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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七 (下)- 《竹篮之恋》连载之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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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12 01:02: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松园旧事》第二部《竹篮之恋》连载之十



一三五七 (下)


肖婆婆说着就红了眼圈,开始一五一十地向亦叶讲起邹婆婆的身世来。
……邹婆婆是哪省哪县哪乡人,肖婆婆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根本就没人知道!大约是四,五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养不活她,把她卖给一个戏班子。签好了生死伤残概不过问的契约之后,戏班子的班主给了她父母几斗米就带着邹婆婆走了。邹婆婆在戏班子里老挨打,只在戏班子里呆了一年多就独自一人跑了出来。和分田一样,邹婆婆也是被人捡回竹篮镇的,只不过,捡她的是胡善人。
那胡善人出身名医世家。辛亥之后,颇觉世风日下,便立志从政。他本是跟着M县的那位夏斗寅去参加北伐的。不料夏斗寅中途突然改变志向,投靠了那时权术有余而兵力不足的蒋介石。胡善人十分灰心,觉得政治腐败、黑暗。想走从政之路真正为国为民为己作一点事,不太可能,便离开夏斗寅返回家乡竹篮镇。邹婆婆就是胡善人回竹篮镇途中捡到的……
胡善人根据邹婆婆自述属鸡,小名腊八,而确定出邹婆婆大致上的出生年月日。胡善人捡回邹婆婆时,邹婆婆大约六岁。那时胡善人正和一位美国来的传教士一起在竹篮镇办教堂、育婴堂、学校和医院。邹婆婆在那所教会的育婴堂中生活、工作了十年,那位美国的传教士又资助她上当时W市最大的协和医院,也是美国人建的,附属的护士学校。邹婆婆从十九岁左右从护校毕业之后,就一直在竹篮镇上工作。肖婆婆当年在日本人血洗肖家湾之后逃难,在土地庙中难产,被胡善人救回竹篮镇,就是邹婆婆护理她的……
“……菜叶子,要说这忆苦,江书记是想着我了。要是让邹婆婆忆,比我还苦!我这辈子在人世上走一遭,从十三、四岁晓事,到我男人一家被日本人炸死,好歹也有过几年男人,也知道男人的滋味。那邹婆婆一辈子就没碰过男人。她十九岁起就帮镇上,村上的女人们生孩子,看怕了。可怜她识文断字,一辈子就没跟男人上过床……”
亦叶沉默着,肖婆婆最后说的那些话对她来说并不难理解。江夏医学院的两所附属医院的妇产科女教授中,许多人没结婚、没孩子。但是肖婆婆为邹婆婆忆的那些苦,对邹婆婆历史反革命案的翻案,却毫无帮助。
……要把实情告诉肖婆婆,肖婆婆一定会失望。可是不告诉她实情,让她以为邹婆婆和分田一样能从五不准中回来,让她以为邹婆婆的案还能翻,那似乎更残酷……
亦叶犹豫着。
“……我跟您说实话吧,肖婆婆!邹婆婆的案子……,翻不了!您说她苦,甚至比您还苦,我都信。可是她苦,苦错了地方。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接受美国传教士的资助去上学、读书,还死不认罪。……邹婆婆那时要是和您一样,在胡善人家当长工就好了。那样的话,就是真犯了点什么案子,也有出头之日呀……”
