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篮之恋 （上）- 《竹篮之恋》连载之十二

老钱

《松园旧事》第二部《竹篮之恋》连载之十二

十二 竹篮之恋 （上）

李洁睡了一觉，睁开眼时，发现亦叶正在床边呆呆地看着他。

“亦叶！”

“啊！李师傅！伤口……还疼吗？”

“比昨天好受多了。你……一定困了，回寝室睡一会儿吧！不用老守着我！”

“我……不困。”

“你刚才坐着……，在想什么？”

亦叶不好意思地笑了。

“没……，没想什么！”

“……今天，明天，我还呆在你这儿。后天，我就回厂了。我走了，你也就解放了。好好休息几天！”

亦叶有些吃惊，但没说话。她静静地思索着，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做得不对。李洁看着亦叶一言不发，心中也觉得惊异。这孩子真是一点也没变，跟过去一样，出多大的事都能不动声色。

“你……怎么不说话，亦叶？”

“我……能说什么呢，李师傅！”亦叶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您想留在这里治疗，还是想回厂，反正都是革命的需要。您是在通知我，不是征求我的意见，我……用得着说什么话吗？我没资格留您，也没资格撵您走。我对您照顾得再周到也赶不上您的亲人。只要您的伤口没有因为我的治疗而恶化，我就挺满足了。您忍受了巨大的痛苦，我没能全部避免或减轻您的痛苦，那是我的能力有限，也是这个竹篮医院的条件有限。好在您有英雄的气概和胸襟……”

“亦叶！”李洁咬了咬牙支起身子， 一把抓住了亦叶的手。“别用这种口吻跟我说话！来！坐下！靠我近点。眼看着我，别看着地上。你知道，我并不想回厂，我想留在这儿，留在你身边！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决定回厂去的。明天基干民兵和青年突击队的代表要来慰问我。星期五下午解放军报的记者要来采访我。星期六上午总后的首长要来看望我。下个星期厂里还要开拉练的总结表彰大会。我要是还呆在这里，就得让别人花好多时间开车到这儿来……”

亦叶的一只胳膊支撑着头，靠着床，看着李洁，仍然不出声。

李洁轻轻地松开了亦叶的手，心中涌起一阵阵说不出的难受。

“亦叶，你照顾我并不是把我当作你的亲人或朋友，而只是为了完成党交给的任务。所以，我留在这里或者回厂，对你来说，根本就无所谓，对吗？”

李洁看着亦叶，眼神暗淡起来，那对充满着企盼的大眼睛中涌起一层亮晶晶的东西。良久，李洁终于把眼闭上了。

“李师傅，”亦叶犹豫着，叹了一口气。“您是……舍己救人的英雄。论说，我除了老老实实地向您学习，不该再说别的……”

“说吧，亦叶！”李洁睁开了言。“随便说点什么吧！……我留在这里，其实不为别的，就为能听到你说话……”

“李师傅，您别生我的气，”亦叶受到了鼓励，缓缓地开了口。“您既然要听我说话，我就说几句……您平时在别处听不到的……反动话吧！我……，一点也不赞成您……舍己救人！我觉得……，不仅我自己没必要向您学习，对任何别的人来说，也都没有这个必要。在您未来的生活道路上，假如再出现类似的危险关头，您千万不要再冒出舍己救人这样愚蠢的念头……”

“为什么，亦叶？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李洁睁大眼看着亦叶，亦叶说的话……，真的有几分像是……“反动话”！

“……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我哥就上高中了。那时，我常常整天在家病着，不能上学。我哥回来，就把他在学校学的东西讲给我听……。有的东西我能听明白，有的听不明白。但我哥跟我讲的物理学中的能量守恒和物质不灭的原理，我觉得我懂了。后来没事时我自己慢慢琢磨，这条定理……，不仅适合自然界，也适用于人类社会。用能量守恒和物质不灭的定理来分析舍己救人，您就会发现，所谓舍己救人，实际上是牺牲一个生命个体去换取另一个生命个体。而假如您无法证明所牺牲的这个生命个体在价值上低于所换取的另一个生命个体，那么舍己救人对由若干个生命个体组成的这个社会，或者按您的话说，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究竟是有益，还是有害；究竟应该提倡还是应该避免呢？”

亦叶停下来，看着李洁。假如李洁觉得这些“反动话”太荒谬，她就不打算接着讲了。但李洁却温柔地看着她，并未反驳。

“接着讲吧，亦叶！”

