出的事，可是跟咱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和你妈也没关系！走！咱们先换注射器，回头边走边说就行了！”

亦叶把换好的注射器小心地放进书包，走出了医院大门，美美才开始讲。

“你知道，叶妹！你和李队长走了，我和那几个破人跳得怪没劲的。我想让那个大学生拉拉，我自己练练，又怕她们不高兴，说我是出风头什么的。后来我就干脆说今天解散，让她们回去各自练算了！完了我上菜市场给我姥姥买了点菜就上急诊室找我妈，结果我妈告诉我，说是你妈她们科室出了大事了！”

“我妈她们科室？”

尽管美美事先解释了说没事，亦叶的脸还是再度发白了。

“你妈她们科室收了一个急性白血病的小男孩，今天上午死了。这事原本没什么奇怪的！那病本来就是不治之症，住院也是白搭。我妈说，你妈管的血液病病房里，这种患儿，有时一天死好几个！可这孩子……可了不得！你知道他爸是谁？”美美伸出了大拇指，“是咱们省现在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头一号首长。我妈说，那孩子是首长最小的孩子，又是个儿子，这事可就麻烦了！刚一确诊，就从陆军总医院转到你妈她们科室了。八个病孩子住的屋，腾出来让他一个人住，布置得跟花园似的。这还不说，紫外线一天照三、四次，消毒得比脑外科还严。管床的医生，护士都是查了三代，红透了根的才让去。大家都紧张得跟什么似的，结果那孩子还是说死就死了。这一死不打紧，你妈科室那些人算是倒了大霉了！那孩子他妈母夜叉似的，在病房里呼天抢地，说是阶级报复。管床的医生是你妈的学生，给挨了两个大耳刮子。这还不说，还得停职反省。最后给那孩子输血的两个护士，是我妈的学生。一个给母夜叉打成脑震荡，一个胸背两处挫伤。氧气瓶也给推倒了，差点儿没给炸了！我妈说，幸好你妈在斗批改点上没回。要是你妈没走，在科室里，肯定是你妈负责治疗。你想，学生碰到这事，还不都得问你妈！那可惨了！我妈说，那你妈没准儿比你爸那会儿伤得还重。”

亦叶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涨大了。美美后面的话她没法听，因为耳朵嗡嗡地叫唤。她半张着嘴，连嘴唇都白得毫无生命气息。

“你准是喘不上气了吧！叶妹！”美美轻轻地拍着亦叶的后背，“咱们站着先歇一会儿再走！”

亦叶的胸脯上下起伏着，半张着的嘴却老半天也合不上。

“你是让我说的话给吓着了，叶妹！别怕！我妈说了，这事跟你妈一丁点关系也没有！你想，你妈压根儿就不在科室里，你怕什么呀！让那些红五类们去瞎忙乎吧！那只氧气瓶炸了，我才高兴呢！”

“那，那孩子……，最后是怎么死的？”

“我妈听人说，那孩子最后是肺炎心衰死的。消毒得那么严，还是弄了个感染！不过我妈说，那孩子就是不得肺炎，也会得别的感染，就是不感染，还会出血！总而言之，早晚都得死，怎么着都是瞎忙乎！”

美美帮着亦叶拍着后背，亦叶站在路边，含了两片药，呼吸通畅了一些。

“我不该跟你说这事，叶妹！”看到亦叶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美美后悔了，“我原以为，告诉你，咱俩可以私下高兴一下，这才专门等你的！算了！咱们不说这个啦！咱们说点别的高兴的事吧！叶妹！我觉得工宣队的这个李队长又开始喜欢你了！你走了，我们车间的那几个人都说，没准儿，你能在厂里当个干部什么的。你觉得李队长那人好吗？”

亦叶的脑袋里却完全无法往高兴的事儿上想。她的心还在怦怦地乱跳着。很清楚，美美说的这个孩子，就是母亲上次专程回来会诊的那个患急粒的孩子。为了母亲的来去匆匆，亦叶难过了好长时间，还大病了一场。要是母亲那时留下来，现在可真是大祸临头了！

父亲！父亲！亦叶在在心中轻轻地呼唤着。父亲的那双火眼金睛，可真是明察秋毫呀！

“你在想什么？叶妹！”美美摇着亦叶的手。

“我，美美！我告诉你吧！那孩子，是我妈专门回来会诊过的。”

