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蓄芳来年(2) - 三柳湖畔》连载之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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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0-6 22:59: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松园旧事》第一部《三柳湖畔》连载之二十三
二十三 蓄芳来年(2)




你就是原来大批判组那个亦叶吧!学校的工宣队员还记得亦叶。

是的,师傅!

看不出来,你还有病!亦叶圆圆的苹果脸上总是白里透红的,看上去比许多健康的人还健康。

师傅!她这病,在不发的时候看不出来。但是一发作就非常严重!不及时抢救,几分钟就有生命危险!

这样吧!安置办的工宣队员既没有刁难,也没有通融,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我今天先研究研究这些病历。明天,你们再来取安置办的证明吧!

一九六九年的最后一天,十二月三十一日,叶慰余带着亦叶,一早就在安置办门前等着。昨天的那位工宣队员来了。

亦叶!校安置办原则上同意你作为病残青年。但是根据市安置办的精神,仅仅只有医院证明还不行。还必须有你家住地居委会和街道的证明,才能不下户口。而且,以后作为病残青年,你的关系也得转到你所在的居委会和街道,并由那里分配工作。

多谢您费心了,师傅!

叶慰余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拿着子弟中学安置办的证明,千恩万谢地告辞了。

亦叶的心头却远不如母亲那般轻松。

妈!这位工宣队员刚才说是要找街道居委会,那不就是去找五香粉吗?她能为我出证明?

你的病,咱们松园的老邻居没人不知道,叶妹!吴向芬再怎么着,总不能不讲道理吧!你不用怕!妈自己去找她!你先上医院陪陪你爸。

叶慰余一个人匆匆赶回松园。她手中紧紧地攥着9876 厂子弟中学安置办的那份证明,就像是攥着小女儿那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生命!吴向芬要做的事很简单,她只需要写上,以上所述亦叶病情属实,然后签一个名,盖一个松园居委会的章,这事就圆满解决了。小女儿本来就是在她的鼻子底下长大的。那病,怎么往重里写,都不过分呀!叶慰余这个做母亲的,倒是真心地希望小女儿的病能是假的。要是小叶妹和新元,美盼一样健康,任她走到天涯海角,叶慰余也不会牵挂!

胡思乱想着,叶慰余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三号楼。站在方家门前,叶慰余嘭嘭地敲了几下门。吴向芬把门打开。

她吴姨!打搅您啦!

吴向芬一看是叶慰余,脸先拉长了。有事?

叶慰余赶紧把那张证明递给吴向芬。是这样,她吴姨!我们家叶妹要下乡了!可她的身体,您是知道的,不能下乡!学校已经同意她转为病残青年。但是按规定还得要您代表居委会,在这张证明上签个字,盖个章。

啊!原来是亦叶这个小狐狸精要下乡了!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事!

吴向芬按捺不住心头一阵阵涌起的喜悦,接过那张证明,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童年学戏时上过的几年学,刚够吴向芬读明白那张证明。要说起来,这一整年,吴向芬都在为儿子方小慧担心。儿子每次回松园都心不在焉,六神无主。很明显,是让那个多病多灾的小狐狸精,把魂给勾走了!那一次胃出血,在医院住着,睡在梦里还在念叨着叶妹。那个走一步路喘三下的病丫头,父亲母亲都是牛鬼蛇神,也不撒一泡尿照照自己!居然敢打我们家小慧的主意,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疯了她了!偏偏松园的这些狗崽子们都下乡了,这个小狐狸精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居然进工厂了。现在,总算是毛主席他老人家 有眼,工厂把她清除出来了,让她也下乡!这可真是老天爷可怜见我那傻儿子,让他彻彻底底地死了那份心。

噢!是叶妹要下乡了!那是好事呀!上山下乡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吴向芬装出一副糊涂的样子,把那份让她签名盖章的证明还给叶慰余。

吴向芬明显的不怀好意,叶慰余几乎立即就意识到了。

不!她吴姨!不是叶妹要下乡;而是她有病,不能下乡!医院的病情证明,我交给了学校的安置办,学校的安置办同意了,才出这份证明。现在只需要居委会在这张证明上签字,盖章就行了!您从小是看着叶妹长大的。您是知道叶妹的病的。

吴向芬再次拉长了脸。

我凭什么知道你们家孩子有病!亦叶长得白白胖胖的,哪像个有病的样?照我看,她早几年就该下乡去锻炼锻炼了!

