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厕之灯 （上） - 《竹篮之恋》连载之九

老钱

《松园旧事》第二部《竹篮之恋》连载之九

茅厕之灯 （上）

‘

一晃就到八月底了。亦叶下楼吃早点，发现肖婆婆一个人坐在平时她们三个人吃饭的小桌边。食堂的灶前，有一个亦叶不认识的人在做事。

“分田呢？肖婆婆！怎么这么早就出去拖菜……”

肖婆婆阴沉着脸没出声，看着那个帮工的人，等那人出去取什么东西才开口。

“……分田是到，……学习班去了！这一段……都回不来……”

亦叶吃了一惊。

“学习班？谁办的？出了什么事吗？昨天下午，分田……不是还好好的……”

“分田倒没出什么新事。他整天在我鼻子底下呆着，还能让他再出事！还是早先那点旧事。就是以前跟你说过的那点事。……是江书记通知他去参加学习班的。 也不是他一个，院里有八，九十人都要去。古主任说了，那学习班有个名，叫个五不准……”

那个帮工的人进来了，亦叶不再说话。碗里是肖婆婆有意放凉了的绿豆稀饭，盘子里是肖婆婆背着人专门用油炸过的馒头片，但心情一坏，亦叶吃在嘴里却味同嚼蜡。

吃过饭，皮桂英来找她。皮桂英解释了几句，亦叶明白了。原来，在W市已经深入持久地进行了一年多的清理阶级队伍和一打三反，在竹篮镇上也轰轰烈烈地开始了。这运动一开始，竹篮医院阶级斗争的形势就十分严峻：全院一百五十名职工中有九十名阶级敌人要进五不准学习班。学习班设在镇上原来的文化馆中。参加学习班的人不准回家，照镇革委会的规定，也不准回院上班。这样一来，皮桂英告诉亦叶，医院就只能以抓革命为主，促生产为辅，换句话说，每星期只有一，二，四，这三天看病，剩下的时间只看急诊。

最后， 皮桂英谈到亦叶自己的事。

“……只怪我多嘴，说了一句你写字写得快，江书记要你也去五不准，当记录。……护理部有一多半人要去学习班，只有我，吕豆花，你三个人能上急诊班。所以，你每个星期要上两个夜班，星期三和星期六。剩下星期一，二，五去给江书记当记录……。你现在就上楼，江书记等着你！”

自从五月份报到之后，亦叶和酱油汁没打过别的交道。这期间酱油汁倒是到注射室来打过几次针。值班的人一见是酱油汁便老老实实去叫吕豆花或邹婆婆。亦叶后来知道，酱油汁在医院看病，不管是哪一科的病，只找朱学文一个人；而打针，只找邹婆婆或吕豆花……

“江书记，皮……负责人让我来找您。” 亦叶一直不认为皮桂英竟是护士长。

“噢！是小亦呀！坐！”酱油汁咳嗽了一声，润了润嗓子。“……皮桂英同志反映你工作不错，虚心好学，已经能独立值班了。这是你好的一面。……但是光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是危险的。特别是在我们这个阶级斗争形势十分复杂的医院里。我已经和皮护士长说了，从这个星期起，你每星期一、二、五脱产参加学习班。你记录和整理发言，包括阶级敌人们自己坦白性的发言和革命群众们批判性的发言。另外再写写批判稿。……院革委会对你进行了政审。你家庭出身虽然不是红五类，但你父亲是三线职工，你母亲是共产党员。所以，你……基本上算是组织上……依靠的对象。”

酱油汁停顿了一下，亦叶以为谈话结束，站起了身。没想到酱油汁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们这个医院的阶级敌人太多。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谁是我们的朋友，谁不安好心……，要先搞清楚。就是这个意思吧！你今天的任务是，……先熟悉一下我们医院广大的阶级敌人！也就是，先看看他们的材料……”

说完，酱油汁把亦叶带到三楼的另一间屋，拿出厚厚的一摞材料，让亦叶先熟悉。

已经有整整一年时间，亦叶没有和“材料”之类的东西打过交道了。看到那些“材料”，看到那屋地上的大字报、报纸、材料纸、笔、墨，亦叶首先想起的是李洁。啊！李师傅！我……真该死啊！亦叶拍着额头，在心中狠狠地谴责着自己。五月份，她就计划过，哪一个星期三回W市，要去看看李洁。现在一晃过去了三个多月，她竟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李师傅，您……可千万别生我的气！亦叶没打开材料，先提笔写了一张小小的备忘录。

