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骤雨 （下）- 第二部《竹篮之恋》连载之十一

老钱

《松园旧事》第二部《竹篮之恋》连载之十一

十一 暴风骤雨 （下）

小叔李俭生本是个天性十分腼腆的人。李洁长这么大，小叔几乎从未说过他一句重话。但是为李洁冷淡美美，小叔却说过李洁两次。一次是小叔记下美美的班次，让李洁在美美下中班时送她一下。小叔告诉李洁，亦叶还没下乡之前，她俩在厂区遇到过一次流氓。李洁想来想去却没去。

另一次就是为这毛衣。小叔说得已经很直率了。

“……小红那孩子哪一点配不上你，你干嘛老是处处伤她的心！那毛衣是看着你的身个子织的。你不穿，让人一针针织好的……再拆不成！。”

李洁无言以对。

这之后，小琴姐又私下对李洁说，那个亦叶根本就有男朋友，男朋友带着她看过球，以后还到厂里来找过小红，为了要亦叶的地址……

李洁苦恼极了。他无论怎样努力，也没法忘记亦叶。爷爷在家问了他好多次，亦叶究竟什么地方比小红好，他答不出来。但他无论怎样劝自己也无法让自己爱那个小红，就是说，像在心里爱亦叶那样爱！万婶在家也问了他无数次，他究竟还需要小红为他做些什么，他也答不出来。

而在这期间令他最沮丧的是，亦叶走了半年，却连一个字也没写给他。等到他忍不住想给亦叶写封信时，小红，也就是美美，已经把那只有亦叶地址的信封给了她那个“男朋友”了！

到了七月，W市的许多工厂下乡招工。李洁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想上亦叶家去问问亦叶的地址，去了两趟松园，却没敢上楼。最后，想来想去，他还是只能找美美，让美美去找一下亦叶的那个“男朋友”，把亦叶的那只带地址的信封再拿回来。

李洁实在是从心里感激也佩服美美。他这样忘不了亦叶，那孩子居然不气不恼！倒是美美犹豫了半天，最后才含含糊糊地告诉李洁，亦叶不在乡下了，她五月份起就在一个小镇上的医院里工作了。这个消息让李洁一直像火焰一样燃烧着的心，稍微冷却了一点。亦叶下乡了，没给他寄回来过只言片语；招工了，甚至还回过W市 ，没给他打一个招呼，更别说来看看他！很显然，在亦叶的观念中，他李洁……只不过是人生道路上曾经认识过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萍水相逢而已！

冷却过后是一种既悲壮也酸楚的痛苦。李洁原以为自己失去了亦叶，会或多或少地增加一些对美美的好感。但很快却发现，他已经失去了对包括美美在内的所有女孩子的兴趣！以往，在爷爷和万婶蓄意安排的他和美美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还能和美美在一起说说话。而现在，他宁可逃到街上独自散步……

九月初，厂里组织新工人“拉练”，他是当然的领导者。他几乎是逃难一般地离开厂里的。美美没有参加“拉练”， 她已经不是“新工人”了。

李洁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拉链”即将结束的这最后一天，他会负伤，会被送到这个小镇上的医院急救，会遇到亦叶！在睁开眼认出亦叶的那个霎那间，李洁第一个最最清楚的感觉是，他这一辈子恐怕不大可能再爱上另外一个女孩子了。对他来说，亦叶是不是爱他，亦叶是不是已经有男朋友，已经完完全全无所谓了。他心灵深处属于亦叶的那个位置却只能永远永远地属于亦叶了！

……止痛片的作用渐渐地消失了。伤口撕裂般的疼痛一阵比一阵剧烈。而且疼痛还在蔓延，从肩胛骨蔓延到整个后背，又从后背蔓延到肩部，腋下以及整个左侧胸部。李洁大汗淋漓，沉重地喘息着。他使劲地咬着牙，却觉得疼痛已经完全超出他能忍受的限度了。

“……亦叶！”

亦叶在一旁为他擦着汗，刚擦完又是密密麻麻的一片。

“亦叶！你……昨天是不是……，把我背上受伤的地方……，给缝坏了……？”

亦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看着李洁痛苦地挣扎着，她难过极了，但怎样才能减轻李洁的痛苦呢！

