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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看成岭 (1)- 第二部《竹篮之恋》连载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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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17 01:11: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松园旧事》第二部《竹篮之恋》连载之二
横看成岭 (1)

表哥叶亥生,却是亦叶的亲表哥,是叶慰余的九哥叶楚栋最小的儿子。

叶慰余和九哥叶楚栋同住在W市,一个在江南,一个在江北。乘公共汽车往返,几乎不需要一个小时。可是两家来往却不多。这得从叶慰余的母亲叶张氏说起。

叶张氏一辈子生养了十四个孩子。其中在她自己身边长大成人的只有三儿一女,叶楚栋是儿子中最年幼的。丈夫和大儿子去世的时候,叶楚栋刚上大学。老母亲是用八儿叶楚良寄给她的那点血汗钱含辛茹苦地供叶楚栋上学的。母亲最溺爱的,就是这个在自己手掌心里长大的幼子。可是,成年之后,叶张氏却从未和这个儿子共同生活过哪怕一天。从抗战胜利,叶张氏一直和女儿女婿生活在一起。假如亦伯梅和叶慰余一直在S市工作,叶张氏反正见不到小儿子,老人也就死了那条心。偏偏女儿和小儿子都在W市。亦伯梅自己,对婆母和母亲一视同仁。亦夏氏身体不好,加上生性矜持,寡言少语。家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以及大大小小的明细账目,全是叶张氏和柳妈操持。每月发了工资,亦伯梅都把日常生活所需的款项交给婆母,之后从不过问。

但叶张氏心中仍不舒坦。她是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时代长大的。女儿,女婿虽对她行孝,但她并不是没有儿子。而且儿子就在同一省城,只隔着一条长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为了儿子能完成学业,她为这个儿子付出过一个母亲所能付出的一切。其实在女儿、女婿家,她生活得十分自如。她和亦夏氏相处和睦、亲如姐妹。柳妈对她孝顺、恭敬,一如亲生女儿。真要她离开女儿家,离开松园,她还不舍得、不忍心。但老人心中总还是有一个无法放弃的小小的愿望,就是希望这个和她隔江相望的儿子,能有一天主动地上松园来说,妈!我接您老人家上我那儿去住几天。我那里的条件不如松园,但这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一片心!叶张氏没有期望许多,她只想,儿子只要一年能来一次,来接她去住三,五天,她就心满意足了。这样,等她再回松园,她至少能和亦夏氏谈谈儿子、孙子;也好让松园上上下下的邻居们知道,她叶张氏是有儿子的,儿子也是完全愿意供养她的。只不过是她自己太爱女儿,太爱外孙女、外孙,舍不得离开松园、舍不得离开女儿家罢了!

不幸的是,叶楚栋却从未对母亲说过,哪怕一次这样的话语!

童年时代父母的溺爱使叶楚栋养成了大事不求进取,小事贪图安逸的恶习。 一九四九年以后,英语作为第一外语语种被俄语取代,他从大学被撵到中学,从重点中学被撵到一般中学,又从教高中被撵到教初中,日子混得一天不如一天。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教员的家庭出身虽不算红,但也不黑,叶楚栋一向在政治上胆小如鼠,从不沾惹是非。所以一九四九年之后几乎一年一次的形形色色的政治运动,从来没让他受到任何冲击。就是在脑子里,叶楚栋也从未动过把老母亲接到家中来住几天的念头。母亲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妇。一无权,二无势,目不识丁。晚年竟能住在松园,颐养天年。简直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十多年以来,叶楚栋不但从未把母亲接到他自己家中住过,就是逢年过节,他也从不上松园来看望母亲。以至于,每逢传统的中国节日,在亦家,夏家那些远远近近的亲戚们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来看亦夏氏时,无论亦夏氏和柳妈怎样劝慰,叶张氏总要大哭一场!

而事实上,每年传统的中国节日,叶楚栋总要备一份厚厚的礼品。只不过这份礼不是为自己的母亲,而是为岳父尤迹所备的。叶楚栋住的是尤迹四十年代为大女儿陪嫁所买的一套W市那地方极少有的四合院。屋前有井,屋后有柿子园。 每个月最没钱用的那一个星期,岳父照例会资助叶楚栋一笔不多不少,足够让他维持到发工资的钱。叶楚栋根本不明白岳父整天在做什么学问,他对那学问毫无兴趣。对他来说,岳父的重要,完完全全在于岳父有钱。他几乎无法想象,没有这个有钱的岳父,他将何以生存!