是啊!是啊!肖婆婆感慨地说。你说的是,菜叶子!……书那东西是不能读多,读多了就害了自己呀!……她信什么不好,要去信那鸡犊牛犊的。睡吧!菜叶子!铺床吧!……要是还想得出什么法子,就帮邹婆婆一把,实在帮不了,权当我没说……”
肖婆婆抹着泪眼离开了急诊室。
亦叶看着肖婆婆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歉意和无奈。
到了星期五,学习班的时间,亦叶专程带着问题学,活学活用,重温了一下酱油汁给她的那些阶级敌人的材料。邹婆婆的材料十分简单,以至于亦叶反复看了好几遍也没太明白邹婆婆究竟犯的是什么案子。根据材料上的记载,邹婆婆并不是像肖婆婆和豆花姐一开始说的那样是因为历史反革命罪而判刑的。邹婆婆是和胡善人的儿子,那位胡反修,也就是前胡敬修,同时判的刑。判得比胡敬修短,只有六年,但是她却是和胡敬修同时出场的。邹婆婆的材料上写着,她受美帝国主义分子的指使,信仰和传播基督教,也就是镇上的人背后说的信鸡犊牛犊。具体被判的罪行是参加并积极组织反动道会门。那位胡敬修在服刑期间表现极好,用优美的小楷书法写了无数张对黑暗旧社会的控诉和对美好新社会的讴歌,最后得到了农场最佳的鉴定和评语。而邹婆婆在服刑期间却表现极坏。材料上说,她态度顽固,拒不认罪,甚至试图在场里的犯人中传教。这样的情况想翻案,简直比登天还难!而要想证明肖婆婆说的她出身贫苦,只能找到她的生身父母。假如找不到,她从六岁起由胡善人和美国传教士抚养长大,出身只能是地主兼历史反革命……
亦叶叹了一口气,把那一堆罪行材料重新合上了。哎!
一转眼,清理阶级队伍和一打三反在小小的竹篮医院里已经蓬蓬勃勃地开始了两个月。可是,一点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都没有找到。换句话说,学习班没有任何值得向镇革委会报告的成果!
酱油汁心情烦躁,常常无缘无故地向亦叶发火。亦叶万分谨慎地工作着,一点一滴差错也不犯。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不犯错误并不能算学习班的成果。那些阶级敌人们倒是活得很自在。竹篮镇并不很大,女人、孩子们想来就来。五不准学习班中不准会客的规定,在学习班开始后的第一天就被破坏了,以后再也无法遵守执行。男人们在文化馆中吃、住、用公家的水洗脸、洗脚,倒为家中省下了水钱。在既没有什么报纸可读,又没有什么新的动向好开批判会的时候,酱油汁就从农场叫了些解放军来,让他们带着那些阶级敌人们在文化馆后面排着队,军训,操练立正、稍息、齐步走等等。
亦叶无所事事,又没法离开学习班,只能站在一旁看。
最开始,亦叶觉得那些阶级敌人们根本朽木不可雕,怎么能学得会正步走呢?不料解放军训练了几天之后,那队列居然整齐多了!只是第一排最边上有一个人,老是走得和别的阶级敌人们不协调。正步走的时候,阶级敌人的队伍中,常传来吃吃的笑声,就是笑那人的。亦叶不免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那人,发现那人是个瘸腿,右腿比左腿短一截。解放军喊一,二,一的时候,他的腿只有一,没有二。阶级敌人们在背后便管他叫一三五七九。
晚上吃饭的时候,亦叶随便问了一声肖婆婆。
不料肖婆婆非常非常不喜欢那人。肖婆婆告诉亦叶,那人姓袁,原来是镇上粮管所的出纳,也是竹篮镇上的老人。肖婆婆说,袁拐子挣的钱不多,但他们一家人比镇上别的人家吃得好、穿得好、用得好。四清的时候,同事和街坊都怀疑他贪污,向工作队反映。工作队费了很大的劲查他的帐,查出的数目却不大,定为坏分子,只判了两年。文化革命刚开始,他服刑表现好,提前释放,就留在竹篮医院,一个人管着财会上所有的事。
“……别看他腿瘸,心里可有主意,狡猾着呢!……他一定贪污得比别人发现的多,一定的!
肖婆婆斩钉截铁地说。
判别人都冤枉,就是判他不冤枉!还……判少了!