上午她问过朱学文。朱学文说，大面积皮下软组织严重挫伤合并开放性创伤在缝合后极易感染。而她昨天已经给李洁用上了抗菌素。朱学文说，患者在出血和大量出汗以后要纠正体内可能产生的水电解质的紊乱。这一点亦叶在补液时已经注意到。朱学文说，要注意患者的尿量，李洁每次小便后亦叶都记录了尿量。可是这剧烈的疼痛怎么办呢！朱学文说杜冷丁抑制呼吸中枢且有成瘾性，要慎用！而安乃近的镇痛作用对有开放性创伤的病人并不强，却有非常危险的副作用。朱学文告诉亦叶，地质局勘探大队的一位工程师曾因感冒发烧用安乃近，结果严重过敏，引起全身剥脱性皮炎竟造成死亡……

“亦叶！亦叶！”

李洁十分珍惜和亦叶在一起的时光，想和亦叶谈谈心，说说话。可是这该死的伤口却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他的心情极度烦躁，几乎是在大声叫喊了。

“我这么疼，你……，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亦叶不再迟疑，站起来给李洁注射了一支杜冷丁。然后命令分田去文化馆，把正骨科的“神手张”叫来。那“神手张”治疗跌打损伤极有名，据说当年是胡善人和美国传教士开的医院中唯一受美国人尊敬的中医。

神手张很快就来了。

“张医生，您看……有什么好招，能给病人止止痛，生生肌……”

亦叶还是头一次和这位神手张打交道。这位历史反革命和亦伯梅的年龄相仿，身上带着几分矜持，几分仙风道骨般的飘逸。在文化馆中关着的那些猥猥亵亵的阶级敌人中，亦叶还真难找到另一位同样赏心悦目的牛鬼蛇神！

“我该怎么称呼您？”

神手张认出，亦叶是开批斗会时坐在酱油汁边上的那个“理论骨干”。

“您就叫我小亦吧！”

“小亦呀！”

亦叶规规矩矩的样子，让神手张很放心。

“你知道，老百姓们有句口头禅，叫做伤筋动骨一百天！”

亦叶的头皮一阵发麻。这样的剧痛要持续一百天，人不死也得脱一层皮啊！

“张医生，上午拍了片，没有骨折。所以只是伤了筋，没有动骨！”

“是啊！为什么人们说伤筋动骨，伤筋在前，动骨在后，就是说，伤筋比动骨还麻烦。……你把伤口揭开给我看看！”

亦叶小心翼翼，尽可能轻地揭开纱布，但一触到伤口，李洁还是疼得浑身颤抖。

“啊！亦叶！轻一点！你……是不是把石块，树枝，砂子什么的……，缝到我背上了？……怎么比昨天……还疼？”

神手张笑了。

“李英雄呀！您这么说可是诬蔑我们小亦同志！”

神手张有意重重地读出同志那两个字。谁都知道，竹篮医院的革命群众比阶级敌人少。能有幸被称同志的都是难能可贵的革命群众！

“小亦同志把您的伤口缝得好极了！您应该感谢她才对。再说，您是舍己救人的英雄，是大家学习的榜样。您看电影里的英雄负了像您这样的轻伤，还得坚持战斗，不下火线不是！”

这几句话倒真起作用，李洁疼得浑身上下一个劲哆嗦，却一声也不再吭。

亦叶却不忍心看李洁，她自己的额头开始冒汗。

“张医生，您……是神手，有什么法子给他止止痛，消消肿吗？”

神手张出去很快又回来，交给亦叶十包药粉。

“……这样吧！小亦！你把表皮用黄纱条盖上。我给你的药粉你用酒精调成糊状，敷在表皮没破损的地方。……要不断地敷，也就是说，药粉干了，再用酒精调，再敷！只要你在床边特护，就给他敷……”

张医生的药粉和小慧哥用的那种药粉很相似，也发出同样的香味，只是颜色略深，用酒一调，像是真的酱油汁。看到李洁趴在床上呼吸十分困难，亦叶先让分田把李洁抱到椅子上，头靠在椅子背上。但李洁十分虚弱，连在椅子上趴着的劲都没有，眼看要滑下来。亦叶只得让分田再把李洁抱回床上。这么来回一折腾，杜冷丁的那点作用都折腾没了。伤口不断袭来钻心的剧痛。李洁觉得完全无法忍受了。