对于叶楚栋的岳父尤迹,亦伯梅倒是心怀敬意。亦伯梅是一个国学造诣极高的人。他深深地热爱着汉语,热爱着汉语中的每一个字。他知道,尤迹是中国大地上,屈指可数的几位还健在的,小学训诂专家。尤迹几十年如一日,在做学问上不趋炎附势,老老实实地做着国学领域中后起之辈既没本事做,也不屑于去做的事。在亦伯梅的心中,文学根植于语言,正如同生命根植于细胞。一种绵延五千年仍生生不息的语言文字,本身就是人类文化发展史上的一个奇观!在图书馆阅读医学文献,休息脑子时,亦伯梅常常翻阅W大校刊的哲学社会科学版,看看尤老先生有些什么新的研究成果。但是对叶楚栋和他那位跋扈无礼,全无大家闺秀风范的夫人的所作所为,亦伯梅一向是看在眼里,怒在心头的。他不明白,满腹经纶,有口皆碑的岳父和忠厚、贤良的岳母,怎么会养出叶楚栋这样一个儿子!用医学遗传学的方法来分析,这简直是一道无解的题。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西方尚且还有母亲节,哪怕相距万里之遥的儿女,到了这一天也不会忘记父母的生养之恩。叶楚栋的所作所为,在五千年礼仪之邦的中国,简直有些禽兽不如了!

不过亦伯梅心中虽怒,嘴中却从不言。他的高薪,不要说一个一生节俭,平时连粗茶淡饭都不肯多吃一口的岳母,就是岳父在世,他也完全赡养得起。亦叶从小,只能从父亲所说的,诸如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司马迁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之类的古训中,去间接地感受父亲对九舅的蔑视。

受父亲的影响,美盼和亦叶从小到大,很少到九舅所住的那座尤家的四合院去玩。只有新元例外。新元从小受祖母的诸多关于宽厚、仁爱的训导。上中学后,他在学校住读,学校离尤家的那座四合院不远。逢年过节,新元常去九舅家,但从不主动提起姥姥。回松园的时候,他总会按奶奶的吩咐,用自己的钱买上一斤姥姥能咬得动的蛋糕,却说是南岸九舅送给姥姥的。也正因为从小常去九舅家,新元和叶亥生童年时代就相识。上中学,亥生和新元上的都是实验中学,两人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只不过,他们不在同一个班。新元和美盼上的是俄语班,而叶亥生从初一起就学了英语。

要说起来,叶亥生也是名正言顺的书香门第之后。只不过,他是在和亦家的孩子不同的环境中长大的。叶亥生在家最年幼,上面有一个比他年长三岁的哥哥和一个比他年长两岁的姐姐。叶亥生的母亲尤慕章,虽是尤迹老人钟爱的长女,却并无大家闺秀的半点斯文!结婚后,尤慕章住的是自己父亲的房子,每月的生活靠的又是父亲的补贴。她在家中便大事小事从不把丈夫放在眼里。叶亥生的哥哥,刚一出世,就被尤慕章抱到尤家去养,取名尤申生。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能姓叶,叶楚栋却一声也不敢吭。叶亥生的姐姐,叶戌梅,从小不受母亲的喜爱。不为别的,不过是因为她的性别。叶亥生目睹父亲的窝囊无能,母亲的无法无天。心中虽为父亲不平,却又觉得父亲确实是扶不起的刘阿斗,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下决心,自己这辈子一定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像外祖父尤迹和姑父亦伯梅那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以雪父亲这辈子的耻辱!

从天赋上说,叶亥生算得上超群。更超群的,却是他的刻苦和勤奋。上高一的时候,叶亥生就把高二的数理化课程自学了一遍。从高三的上学期起,他就开始看大学的公共数学。高中二年级下学期他在E省的数学,物理学习竞赛中得过两枚金牌。更令一般学生望尘莫及的是,叶亥生从童年时期起就打下了极好的英语基础。叶楚栋虽然从不辅导儿子学英语,但家中却藏有许多一九四九年之后在中国大地上极难寻觅的英语语言文学方面的书。在同班同学们热衷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静静的顿河》的时候,叶亥生却在家通读了英语原文的《简·爱》、《大卫·高波菲尔》。一九六四年,中国和法国建立了外交关系,两国政府曾签署了一系列文化交流的协定。其中有一项协定是关于选送一九六六年应届高中毕业生赴法留学的。在高三上学期的预考中,E省的十一所重点中学各推荐十名考生。叶亥生是理科组第二名。只可惜,没等到高三下学期的正式考试到来,五·一六通知就发表了。一直到工作组进学校前,叶亥生的笔盒上都贴着Q大进军几个大字。文化革命开始之后,那行大字被毛主席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取而代之。