肖婆婆坚信不疑地补充说。
凭着直觉,亦叶能断定,凡是善良的肖婆婆讨厌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仅仅凭着肖婆婆这几句话,亦叶又无法下结论说那个袁拐子真是贪污得比查出来的多。回到自己的小屋,亦叶想了想。这场运动除了要清理阶级队伍之外还要一打三反。这一打三反中有一反就是反贪污盗窃。假如那姓袁的真的贪污了,那无论如何也应算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呀!
过了几天,找了一个酱油汁稍微和颜悦色一点的时候,亦叶向她建议,查一下袁拐子做的帐。
“……袁拐子的那些帐,早就有人想查,试着查过好多次,越查越糊涂。你……要是想查,就问古主任去要钥匙。
酱油汁如是说。
亦叶从古主任那里拿了钥匙,翻了一下那位姓袁的原来做的帐。
大部分所谓帐是袁拐子自己做的帐,并没有原始单据。仅存的一点原始单据都是一九六九年七月以后的。亦叶自己对帐一类的东西,几乎一无所知。童年时,她倒是常在家帮柳妈和姥姥记帐。但那种帐十分简单:柳妈和姥姥从父亲那里拿了多少钱,买了多少东西,各花了多少钱,还剩下多少钱,记下来就行了。从这个最简单的逻辑推理,亦叶认为袁拐子的任务也应该一样,上面拨给竹篮医院多少钱,医院都用来干什么了,比如职工的工资、药品、医疗器械、被服、其他办公用具等等,然后加上收入,也就是和合作单位医疗费用的结算,一一列成表,然后交给镇上……
那么医院的原始单据会不会是上级单位收走了呢?
竹篮镇和竹篮医院一样,也有个革委会,叫镇革委会。亦叶跑到镇革委会问了问,里面有个财会组,组里坐着个人。亦叶问竹篮医院的原始单据。那人说,钱是县里拨下来的,拨到镇上,镇上拨到医院。做帐的时候也一样,医院的帐报到镇上,镇上报给县里。县里退回来的帐,镇上再还给医院。镇上并不保留单据。
换句话说,如果医院找不到的单据,就是丢了。
其实,论说起来,也是亦叶自己多管闲事。查不查袁拐子的帐和亦叶自己一丁点关系也没有!她只不过是看到酱油汁整天价没好气的,想扭转一下这死气沉沉的局面,省得酱油汁没事对自己发火。
而现在……,想要通过查袁拐子的帐来为革命立新功,恐怕不太容易了!
亦叶一边叹着气,一边随便翻着一九六九年下半年和一九七零年上半年那些残存的单据,那是袁拐子进五不准之前唯一还没弄丢的几份单据。突然间亦叶发现了几份和肖婆婆有关的单据,那是食堂和锅炉房用的煤。一九六九年下半年按袁拐子记的有四次煤款,每次七十三元。原始单据却是两红两黄,只有两个日期。竹篮镇上没有煤厂,也没有煤店。镇上所有烧煤的单位,包括医院,都是到W市离竹篮镇最近的那个煤厂去买。那个煤厂离竹篮镇只有不到四里地。
吃晚饭的时候,亦叶想起这事,问了问肖婆婆。
肖婆婆,您……一般隔多久买一回煤?
三个月买一回。
……就是说,每年买四回,每半年……买两回?
对呀!你怎么想起问煤的事?城里煤是要票的,我知道。是不是你家里……”
……每回买煤问袁出纳拿钱和结账的时候,是您一个人去,还是带着分田?
都带着分田。我岁数大了,怕错!两个人数总比一个人强……”
很显然,亦叶不出声地想着,那个袁拐子确确实实是贪污了,至少在煤款上!他把一式两份的发票作为两批煤款入了帐。但是这一式两份的发票和出纳的表格上,肖婆婆每次都按了两个手印,那就等于承认她领了两份煤款!如果查起帐来,袁拐子完全可以说是肖婆婆贪污了!
幸好,亦叶对自己说,肖婆婆带上了分田,分田可以证明……肖婆婆只领了一份煤款!