“亦叶！……我真的受不了了！……亦叶！让我……死了吧……”

“李师傅！疼得受不了，您……就大声地叫唤吧！叫唤一下……可能好受一点……”

亦叶无可奈何地抚摸着李洁的头和胳膊。看着李洁疼，亦叶觉得自己比李洁还难受！

“求求你，亦叶！……抱着我吧！靠我……近点！抱我一会儿吧！……什么药也别用了！把脚上那……针也取出来吧！亦叶！……我实在太难受，让我……死了吧！”

亦叶想来想去，想不出好招，只得让分田再把李洁抱起来，她坐在床上，用枕头垫在背上，把李洁的身子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再在他背上敷药。

“亦叶！亦叶！亦叶！”

李洁俯在亦叶的腿上，叫着亦叶，身子慢慢地不再哆嗦。

“……这样好受一点了吗，李师傅？”

“就这么呆着，亦叶！再动了！……也别走！你要走……，我……会死的……”

李洁被伤口的剧痛折磨得精疲力竭，趴在亦叶的腿上，紧贴着亦叶，他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没过多大一会儿，亦叶就觉得自己的两腿被压麻了。她咬着牙，坚持着，慢慢地，竟也不觉得麻了……

晚上九点，肖婆婆四处找亦叶和分田吃饭，推开观察室的门，三个人都睡着了。分田靠着椅子背睡着了；亦叶靠着墙睡着了；李洁的背上涂满药膏，趴在亦叶的腿上也睡着了。肖婆婆只得叫醒分田，先抱起李洁，再抱起亦叶，再把李洁放在床上，把亦叶放在椅子上。抱过来，抱过去，两人竟都没醒。

半夜，李洁醒了。

李洁的头是侧向墙那一边的，睁开眼先看到的是墙。他试着舒了几口气，动了动头，胳膊和腿，觉得伤口不那么钻心地疼了，便用没受伤的这一侧的胳膊支撑着把头转了过来。啊！亦叶的脸竟离着这么近！亦叶的一只胳膊搭在他的枕上，手心贴着他的手背。

啊！亦叶！亦叶！李洁心中涌起万般柔情。他能清楚地看到亦叶脸上细细的绒毛。他轻轻地触摸了一下亦叶的手，亦叶毫无反应。李洁慢慢地挪动着自己的身体，向亦叶贴近。终于，他离亦叶更近了，近得他能感觉到亦叶的呼吸……

“亦叶！”

李洁发现自己竟叫出了声，亦叶却仍然毫无反应。在一个极短暂的瞬间，李洁突然控制不出自己。他忘了背上的伤，竟使劲探起身子，在亦叶光滑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这个动作刚一完成，背上的伤口就袭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啊！”

李洁呻吟了一声，支撑不住自己，重重地倒在亦叶身上。亦叶惊醒了！

“李师傅！李师傅！”

亦叶从李洁身下尽可能轻地挣脱出来，关切地注视着李洁，为自己竟睡着了而满脸的内疚。

“疼吗？李师傅！很难受吗？”

“啊！不！亦叶！”

李洁更内疚。

“不疼了！也不难受了！你快去睡觉吧！不早了！”

“不！不！李师傅！我得陪着您。……您刚才不是说，我要是走了，您就会……死吗！您想，您要是真死了，我怎么向党和人民交待？怎么向您的爷爷、父亲交待啊？要知道，您……可是舍己救人的英雄啊！”

看到李洁伤口不那么疼，情绪平稳了，亦叶心中轻松了许多，开始顽皮地笑。

“……那就是说，我死了，你心里并不难过。只是害怕，害怕无法向党和人民交待，无法向我父亲、我爷爷交待而已！你……并没有把我当作你的亲人、朋友，亦叶！”

亦叶本是开玩笑的，但李洁却认真起来。他的心中掠过一阵淡淡的忧伤。

“啊！不！不！李师傅！”