李洁真诚的目光让亦叶觉得温暖，她放心了。

“李师傅，就拿您来说吧！别人怎么看您，我不知道。至少在我自己的心目中， 您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生命个体。在工厂，您是有口皆碑的优秀工人、优秀干部。在家，您是一个懂事、孝顺的儿子、孙子。假如前天，您别见怪，我说假如，就是说，只是打一个比方而已，您真的英勇牺牲了。您能保证，您用自己的生命所救护，所换取的新工人将来就一定能像您现在这样优秀吗？您这个生命个体已经是一个已知数了，而您救护下来的另一个生命个体却还是一个未知数。自然，那个新工人将来可能变成团委书记或工宣队长，甚至比您更优秀。但按照同样的逻辑推理，他也完全可能成为流氓、强奸犯、盗窃犯、杀人犯甚至反革命。这后一种情况如果发生，您还能说您的舍己救人是光荣的，是值得大家学习的吗？”

亦叶再一次停下来，看着李洁。只要李洁的脸上稍微有一点点严肃，反感的表情，她就马上换别的话题。可是李洁却低下了头，重新把亦叶的一只手握住。李洁的手是温暖的，和他的目光一样。

“李师傅，童年的时候，我也常常在学校里做好人好事，为了学雷锋。有时还常常为做好人好事的机会太少而发愁。后来长大了，我就开始琢磨。我再给您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吧！假如前天带着新工人们拉练的，不是您，而是雷锋。假如是雷锋舍己救人的话，我倒不那么反对。您知道，雷锋是一个十分特殊的英雄。他上无父母，下无妻儿。在他的整个生存环境中，他是一个只有社会责任而无家庭责任要履行的人。他的牺牲不会给任何其他的生命个体和任何由这些生命个体组成的家庭带来灭顶之灾。这一点，还是我小的时候，我爸提醒我注意的。我爸说，毛主席他老人家发现雷锋这么个英雄人物还真不容易！……但是您就不一样了。您六岁丧母。是您的父亲含辛茹苦把您抚养成人的。假如，请您原谅，我再一次说假如，就是说，我只是打比方，不是说不吉利的话，您前天真的英勇牺牲了，别人我不敢说，但是您的爷爷和您的父亲，这两个人的生命一定会因为您的牺牲而缩短。换句话说，您的牺牲会直接给您现在的这个五世同堂，难得和睦的家庭，带来灭顶之灾的！且不说，那些口口声声提倡舍己救人的人，那些总想让别人去舍己救人的人，自己会不会真的也去舍己救人，您并不知道……。 我跟您说这些话，李师傅！您一定觉得反动透顶，一派胡言！但这些话却实实在在是我的心里话！您知道吗？您……一直真诚地对待我，我……从来就不想跟您说假话！我是一个病人，一个严重的哮喘病患者。从童年时代起到现在，我都在不断地体验死亡。健康和生命这类东西，在它们存在的时候，您多半是浑然不觉的。只有失去了或者快要失去，已经觉察到它们的不完整的时候，您才会觉得它们的宝贵，才会珍惜它们！假如我要是遇到了什么危险的事，我是绝不可能下意识地去舍己的，至多只会在可能的情况下设法救救人。您当然可以谴责我这种想法是自私。而实际上，我在很多情况下珍惜我的生命，并不完全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的父母和其他爱我的人。为了让他们在他们生存的那个世界上，能多一份欢乐，少一份悲哀……”

“……你的父母和其他爱你的人！”李洁喃喃地重复着。“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的父母之外，还有许多人爱你吗？亦叶！”

李洁目不转睛地看着亦叶，把亦叶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亦叶的眼中却掠过了一丝淡淡的悲哀。

“……我当然希望这世界上除了我的父母之外还能有别的人……爱我，李师傅！可是……”。 亦叶视野中出现了方小慧，但很快，又极不情愿地出现了五香粉的那张脸。“我不知道……”

观察室的门被推开，肖婆婆和分田走进来。肖婆婆拿着一小盆饭，上面是粉蒸肉和豆角，分田端着一小盆汤。

“肖婆婆！”

“我……估摸着你们还去不了后面，就把饭菜端来了……”

“啊！真香啊！”李洁在床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啊！英雄师傅醒了！您……想吃点什么？您的爷爷走的时候我让他放宽心。您想吃什么我包做。别的我不敢说，我做的饭菜可不比你爷爷做的差。竹篮镇上别的没有，但菜可比城里新鲜。”