存着一线侥幸的希望,亦叶第二天拿着四份煤款发票小心翼翼地向酱油汁汇报了此事。为避免此事连累肖婆婆,亦叶再三向酱油汁强调,肖婆婆因为不识字,在两份发票和出纳表上都按了手印。
酱油汁一听亦叶的汇报,兴奋不已。这一下,竹篮医院的一打三反总算有一点新成果了。
“……你只管放心,小亦!
看到亦叶万分谨慎地重复着肖婆婆盖了两次手印的事,酱油汁大声地为肖婆婆辩护起来。
肖婆婆就是盖一万次手印也不要紧。在咱们这个竹篮医院,怀疑谁贪污都有人信,就是怀疑肖婆婆贪污没人信!她一个孤孤老,没儿没女的,贪了污……,给谁?
酱油汁说这些话,倒不全是出于阶级义愤,而确确实实是实情。
肖婆婆是在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以前,具体说是一九四九年五月,竹篮镇解放时,参加工作的。她住在院里,吃、住、用、都不要钱,每月工资却有四十八元。四十八元在亦叶长大的松园是微不足道的一笔钱,但是在小小的竹篮医院,却是一笔可观的高薪!竹篮医院工资最高的是那位古主任。据说抗美援朝时当过排长,每月工资六十二元。亦叶敬爱的豆花姐,从江夏医学院那么好的护校毕业了十年,工资才只有三十六元。从这个意义上推理,肖婆婆确确实实没有必要贪污!
这件事进行得如此顺利是亦叶事先完全没有预想到的。看到酱油汁白白胖胖、肿肿泡泡泡的脸上难得露出的笑容,亦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晚上,亦叶直接从竹篮镇乘车去南岸的陆军总医院。父亲知道亦叶来,已经在病室中摆好了两张床。
爸!您让鲁司令员特地放上了两张床吗?
不!这点小事不用麻烦鲁司令员……”
陆军总医院的W院长,是亦伯梅的好朋友。从个性上说,亦伯梅喜欢W院长胜过喜欢鲁志海。和鲁志海比起来,W在军衔,职务上都算是不得志的。WA省著名的苏区金寨人。参加革命时只有十来岁。因为自己的祖父,父亲都是寨子中的中医,W从红军时期起在部队中一直管后勤和卫生。一九五五年授军衔时,和他同年参加革命的好几个都是中将,差一点的也是少将。W因为没直接参加战事只评上了大校。许多战友都为他抱屈。但W却一点也没悲痛欲绝。论W的资历,完全可以轻轻闲闲地坐在军区司令部里当后勤部长。他却执意要留在这所当年他自己亲手创办的医院里当院长。从五十年代起,W就和省,市医药卫生界的许许多多知识分子们交上了朋友,其中包括亦伯梅。文化革命初期抢枪乱军的时候,陆军总医院也乱过一阵子。这位老院长竟和亦伯梅受了完全一样的伤。也是右侧胸部,也是五根肋骨骨折,也是血胸转脓胸,后来也是慢性胸膜炎和肺不张。唯一的区别是W比亦伯梅早受两年伤。W听亦伯梅说小女儿晚上会来,就让人在病室中多装了一张床。
第二天查房完毕,亦伯梅开始给亦叶讲一些医学的基础知识。
解剖学,亦叶可以自己看书。如果能看看实物,比如看看尸体,自己动手解剖一下当然更好。没有实物的情况下看完了书,只能自己想象。而解剖学这种学科是没什么道理可言的。人身上长的就是二百零六块骨头,多一块,少一块都不行。至于为什么要长二百零六块,那就不是医学,而是人类发展学的任务了。生理学比解剖学稍微有趣一点,但整个说需要理解的东西不多,主要靠记忆。
爸!医学……挺死板的。您刚开始学的时候,比如学解剖生理学,一定也觉得……挺无聊吧!