一看李洁的表情，亦叶马上后悔了。

“您……，还这么年轻，怎么能……死呢！那么多阶级敌人都还活着……。您不会死的，您会很快恢复健康的！您别生我的气，我刚才是和您开玩笑的……”

李洁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亦叶。亦叶的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中饱含着深深的关怀和歉意，仿佛在说，李师傅！您这么好的人，要是死了，我怎么会不难过呢！

“……亦叶！”

李洁的话语一下柔和起来。

“假如我这次拉练不负伤，不遇到你，你……，早把我……，忘了吧……”

亦叶低下头，叹了口气。她曾计划过，什么时候回松园时去看李洁一次。在心里，她从未忘记过这个真挚待自己的好人。可是，从五月份到现在，她一直也没有去。现在再声辩，又有什么用呢？

“……而我，亦叶！我从来没忘记过你！从来没有！我起先犹豫着，不好意思给你写信。等到后来想给你写信的时候，却没有你的地址了。小红把你寄给她的那个信封整个给了你那个男朋友了……”

男朋友！？亦叶像被电击了一样，调皮而欢快的笑容从她脸上消失得干干净净，她的脸变得和她身上穿的工作服一样白。

“……那不是我的……男朋友，李师傅！我……没有那份荣幸！”

“我对那人是谁没兴趣，亦叶！我没见过那人，你也不用给我解释。我只是想告诉你，我那么想念你却为什么没给你写成信。好了！现在一切都好了！我知道你就在这儿工作。我……会来找你，来看你的。你要是……不想见我，我来看看你就走；你要是……也想见我，咱们就……聊聊天。保证不影响你的工作。这就是我目前的全部愿望，别的想法……我暂时没有。现在，你去睡觉吧！晚上要是能醒，就来看看我。醒不了就算了，不用上闹表！”

亦叶不再说话，默默地给李洁的背上敷了一次药，离开了观察室。

八点多，亦叶正在床边喂李洁吃馄沌，观察室的门开了。

“叶妹！”

“啊！美美！你……怎么来了？”

“都来了，叶妹！出了这么大的事，谁放得了心！今天又是厂休……”

果然，美美的话未落音，李洁的爷爷、父亲、小叔、哥哥、还有万婶、小琴姐全都进来了。亦叶站起来，让出地方。李洁的爷爷两眼红红肿肿的，刚到李洁床边就落泪了。

“洁子，我的傻孩子！……救别人是该，可……不能伤自己呀！”

李洁的父亲，李勤生接过亦叶手中的馄沌。

“闺女，你为洁子受了累！快歇着吧，我来喂。”

亦叶只得拉着美美，走出观察室，从食堂穿过，上楼，走进自己的小屋。

“他……，伤得挺重吧？叶妹！”

“嗯，是挺重的……”

“会……留下残废吧？”

“没有骨折，我估计……不会。但疼得挺遭罪的。昨天……，他疼得，我……都不敢想……。我一直陪着他，到半夜……”

“……小琴姐一说，你守着洁子，我就琢磨，你俩……还真有点缘……”

“你是说我和李师傅？”

“你别老师傅长，师傅短的！我看你就是有点看不起劳动人民！你见你那小慧哥一口一声地叫哥。李洁比方小慧还大，你就不叫他哥……”

“……这和劳动人民没关系，美美！小慧哥是解放军，更是劳动人民了！再说，我哥、我姐现在也算是劳动人民了，我干吗要看不起劳动人民呀？”

“你哥、你姐都回来了？”

“是啊！七月份就回来了！就是工种都不好。我哥在锅炉房，我姐在食堂……”

“那有什么关系呀！我哥要是能回城，让他扫马路、扫厕所都干！”

美美的眼神一下暗淡下来。

“……我妈老在家说你爸聪明，碰到什么倒霉的事总是能逢凶化吉。还真让我妈给说中了。你看，你爸刚从牛棚解放就去了三线。完了就开始招工。这不，第一批招工你哥、你姐就回城了。……只有我爸傻！小的时候，他是戴帽右派，害了我。现在他又是摘帽右派，又得害我哥。往前，还得害我弟。我大弟他们这一届有高中了，可我估摸着，准没他的份……”

“你……没给李师傅，万婶他们说说你哥……？”