只有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叶亥生才会在梦醒之后,为自己的命乖多蹇,长叹一声。

和亦家兄妹不一样,叶亥生从不干任何和学习无关的事。他不打扑克、不下棋、不唱歌、不跳舞,不参加诸如赛球、游泳、跑步一类的体育活动。但他身体并不差,虽然瘦。

叶亥生长得也不难看,清癯的脸上有一对尖刻、狡黠的大眼睛。

下乡前,亦叶和叶亥生并不熟。下乡之后,她开始慢慢地喜欢起这个小表哥来。吃过晚饭,不想在油灯下看书的时候,叶亥生便给亦叶讲故事。叶亥生平时并不多话,但是一旦讲起话来,口才极好。他讲的故事生动、有趣,使亦叶如临其境、如观其人,久久不能忘怀。而且小表哥讲的故事,还和哥哥新元讲的很不一样。童年的时候,哥哥也常给亦叶讲故事。哥哥讲的《船长与大尉》、《神秘岛》、《斯巴达克斯》等等,讲完了,亦叶能自己看。那些书,哥哥都买了。而小表哥讲的,除了一本《简·爱》之外,都是亦叶未看过的书。亦叶在气质上接近父亲,做事务实,很少幻想。但听了小表哥的故事之后,却常常做梦。听表哥讲完柯南道尔的《四签名》,她马上梦到有强盗破门而入,在天花板和自己的肚子上写上字。听表哥讲完勒萨尔的《瘸腿魔鬼》,她便在夜梦中飞到了马德里的上空……

和小表哥混熟了,亦叶常到小表哥的床边去翻书。叶亥生的床头一本小说都没有,有的全是亦叶根本看不懂的数学和物理方面的书。亦叶翻叶亥生的书,叶亥生从不说亦叶。

亥生哥,你的字写得真难看!

这一天,亦叶又在叶亥生床边看他的笔记本。叶亥生的一笔字写得东倒西歪,大小不齐。 说像一群蚂蚁在爬,都是夸奖它了,那些蚂蚁中还混有不少蜘蛛!

嘿!嘿!

叶亥生笑了,却一点也不惭愧。

你外公是那么知名的学者,书法家,怎么也不教教你练字?

练字有什么用!……且不说我外公对我毫无兴趣,就是他老人家真想教我,我也不会学。……雕虫小技,壮夫不为!

什么!亦叶被愤怒了。你自己的字写得不好,不但不虚心,反倒诋毁书法!

不是!不是!叶妹!叶亥生一看亦叶涨红了脸,马上收敛了揶揄的笑容。我不是诋毁书法。中国的汉字,写好了,确实美,像一幅画一样。看那种字,确实是一种享受。我就是真想诋毁,也诋毁不了。不过字写得好,在今天确实没什么用了。靠字写得好,靠学问做得好,就能潇潇洒洒地活一辈子的时代,早就一去不复返了!……像我外公那样的人,是逝去的那个时代留下来的,死一个,少一个!要是我们这一代人还像他老人家那样,皓首穷经,到头来只能是自讨没趣,一无所有!

可是……字写得好,也不能说一点用也没有吧!……至少题题词什么的,也赏心悦目一些……”

哈!哈!叶亥生放声大笑。你这句话算是说对了,叶妹!字写得好也就是在题词的时候有那么一丁点儿用。可是你想没想过,什么时候会有人请你去题词?就拿……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字来说吧!我不懂书法,自然不该随意评论。但有一点我敢肯定,毛主席写的字,不管是行,楷,草,篆哪一种,绝对不可能在我外公之上。我甚至敢说,毛主席的那一笔字,在他那个岁数的中国人中,车载斗量,多如牛毛!可是为什么毛主席的字能满天飞?他题的词,写的字,能印成邮票,印成宣传画,印在报纸上;而我外公的字却不行呢?道理很简单。不是因为大家的审美观念出了什么问题,分辨不清字的好坏美丑了!而是……,而是因为……,因为他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而别人不是,你懂吗?

亦叶睁大眼睛,凝视着叶亥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至于别的什么人的题词,比如,叶亥生指着门上贴着的一幅。那就更不需要我来说废话了。

亦叶抬眼看了看叶亥生手指的那幅题词。那是林副统帅的手迹,人民革命是历史前进的火车头。在昏暗的油灯灯光下,敬爱的林副统帅的那幅题词,比平时更歪,歪得简直要从门上掉下来了。老半天,老半天,亦叶看着那幅字沉默着。

我说得不对吗,叶妹?