叶慰余的脸因愤怒而变得苍白。

她吴姨,您可不能这么昧着良心说话呀。叶妹有病,咱们松园的老邻居们谁不知道哇!

既是全松园的牛鬼蛇神们都知道,你就让全松园的牛鬼蛇神们签名!找我干吗?

叶慰余的嘴唇开始哆嗦,她完全没想到这个在一起住了十多年的近邻,竟会在这场革命中变得如此的蛮横不讲道理。

她吴姨,就算我今天求您一回!为了叶妹!她那个身体,您知道……”

别在这儿一口一声地她吴姨,谁是你的她吴姨?现在讲无产阶级党性,批资产阶级人性,你们一家牛鬼蛇神自觉一点!还想腐蚀,拉拢我!告诉你实话吧!要我帮你签这份证明,休想!我还要监督着你们家小牛鬼蛇神按时下乡。你还是早一点让你们家亦叶下户口吧!

吴向芬说完,不等叶慰余缓过神,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吴同志!吴同志!

叶慰余绝望地敲着方家的门。她不光是嘴在哆嗦,手和腿也在哆嗦。一行行热泪从她的眼中涌出,簌簌地滴落在地上……

方家的门紧闭着,白家的门开了。白素贞和左云汉走出来。

她叶姨!白素贞轻轻地在叶慰余耳边劝慰着。您别敲了!进来坐一会儿吧!

叶妹!

叶慰余一坐下就哭出了声。

他叶姨!如今这个年头,没法讲道理!您就别再费神找吴向芬了!让叶妹下乡吧!不会有事的!您没在家,叶妹都告诉我们了!美盼已经给她寄来了接收证明。到了乡下,让她哥她姐多照顾她一点。您把药给她带足。在家呆着,也没她的好日子过!要真是病残青年转到居委会什么的,正好归五香粉管,那叶妹就更遭罪了!这孩子平时不爱言声,也不知是怎么得罪了五香粉。

不会的,她白姨!我们叶妹哪敢得罪五香粉呀。她是这几年革命……给革昏了头!看谁都碍眼!

白素贞和左云汉好言相劝了半天,叶慰余在白家坐了一阵,心灰意懒地上了楼。

除夕之夜,家家户户的收音机都开着。松园门口的高音喇叭也响着。大家都在毕恭毕敬地聆听着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和两报一刊的元旦社论《迎接伟大的七十年代》。叶慰余丧魂失魄地看着客厅里小女儿买的木箱子,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向丈夫述说小女儿仍然要下乡的事。

元月一日一清早,叶慰余红肿着眼,走进病房,亦伯梅从妻子的眼神中看出,小女儿不下乡的事没办成。

叶妹!你告诉妈!这一年,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不在松园。你、你干了什么事,得罪了五香粉?

妈!亦叶大惑不解。我哪敢得罪五香粉呀!平时她缺个酱油,少个醋什么的,柳妈忙不迭地让我送去。咱们整个松园,也就剩下她们一家革命家庭了。我想巴结五香粉只愁巴结不上,怎么敢得罪她呢?

叶慰余不再问了。她相信亦叶的话。亦叶虽然身体不好,但从小就是一个聪慧过人的孩子。她的性格,在诸多方面像父亲,在大事上,一向是识时务的。

算了,慰余!你抓紧你在家的这几天工夫,教叶妹肌肉注射。现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只能给叶妹多开些药带着。还有酒精灯、消毒盒、注射器、棉签……。我列了一个清单,你看看!

事实上,亦伯梅心里难过的程度一点也不下于妻子。从亦叶告诉他,自己要下乡那天起,亦伯梅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小女儿虽然已经十六岁了,虽然已经非常非常懂事了;但她自己毕竟不是学医的。她还远远没有那个能力,去真正认识她自己生命的脆弱性!

那个元旦过得沉闷、凄凉、无奈。叶慰余一整夜都在帮亦叶清药品。她把丈夫四十年代用过的不锈钢消毒盒、酒精灯、支架,全都找出来。又借回不同容量的注射器,让亦叶学肌肉注射。亦叶拿着消毒针管,在母亲的臀部,姥姥和柳妈的臀部,自己的臀部,反反复复地练习着注射生理盐水。这之后,叶慰余又教亦叶在皮内做青霉素的过敏试验。

所有这一切忙完之后,叶慰余提笔给新元和美盼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新元、美盼儿:

知道你们下乡以后,已慢慢地适应了当地的生活,爸爸,妈妈都十分,十分欣慰!对你们,爸爸和妈妈不操很多心。今天妈妈给你们写信,主要是为了叶妹。叶妹工作的那家工厂把所有非本厂职工子弟都退回学校下乡。爸爸让叶妹给我打长途,我是请假回松园的。但我最后没办成叶妹不下乡的事,只能让她到你们那个点去。叶妹去了以后,不要让她出工、干活,也不能让她做饭、洗衣。换句话说,一丁点事也不能让她干!你们想办法和队里商量,就说叶妹的口粮我们自己承担。爸爸和妈妈从叶妹不到一岁的时候就想好了,这辈子无论花多少钱,也把她给养着!只要叶妹能好好地活着,爸爸和妈妈就心满意足。别无他求!