“肖婆婆！”李洁笑了。“叫英雄师傅多咬口！您就叫我洁子吧！就像您管亦叶叫菜叶子一样。您不用给我单做什么饭菜，我和菜叶子的口味一样，她爱吃什么我就爱吃什么。”

亦叶看了看肖婆婆送来的菜、饭、汤还真不少。李洁的伤没好，吃不多，应该够了。她让分田把李洁抱起来，斜靠在床上。亦叶拿起勺，粉蒸肉是上午剩下的，但那绿油油的豆角却是肖婆婆用小锅新炒的。

“……李师傅！”亦叶指着菜问李洁，“您……是喜欢吃肥肉还是瘦的？”

李洁看着粉蒸肉，犹豫了一下。

“你呢？亦叶！你自己呢？”

“我喜欢吃肥肉。在家时，我老和我姐换。不过，您要是喜欢吃肥的，我吃瘦的也没事。肖婆婆蒸的粉蒸肉用了好多豆腐乳的汁汁，瘦的也挺香的。”

李洁看着亦叶笑了，这么细心的孩子也有粗心的时候！粉蒸肉的任何部分李洁都喜欢吃，不管是肥的，还是瘦的。但是现在背上的伤口疼得十分十分难受。他几乎不想用牙去使劲咬任何东西，哪怕是山珍海味。 在第一眼看到粉蒸肉时，他就想让亦叶喂他吃肥肉，省得嚼。可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那太好了，亦叶！正好我喜欢吃瘦肉！咱们……就这么分吧！你吃肥的，把瘦的给我。”

但是只喂了李洁几口饭，亦叶就发现让李洁吃瘦肉是错误的。肖婆婆煮的粉又稀又软，李洁进口就能咽。但瘦肉却不行，李洁嚼得十分艰难。每咽一口都要痛苦地闭上眼，摒住气，额头上已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亦叶帮李洁擦了擦汗开始喂他吃肥肉。

“亦叶，你……是心不在焉吧！我已经吃了好几口肥肉了。”

“我是有意喂您肥肉的，李师傅！我尝了尝瘦肉，挺好吃的。咱俩还是换吧！您……是大哥哥，该让着我，对吧？”

李洁看着亦叶没出声，心中荡起一阵暖暖的春波。这真是个既聪明还心细的孩子！

盐水瓶的液体吊完了。亦叶把李洁五十多个小时固定在床上没动过的脚和腿都按摩了一下。李洁舒展着四肢，觉得舒服极了，连伤口都不那么疼了。他用未受伤的右侧胳膊使劲地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可是刚一坐起来，伤口就袭来一阵刺心的剧痛。

“啊！”李洁只觉得两眼发黑。“亦叶！”

亦叶赶忙上前。

“扶……，扶我一把，亦叶！”

亦叶小心地避开李洁的伤口扶住他的身子，李洁把两只胳膊搭在亦叶的肩上。

“李师傅，您……想干什么？”

“什么也不想干，亦叶！我只是不想躺着。我躺了两天，实在难受。我想……下床走走……”

“可是现在下床还太早，您会……疼得受不了的！而且，过早地动，会牵引皮下软组织，对愈合不利……”

“那……至少，至少扶着我，让我稍微站一下吧！刚吃过饭就躺着，简直没法喘气！”

亦叶只得用两手扶住李洁躯干两侧，慢慢地往下挪，让李洁的双脚先挨着地面。这样，李洁撑着亦叶的肩总算站起来的。但亦叶却十分紧张，她害怕李洁站不住，害怕李洁一旦摔倒自己扶不住他。亦叶思索着，万一真发生这样的情况怎么办，而丝毫也没注意，李洁事实上整个地拥抱着她。她和李洁的身体，当然是隔着衣服，紧紧地贴在一起。而李洁却马上发现了这一点。他的肉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和亦叶的肉体亲密无间地连在一起。他的胸口紧贴着亦叶的胸口，他能感觉到亦叶身躯上那最富弹性的部位。他甚至能听到亦叶的心跳，能触到亦叶的呼吸。而且，他的脸已经紧紧地贴在亦叶的鬓角，脖子上了。……李洁觉得自己的身体中有一股强大得完全无法控制的东西在奔流，在激荡，就象地壳下汹涌澎湃的岩浆一样。他使劲地咬着牙，但身子还是发出一阵阵微微的颤抖。