叶亥生凝视着在淡淡、黄黄的油灯旁,像一尊塑像一样端坐不语的亦叶。油灯正放在叶亥生的侧面,灯光把他的脸庞在那堵简陋的草墙上留下了一个生动的投影。亦叶欣赏了一下那幅投影,回过头来,看着叶亥生笑了。叶亥生也笑了。亦叶平时不爱看叶亥生的笑,那笑中包含了太多赤裸裸,毫不掩饰、毫无羞愧的虚假。而现在,叶亥生的笑却是柔和且真诚的。

亥生哥,字写好了没什么用。那你说,干什么有用呢?

叶亥生的眼神一下子就暗淡下来了。

现在严格地说起来,干什么……都没用!最有用的……是有一个好爹好妈,他们能有权有势,还要在无产阶级的司令部里任职,不能站错队,呆错地方。……这些有用的东西,我没有,你也没有。

“……那你整天看这些,亦叶用手指着叶亥生床头的《热力学》、《积分学》,有用吗?

多学点真正的知识,装在自己的脑子里,总比浪费时间好。这些东西总有一天会有用。那一天什么时候会到来,我不知道。但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亦叶翻着书。《微分学》的下面是一本像一块砖头一样厚的书。书中的纸已经完全发黄了, 封面上还能依稀辨认出书名《英汉求解、作文、文法、辨义四用辞典》。

“……而在所有知识中,你知道,叶妹,叶亥生看到亦叶翻出的那本书后接着说道,最重要的是数学和英语!这两者是所有其他知识的基础……”

数学我不懂,亥生哥!但外语我知道,马克思说过,外语……是人生斗争的工具。

这句话算马克思说对了。工具,你懂什么是工具吗,叶妹?

工具!亦叶沉吟着。“……我爸说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那话……,很显然不是你爸说的!

就算是别人说的,我爸教我的吧! 那器,就是工具吧!

对!先利其器,就是说,要先准备好工具。

那就是说,亥生哥!将来有一天让你考大学,你就考数学系或者外语系,像你哥,你姐那样,对吗!亦叶知道文化革命前考上大学的大表哥申生和表姐戍梅都是学英语的。

不对,叶妹!你这么想就说明,你根本就没懂我说的工具是什么意思。我说数学和英语是工具,是说,只有学好了数学和外语,才有可能在别的专业中有所建树。可是把工具当作专业来学,就没意思了。除非像中国的祖冲之或者德国的高斯那样,有绝顶的天才。否则把工具当专业来学,最后只能变成工匠……”

那你想学什么专业呢?亥生哥!我是说,假如现在真的让你考大学的话。

我当然学物理,叶亥生斩钉截铁地说。你知道,叶妹,所有真正意义上的高级知识分子……都是学物理的!只有学物理和以物理为基础的工程科学,才能直接和军事、国防有关。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知识分子才能真正被政治家重用,才会在有知识的同时,还有权有势。这一类知识分子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高级知识分子。像你爸,你妈,……说实话,根本算不上什么……高级知识分子……”

可是,我们家住在松园呀!假如连松园的人都不算……高级知识分子……”

亦叶疑惑起来。多少年来,松园在亦叶的脑海中一直是高级知识分子的代名词,假如中国这个社会中真有所谓高级知识分子的话!就是在文化革命轰轰烈烈的今天,松园边上的杂货店、粮店、煤店、乃至派出所,都管松园叫高知楼。而现在,这个尖嘴利舌的小表哥,居然声称父亲和母亲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高级知识分子!

别生气!叶妹!也别大声说话!叶亥生轻声,但却十分清晰地说。

屋里、屋外都没人,安静极了。新元、美盼、秋伊、向阳、和点上其他知青,都到公社开会去了。去一趟公社往返二十多里地,要到后半夜才回得来。叶亥生白天出工上了十多次厕所,是小队长亲眼看到的。所以他是名正言顺地病了。

我当然知道,你们家住在松园。说实话,像你爸、你妈,在一般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中,算是混得相当好的。比我爸、我妈不知要好多少倍!特别是你爸,聪明绝顶,专业又选得极好。战争时期伤员多,你爸搞外科;仗打完了,那些大权在手的人行伍出身,又多性病,你爸又搞皮肤性病科。解放前、解放后,找你爸看病的都是些达官显贵。你爸要是不回家乡,在京城行医,早进了中南海!凭你爸的聪明,就是伴君如伴虎也没事……。要是让我在我生活的小圈子中选一个我最佩服的人,我只能选你爸!