亦叶一问,亦伯梅倒真的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
亦伯梅学解剖生理学的时候,教课的教授是个英国人。那英国人从祖父那一代起就在大学里教授解剖生理学。那人不仅把人体大大小小的各个部分剖析得清清楚楚,还能画一笔好画。那教授上课时从不带图,讲到什么就画什么。他随身总带着四种颜色的粉笔。白色画人体外形,红色画动脉,蓝色画静脉,黄色画淋巴。几分钟就能把一个人的内部构造惟妙惟肖地勾画出来。讲课的时候他曾自豪地对亦伯梅那个班的学生们宣称,要想讲好解剖学,首先要学三年绘画。
那教授画大脑半球的外形和结构,只用一笔。画肺叶、心、肝、胃肠、食道,也是一笔。而且画好了,从不再改,再添!
嘿!爸当年的那老师……,那才真是绝了!简直不是解剖生理学教授,而是一位达·芬奇!
几十年后回忆自己的大学时代,亦伯梅仍是感慨万千,赞不绝口。
爸!那现在在医学院教解剖生理学的,也得学三年绘画吗?
唉!现在……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亦伯梅无可奈何地叹息着。爸自己已经很惭愧了,赶不上当年爸的老师!你们将来……,要想超过爸爸这一代恐怕也不可能!
父亲这么说话,是亦叶最最不愿听的!亦叶生气地合上书,亦伯梅笑了。过了一会儿,亦伯梅开始教亦叶外科急诊的处理,在伤口撕烂,边缘不整齐的情况下怎样缝合才能减少感染,有利于伤口的愈合。亦伯梅把早点的馒头掰成不同的裂缝,一边讲,一边让亦叶练习。
晚上八点,亦叶离开陆军总医院直接去竹篮镇上夜班。
等到夜班休完亦叶走进镇文化馆,发现五不准学习班竟变得热闹非凡。
革命群众和阶级敌人个个都忙得不亦乐乎。小小的文化馆中,铺天盖地地贴满了袁拐子的大字报。酱油汁挥汗如雨地忙着指挥院里的革命群众把袁拐子的家整个搜了一遍。袁家所有稍微值一点钱的东西全部被没收,并搬到文化馆来展览。据说,其中只有少量的现金……
“……咱们医院的革命群众这一下可真是真正动员起来了。!
酱油汁眉飞色舞地对亦叶说。
亦叶自然没有什么理由不高兴,至少这几天,酱油汁不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了!
星期日的清早,下夜班,亦叶在食堂和肖婆婆一起吃早点。却发现肖婆婆眼圈红着,一人坐在桌边。
“……出了什么事吗?肖婆婆!分田呢?
亦叶担心分田又出了什么事,赶忙四下看。
不关分田的事,菜叶子!分田在后面洗虾。他知道你爱吃虾,到河里摸的。是……,是袁拐子……”
袁拐子怎么啦?
亦叶不禁有些奇怪了。肖婆婆不是一向就不喜欢那个袁拐子吗!现在查出来他贪污,而且一点也没有连累肖婆婆,该高兴才对!
袁拐子……,他,他上吊了……”
啊!亦叶大吃了一惊。怎么会……?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中午,就是大伙儿正睡午觉那俩钟头……,吊在文化馆的男厕所里……,守门的王老头发现的……”
为什么不马上抢救?
取下来……,先是在文化馆放着,后来才抬到院里……,没,没救转来……”
亦叶低下头,看着饭桌,肖婆婆知道她爱吃油炸的东西,专门把蒸好的豆沙包炸得两面黄,反正是公家的油。但亦叶却一口也吃不下去。她眼前不断换恍恍惚惚地出现袁拐子吊在空中那两条不一样长的腿。说实话,袁拐子的那张脸,亦叶从未仔细看过。现在就是想回忆,也回忆不起来。亦叶甚至压根儿没搞清楚那袁拐子的大名!