“说有什么用呀！咱们厂招工是小三线那个县，不是我哥那个县……”

亦叶沉默了，不知怎么才能安慰美美。

美美叹了一口气，从床边站起来。

“叶妹，你就一个人住在这间小屋里，晚上也不害怕？”

“晚上挺安全的，什么事也没有，怕什么？”

“你这屋……，怎么什么都没有呀？”

“你要什么？”

“我倒不要，我是说，这屋就你一个人住，你也没把这屋搞得舒服一点！”

亦叶四下看了看，小屋住得挺舒服的，她并不觉得缺什么东西。

“你这窗子上连个窗帘也不装！”

“我在上铺睡，这窗子一点也不碍我睡觉。”

“你在哪儿洗脸？”

“在这凳子上。”

“那你要写个字什么的……？”

“……坐在小板凳上在这大板凳上写。”

“你的衣服什么的，放哪儿？”

“包里。”

美美一看，亦叶床边放着一只下乡时买的像一只大枕头一样的黑旅行包。上面还印着毛主席语录，包里一半是书，一半是衣服。美美笑了。

“你也真能凑合。”

“你自己呢？美美，在厂里，还行吧！”

提起厂里的事，美美想起了她一直想问亦叶的事。

“叶妹，说实话，在厂里，我挺知足的，特别是和我哥比。现在我的工资又加了四块。在学徒工里面，我都不算新工人了。我自己没什么好说的，混得挺好的。我倒是一直想和你说说……洁子……”

“他怎么啦？”

“五月份你说会抽空看他。可你……”

“是啊！是啊！我也说过我自己好多次。七月份我哥我姐回城，我才开始回松园。后来我爸又回来休假，我老想多陪陪他……。再后来，我们这小破医院又开始清理阶级队伍，办五不准，别提多烦了……”

“……我起先一直没跟洁子，也没跟小琴姐说你已经回城工作的事。后来……，李洁找我，让我去找小慧哥把你寄给我的那只信封要回来。你知道，我懒，不爱写字。那天小慧哥来我又正在班上，慌慌张张回寝室，就把你的信抽出来，把信封给了小慧哥。我以为小慧哥抄一下地址就行了，没想到他整个拿走了。李洁来找我，我犹豫了半天。我总不能不对他说你不在乡下了，让他还把信寄到你哥你姐那个点上去吧！让他白花八分钱倒是小事，主要你收不到他的信就不知道他的那片心啦！我就告诉他说，你已经到一个县医院工作去了。我那时不知道你会在这么个小破医院。……结果，我看出来了，洁子……是真伤心了！说实话，他不喜欢我，我现在想穿了倒不难过。对他好一场，权当是报万婶和小琴姐的恩……”

“可是……，你不应该对他说……，说小慧哥是我的……男朋友……”

“那话不是我说的，叶妹！你说过，小慧哥他妈不喜欢你。你想，我怎么能跟洁子说这话呢！那话呀，是小琴姐说的。小慧哥上次上厂里找我，小琴姐就说小慧哥是你的男朋友。我说不是，是亦叶的邻居。可是小琴姐说她见过小慧哥。她说小慧哥带你看篮球，你帮小慧哥背着包，在路灯底下等他，还说小慧哥一直把胳膊放在……你肩上……”

这一下，亦叶无话可说了。

“叶妹！……到五月份你们……没好……。可是，现在又过了差不多半年。你得给我说实话，你和小慧哥……，真的没好？”

“美美！我……怎么可能跟小慧哥……。他在部队上……已经有女朋友了……”

这话刚一出口，亦叶就想起五月那个不幸的日子，她和美美分手后回松园发生的事。大滴大滴的泪珠从亦叶的脸上滚下来。

美美真心地为亦叶难过，也愤怒了。

“你那小慧哥也未免太虚伪了。他既然已经有了女朋友，还到厂里来找我，要你的地址干吗？……我那时还挺感动的，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别哭了，叶妹！再哭，你又该喘不上气了。你……还是喜欢李洁吧！只要你喜欢他，他一定会喜欢你，我敢保证！你……也别瞧不起工人。工人其实比知识分子好，至少比知识分子真诚。知识分子……都挺虚伪的……”