叶亥生一席话把小表妹说高兴了,亦叶脸上露出了笑容。

“……但是,无论怎么说,你爸还是赶不上那些学物理、学军事工程的。你爸充其量只算有一点儿势,而那些人,才算是真正有权!你知道,抗美援朝之后,中国政府曾用朝鲜战场上俘虏的美军高级将领交换过一批华裔的高级知识分子。那些高级知识分子中,绝不可能有学哲学、学历史或学文学的……”

“……连学医的也没有。

算你说对了!那些人百分之百是学和军事国防有关的工程科学的人。……你刚才说,你们家住在松园。松园是不错,比起一般老百姓或者中、低级的知识分子,算是天上人间了!可是在松园,哪家有车?哪家有警卫员?而在咱们实验中学的门口,每个星期六的下午都有咱们全省最高级的轿车云集。那是首长们的司机来接那些公子王孙的。松园,不过是政府建给老百姓们看的。具体地说,是建给像你爸、你妈那样,有一技之长,成了社会名流,比目不识丁的老百姓们稍微高级一点的知识分子们建造的。让他们安分守己、知恩图报,这样就还能相对地养尊处优。……至于那些造氢弹、造原子弹、造核潜艇、造火箭、造卫星、总之造那些以屠杀自己的同类为目的的东西的人,那些真正意义上的高级知识分子,他们究竟住在什么园,一般老百姓根本不可能知道……”

叶亥生的话语缓慢,低沉,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亦叶沉默地看着小表哥,看着他的脸庞在越来越昏暗的油灯下一点一点地模糊,朦胧起来……。终于,亦叶低下了头,把叶亥生的笔盒拿在手里玩。盒盖中嵌着的那张毛主席语录被亦叶用手掏下来,露出Q大进军几个大字。

亥生哥!假如现在让你参加高考,……你真能……考上Q大吗?

亦叶的话语刚落音,叶亥生就觉得精疲力竭,头昏目眩。他闭上眼,地一声倒在他的稻草床上。过了好一阵,才睁开眼。

算了,叶妹!别动那张纸了。还是让毛主席语录把那张纸遮住吧!……我这辈子,哪里还敢想Q大呀!我比你哥大一岁,今年都二十三了。爱因斯坦在我这个岁数,都开始构思他的狭义相对论了!……我有时想,像我这样,天天读书,到头来,可能还是浪费时间。人生识字糊涂始!倒不如学着你哥,多做点儿不费脑子的善事,多玩玩。……天不早了,叶妹!咱们睡吧!

看到平时尖刁刻薄、玩世不恭的小表哥突然变得那样颓唐、沮丧,亦叶有些于心不忍了。

亥生哥,你也别太难过。……你选的这段毛主席语录说的挺好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想开一些,花开花落终有时,蓄芳向来年!

叶亥生看着小表妹,叹了一口气,一翻身坐了起来。

你说我这段最高指示选得好,叶妹!可是,你知道这段话是毛主席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对什么人,又是为了什么而说的吗?这段话是毛主席五十年代访苏,在大使馆接见留学生代表时说的。那个年代,能到苏联,东欧去留学,还能到使馆亲耳恭听圣旨的人,个个都是当官的后代,八旗的子弟。父辈打天下,子孙坐天下,这在咱们中国是天经地义的事,几千年都是这样!对这些人来说,世界不是他们的,还能是谁的!再过上个几十年,只要帝修反不侵略中国,统治中国的,一定是当年听着毛主席说这些话的人!……说实话,我要是帝修反,还真没有什么兴趣侵略中国。咱们这么贫穷的土地,这么愚昧的人民,没什么值得侵略的。值得抢的东西,鸦片战争到庚子年间都差不多抢光了。剩下的也差不多糟蹋光了。……算了,叶妹!

看到亦叶张开了嘴,叶亥生立即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没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才能。中国人多得很,中国这地方……最多,最不值钱的就是人!中国有六亿人,六亿啊!像我这样的倒霉蛋,何止千千万。我用不着见花落泪,遇月伤心;更不会自暴自弃。……但是有一点,你将来自己会认识到,叶妹!世界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归根结底不是我们的!毛主席的这段话只是对极少数的一部分人说的。对他们来说,这段话是真理,世界确确实实只能是他们的!今天的这场文化大革命,就是这一小部分人在瓜分咱们中国时分赃不匀而造成的,和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差不多!……现在,咱们真的得睡了,叶妹!都半夜了!明天你要是病了,你哥,你姐就得怪我了……”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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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竹篮之恋》简介
上一节:知青点上 (1) - 第二部《竹篮之恋》连载之一

下一节:横看成岭 (2)- 第二部《竹篮之恋》连载之二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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