“九月份任何一个星期三，如回松园，记住去看李师傅！切切！”

然后把小纸条塞进自己的急救包。

亦叶生性不好交际，在竹篮医院工作的这几个月，她连护理组的人都没认清，和其他科室的人就更少打交道了。而院里的这些众多的阶级敌人又都分散在不同的科室。对自己没有理解，没有明白的东西，亦叶一向缺乏记忆力。她试着把这些阶级敌人的姓名，性别和所犯的罪行背下来，过了不一会儿，就发现完全是徒劳的。亦叶苦笑着想起几年前在松园教柳妈背诵毛主席语录，柳妈背得啼笑皆非的情景。

算了吧！反正还要开批判会，到时，看着人总能慢慢记住。亦叶把那些罪行材料合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不打算再看。

突然间，亦叶想起，其实她身边就有一个“阶级敌人”，那就是分田！

从肖婆婆和豆花姐那儿，亦叶已经知道，分田是个“现行”。但是亦叶却始终没搞明白，这个憨厚、老实、几个月工夫已经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病孩子，究竟是怎样变成“现行”的。无论是豆花姐还是肖婆婆，都没对亦叶说明白过，究竟分田犯了些什么具体罪行。想到这里，亦叶把已经合上的罪行材料重新打开，找出了其中关于分田的记载。

关于分田罪行的记载并不多。

“熊分田，男，孤儿，出生年月日不详，估计为一九五零至一九五一年。原为熊家畈村党支部书记兼贫协组长熊光明养子，故家庭出身为贫农。一九六四年六月起任竹篮医院炊事员助理。一九六六年六月因呼反动口号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判有期徒刑三年。服刑期间工作积极、任劳任怨、服罪态度好、主动接受改造，减刑三月。于一九六九年三月释放，原单位留用……”

分田呼了些什么反动口号呢？亦叶在那些材料上仔细地搜寻着。

原来分田是在一九六六年工作组进驻竹篮镇区委后，在竹篮医院小会议室开会时，闯进会场呼喊的反动口号。他喊的是……毛泽东坏了！而且还连喊了三声，真是罪大恶极！难怪豆花姐和肖婆婆都不敢重复，连亦叶看的时候，额头上都忍不住沁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然而，分田为什么要这样无缘无故地，而且完全是突然地，反动一下呢？他是一个被自己的亲生父母丢弃的病孩子，从小到大，一点也不掺假地吃着社会主义的饭长大。要是没有共产党，没有毛主席，没有熊家畈的乡亲捡回他，养大他，他早就在路边冻饿而死了。亦叶是个习惯于逻辑思维的人。凡是她用她那一套逻辑无法解释的东西，她一定要重新求证一下，哪怕这事和她自己无关！一定得去问问分田，他为什么要呼反动口号，亦叶对自己说。但是，分田现在已经进了五不准学习班，要见他必须先请示酱油汁，否则，亦叶就是去文化馆也白去，分田和别的阶级敌人没什么两样，那五不准的头一个不准就是，不准会客！

“江书记，”亦叶回到院革委会的那间办公室。

“噢！小亦呀！怎么样，熟悉了一下那些罪行……”

“我……刚看了一下熊分田的材料，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我……想找熊分田本人核实一下……”

亦叶心中推测，酱油汁不会讨厌肖婆婆和分田。酱油汁和院里的大部分职工一样，只在食堂吃中午那顿饭，每个月交四块钱。但是酱油汁每次打饭都明显比别的人多，也比别的人好，反正是肉比菜多……。这一点，亦叶早就发现了，而且肖婆婆和分田根本不对亦叶解释，她们认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亦叶小心翼翼地朝酱油汁看了一眼，果然，那张石膏状的白脸上没有出现亦叶所担心的，严肃的表情。

“……行啊！既是为了了解情况，为革命大批判和清理作准备，你就去一趟文化馆，进门时就说是我同意的。”

文化馆的门口并没有解放军站岗，似乎也没有工宣队一类的人。门口站着一群想进去的人。但并无人请罪，就是说，像亦叶记忆中江夏医学院的牛棚那样。守门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亦叶心中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个学习班并不那么正规。亦叶的前面是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守门的老者正十分和蔼地向那妇人逐条解释五不准。很显然，那妇人根本不识字。老者说，五不准的头一个不准就是不准会客。不料那妇人比守门的老者强硬得多。

“您说得是不错，镇上通知的也是五不准。可是您说的头一个不准是不准会客，我不是客，我是他女人！”