“…………,昨晚一夜都没睡好,菜叶子!都怪我呀!我不该在你跟前叨叨袁拐子这不好那不好的。……我要是不说,你就不会去查他的帐。你要不查那几张煤票,他……,他就不会走这条绝路呀!
肖婆婆这一说,亦叶更觉得头上砰地挨了一闷棍,两眼直冒金星,嘴唇一阵阵发麻。
“……其实,他这人坏是坏点,滑是滑点,可总没犯死罪呀!他和我前世无冤,今世无仇。我这张贱嘴怎么想起要说他贪污呢!不就是多算了点儿煤款吗?七十三块!十次也就是七百块,哪值一条人命啊!
亦叶像一截木头一样,呆呆地坐在桌边,听着肖婆婆讲袁拐子的那些往事。
袁拐子和肖婆婆一样,也属鸡,大名叫袁司晨。他比肖婆婆整整小一圈,也就是说,小十二岁。亦叶一推算,应该是一九三三年出生的。袁拐子的父母都是盲人,是何方人氏肖婆婆不知道。但是袁拐子自己却是竹篮镇上生,竹篮镇上长的人。
袁拐子的父亲眼虽瞎,却是个极聪明的人。不仅会拉胡琴、唱曲、说书,还极会算命。日本人在的时候,他在竹篮镇方圆百里是出了名的袁铁嘴。那袁铁嘴算命和别的算命先生不一样。他从不说隐喻,所卜的吉凶,他都干干脆脆地用大白话说出来。肖婆婆还在胡善人家做长工的时候就找袁铁嘴算过命。袁铁嘴知道她是佣人,没收钱就给肖婆婆算了十六个字:
既孤且独,
无亲无友。
终日少闲,
吃穿不愁。
这十六个字,肖婆婆记了一辈子。过了二十多年再回过头来看,真是心服口服呀!
一九四八年冬天,解放军还没有开始攻打W市。镇上最有名望的那位胡善人找袁铁嘴算命。袁铁嘴给胡善人口占一诗:
三十六计走为上,
四海为家定无妨。
倘若久恋竹篮地,
只恐人财两不旺。
那胡善人本是个极有涵养的人,那天听了袁铁嘴的卦却非常、非常不悦。他对袁铁嘴说,我胡家世代积德行善,竹篮镇上有口皆碑,你因何故要出言不逊,算我胡某……人财两不旺?袁铁嘴当下就给胡善人赔了不是。他再三安慰胡善人,说他算得是只恐,绝不是定数!绝不是定数!然而那命卦却是已经算过了。胡善人回府后越想竟越不安。最后他让大儿子胡敬德带着一部分变卖家产后的钱和那个曾和他一起办育婴堂、学校、医院的美国传教士一起去了美国。只留小儿子胡敬修在身边……
几年以后,胡家在竹篮镇上的万贯家产被没收,胡善人被枪毙,胡敬修被判刑,镇上的老百姓这才想起袁铁嘴的那首绝不是定数的诗!
袁拐子出世时,袁铁嘴已年近不惑。袁拐子是独子,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父母虽是盲人,但袁拐子童年却没有吃太大的苦。竹篮镇是个交通枢纽,又是W市的门户。而W市又是平汉、粤汉两条铁路干线的连接地,还是长江边承上启下的重要港口。终日里找袁铁嘴算命的过路客络绎不绝。
袁拐子的父母眼瞎,但袁拐子自己却耳聪目慧,心灵手巧。在美国传教士办的学校中,他是最优秀的学生之一。袁拐子在家是个极孝顺的孩子,但也曾经热血沸腾过。抗美援朝时,袁拐子十七岁,瞒着父母报了名,想去参军。瞎眼的老母闻知此事后不动声色。在志愿军新兵出发的头天晚上,她乘儿子熟睡之时,把儿子五花大绑地固定在床上,又把门窗严锁。最后袁拐子终于没走成……
袁铁嘴本是一心想让儿子上大学的。袁拐子高中毕业之时,看到眼瞎的父母年逾半百,身边又无别的亲人,决定留在镇上工作。据说袁拐子当时可以留在中学教书,也可以到镇上粮管所当会计。袁铁嘴给儿子口占一诗:
民以食为天,
粮为食之本。
不羡教书匠,
宁做管粮人!