“你妈会诊有什么关系！那孩子就是白血病！你妈诊断得又没错，你怕什么！别老想这破孩子的事了！跟咱们没关系！我刚才问你的李队长的事，你听没听见？”

“李队长？”

“就是原来咱们子弟中学的那个工宣队长！今天不是他又把你给叫走了吗？”

“他怎么啦？”

“他没怎么！我是说，他又像那时在学校时一样，开始喜欢你了！你也喜欢他吗？”

“他喜欢我，我干吗要不喜欢他？我连刘大江……”

亦叶一不留神差点说出了曾去看望过刘大江的事。

还好，美美对刘大江没什么兴趣。

“那你愿意跟他去当干部？”

“美美！咱们现在连个正式学徒都不是，还等着总后的批文呢！怎么可能让我们这样的人去当干部呢？”

“她们说，那个李队长在厂里挺逗女工们喜欢的，但他不知为什么要喜欢你。”

美美说的是李洁，问的也是李洁。但亦叶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方小慧，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而且，更严重的是，一想起方小慧，亦叶的脸就不知不觉地红了。

“叶妹！”美美又碰了碰亦叶，“你今天是怎么啦？你又想什么去了？”

“美美！”亦叶拼命地咬着嘴唇控制自己，但脸还是越来越红了。“昨天，昨天在湖边跳舞，你说，你说你妈说……，女孩子长到我们这么大，就不能跟陌生男子接触。你说是，隔着衣服也不行！伸到下面……就更严重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嗯！”美美沉吟着，“咱们这么说吧！叶妹！你爸你妈挣钱多，你们家房子住得宽敞，生活过得好，好多事你就不知道了！”

“这事还跟我爸我妈的工资，和我们家住的房有关？”亦叶越来越困惑了。

美美却肯定地点着头。

“比如，你哥、你姐，各人有各人的房间，打小就没在一张床上睡过。可是我们家七口人，只有两间房。我爸我妈得要一间。剩下一间我姥姥带我们四个孩子住。小的时候，我姥姥带我的两个弟弟睡一张床。那俩小东西那会儿尽尿床，挺讨厌的！我就和我哥睡一张床。到我们上五年级的时候，我妈就让我哥带两个弟弟睡，我姥姥带我睡。小的时候，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后来大了，我才觉得我妈这么做是对的。女孩子长大了，就是不能和男的在一起。就是亲兄妹，也不行！旁的男的就更不行了！”

亦叶觉得委屈极了。

“在松园，我们家住得是最挤的，美美！我在家连一张桌子都没有！小的时候，你到小慧哥家去过，我的作业，都是在小慧哥的桌上做的。”

“叶妹！”美美笑了，“你真是呆头呆脑的！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男的和女的小时候倒没什么，长大了就不一样了！换句话说，男的和女的是有区别的！主要是女孩子要当心！”

“男的和女的不一样，是有区别的，这一点还需要你告诉我吗？”因为生气，亦叶的脸更红了。“再说，你说的也不对！男的和女的，并不是长大以后，而是从小就有区别！要不，咱们干吗从小学起就要分男女厕所呀！男同学不能随便上女厕所去；女同学也不能上男厕所去。这是一个道德品质的问题！就算我爸我妈挣的钱多，我们家住的屋大，这些我也得知道呀！我现在想问你的是，假如已经和男的，就算是陌生男子吧，就算没隔着衣服吧，接触了，会怎么样呢？”

“反正，挺严重的！我妈说，弄得不好，会出事的。”

“可是，美美！我想知道的就是，究竟怎么个严重法？会出什么事？”

“你看你，今日个是怎么啦？想起一个事就刨根问底的！这些都是我妈和我姥姥说的，那就一定是正确的！咱俩都是女孩子，多注意点，只会有好处。我姥姥说了，这话她只对我一个人说，我哥、我弟，她都不管。”

照亦叶的个性，凡是没真正搞明白的事，她是一定要搞个明白的。可是眼瞅着已经走到松园门口了。亦叶犹豫着，仍不甘心。

“美美！我真的还是没搞明白，究竟会出什么事！比如，你昨天说的，小慧哥……”

美美却打断了亦叶。

“不早了，叶妹！我得赶快回家了！我在供应室门口就等了你半天，也没给我妈说。我妈还不知道我上哪儿去了！咱们明天再聊吧！”