亦叶一听这女人的胡搅蛮缠，忍不住笑了，守门的老者也笑了。关在文化馆里面的牛鬼蛇神们更是吃吃地笑出了声。那女人一听群起的笑声就更得意了。

“莫说是住在镇上有人管着，就是在家他也不敢随便会客。来了客，又吃、又喝、又睡。我哪有哪个空，哪来那份钱粮侍候他们？”

馆内的牛鬼蛇神们又开始哄笑，老者无奈只得让那女人进去。轮到亦叶，亦叶说是竹篮医院党支部江书记让她来找熊分田了解情况。老者立即肃然起敬地站起来，不一会儿，分田出来了。

“菜叶子，”分田看着亦叶，用只有亦叶才能听明白的话嗫嚅着说。“我住……，五不……学习……了。不能回……”

“我知道，分田！”

亦叶带着分田走到文化馆的后面，前后左右看了看，不放心，又往前走了走。走到一个僻静的小山坡边，才站住。

“分田，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我问你点事，你要跟我说实话，听见没有！”

“听见了，菜叶子！”

分田老老实实地点了一下头。

“你为什么要喊……，”亦叶想了想，还是先尽量不要重复那句反动口号，“反动口号？”

“……我没喊反动……”

“你还狡辩！今天上午，我刚把你的材料看了一遍。”

“我……，真的没喊……，反动……，菜叶子！”

亦叶真是有些义愤填膺了！

“材料上写得清清楚楚。……当时还有很多人在场，你喊的是……，”亦叶再一次四下看了看，确信绝对没有任何人能听到，“你喊的是，毛泽东坏了！”

“我不是说毛泽东坏了，我是……，想告诉他们，毛泽东……坏了！”

“是啊！就是这句话呀！你还嫌不够反动，重复了好几次。……没有毛泽东，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你分田的今天。你的亲爹亲妈嫌你有病，把你丢了，是熊家畈的乡亲把你捡回，养大的。……要是在黑暗的旧社会，乡亲们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哪能养活你。……真的，分田！我一点也不明白，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咒骂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我真的没有……，菜叶子！我干吗要……，骂毛主席呀……”

“可是你说的那些话，就是咒骂毛主席呀，分田！”

亦叶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事是很难问明白了。她试着最后一次启发一下分田，她实在不愿相信这个心底善良的病孩子，竟会去蓄谋咒骂伟大领袖。

“……你……那时还小，分田！还不够成年人。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人教你说这些反动话？是谁教你，你要是还记得，可以告诉我！”

“菜叶子！我……，真的……不是。我是……，想让他们……，派人修一下……，茅厕。只有几块木板，没有灯……，太黑，会……掉下去，会摔着……”

“你说什么？”亦叶禁不住大声叫起来。“分田！你再慢慢地说一遍，你想说什么？”

“茅厕……，茅厕……灯，坏了。菜叶子！我……，我是……，想告诉……，领导，要修一下……灯……。”

啊！我的天！亦叶这一下彻底地明白了分田的冤枉。

竹篮镇上的人都管厕所叫茅厕。分田当时想说的分明是茅厕灯坏了，而不是毛泽东坏了。但是他说不清楚，而且他还一定试着重复着解释了两遍。产生的效果当然是连喊了三声反动口号。

“分田，来！你跟着我说两遍，茅厕的灯！”

“……茅厕的灯！”

“茅厕的灯！”

“茅厕的灯！”

“好了，行了！你先回文化馆去吧！你老老实实在里面呆着，不要随便和人说话！我回院里向江书记反映一下，看看能不能把你从学习班里解放出来。”

说完话，亦叶便和分田分手了。

回医院以后，亦叶没有马上去找酱油汁。

……分田犯的这事，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而且刑也判了，也服满了。再回过头去重新调查，除非证据确凿，否则上面会说是为现行反革命分子鸣冤叫屈，是想搞变天账，想翻案！

……最好的办法是先找到证据。第一，证明分田当时说的确实是茅厕的灯；第二，证明分田说这一句话的那一天竹篮医院茅厕的灯确确实实是坏了。而这两件事都不那么容易。

这么琢磨着，亦叶没敢轻举妄动。

过了几天，革命大批判和“清理”正式开始了。对亦叶来说，这种学习班并无任何压力。她是新职工，对牛鬼蛇神们的各种新老罪行一概不知。所以，也轮不上她上台去揭发批判。她的任务主要是记录。记录得多一句，少一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记下的东西不能出错。而这一点，亦叶已经是久经考验了！开了几天批判会以后，酱油汁指示全院职工要吃一次忆苦饭，由肖婆婆忆苦思甜。并给亦叶三个下午的脱产时间，为肖婆婆整理忆苦思甜的材料。