叶妹发病之后怎样抢救,爸爸已经非常非常详细地写了下来。如果按爸爸所写的仍然控制不住她的发作,一定得送她到县这一级的医院。出现这种情况,务必立即往斗批改点上给我挂长途电话!叶妹的身体,不能和你们,也就是说,不能和健康人相比。千万千万不可掉以轻心!特别是她的脸色,常给人以健康的假象!

我给叶妹带上了足够你们三人一年生活的钱,如果可能的话,每天给叶妹吃一只鸡蛋。你俩自己也要多注意身体,好自为之。

不多写了,盼望着你们一切都好!

妈妈
一九七零年一月一日于松园

一月二日是叶慰余最后的一天假日。她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婆母,一走出婆母和母亲的房间就忍不住地落泪了。在松园门前,叶慰余嘱咐送她下来的小女儿,立即给儿子拍一份电报,祖母病重速归

送走了母亲,亦叶除了去病房陪父亲就是眼巴巴地盼着哥哥能早早回来。一转眼,母亲走了两天。哥哥既没有回松园,也没回电报。元月五号,亦叶一咬牙,又给哥哥拍了第二份电报,祖母病危速归

拍完电报回松园,亦叶看到客厅桌上有一个大包和一个信封。柳妈说,大包放在门口,信封是从门下面塞进来的。

亦叶把信封拆开,信是美美写的。

叶妹,

千言万语也说不尽我心中对你的感激!上个月发的工资十八块,我寄了五块给我哥哥。剩下的这十三块全部给你。当着面给你,你肯定不要。所以我只能放在信封里,塞到你们家门下。我知道你不缺这十三块钱,你们家更不缺。但这是我的心意,你一定得收下!另外,我和我妈,我姥姥都商量好了。万师傅原本是你的师傅;万婶原本想要收养的也是你。是你让给我的!你对我的好,我不会忘!从一月份起,每个月工资,我都为你存一半,一直存到你能招工回城!你要是铁心扎根,一辈子不回城,我就为你存一辈子!

美美
一九七零年一月四日

是的!美美说得不错!亦叶不缺这十三块钱!在工厂当了九个月学徒工,每个月十八元,除了买饭票、菜票和车月票,亦叶根本不知道怎么花。母亲临走前在亦叶贴身的棉背心中缝了三百元钱。那钱,足够亦叶和哥哥姐姐在农村生活一整年!然而,美美的信和钱还是使亦叶感动。在这孤寂,充满着离愁别苦的寒冬,朋友的这颗心,让她觉得温暖。

打开另一包,亦叶惊讶地睁大眼睛。那是一套十枚的巨型毛主席像章。每个像章的直径有六到七公分。像章的下面,是一套崭新的军装,扣子上凸印着八一两个字,军帽里面还带着部队的番号!啊!难道是小慧哥他回松园了吗?亦叶放下手中的东西,想上后面的平台上听听,军服和毛主席像章中间却掉出一张小纸条。

亦叶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那纸条是刘大江写的。

亦叶,

我害了你一回,你没记我的仇。我手伤了,你还来看过我。现在又帮我留厂。这些,我都记在心里了。我妈说,拿钱买得到的东西,你们家都不希罕!所以,我就送你这些像章和军装。这些,都是拿着钱买不到的!我妈和柳妈说好了,你们家有出力气的话要干,会叫我。我的左手,中间三个手指只残了最上面带指甲的那一小截,干活不碍事。你放心走吧!我知道蒋继林也留在厂里了,那就很方便。你需要些什么,我问她就能知道!