这样,袁拐子进了粮管所。大概是在一九五五年前后,封妓院,取缔反动道会门,袁铁嘴算命的这一行当也被政府正式取缔。这之后,袁家的生活才慢慢困难起来。袁拐子自己成了家,有了孩子。女人没做事,袁铁嘴老两口都得要人照顾。
一九五八年镇上大办钢铁,袁拐子值班的那个高炉燃着的时候,突然坍塌。当时烫死两人。袁拐子还算命大,只伤了右腿。镇上著名的正骨名医,神手张,使出浑身的解数,终因那腿粉碎性骨折加上严重烫伤,还是留下了残废。这之后,袁司晨才变成袁拐子的!
袁拐子伤腿时,自己奄奄一息,还再三嘱咐女人,孩子和邻居,一定要瞒着父母。然而这么惊天动地的事,哪里瞒得过他那眼虽瞎,智商却极高的父母呢!瞎眼的老母一悲一急,患了噎食症,滴水不进,拖了半年,等袁拐子能下地就去世了。袁铁嘴一生给无数人算对了命,却没能算出自己的命蹇多乖。老妻一死他就偏瘫失语,卧床不起。等到四清查出袁拐子贪污并要判刑时,他刚好还能在进农场前给老父送终……
“……唉!袁拐子这一上吊,撇下他女人还有三个孩子。 这不是一条人命,是五条啊!
肖婆婆一边叹气,一边抹眼泪。
亦叶放下手中的筷子,什么也没吃,也不想吃。而且炸馒头早就凉了。
亦叶默默无语地站起身,上楼去了。那一天,分田知道亦叶不走,专门到竹篮河里为她摸了活虾子,挤了虾仁。中午、晚上,肖婆婆都做了特别好的饭菜。可是亦叶吃在嘴里却味同嚼蜡。回小屋,躺在床上,亦叶也睡不着。一闭眼,她就看到袁拐子吊在文化馆男厕所里。两条一长一短的腿在空中不断地晃动……
星期一一早,亦叶一进学习班就觉得两腿发软。她原以为袁拐子人死了,这事也就算完了。不料批判会照样进行,而且袁拐子自绝于人民,更证明他贪污是确有其事,罪加一等。亦叶头昏眼花,两耳乱鸣,还得强打起精神坐在酱油汁边上。
“……小亦,你要写一篇质量高的稿子,写写你是怎样在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耀下发现袁拐子的滔天……”
江书记……亦叶刚想向酱油汁请一天假,却两眼一黑,从桌边滑到地上。
酱油汁立即找了两个身强力壮的牛鬼蛇神,把亦叶背回医院。值班的医生给亦叶开了两天病休,诊断是低血压。皮桂英听说亦叶病了,一点也没埋怨。照亦叶的身体,她想病休,几乎天天都能开。但是到竹篮医院工作的这五个月,亦叶还是头一回因为生病而不能上班!
回小屋躺在床上,亦叶完全苏醒了。
其实这一次,才真不是生病!这是因为这两天几乎没吃、没喝、没睡的缘故才昏倒的。从今往后,无论酱油汁怎样气急败坏也不能再认真地为这个劳命伤财的学习班卖力了!亦叶决定吃点东西,再好好地睡一觉,然后到父亲那里呆两天,回来上完夜班之后再去文化馆。
这样,袁拐子的事差不多也就该批判完了……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第二部《竹篮之恋》简介
上一节:
一三五七 (上)- 《竹篮之恋》连载之十
下一节:
暴风骤雨 (上)- 第二部《竹篮之恋》连载之十一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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