亦叶拿着一摞酱油汁发的材料纸走进厨房时，肖婆婆的忆苦饭已经做好。

亦叶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还好，比扫四旧时松园居委会做的忆苦饭和大串联之前中学食堂做的忆苦饭好吃多了！这忆苦饭和平时食堂的大锅饭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把饭和菜混在一起了而已。亦叶本来就饿了，忍不住又吃了一口。

……当年五香粉领导下的松园居委会做的忆苦饭，那才真叫是牛马不如。五香粉一口咬定，黑暗的旧社会劳动人民主要是吃……观音土和糠！她把这两样在松园那地方还很难找到的东西混在一起，在三伏的高温下，放在肮脏的阴沟边上放馊。再通知大家吃。多亏每家每户只需派一个代表。亦叶庆幸自己那次能独自代表亦家三代八口人“单刀赴会”，没让父母亲人们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亦叶又吃了第三口忆苦饭，这才抹了抹嘴。

“肖婆婆，江书记说的，要您忆苦思甜，由我帮您整理材料。您……开始忆吧！慢一点，让我能记下来。”

“我……一个老寡妇，孤老婆子。”

肖婆婆的眼圈红了。

“有什么苦哇甜的！你让书记……找别人……”

“那……可不行，肖婆婆！江书记讲了，咱们院里就数您苦大仇深。您要不忆，谁也不敢忆。”

亦叶的话刚一落音，肖婆婆突然额头冒着汗，两手捂着肚子蹲下了。

“哎哟！菜叶子……”

亦叶赶忙上前扶住肖婆婆。肖婆婆皱着眉，面色蜡黄。

“您……怎么啦，肖婆婆！我扶您上前面去……”

“不，不用！菜叶子，把灶盖上，扶我上楼！”

亦叶把肖婆婆扶回小屋，又拿出自己的热水袋灌上热水给肖婆婆捂上。肖婆婆伤心地抽泣着，泪珠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

老半天，疼痛缓解了，肖婆婆才开始向亦叶讲自己的身世。

亦叶一直以为肖婆婆很老很老了。其实，肖婆婆属鸡，比母亲和柳妈都小，实足年龄才只有四十九岁。肖婆婆家里穷，九岁的时候被卖到竹篮镇边上的肖家湾做童养媳。丈夫比肖婆婆小五岁，是肖婆婆背着长大的。肖婆婆二十二岁那年，丈夫十七岁，两人就圆房了。肖家湾后面是石山，那时 叫竹篮山，最开始是土匪，后来是八路军打游击的地方。肖家湾的乡亲们听说游击队在山上缺盐，便家家户户存着盐。八路军不时地派人下山到村里取盐。不想后来镇上的日本人知道了，一个夜里，突然把肖家湾包围。先是机枪扫射，然后就放火。肖婆婆婆家的人，公公、婆婆、丈夫、丈夫的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全都是那次被日本人杀死的。全湾子七十多户人家，老少三、四代一共只有二十八个人活着逃出来……

肖婆婆那时怀孕八个多月，邻村有个婶子说是会算胎儿的性别。肖婆婆是因为串门出去才幸免于难的。肖婆婆怀的是头胎，又是个双生，身子重得迈不动步。走了二十来里地，她就腹痛难忍。给她算命的那婶子搀着她，走一阵，歇一阵。 最后走到一座土地庙跟前，肖婆婆再也走不动了，倒在庙中。剧烈的腹痛折磨得她满地打滚，婶子帮她揉，帮她摸，都没用。可怜肖婆婆在土地庙里喊叫了整整一夜，直喊得嗓子发不出声。

到天亮，鸡叫了，孩子还没生下来。肖婆婆痛得死去活来，实在熬不住，只想快死，便用头去撞那庙的土墙，想撞死。陪她的那个婶子万般无奈，只得推倒庙中的香炉，压在肖婆婆的肚子上，老婶子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算把两个胎儿从腹中压出来……

肖婆婆醒来，老婶子不知去向。两个孩子是男是女，是死是活，她都不知道。她是被竹篮镇的胡善人从土地庙救回镇上的。这之后，肖婆婆就留在胡善人家里烧火、做饭。

胡善人是个基督教徒，和美国传教士一起在镇上修育婴堂、小学、医院、封妓院。竹篮镇上出美人，解放前这里的妓女比W市的名气大多了。背着日本人，胡善人甚至给竹篮山上的八路军送过药。可惜到了解放，这些善行据说都是假的，还是算罪行。胡善人因此还是被枪毙了。