“不！美美！小慧哥……一点也不虚伪。他是个很正派，很真诚的人……”

“那他……什么时候告诉你，他有女朋友的？”

“不是他，是他妈……”

亦叶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她忍不住地想起五香粉那天说的那些让她伤心不已的话。

“叶妹！”

美美看着亦叶满脸的泪水，犹豫着。

“我……，要是跟你说实话，你……会生气吧！”

“我干吗生你的气呀，美美！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说真的，叶妹！你确确实实配不上小慧哥。要是我是小慧哥他妈，我……也没法同意你俩好！……我要是小慧哥他妈，我宁可他找你姐。你姐比你漂亮，你姐才真的配得上小慧哥。你姐比你高，身体比你好，又勤快，又能干。你想，男的跟女的好，图什么，不就图个在家里省心不做事吗？你怕灰，不能做清洁；你怕油烟子，又不能做饭。你想，较起真来，哪个男人愿找你呀！说实话，叶妹！你身上除了学习成绩好之外，没什么优点。可是除了我，谁知道你学习成绩好？而且现在就数学习成绩好这优点没用！连我妈，以前老爱在家叨叨，让我向你学习，现在也不叨叨了……”

“既然没男的愿找我，你干吗还劝我喜欢李洁呀？”

亦叶生气地看着美美。

“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事，叶妹！我一直挺纳闷的，为什么李洁会喜欢你，而不喜欢我。后来我慢慢琢磨出来了。李家只有五个大男人，打从李洁小的时候，他们这个家就没女人。万婶虽然能照顾他们一些，但到底是两家人。……这一个家里要是没女人呀，男人们就又能干、又勤快了。你看，李洁他们家那五个男人，个个都勤快，个个都能干。男人们自己一能干、一勤快，就不那么希罕女人们的能干，勤快了。也正因为这样，李洁就喜欢上你这个没什么用的人了。……要是我跟你似的笨，不会做事，没准儿他倒会喜欢我……”

听着美美的话，亦叶越来越生气，可是她一开始就答应过美美，不生气，现在只能一声不吭。

“趁他现在在你这儿住院，对他好点，叶妹！往后，你真碰不上这么好的人啦……”

“不！美美！正因为李洁好，我就更不能去喜欢她……”

“为什么？”

“因为……，因为……”

亦叶不知怎么才能说明白。

“我不能心里想着一个人，又去……跟另一个人好……。那才叫虚伪呢！”

“可是，叶妹！你那小慧哥已经有女朋友了，你想他，不是白想吗？”

“白想就白想！……等到有一天他和他的女朋友……成了家，我死了心，也就不想他了……”

“我的天！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你放心，美美！我不会耽误李洁的！他的岁数比我大。和他同年进厂的人都成家了。他爷爷，他爸都在为他的事着急……”

“……其实李洁也不是特别大。比你哥、你姐大不了多少。你哥有女朋友吗？”

“有。”

亦叶的脑海里同时浮现英英和秋伊姐两个面容。

“你姐呢？”

“也有！”

“……是原来的同学？”

“不是！是松园的邻居……”

“噢！难怪你老想着你那小……。”

“算了，美美！你不是说了吗？想也白想！”

“要不要……”

美美琢磨着，有没有什么法子能给亦叶帮帮忙。

“我帮你织一件毛衣给小慧哥？也织阿尔巴尼亚花的。”

“不用，美美！”

亦叶笑了，但转而又悲伤起来。

“……我刚敲了敲他们家门，连他人都没见着，他妈就说我是……破坏……军婚。再送毛衣……”

“还没结婚，怎么能算军婚呢？”

“都一样，不是破坏军婚，那就是破坏军恋！”

“唉！”

美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李洁？怎么告诉他？”

“今晚要有时间，我今晚就告诉他。让他别浪费时间喜欢我这个没什么用的人，抓紧时间找一个像你那样有用的人！”

“叶妹！”

美美难过起来。

“你这么说还是生我的气了！我刚才不该说那些话……”

“不！美美！我干吗要生你的气呀？又不是你看不上我。我是……生我自己的气。谁让我不健康呢！说实话，你弟弟，李师傅他小叔，照我看，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有些地方比正常人还聪明，可是有什么用呢？人家说起你，先说你是残废！你生气有什么用！你能说他们不是残废吗？我的身体……，连残废人都不如。我自己都不知道，哪一天我会突然发病就死掉，怪别人有什么用啊！”