刘大江
一九七零年一月四日

啊!这世上的事,谁能说得明白?看着刘大江的纸条,亦叶心中感慨万千。当初他到工军宣队去进谗言,我何尝没记仇哇!我恨不得马达能把他的舌头一起砸掉!他手伤我去看他,只不过是为了父亲那些无用的古训罢了,他却误以为我是人之初性本善了。最后帮他留厂,严格地说是滥用了李洁对我的真诚,目的只是为了回报朱腊梅那包情深意长的淡菜。父亲教导我的,本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而我竟在自己穷途末路之时,兼济了天下!父亲要是知道了,恐怕也会感叹这世事无常,今古奇观了。

元月五日,西伯利亚的寒流袭击了整个W市。气温骤降到零下十二度。持续数天的雨夹雪,一下子变成了坚硬的冰块。马路上无人撒沙,撒盐。电车,汽车都行驶得极慢极慢。每个车站上都站满了等车的乘客。亦叶提前离开了父亲的病房,下午四点就到了供应室门前。不料供应室门上贴着通知,因水管被冻裂,供应室今日全天不换注射器!急诊室、手术室和产房例外!亦叶借的注射器是儿科病房的,自然属于不换之列!供应室前人山人海,挤满了各科室的护士。供应室居然贴出通知全天不换注射器,这是江夏附属医院建院十七年来头一次出现的新生事物!颇有点史无前例的味道!供应室值班的护士不断地向走廊上挤满的人群解释,工军宣队正组织院后勤部的工人们以革命加拼命的精神抢修水管,明天一清早就能换所有的器械。这种情况,自然轮不上亦叶抱怨。她只能顶风冒雪,失望万分地回到松园。

回家看了一眼气若游丝的奶奶,亦叶提心吊胆地把小闹表上到清晨六点,准备天一亮就去换注射器。供应室是七点开门,起更早没有用!

可是清早还没到六点,亦叶就被吵醒了,不是被闹表,而是被姥姥和柳妈的痛哭声!柳妈五点半起床,给奶奶换热水袋,发现奶奶已经全身冰凉了!

亦叶怀着深深的负罪感,趴在奶奶的胸膛上徒劳地听着,又把脸紧贴在奶奶的鼻嘴处感觉着。奶奶的胸膛中连最轻微的跳动声也没有,嘴鼻的上方也没有任何气体的流动。然而,亦叶却无法相信,奶奶已经死了, 奶奶紧闭着眼和嘴,表情安详,和平时没有任何异样。

起来吧!叶妹!别趴着听了!你奶奶……是去了!柳妈一边擦着眼,一边拉着亦叶的胳膊。

不!柳妈!不一定!

亦叶固执地用自己难得温暖的手抚摸着奶奶的头、脸、脖子、胳膊和躯干。但是,奶奶确确实实全身冰凉冰凉的!亦叶用手捏住奶奶瘦骨伶仃的胳膊,无论怎么使劲,肘部的静脉也不再充盈。而且,奶奶的皮肤和关节已经开始僵硬了。

一直在奶奶脚边哭着的姥姥也开始过来拉亦叶。

叶妹!别在你奶奶身上压着了!这一会儿,你奶奶的魂儿还在!咱们赶紧帮她擦擦,换上寿衣。让你奶奶干干净净地上路。

亦叶这才抽泣着站起身,奶奶确确实实是……死了!再也无法感知人世间的一切了!奶奶并不喜欢亦叶。但在离开人世时,却只有亦叶能为她送终了!奶奶心中最眷恋的两个人,父亲和哥哥,不但无法回到她身边,为她送行。父亲和哥哥,甚至无法知道她老人家辞世的消息。

亦叶一边流着泪帮着柳妈和姥姥给奶奶更衣,一边努力而紧张地用麻木不仁,一片空白的脑子思索着,在这个寒冷的星期二,她该一步一步地做些什么!把奶奶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放在床上,亦叶迎着漫天的风雪出了门。她先给哥哥发了一份电报,祖母去世速归。发完电报,她开始给殡仪馆打电话。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这里是市革委会殡葬管理小组。你有什么事?

世间一切事务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我奶奶去世了。麻烦您派车来运她的遗体。

为什么人的问题是一个根本的问题,原则的问题。你奶奶什么出身?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我奶奶……亦叶的额头冒出一阵冷汗,难道牛鬼蛇神,黑五类们死了,就只能在家放着,不给运,不给烧吗?难道连殡仪馆也会先做外调吗?她决定撒谎!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就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就是打击革命。我奶奶出身贫农,苦大仇深,在万恶的旧社会……”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奶奶的名字,你们家的地址?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我奶奶叫亦夏氏;我们家住江北区松园三号楼。

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我们的车马上就到,请在家等候!