肖婆婆在胡善人家当了五年长工。解放后，她先是在镇上军管会烧火，后来在农场，再后来在竹篮医院当炊事员。

肖婆婆年轻的时候长得秀丽、端庄，镇上不少男人喜欢过她。但她每每想起那次生孩子便浑身战栗不已。不要说是再嫁，就是有男人私下摸摸她，她都不敢。

“……菜叶子，你……还小，不懂女人苦哇！……我那时年轻，日子难熬。半夜三更想我男人想得满床滚着哭，哭了也睡不着。……后来，我就到胡善人办的医院里找人要些厚实的小瓶子，夜里，自己朝下身塞哇……”

那次生孩子，还给肖婆婆留下了终身未治愈的小腹绞痛的毛病。差不多有十多年的时间，肖婆婆的手脚都不能碰凉水，只要一碰凉水小肚子就会剧烈地绞痛，有时痛得她满床滚。

“……那胡善人心善呀！他知道我这苦毛病，平时不要我淘米，洗菜，只管炒。实在没有人，我洗东西用点热水，胡家人也不说我……”

肖婆婆忆的这番苦，着着实实地触及了亦叶的灵魂。她老老实实地呆在小屋的小板凳上，认认真真地整理着肖婆婆的忆苦材料。

接下来的忆苦思甜大会开得成功极了。亦叶帮肖婆婆写的那份材料是由皮桂英带着深厚的阶级感情，声泪俱下地朗诵的。肖婆婆昏倒在台上，满场的人听了没有不落泪的。亦叶在中间加了几段口号，酱油汁亲自带着全院群众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血债要用血来还！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搞得群情激奋。

很快，竹篮医院被评为全县忆苦思甜的典范。酱油汁带着皮桂英、肖婆婆和亦叶四处讲用……

直到这个时候，亦叶才开始后悔， 不该帮肖婆婆写这份忆苦材料的。可怜肖婆婆参加一次这样的讲用，就发作一次小腹绞痛！往往是早上走出去，晚上被人抬回来。晚上，肖婆婆在床上辗转呻吟，分田又不在，亦叶只能整夜整夜地守在肖婆婆的床边。两个星期的巡回讲用结束之后，肖婆婆在整个H县都出了名。肖家湾的事迹被报到省里，成了抗日光荣村。但肖婆婆自己却被反复发作的小腹绞痛折磨得面黄肌瘦，苍老了十岁……

忆苦思甜终于告一段落，肖婆婆的身体慢慢恢复了，亦叶开始琢磨分田的冤案。肖婆婆现在在县里，在镇上都红得发紫，简直成了整个贫下中农的化身。要是肖婆婆能出面证明分田的事，说不定有希望！

有一天，食堂那个临时工走了，和肖婆婆两个人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亦叶说起了分田的事。亦叶一讲完，肖婆婆的泪水涌了出来，嘴唇也哆嗦开了。

“……菜叶子，你……真是个有心眼的好孩子！要不是你，分田……要受一辈子冤枉呀！可怜他一个没爹没妈的病孩子，哪里会想起来去骂毛主席？……我这个老糊涂，怎么就没想这茅厕两个字呢？……我怎么也没明白，这孩子好好的，怎么就想起来要喊几句反动口号呢！我还琢磨，他是不是因为这病，会突然间犯傻气……。你这一说，我全明白了……”

“肖婆婆，这事不那么简单，”亦叶一点点地引导着肖婆婆回忆。“第一，得有人证明，分田平时说不清话，而那天他想说的是茅厕的灯，而不是毛泽东；第二，得有人证明，在分田说话的当天，茅厕的灯确确实实是坏了……”

“这事好办！这事好办！”肖婆婆激动地叫起来，“你一说要证明这两个事，我就全想起来了！分田说不清话，满镇子的人，没人不知道！他呼反动那天，就在咱们三楼会议室，我在场，他……先说茅厕，顿了一下才说灯的。我记得清清楚楚！而且，那一天，茅厕的灯就是坏了。头一天，皮桂英的弟弟，弟媳探亲，从东北到竹篮镇上来看他姐姐。她弟媳头上缝了两针，就是在上茅厕时磕在门上了……”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第二部《竹篮之恋》简介

上一节：

金风玉露(下) - 《竹篮之恋》连载之八

下一节：

茅厕之灯 （下） - 《竹篮之恋》连载之九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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