美美一低头，看到亦叶床边的碘酒，酒精，肾上腺素和注射器。

“算了，叶妹！咱们下楼去看看吧！”

亦叶和美美走到观察室门口，李净和小琴站在门口。

“亦叶！我弟受伤给你添麻烦了。他说，你昨天陪了他一夜……”

“李大哥！”亦叶情绪好了，开起了玩笑。“你弟可是舍己救人的英雄啊！我们医院的党支部书记已经说了，他愿意留在我们医院治疗，是我们医院最大的光荣。我被党支部书记任命为你弟的特护，那就更光荣得没法提了！”

李净的眼圈却红了。

“别这么说，亦叶！我弟做事有时挺傻的。救了人，自己不伤也就算了。可他……，太危险了。那树、石头要砸偏一点，砸在他头上，他就没命了！……别的我不知道，我弟要真……死了，爷爷就活不了！那……我们这家人，谁也别想再好好活……”

亦叶的心一下软了下来。

“别着急，李大哥！现在二十四小时已经过去，生命危险肯定不会有了。不过，伤……是非常重的。你们……尽可能别让你弟多说话，让他能闭上眼睡。不然，过一会儿伤口会疼得……他受不了的！”

亦叶的话提醒了小琴，她急忙进去劝爷爷，母亲和李大叔出来。

李净看着亦叶心中暗暗庆幸。弟弟喜欢这个亦叶，难得老天爷有眼，正好这个亦叶能照顾他！

中午，肖婆婆做了一桌饭菜，招待李，万两家七口人吃饭。亦叶一人陪着李洁。爷爷却在桌边抹着泪，一口不吃。肖婆婆心软，最怕看人落泪，走到爷爷身边。

“您是孩子他爷爷吧！”

“是！”

爷爷擦着泪，点着头。

“我看您没怎么吃，是……我做的，不合您的口味？”

“哪敢说这话呀，她大婶！我是看着我洁子伤，心里难过。……我那好孙子苦命呀！……六岁没妈，十二岁就没读书。……进厂干活，帮他爸挣钱，就为养我这老不死、吃白食、没用的人啊！”

李洁爷爷的这番话，一下子把饭桌边的气氛破坏了。李勤生放下筷子。

“爸！您老怎么这么说话？真是老糊涂了！我原说不让您来……”

“他爷，您怎么能这么想……”

万婶也放下筷子。

“他大婶！”爷爷把脸转向肖婆婆。“您这医院也不知谁主事，能让我在这儿陪我孙子几天不！”

“我说英雄爷爷，您要问能不能在这医院住几天，我就能主事。咱们这医院空着的屋多着呢！不要说您的孙子还是舍己救人的英雄，活雷锋！……只是您要是想留在医院里，是放心不下您那宝贝孙子，那真是委屈了菜叶子。您的孙子受伤到现在，天地良心作证，菜叶子真是尽心尽力地照看着他。昨夜晚。您孙子疼得难受，我们菜叶子抱了他一夜，您那孙子就趴在菜叶子的腿上。她还是个姑娘家，自己还是个病孩子。就是她亲爹、亲妈、亲兄弟、亲姐妹伤了，她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哇。您走遍天下，多大、多好的医院，也找不着菜叶子这般心善的傻护士呀！……您在这儿呆着，帮不了菜叶子的忙，她还得记挂着您，不是添乱吗？……照我说，您还是放宽心回家吧。赶明日，您的孙子伤好了，又当上英雄了，可要记住我们菜叶子对他的这份好哇！”

李洁的爷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食堂里一片寂静。

李净拿起筷子塞到爷爷手里。

“爷爷，这位大婶说的挺在理的。咱们谁也替不了弟弟疼，也帮不了亦叶的忙，光剩下添乱了！吃晚饭，咱们还是回家！弟在这儿呆不了几天，不打针了，也就能回去了……”

吃过饭，李、万两家连美美共七口人看了看李洁就离开了竹篮镇。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第二部《竹篮之恋》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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