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谢谢您了!再见!

亦叶忐忑不安地站在松园门前等候,还好,殡仪馆的车准时来了。

奶奶的遗体运走了,亦叶去看父亲。亦叶红肿的双眼,苍白的脸颊和那一反常态的呆滞麻木,给了亦伯梅不祥的预感。亦叶坐在父亲的身旁,一言不发,两眼望着窗外。

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叶妹!是不是……你奶奶……

是的,爸!

来之前,柳妈和姥姥反复叮嘱亦叶,这事先不要告诉父亲。可是父亲一问,亦叶把这叮嘱忘得干干净净!

是的,爸!是奶奶,您,您猜的……是对的。

亦叶趴在父亲的被子上啜泣起来。

老半天,亦伯梅没出声,只是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亦叶的头。

爸!您现在伤着,没法子出去,也不能和奶奶告别!要不要,要不要我扶您起来,在窗子边上,朝奶奶那个方向,给她老人家鞠个躬、磕个头……

不!叶妹!不用了!爸爸一向不注重这类形式上的东西!将来、将来有一天,爸爸去世了,你也用不着履行这些形式。

可是,爸!您,奶奶去世了,您……,不难过吗?

当然难过!爸爸是奶奶的儿子。爸爸的生命有一半是奶奶所给的!爸爸……怎么能不难过呢?不过,生老病死是自然界不可抗拒的法则。爸爸是学医的,对这一法则有更深的体会!奶奶是在一个非常的时期去世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没能给她老人家送终,她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一定能谅解!咱们家乡……”

亦伯梅感到胸部的一阵剧痛,只得停下来休息片刻。

爸!您说咱们家乡怎么啦?

咱们家乡有一句俗语,

俗语?

是的!只有十个字。

十个字?

死后一斗,不如生前一口!孝道这东西……,是要在父母活着的时候尽的。

死后一斗,不如生前一口!亦叶重复着,却发现父亲已经疲惫地闭上了眼。父亲的眼角处有两粒闪闪发亮的泪珠。

亦叶在床边坐着,久久地凝视着父亲。

是的!父亲没有任何必要再履行那些形式了!在祖父、祖母的生前,他已经尽了所有为人子应尽和他能尽的全部孝道了,甚至可以说,他尽得有点太多了。

祖母自己从未当面夸奖过一句父亲的孝道。所有对父亲孝行的赞美,亦叶全是从姥姥和柳妈的口中听到的。姥姥和柳妈说,民国三十六年,父亲和母亲并无大的拖累。大女儿抵加跟着姑姑和舅舅长大,已经上中学了。其他的孩子还都没出生。美国的洛氏基金会可以资助父亲重返美国。祖父却说了一句古训,说是父母在,不远游!父亲就决定留在国内不走了。柳妈是在祖父去世之后才和祖母一起来到父母身边的。背着人的时候,奶奶对柳妈说过,新元他爷爷要是知道自己只能活到一九五二年,一定不会说那六个字!

六个简简单单的字,竟会彻底改变了父亲的生活道路,竟会影响了父亲的整个后半生! 多么不可思议呀!

亦叶站在松园家中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法国梧桐的枯枝。W市的冬天寒冷、潮湿、泥泞、肮脏,引不起一丝与洁白美丽的雪花相连的诗情画意。柳妈正在说服姥姥换一间屋住。姥姥坐在床上死活不肯。

我和叶妹她奶奶是四十年的儿女亲家,四十年的老姊妹!她一辈子爱干净,走得清清爽爽,没什么气味。我不怕这屋。我就在这屋里呆着。再说,她奶奶的魂还没走远,不定什么时候想家,会回来看看。我不在这屋,她会生气的!咱俩约好,在阴间还住一间屋。

姥姥和柳妈叨叨完了,又走过来跟亦叶说话。

叶妹呀!我知道,你爸、你妈、你哥、你姐都忙,回不了。如今这事,只能靠你了。你今天就和柳妈一起给你奶奶找块地,大小都不论,地势要高些。昨日运你奶奶走的那是公家的棺材,是铁的。你奶怕冷,贵贱得给买一木头的!今日能埋,就埋了算了!入土为安……”

姥姥!亦叶叹了一口气。您都说了些什么呀!如今文化革命好几年了,就是文化革命前,也早就不兴……”