亦叶无可奈何地朝美美挥了挥手。

亦叶的话在李洁心头鼓起了一股激情。他按捺不住地想写那篇文章，而且还下决心，一定要写好！

李洁先拿着盖有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第9876工厂鲜红图章的介绍信去了一趟市革委会的宣传组，办好内部资料借阅的手续，然后又到原来W市原市政协文史资料处查阅了一下W市的变迁史。

李洁惊异地发现，亦叶坐在桌边随口说的那些关于W市变迁的话语，竟然都是千真万确的历史！

三天之后，当子弟中学大批判组准时把亦叶要的那三篇稿件交上来时，李洁自己的这篇也写完了。

那一天是厂星期六。亦叶帮美美在车间宣传组完节目，正好和李洁同时回大批判组。李洁把那份抄得整整齐齐的稿件递给亦叶。

以革命的名义想想过去

　　—李洁—

亲爱的朋友！当你和我们站在这里，仰望着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以无比激动地心情热烈地欢庆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成立二十周年的时候，你可曾想过，你脚下的这条宽敞、繁华的林荫大道在二十年前是一片何等荒凉、凄凉的景象……

李洁写的东西，自然、流畅、情深意长，一点也不比子弟中学那些语文老师们逊色。亦叶十分满意。

“怎么样？亦叶！你觉得我写得……？”

“写得挺好的，李师傅！”

“别给我说没用的客气话！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尽管改！”

“文章倒没什么要改的！看得出来，您还真下了不少功夫，找了那么多难得的史料。只是这个标题，我觉得和您整个文章的情调不那么适合。”

“那你给重写一个标题吧！”

李洁说着拿起笔，把“以革命的名义”几个字划掉。

亦叶拿起一支铅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下“大道今昔话沧桑”几个字递给李洁。

“李师傅！您不一定要按我说的改。我只是建议您，把标题改得更适合您的文章的整个风格。您完全可以再想别的更好的标题。”

“不！不！亦叶！你改得好！就按你改的这个标题。”李洁把亦叶的那个标题写在自己的稿件上。“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改吗？”

“再就是，李师傅，”亦叶迟疑着，拿起铅笔，在文章一开始“朋友”前面的“亲爱的”那三个字下面轻轻地划了一道波浪线。“这三个字，最好慎用！如果可能的话，不用！”

李洁一低头，看到亦叶用铅笔画出的那三个字，再一抬头，遇上亦叶清澈的目光，他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亦叶一看李洁的窘样，自己的双颊也莫名其妙地发起烧来。她有几分不知所措地看着李洁。

看到李洁不说话，亦叶心中涌起深深的歉意，她开始拘谨地尝试着解释。

“是这样，李师傅！您知道，这三个字也并不是完全不能用。我的意思是，这，这三个字，”亦叶结结巴巴地，根本不敢重复说这三个字，“也不一定就是资产阶级的。比如说，马克思给他夫人燕妮写信，列宁给普鲁克斯卡娅写信，伟大领袖毛主席给恩维尔·霍查写信都用过这三个字。”

其实，亦叶自己，从小到大，只要有机会给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写信，一直习惯地用这三个字。

“我只是害怕省市革委会宣传组的那些人。万一他们没读过革命导师的那些信，万一他们不懂这个词汇也有褒义的方面，到宣传组验收的时候，惹一些节外生枝的麻烦。您要是实在不愿意改，留着也行！您反正不用怕！您是老工人、老党员，烈士的儿子。”

“噢！不！亦叶！”李洁从亦叶的拘谨中看出了自己的失态，他很快恢复了平静，拿起笔，在“亲爱的”三个字上划了重重的两道。“多亏你看了一下，这三个字当然得去掉！你知道，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因为受工人文化宫的一位老师的影响，喜欢写诗，也喜欢抄诗。文化革命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检查过自己的小资产阶级的情调！但一提笔写文章，就忘乎所以了！你再仔细地看一遍，还有没有类似的地方要改！”

“没有了，李师傅！我全都看了！就这样定稿吧！子弟中学那三篇我估计也没什么好改的。明天我排好了，您再看看，就可以抄了。”

“那行！我到宣传队去看看！你整理完了，回头也上大礼堂来！宣传队的人说，他们都愿意听你唱歌。”

亦叶点了点头，李洁走了。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上一节：

因祸得福(1) - 《三柳湖畔》连载之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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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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