“李师傅！”亦叶越来越担心了。“伤口……，一定疼得挺难受吧！……您要是支持不住，我……，您……还是坐下来吧！”

“啊！不！不！亦叶！”李洁更紧地抱住亦叶。“就……，就……这么站着……好！”

但是李洁的身体远远比他自己估计的虚弱。很快他就觉得头昏眼花，两耳嗡嗡地叫，身子在不由自主地往下滑，越来越重地压在亦叶身上。亦叶用腿碰了碰后面，还好，观察室很小，身后就是椅子，椅子后面是治疗桌，治疗桌后面就是墙了。即使自己撑不住，李洁倒下来，也磕不着伤口。

“亦叶，我……站不住了！”

刚这么说了一句，李洁的整个身子就倒在亦叶身上。亦叶的背和腿磕了一下，但还是相对稳地坐在了椅子上，李洁坐在她的腿上。

“亦叶！我……”

李洁觉得这辈子从未这样幸福过，但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惭愧过。泪水涌出来，撒落在亦叶的工作服上。

“没关系，李师傅！您闭上眼休息吧！一会儿分田来了，让他抱您上床……”

“不！亦叶！不用分田！我……是这一会儿腿发软。歇一会儿我还能站起来！我……只是挺……惭愧的……。什么时候，你……受伤，让我侍候侍候你……”

“您……居然盼着我受伤，李师傅！”亦叶无可奈何地笑了。“我有哮喘病已经够悲惨，够痛苦的了！您还诅咒我受伤。您真是……”

“亦叶！”李洁更紧地搂住亦叶，身子还在微微颤抖。“你那个……男朋友……真是……”

“您……说什么呀，李师傅！”亦叶的心情一下坏了。

“我……，我是想告诉你，亦叶！你那个……男朋友……真是有眼无珠！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你再见到他，就……，就这么说。你就说，是我……，说的！是世上另一个男人，一个叫李洁的男人……，说的……”

“您……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说他有眼无珠了？您……根本就不认识他……。假如您……见了他，您也会说……，是我……配不上他的……”

“你配不上他？”李洁闭着眼喃喃地说。“太好了，亦叶！你要真配不上他，那……太好了！最好……，你谁也配不上！谁也配不上……”

“别说话了，李师傅！闭上眼！您……还在发烧！”

李洁也真没力气再说话了，观察室中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肖婆婆为李洁做了馄炖，是用肉汤煮的，馄炖中包了虾仁，汤里放着香香的葱花和绿油油的小白菜秧。这么鲜美的馄炖和汤，李洁觉得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吃过。自然他完全能明白肖婆婆的爱屋及乌。那不是因为他是舍己救人的英雄，而只是因为他是菜叶子的朋友！

李洁已经可以轻轻地动右边的胳膊了。只要碗离得近，他可以试着自己吃。但是李洁没有提出自己吃。他愿意斜靠在枕头上，让亦叶喂。明天就要走了，竹篮镇虽然离W市不远，但想像现在这样，沐浴着亦叶关切的目光，让她一口口地喂饭，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是李洁喜欢的诗句，但现在，他几乎要说，那诗句是骗人的。竹篮镇和 W市咫尺之遥，尚且无法比邻，何况天涯！以后要想来看亦叶，只能是厂休。就算他愿意每个厂休都来，一个星期也只有一次……

由于这些烦恼的思绪困扰，在亦叶喂他吃饭时，李洁一句话也不想说。唯一让他感到些许安慰的是，亦叶也不快乐，她的两眼红红的。在我睡着了的时候，她……哭了吗？为什么哭？是因为我……要走了吗？李洁用询问的眼神注视着亦叶，亦叶却一言不发，甚至没看他。昨天， 在做那些关于舍己救人的荒谬透顶的分析时，她……曾经是那样自信且有生气……

李洁下决心让自己振作起来，亦叶昨天不是说了吗？您……是大哥哥！

吃完饭，李洁一咬牙从床上坐了起来。起得猛了，头一阵晕眩，他摇晃了一下，还是坐住了。亦叶没防着李洁会突然起来，吃了一惊。

（未完待续）

老钱：小说连载《松园旧事》的开场白

第一卷《三柳湖畔》 简介

第二部《竹篮之恋》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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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 （下）- 第二部《竹篮之恋》连载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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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篮之恋 （下）- 《竹篮之恋》连载之十二

老钱:《松园旧事》- 中国二十世纪的《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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