亦叶的话还未说完,柳妈走过来狠狠地掐了亦叶一把,让她住嘴。

你姥姥的话,是对的!入土为安!咱俩今日就去找处好地儿,把你奶奶先埋了。等你爸、你哥回来后再立碑。

亦叶立马不吱声了。

姥姥怀疑地看着亦叶。

叶妹呀!你奶平时对你不亲热,可到底还是你奶奶!今日,你得给我起个誓,说你不烧你奶奶。我知道,打从解放,这城里就没看见什么棺材铺了。人死了都给烧了。可我和你奶奶不是城里人。你奶奶知道我身子骨比她结实,嘱咐我了给她盯着点。不要让人把她给烧了。来世再投胎,连个人形都没了。不行!你和柳妈现在就得给我诅个咒。

亦叶只得无可奈何地站在姥姥面前。

姥姥!我起誓一定找地把我奶奶给埋了,还给奶奶买木头棺材。我若是今天烧了我奶奶,让我一出门就被车……”

亦叶刚诅着咒,窗外传来一阵响亮的摩托车的轰鸣。随着这阵轰鸣,楼下有人在大叫,三号楼亦家,电报!

啊!一定是哥哥要回来!

亦叶三步并两步跑下楼,取回电报。柳妈和姥姥也万分紧张地把头伸过来看。电报上写的是:工地不准假祖母安息全家亲人节哀保重新元美盼泣挽

电报纸从亦叶的手中滑落到地板上,她呆呆地站着,没有去捡。

上午十点,亦叶和柳妈一起在W市近郊的莲溪寺火葬场,把祖母亦夏氏火化了。柳妈在祖母遗体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又把亦叶强按下。亦叶只得按柳妈的吩咐,代表姥姥、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以及两个亦叶并不认识的姑姑,和亦叶自己,给奶奶磕了九个头。那天和奶奶同炉焚化的,一共有六个人。亦叶久久地凝望着火化炉烟囱上飘出的那些带着人味的浓烟,却无法分辨,究竟那一缕是奶奶的!

按照姥姥常常念叨的住高不住低,莫占友人妻的古训,亦叶给奶奶找了一个最高的骨灰架位。还专门把齐姨和英英姐阿婆的骨灰挪到奶奶对过,让她们在阴间也能为邻。

回到松园,亦叶到湖边转了一圈。砖台里空荡荡的。想在下乡之前和小慧哥见上一面,看来是完全不可能了!

在寒风嗖嗖的砖台边,亦叶流泪了。泪水伴随着她走回家,一直到她坐在书桌前。从砖台中拿回来的那四只印着青霉素G钾字样的小玻璃瓶,整整齐齐地立在书桌上,在亦叶朦胧的泪眼中闪着光。她从练习簿中裁下一张纸,铺在书桌上。

亲爱的小慧哥,

收到你放进砖台的这些小瓶,我哭了三次。第一次是在三柳湖畔的砖台旁;第二次是在家里的书桌边;而今天,我是从湖边一直哭到书桌边的。

等你回松园的时候,我已经下乡了!下乡本身,并没有什么使我悲哀的,且不说我是下到我哥我姐她们点上去,他们不会让我干活的。 我悲哀的是,见不到你,我就要离开松园了!衷心地希望你能少犯胃疼,多演好戏,愉快地度过你的生日。只可惜我无法代你忍受疼痛,而那完完全全是我的罪孽造成的!

当你看到这张小纸条的时候,你就知道,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颗心,在默默地为你跳动;在真诚地为你祝福;在永久地为你祈祷。

珍惜你的那份难得的幸运吧!为了你自己,也为了那些比你不幸得多的,你的同时代人!

深深地想念着你的叶妹
写于你二十一周岁生日

吃过中午饭,亦叶拿着家中的户口簿,到派出所去了一趟。在给奶奶注销户口的同时,亦叶把自己的户口也从松园下到Q县。那一天是一九七零年的一月七日,亦叶十六周岁零一月。

亦叶唯一没想到的是,她自己的户口竟会和奶奶的一样,这辈子,再也没能回到过松园……

《松园旧事》第一部《三柳湖畔》完,全文共三十七章。
1998430日第一稿
1999129日第二稿
2005227日第三稿
2005115日第四稿
写于德国不来梅      

ISBN 978-0-9739514-4-8

《三柳湖畔》为长篇小说《松园旧事》的第一部。
第二部为《竹篮之恋》,第三部位《此情绵绵》,第四部为《逝者如斯》。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上一节:
蓄芳来年(1) - 三柳湖畔》连载之二十三

下一节:
知青点上 (1) - 第二部《竹篮之恋》连载之一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老钱涂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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